傍晚时分,炊烟袅袅,楼澈来到端王府偏门,看着下人手忙脚乱地迎接,他漫着笑,看来天下都认为他和端王水火不容,素为政敌。
“什么风把楼相吹来了。”轩昂地迈步渐近,端王朗朗之声传来,“楼相不是卧病在家吗?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王爷与我,都可算是闲人,闲人拜会闲人,还需要什么特殊理由?”不改温泽,楼澈故意忽略端王话中的讽意,黑瞳深沉,恰如夜幕,含笑睨着端王。
端王止住笑,打量楼澈,就是这种润如玉泽般的气度,不软不硬,在朝堂上与他争锋七载有余,而自己始终未曾占过上风,始至今日,他才明白到,这男人已经将俊逸温雅发挥到了极致,掩盖了他真正的本质,那是书生卷气里怀抱着陡然剑气,不张扬,却伤人于无形。
“既然楼相有这雅兴,本王自当奉陪。”
等两人坐在端王西厢客厅中时,家仆已经全部退下,鹤嘴鼎炉里燃着淡淡白烟,红松木桌上摆着两壶酒,浓醇的酒香溢散在空气中。
看到端王不自觉地有些拘谨,楼澈首先拿过酒壶,自顾自地倒满一杯,顺手也为端王的酒杯注满玉液,支手握杯,轻抿了一口,稠浓味厚的甘甜滑入喉中,仿佛一团暖火。
“好酒!”
端王皱起眉,到了此刻,也看不透楼澈的来意,思量了片刻,他才说道:“今日……你是来看萤儿的?”
如果不是端王的表情极其严肃,楼澈几乎要失笑出声,炯目微眯,他意兴懒散地答道:“这是目的之一。”
“……那么就是为了中书院的事来的?”端王拿起酒杯,一口而尽,犀芒扫过楼澈,却发现他不为所动,那样子,分明又比过去深沉了几分,“皇上已经准备拿你开刀,你不去筹备,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皇上心急了些,”楼澈一口接着一口,细品琼酿,“我们做臣子的,总不能看着皇上行差踏错……”
端王毫不给面子地冷哼出声:“收起你那冠冕堂皇的一套。直接说来意吧。”
楼澈低笑,带着几分愉悦:“端王还是端王,我听说,负责京城禁军的副督统赵明跟王爷交情不错。”
何止不错,那是他多年来精心安排的一步暗棋,看楼澈肯定的神情,似乎已经很清楚其中玄机,惊疑不定的端王深锁眉心。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枫山之变,王爷反应如此之快,皇上分明已经事先做了完全准备,依然让你逃出京城,如果没有内应,这就说不过去了,事后我调查了禁军,这才发现王爷的高明之处。”
将酒杯放到桌上,端王忍不住谓然轻叹:“你想要借用这个人?”
“我必须借用这个人,”长眉微挑,楼澈平定的说着,语意却坚定无比。
端王面色沉郁了几分,眼神琢磨不定地盯着眼前谈笑自如的楼澈。心中盘算良久,依然无法抉择。他倏地站起身,酒杯震晃,几滴醇酿沾上衣袖,他尤未察觉。来回在房中转了一圈,他回头看楼澈,还是那副不痛不痒的模样,事不关己的闲适,可偏偏一切的烦恼都是他带来的。
“既然如此,这个人就借给你吧,”端王咬牙应承,眉间不见轻松,反而锁地更深,“你的人情……这下可就两清了。”
先是轻不可闻的一声淡叹,随即又略勾菲唇,楼澈似笑非笑地看着端王,眸中掠过凛色,一闪既逝:“如此就多谢王爷了。”
还是被他看透了!对上楼澈洞彻的眼,端王突然生出一阵沮丧。他对于在皇上和楼澈之间选择的犹豫,即使将人借给了他,却依然不肯站到他的阵营中……这一些算计在楼澈那朗如明月的瞳眸中居然清晰地映了出来。
端王大口闷酒,借着举袖的姿势,遮住了楼澈雪刀似的犀芒,同时也掩住了自己一霎惊慌的失态。放下酒杯之时,楼澈挂着雍雅的浅笑,刚才那一瞬似乎仅仅是错觉。
两人无言相对地喝了几杯酒,楼澈神情平静如初,良久后,忽而想起了什么,问道:“萤王妃还好吗?”
“她很好,就是害喜有些厉害。”端王舒缓了表情。
楼澈点点头,久压在心里的包袱一下子减轻了似的:“两清了……”言罢,拂袖站起。
“今日叨扰已久,我就此告别了。”
端王微微抬首,明显有些疑惑。他本以为还有一番争斗,与楼澈同政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脾气,该利用的事和人就利用到底,决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楼相似乎变了许多。”长叹一声,不知是遗憾还是感慨。
“变了?”楼澈抚额低笑,墨玉似的瞳中映出杯盘错影,冷澈如同佣,焦距遥遥落在远处,“世上无人不变,只不过你我站在刀口浪尖,变得比较多一些。”
这一句似是有感而发,无比真诚,端王征愣的同时,直觉这一句,是多年来,听到从他口中吐出最真的话。
端王耳听得一声告辞,楼澈已转身,玉冠下零散的漆黑发丝被塑风扬起,丰神如玉的俊容上平淡如水,暗如夜空的眸深不见底。
“楼相。”连端王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出言挽留,直觉楼澈今日还有话没有说完。
只消一眼,就看穿了端王的疑惑,楼澈唇边浮现淡淡笑意,眸光透过窗户,看着端王府内华灯高挂,仆役成群地来回,悠淡地说道:“王爷,你从不曾想过为王吗?”这才是他今日前来的第三个目的。
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端王摇头,朗声开怀大笑:“坐上龙椅,然后任你摆布?如果不想被摆布,就要像今日的皇上一样?”
楼澈也笑了,笑开的刹那,眸中如冰的寒意消散:“王爷才是真的变了。”这样的话,以前的端王又怎么会说出口。
敛去笑,他从容地离开,正如来时一样,从偏门退,没有惊动任何人,谁也不知,这一夜,素为政敌的楼相和端王达成某一默契。
政业,无恒友,无恒敌!
“相爷……”从门外接到传报的老管家一路急步至书房,老迈的身躯意外的强健,脚步稳练有力。
“什么事?”从音调听出事态的不寻常,楼澈也只是清淡地问了一句,头未抬,专心致志地埋首书案。
“刚才送来的,皇上元宵设宴,请相爷走一趟。”
笔尖轻颤,一划而下,看着白净的六吉宣上的墨迹,楼澈剑眉稍蹙,随手将笔搁在案山上,看着老管家气喘吁吁,浮云般的淡然说着:“也该来了。”
皇上的耐心已然用完了,而他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席无好席,宴无好宴,这一场鸿门宴会,来的算是及时。
看着楼澈云淡风清的平静,老管家安心不少,这朝廷争斗半年多来,他一直心怀忐忑,如今看着相爷心定如山,成竹在胸,他也随之释然,在有了万全准备的相爷面前,还能有什么事不能迎刃而解。老管家调节着喘息,眼角瞄到相爷的眼神总不离案几,心下有些好奇,凑头观看案上宣纸。
画上……是谁?疑惑无比地再三眨眼,也没有认出画中人的老管家盯着画,总算从中看出眉目极似归晚……但是,这是夫人吗?
楼澈察觉到老管家古怪的眼神,竟微有赧然,将画卷做一团。不仅是老管家不解,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精于书画,鱼,虫,山水,无一能难到他。归晚离去已近两月,探不到半点消息,他心头像扎着根刺,实在无以排遣,今天一时兴起,想作画一幅。提笔之后,才知根本无从下笔。
归晚的笑,归晚的娇,归晚的万千姿态,或颦,或笑,或嗔,或吟,一笔一划,岂能勾勒清楚。
“咳恩……”状似不适地轻咳,楼澈问,“还有事吗?”
老管家忙收回眼光,脸上却现出笑:“没有事,没有……相爷继续画夫人吧。”
天载五年元月十五,以庆元宵为名,宫中宴请百官。
当传令官高喊出楼澈的名字,宫门前呈现出一霎的寂静。厚帘掀起,楼澈从容地跨下马车,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环视着官道上零星分布的官员。
走上前来亲切招呼的官员明显是自己一营,站在原地恭谨施礼的似乎采取了观望惮度,而毫无表示,打量的眼光中含有讥讽之意的那些官员,恐怕就是皇上近些日子提携的近臣。将百官的反应一一看入眼中,楼澈神情平静,慢慢地踏上官道。
元宵佳节,灯火繁盛,官道上夜如白昼。内宫里飘出阵阵丝竹之声,笙歌漫漫。入眼的霓彩,悦耳的音乐,在这看似升平的景象之下,他却感到隐伏的*机重重,丝丝透着金戈血光。
“相爷,”一个年青的禁军士兵急步路过楼澈的身边,低声说道,“赵督统让小人传口讯,殿内有埋伏,请相爷小心。”
从端王处借来的赵明果然是个可用之人,楼澈挂着浅笑,轻问:“这边人手安排好了吗?”
“相爷放心,督统已经安排好了。”说完这一句,士兵没有惹任何人注意地慢慢走开。
阵风扑面,摇曳的灯火如波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焰下,楼澈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是嘴边那轻漫的笑清晰地绽着。
来到他身边寒暄的官员渐渐多了起来,官道也快走到尽头。不远处,就着大殿前的玉阶缓缓走下一道墨蓝色的身影,白皙如同女子的皮肤,清秀的五官,那种仿佛经过淬炼而提取出的美丽,清新犹如冷泉,那俊美的少年,站在百官之中特别地显眼,看到楼澈的到来,他微笑着走近,深深地一揖:“先生,学生久候多时了。”
带着一种重新审视惮度看着他,楼澈笑了笑:“劳烦管大人了。”
“先生在家养病,皇上很挂念,今日的宴会也是为先生而设,请先生务必要尽兴。”一边以恭敬惮度地说着,管修文一边领路踏上玉阶。
殿中早设埋伏,管修文却谈笑自若地一步步引他走近,这少年早以不复当年初见时的模样。楼澈平静地看着他,黑眸愈深,愈沉:“今日应该尽兴的是皇上和管大人才是。”
先是有些疑惑地挑起眉峰,后又淡淡笑开,管修文以一种含讽带讥的温和口气说道:“先生真是通达。知难而迎上,这等勇气,我等小辈望尘莫及。”
“何需望尘,这样的年纪,能有如今这番作为,管大人已经是同辈中的翘楚了,”楼澈掀起薄唇,冷冷地看着他,雍雅的淡笑着,“只可惜,做事如此不留余地,他日失去的不一定比得到的少。”
蓦然一个转身,管修文正面对上楼澈,脸上笑容尽敛:“我从没有得到过,哪来的失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又漾起笑,音调也回复平和。
“先生,殿内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快进殿吧。”
旁的官员看到这名义上的师徒两人说说笑笑地走着,都惊奇不已,摸不清其中的虚实,只能在旁估测形势,同时暗暗打量两人的神色。就在玉阶快要走完之时,横里插出一个禁军士兵,急匆匆地走到楼澈和管修文的面前。
“相爷,府上的管家在宫外通报,说有急事求见。”
楼澈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犹豫了片刻,命令放行。管修文的惊讶显然比楼澈更甚,这宫中的禁卫早已换过,都是皇上一系,如今看来,楼澈比想象中更莫测高深,伫立在侧,他静观其变。
“爷,爷……”管家用一种不符合他老迈年龄的速度直奔而来,声音不成调,“玉……督城被困了,夫人……联络不上夫人……”
走在靠近的所有官员都听到了管家的话,瞠目结舌,怔忡地站在原地,“督城被困了”这五个字石破天惊地一扔,众皆哗然。自从与弩族和谈之后,边关已经安静了好一阵子,督城被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什么?”首先叫出声的是管修文,他瞪着眼,脸上阵白阵青,死死定着管家,冲前一步,似要抓着他的衣襟,手弯曲成爪,却在无意识中抓了个空“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爷,玲珑她们由南转北,打算赶去督城和夫人汇合,到了那里才知,督城被围死了,听说督城城墙上绑着几百个弩民,弩军停军三日,马上就要攻城了。”一口气报告完毕,老管家说地又快又急,却让在场的每个官员听得清楚明白。
众官惊诧的同时看向楼澈,却见这个以深沉睿智见称的男子眉头紧蹙,眸底深染惊惶,那种震惊和不安表现地是如此明显,掩饰不住的紧张神情,甚至还有些无措。
督城被围?绑着弩民?
把管家的话消化进脑中,反复思量,以平民抗军这等手段决不是林瑞恩会做出的事,他很快就得出一个结论,林瑞恩出了意外,归晚处境危险。
楼澈气息猛地一窒,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华彩绝伦的宫殿在眼前骤然失去了光彩。看了看环顾在侧的百官,不由有些厌烦,挥手让众人退开,他急需喘口气,舒解他心头阵阵碎骨帝痛。
“归晚……归晚在督城,”众人都退后几步,惟独管修文大步凑前,琥珀光泽的瞳底满是紧张,“现在弩军围困了督城,归晚怎么办?”
他的音调因为大声的叫喊而显得尖锐,大殿前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谁也没见过这清丽的少年如此狂乱的神态,那眉眼里盛着的是忧伤,犹如绷紧的弦,有着几近断裂的危险。
楼澈茫然地瞪着前方,那表情有着愤怒,有着不甘,管修文大声的嘶吼,竟像没有传进他的耳里,眸中本深蕴着的犀利刺破了他温雅的伪装,阴冷的眸光冷冷睇过管修文:“住口!”
被这样严厉的利芒扫过,百官不敢多有言语。楼澈蓦然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走去,把管修文等怔在当场。
看着楼澈往内殿冲去,管修文续如雷,眸转暗沉,一咬牙,他窜上前,一把拉住楼澈:“不救归晚了吗……不要进殿。”
楼澈手腕一转,甩开管修文,力道之大,让管修文脚下踉跄,几乎跌倒:“蠢材,没有虎符调动军队,怎么去救!”
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复了些,看着楼澈走进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动,身边似乎走过许多的人影,纷繁错落,重重叠叠,良久之后,悠长地叹出一口气,他跟随其他官员走进殿中。
殿中的情形再次让他震惊,本应萧声凤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内寂静无声,气氛低迷。几乎所有的官员都皱着眉,或惊或疑地看着跪在殿中央的楼澈。
他跪在那里……看到的那瞬间,管修文突然想说什么,嘴唇轻轻地动了两下,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这是那个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楼澈?
那个看似温润,其实心冷如冰的权相?
一时之间,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那个总是让他仰望着的,他时刻想着超越的背影这样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应大笑来抒发心中畅怀,而此刻,他却只能紧抿唇畔,定神凝望着殿中的楼澈。因为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个男人,他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了。
这是一种什么心情,是惆怅还是遗憾……
“皇上,督城告急,林将军也许已经遭遇不测,请立刻下令,调北方军骑前去支援。”楼澈尽量以平缓的语调说着,却仍掩不住那丝丝的紧张。
皇上高坐殿上,距离太远,宫灯摇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着脸,跟着跪倒在殿上,离楼澈只有两步之遥:“皇上,督城已经被围,那是我天朝的门户,如果让弩军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是呀,是呀,弩军凶猛,如果让他们进关,启陵危矣!”两鬓如霜的三代老臣严纲也点头应和。
“皇上应该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
“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与我朝休战了,居然出尔反尔,我朝应该派出精兵,让他们知道个好歹。”
“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他们也太猖狂了,这些个蛮族……”
殿上的明黄身影纹丝不动,漂亮的一个弯弧,他摆手制止众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险为何现在才知?兵部在干什么?”
不等兵部尚书开口解释,楼澈一口截断:“皇上,如今情势危急,追究罪责之事可以暂缓,请先下令调兵吧。”
“楼相似乎比朕还急,督城被围的消息是楼相先知的吗?”
“是,”楼澈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忧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军必然饶过玉硖关,直入北方,除玉硖重镇之外,北方再无其他城镇有足够的兵力抵挡弩军。”
众官对这个事实心头雪亮,被一语点破的同时,心头森寒,同时也注意到楼澈话中的含义,楼相的妻子居然在关山万重以外的督城。
“她……在督城?”
郑锍微微的一声叹息,那话音里似乎有丝苦笑。也许是听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忧虑复杂的心思,众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内越发肃穆寂静。
“兵部还愣着做什么,拟旨,筹集粮草,速调北方各州兵马,前去解督城之围。”
“是,”兵部尚书从席间起身,跪在殿中叩首,“军中不能无帅,皇上,不知这次该派何人为将?”
闻言,楼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个将才,熟谙兵法,做事沉稳有度,可堪大任。”
百官都以为皇上会立刻否决楼澈滇议,这两人汹涌起伏的暗潮已经是众所皆知。但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郑锍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传达命令:“漳州白巍,为北征之帅。”
粮草,军备,行军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当,楼澈跪在一旁,一动不动,身躯犹如变成了化石,而郑锍也始终不曾叫他起身。
“众卿还有什么事?”郑锍的话音里已带了淡淡的疲倦。
“皇上,臣请命为北征监军。”静跪在地的楼澈突然开口。
“楼相……”老臣严纲回过头,本想劝阻的话,在直对上楼澈坚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内又重复平静。
郑锍显然也有些错愕,扶在龙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紧紧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锁着楼澈一举一动,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
对视半晌,楼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样事物,仅一指长宽,上有如意雕纹,镂金为云,盘旋着一只虎,张牙舞爪之姿,宫灯流彩芳华,照耀在楼澈的手上,熠熠生辉,仿若红日初升的绚烂。
“臣自认为相多年,于朝廷毫无功绩,请皇上收回丞相一职。”
看着楼澈将手中金印高举过头,郑锍再次哑然,一瞬不瞬地看着殿心,等看清楼澈异常决绝的表示,他的眉心拢得更深。
等待这么久,难道到了此刻才放弃?
这些年韬光养晦,等的就是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楼澈的最好良机,大殿的两旁早已安*刀斧手,一声令下,就可以把楼系一党铲除干净。
还在犹豫什么,难道因为楼澈的主动放权?
*?还是不*?
“皇上,”黄幔旁慢慢凑近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郑锍偏首,原来是宫内总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郑锍身边悄悄耳语一番。
郑锍挑起眉峰,表情相当冷漠:“真的?”
德宇严肃地点了点头。
再次转首面对众臣,郑锍勾起柔和的笑:“楼卿是我朝少见的少年英才,现在边疆告急,楼卿既然自动请缨,朕就准你所奏,远去边关,这丞相一职就暂罢,等楼卿凯旋而回,朕再嘉赏。”
“谢皇上!”把手中金印递给旁边的公公,楼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极,看向龙椅之上,现出丝戏谑,一闪即逝。
支手撑起稍有麻痹的身躯,楼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豁然转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纷扰,急步跨出,殿内光华四溢,殿外暮霭沉沉,清风拂来,舒旷神怡。
楼澈走后,宴上黯然无色,皇上意兴阑珊,百官因担心战事而惶惶不安。
曲尽人散,郑锍稍现疲态地躺在椅间,眼角瞥过垂目静立的德宇,冷冷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有伏兵在御乾殿。”
“是的,楼相能如此从容,必是因为已经备好了退路。”
深锁眉宇,郑锍心间躁意窜上,许久之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真是遗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间,何者能赢……”
第二十三日
迟来的春意渐染树梢,督城的街巷浅翠环绕,春风四起,为这斑驳的城池带来一丝融融暖意。
弩军呈扇形包围着督城,由于采取以快制敌,出其不意的战略方式,所以并没有带重型攻城工具,本以为将很快攻下督城,事实证明了他们的错误认识。这座曾以商贸而扬名的都城居然在近十五万的精骑压境下,坚守了整整二十三日。
“我们已经尽了职责。”天还未亮,脸色稍有些苍白的军师走进军议处,对着满座的督城众将领说道。
众将的反应各不相同,韩则鸣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为人圆滑的江守尉重重叹息一声。以勇而著称的赵欣圆睁着大眼,神态忿忿,待看了众人的反应,他终是什么都没说。当军师一个不漏地扫过众人,再看向归晚时,发现沉思中的她唇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淡淡地绽开一个笑容。
这是一个很纯粹的笑容。
等众人离开,军师一手抚着下颔,温和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辛苦的,是守城的将士。”
没有经历过战争,就不知道其中的残酷。
战士的血,百姓的泪。
在守城之初,她下令抓了四百弩民,缚绑在城楼之上,日夜听到他们夹杂着哭泣的悲歌,其中有苍苍白发的老妇,还有少不更事的孩童,只因为民族间的战争,他们被当作了盾牌,挡在虎狼之师的面前。时至今日,那阵阵刺心的歌声似乎还在耳边回绕。
“这是战之罪,避无可避!”似乎一眼看到归晚的复杂的内心,军师循循开导。
抬起螓首,看着军师站在窗前,新芽幽翠,横枝在侧,春意昂然,只是窗前的身影,形消骨瘦,两鬓班白如霜,曾经被她定义为老谋深算的眼眸此刻深邃浩瀚如汪洋。守城二十余日,他竟是度日如度年,老态毕现。
归晚依稀记得,初见之时的他,羽扇轻摇,笑谈京畿趣闻,而同样也是这柄羽扇,指导她守城要决,调度军备粮草。
在督城被围的第三日,耶历已打算不顾弩民生死,强攻督城,她进退维谷,不知是否该*这四百弩民,以儆效尤。是军师告戒她,*了弩民,会激起弩兵激愤的情绪,不如在攻城之初放了他们。
事实果如军师所料,弩兵的士气果然低迷许多。弩兵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督城才勉力坚守了二十多日。
“天亮之后,弩军马上就要攻来了。”
冥想的思绪被打断,归晚看着窗,眉心微蹙:“弩军这两日的攻城规模不大,是在为强攻做准备?”
“弩王耐心尽失,这次必定倾力一击。”军师转身看着窗外,白蒙蒙的微光罩在周身,宛如雕塑。
督城还保得住吗?
心中已经知道了答案,依然忍不住想要问。轻抚额角,归晚露出一丝苦笑,话到口边,又吞回腹中。
“撑不到一个月,你有遗憾吗?”军师头也不回,低问道。
“会。”一愣之下,归晚如实回答。
军师慢慢转回身,苍白疲惫的脸上泛上淡定的笑容,笑纹如菊,第一次让归晚感受到这睿智的长者流露出长辈般的慈怀。
“心有所系,故而产生遗憾,有了遗憾的人生,才不会残缺。”
透进窗的光线渐渐明亮,归晚细眯起眼,空留眼底一片白色光华,恍惚间,眼前飞絮纷纷,落雪点点,飘触脸颊,凉意丝丝,犹似回到了京城离别的日子。
似雪,似梅,萦绕着清远悠淡的馥香。
那双曾经被她紧握的手,冰冷寒彻,她却觉得那是世上唯一的温暖。
她的遗憾,她的牵挂,在苍茫雪色中从手指缝间流失了,永远停留在了那一日。
“轰隆——”一声巨响从天际边传来。
微震,归晚倏地睁开眼,讶然看向窗边,军师依然笔直地伫立着,定眸望着远方,一扫刚才疲态,墨海浩然的眸中绽放出灼灼光亮,沉稳有力地说道,
“天亮了。”
“天快亮了!”看看灰蒙之中初露晨曦奠际,转过头,可湛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站在前方的耶历听地清楚。
“准备好了吗?”
“是的,王,”可湛轻鞠身,“左,右两翼整军完毕,天一亮,就可以攻城了。”
移眸看着南方,耶历始终没有转身,一望无垠的暗色天幕上,似乎还能依稀看到星辰的光芒,微弱地几乎快要消失,而督城在这暗沉中巍然耸立,墙头上斑驳不堪,寥落又孤独。
就是这座孤城,成为他南上的绊脚石,二十多天来,他一次又一次被拦在城外,莽莽路野上,他碟骑所向披靡,为何到了这一座破落的城墙前,却被挡住了前进的步伐?
心头泛起一阵烦躁,他大力抓住腰侧的陌刀,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刺向心脏,脑中顿时平静如水,瞳中闪过精芒,身躯。
弩军是雄鹰,必能翱翔于浩瀚苍穹。
决不能在此处停滞,督城啊督城,这块通南之路上的盾牌,弩必破之。
“天亮了——”
耳际突然传来一声叫喊,分不清是欣喜还是哀号。耶历仰起脖子,远处天地一线,红彤彤的旭日徐徐高升,红霞蔓延开,丝丝如絮,缕缕如尘,天色骤然一分为二,一半殷红,一半墨黑。
到时候了!
截然一个转身,耶历转身看向军营,大军排列整齐,战士的眼睛明亮如星,金戈陌刀在红日淡光的照耀下生出熠熠光辉。
“为了我大弩无上的荣誉,攻下督城!”遥遥一挥,耶历指向前方的城池,脸色肃穆庄严。
军中静得落针可闻,连士兵们呼吸形成低沉的隆隆声。
“攻城!”
战鼓轰鸣如天雷。
当攻城的攻势猛烈袭来,归晚跟随军师来到城楼上,站在南边的城角,临高观望战局。
惨烈两个字简直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情景。
有备而来的弩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云梯搭在城墙上,前锋部队黑压压扑上城墙,手脚并用地往城墙上爬着。他们的表情是狰狞的,绝不畏惧死亡的,那中拼死向前的气势很大程度地帮助了他们的攻城。
在军师的调度下,城墙上的士兵们手中长箭齐发,密密无隙地射向城楼下正想攀爬的士兵,长箭破空的辞耳声一阵接着一阵,无数的哀嚎从城墙下传来,爬在前首的士兵从云梯上垂直衰落,跟在后面的士兵奋勇地继续前进,连看一眼同伴的时间都没有。
有士兵躲过了重重危险,爬到了城墙上,督城守城士兵扑了上去,陌刀互扎进对方的身体,双双落下城头。
鲜血淋漓挥洒,断肢随处可见。在战争的规律中,是无法看到渺小的个人,所看到只有一方强大,一方弱小。而弱小的一方注定死亡。也许在场的每个士兵都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们*红了眼,挥起刀,就狠命地砍向敌人。
归晚站在残缺不全的城楼上,清晰地看到整个启陵弩族交界处的轮廓,是这么的空旷和广阔。而此刻,这片土地上站满了士兵,这些精壮的士兵分成一个个团,他们拿着武器,向督城冲*。
攻击几乎是接连不断的,刚挡回一波,马上又卷土重来一波,不知疲倦,没有畏惧。
弓箭的数量已经不够了,军师立刻改变战法,打算要在城门口进行一场短兵交接,挡退弩兵的又一轮攻势。这个做法在过去的二十天从未用过,而此刻已到了生死关口,军师显然决定拼死一搏。为了不殃及城中百姓,出城的士兵就是一种牺牲,他们无论胜败,都不能回到城中,一直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将为止。
趁着弩军小小休整的空暇,军师提出这个建议,城楼上沉寂地如同死水,三位大将笔挺地站在城楼上,望着远方,眸光中满是坚毅,听完军师的话,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中交流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赵欣大步跨出,单膝跪地,朗声道:“末将请命前去迎敌。”
“不行!”高叫出声的,居然是平时总是训诫他有勇无谋的韩则鸣,“你家单传,你又没娶妻生子,你不能去。”
他的吼声很嘹亮,城墙上的士兵全听到耳中。归晚怔了怔,军师也抿唇不语。
“就是因为老子无妻无后,才应该老子去,一条命就是全家。难道让你去吗,你家婆娘前年才为你添了个白胖儿子,你难道要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还有老江,你老娘多病,你要去了,她还能活吗?所以说,还是老子好,家中只有我一个!”赵欣的嗓门不比韩则鸣小,一句句地反驳回去,还露出得意洋洋的笑脸,仿佛他占了上风似的。
鼻间一酸,归晚忍住落泪的冲动,挤出笑容:“那这个重任就交给赵统领了。”
赵欣立刻跳了起来,大咧咧地张口笑,瞥向韩,江两人的眼光似乎是在告诉他们,看,老子赢了吧。转过头,他又大声喊着:“儿郎们,谁愿陪老子去*弩狗?”
他的高喊气宇充沛,传遍了城楼的每一个角落,传进每个士兵的耳里。每个士兵都抬起头,望想城楼。先是一只手,然后两只,三只,像星点之火,呈燎原之势,无数只手高高举起,士兵的眼睛中透出勇气的光芒。他们中有的是不惑之年的老兵,有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就这样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惟恐落下。
“统领,带我去,我也是一条命一家子。”
“我要去,我的刀法最好了,曾经*过九个弩兵……”
当这样的喊叫充斥在城楼间,缭绕不绝,不仅是归晚,军师和将领都愣住了。这些士兵们蓬头垢面,由于疾病,伤残,死亡,这些士兵比起弩军的强壮,几乎不能算是合格的士兵。许多士兵受了伤,只能粗略地包扎着,还有些士兵左手伤了,右手拿刀,右手伤了,左手持戈。那满目的创痍,观者无不动容。
面对这样的情形,归晚只能偷偷背过脸,抹去那盈然划落的泪,回过身,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勇者无惧,你们是启陵的英雄!”
英雄,前朝,后世都有无数人用笔描绘过这个字眼,它们或是开创新时代的先锋,或是拯救民众于危难的侠客,或是领导体制变革的政客。
但是现在,英雄,仅仅是用来形容这些高举臂膀的士兵。他们所流的每一滴血,最后会汇聚成渊源长流,流淌在督城门外,灌溉这片苍茫大地。
战鼓又起,弩兵很快又开始攻城。
赵欣带着一万守兵,从城门出,在督城门外,第一次和弩兵正面对敌。
形容这一场战役,只能用“悲壮”这个词,而这个词的本身也表现不了战争的万分之一。
弩军倾力全攻,赵欣带兵迎上,军号铿锵,金戈铁马。在无数兵马的嘶吼咆哮中,这场势力悬殊的战争拉开了序幕。
弩军的勇猛气势即使在战争史上也是少见的,他们如狼如虎地扑来,见到敌人就砍,密集的队伍像黑色的河流,一会儿工夫,就曼延了整个督城门前。而赵欣带领的一万守军,不能用气势来形容,他们是疯狂,他们是放出牢笼的雄狮,喘着粗气,把手中的陌刀挥舞着,看到黑色就上前撕*,那种玉石俱焚的欲念,把弩军震撼住了。
督城的守军像刺刀冲进弩军中,虽然人数有差距,但是他们东刺一下,西刺一下,每次都让弩军损失惨重,血流成河。
前面的同伴死了,他们踩着尸体而上,身上中了刀,也要扑上去,抱着敌军同归于尽。这样疯狂的*法,四周漂浮着浓浓的血腥味,耳边尽是惨叫和怒吼。弩军一次又一次气势汹涌的攻击都被督城的守军粉碎,尸体一点点的增加,在督城城门口渐渐堆积起来。
“王,这到底是怎么了?”处在弩军队伍后方的可湛瞪大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注视前方,焦急地问道。
素闻启陵的军队以纪律严明著称,而并不勇猛,今日见到启陵士兵怎么会是这样可怕?不,也许这不能称为士兵,简直是野兽。
耶历也凝着脸,沉重无比地看着眼前的尸山血海,最后肃然回答:“这是一个坚强的民族!”
骑马上前,冲到队伍的中间,耶历重新调整队伍的排列,占了人数上的优势,用团团包围的方式,以实对虚,以虚对实,耗费督城守兵的实力,一点一点地剿灭。
这个方略显然非常有效,一万的督城守兵拼*了一个时辰,人数越来越少。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视死如归的打法。他们依然勇猛,奋不顾身地冲前*敌,一点都不在乎己方还剩多少人。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个信念,在他们身后,是他们的家园,那里有白发的老母,温柔的妻子,活泼的孩子。他们只要退一步,家将不成家,国将不成国。
只能进,不能退,战到最后一人!
当耶历看到前方冲过来燕颔虎须的将领,红着双眼冲到弩军的中部,身上中了四五枝箭,依然无畏地向前冲,目标似乎是自己,心似被狠狠撞击了一下,想要张口喊,也不知喊什么。身边的众侍卫纷纷射箭,转眼,那个督城的将领就变成了蜂窝,直到他笔挺地摔倒在地,那一双血红的双目依然圆睁着。
“打听他的名字,葬了!”耶历简洁地命令着。可湛忙命人前去把那将领的尸体拖开,对于耶历的命令,没有弩兵提出疑问,弩族是崇拜英雄的。
英雄,即使死了,也应该拥有名字的。
“那个蠢货!”站在城墙上的韩则鸣,在看到赵欣单骑冲入弩军时,发出一声类似哭泣的悲鸣。
手中挥舞着军令旗,归晚偏过头,清楚地看到韩则鸣的眼角流出晶莹的液体,心头一阵怆然。回头再观战场,一万士兵,尽数战死在沙场上。城墙下,堆积着重重尸体,大量的鲜血染开,犹如在大地上开了一朵血艳的牡丹花。
“督城守不住了!”军师平静地说道。
城中的守军只剩一万不到了,而弩军虽然因为刚才的突击死伤惨重,人数依然是督城的八倍。督城被破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不好!”江守尉沙哑地喊着,“弩王疯了,他不休整队伍,打算就这样攻过来。”
闻言,所有的人都看向前方。本应稍做休整的弩军重新在排列集结。也许是受了刚才突袭的刺激,弩王显然不打算再给督城任何喘息的时机。
连军师都有感到诧异,怔然地站在城楼上。谁都没有料到经历了这么大的重创,弩军居然不做休整,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做出反应。
眉心深深折起,归晚走上前,高举手中军令旗,轻轻一挥,城墙下的士兵见到信号,立刻排列成队,分布在城墙内,各司其职,准备应战。
韩则鸣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眺望一眼前方,咬紧牙关,大喝:“儿郎们,守城!”
墙下传出一阵应和声,声声震天。
军师走到归晚身后,轻声指点她下达命令。直到城中整装以对,他疑惑地问:“到现在,你还相信能保住督城吗?”
“不知道,”临高而望,俯揽苍穹,云云浮生,她看不透,
“人,总是要有希望,不然怎么面对下一刻的变数呢?”
沉吟不语地听着归晚的话,军师神色复杂,心中似有百味交集,半晌,淡定的开口:“你举错了,应该主防北墙,那里的根基薄弱。”
这时,弩军已经像黑水般的涌到了城门之下,这很显然是破城前的倾力一击,偌大的队伍中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只有刀剑间发出的声,征战了一天,弩兵的身上沾满了血污,刀早已不复明亮,而是渡上了一层暗红,他们沉住气,慢慢地靠近督城的城门,踩过了堆积满地的尸体,其中一大半曾经是他们的同伴。
时间似乎被停止了,越发显得漫长,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在城墙下,督城的守兵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陌刀,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前方。
这一刻,她惶惶不安,只是,她站在高墙之上,不能有一丝退缩,她要比任何人都要镇定,稳定军心,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但是亲身面对这样勇猛的虎狼之师奋勇扑来,她颤栗了……
死亡的阴影盖天袭来。
“听,这是什么声音?”站在城墙上的一个士兵突然高喊。这本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那轰隆雷鸣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直到无法让人忽视。
“这是行军的声音,”军师铁青着脸,盯着前方不放松。他所担忧的,是弩军派了援军。而其他将领也是担忧同一点,因此都不发言,刚才涌起的一点点希望,在这马蹄声中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地平线上现出重重人影,渐行渐近,天地一线之间,缓缓现出青色,犹似从大地上漫出的云朵,又如天际流淌出的清波。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城墙上一阵寂静,蓦地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天青色,那是启陵军啊!”
所有的守城士兵都在呼喊,欣喜若狂,几乎忘记了眼前的战场。那声声的高喊盖过了阵阵军鼓,石破天惊地回荡在督城的高空。
百味沉杂的感觉一点点从心底泛开,归晚转过头,看到军师激动地一把抓在城墙上,那表情似喜似惊。
脸上滚烫的感觉潸潸而下,归晚哽咽着,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泣还是欣喜,抬头间,凉意点点落在面上,她茫然望天,雪如鹅毛,飞絮满天,漫漫飘荡,天地莹白。
“下雪了?”
“是春雪!新一年的开端,代表春天来了!”不知是谁在耳边解释着。
泪水模糊着视线,她四顾着,萤洁的雪花飘落大地,眺望远处,她竟然看到天青色的军旗中,其中有一面似乎飘摇着“楼”字……
是梦吗?还是幻觉?一再拭眼,她终于看清了那碧水一色,张扬飞舞的旗。
“他来了!是他来了!”
“王……”抑不住的惊慌,可湛提缰回马,对上耶历一双寒刀似的利眸,“启陵的援兵到了,我们趁现在退兵吧。”
“攻城!”丝毫不理会可湛的建议,耶历陌刀高举,遥遥指向前方。班驳的城墙上,本已疲惫不堪的守兵因为看到了希望而突然间朝气蓬发。而弩军,本来的勇猛之姿,因为看到督城的援军,士气大降,现出彷徨迷茫之态。看到如此情形,耶历突然感到一阵愤怒,那是二十多日来,攻城无功而返的气馁,突然在一瞬间,全涌进了心头,堵在了心口间,他看着弩兵们露出了疲惫,看着鲜血流在了督城外的大地上,看着可湛忧虑过甚的双眼,入目的一切,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越烧越旺……
不甘!
他的十万雄兵铁骑,居然被阻在了这道城墙之外。
“王,看军旗,那是漳州白巍,他是老将,兵法老练沉稳……我们不如先行退兵,回弩都再整兵马,卷土再来。”可湛红着眼,拦在耶历的面前。他们年轻睿智的弩王,此刻拧着眉心,炯炯的双目透着寒光,竟比刮过脸庞的北风更为冷冽。
耶历盯着忠心不二的可湛,听着他的谏言,眼前隔着雾似的模糊,透过可湛望到的前方却又异常清晰,那些督城的守兵狼狈中带着坚毅的身影,和督城城墙似乎融成了一体,伫立在前方。
夹紧马腹,一冲向前,可湛想拦也拦不住,只能骑马跟在其后。耶历一路来到队伍的前方。弩兵看到了主帅,士气顿时又高扬起来。围在督城前方的弩兵自动地让开一条道,让耶历通过。
毫无阻拦地来到城墙下,耶历把眼前的一切看地更加清楚。督城守兵已决定拼死守城,那种视死如归的气势,他征战沙场多年,似乎也是第一次遇到。正如可湛所说,此刻还有退兵的机会,趁启陵的援军还在后方,此刻退兵,就不会悲腹受敌。只要回去重整弩军,卷土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握着陌刀的手显得异常冰冷,他仰起脖,脸上突然感到冰冷一片,视线骤然被白色所充斥。
“下雪了!”
本以暗色浮沉奠空飘落着雪花,翩飞如蝶,沉寂的战场上莹白纷乱,雪色落在了弩军如墨漆黑的战衣上,格外地扎眼。耶历静看着,面无表情。而所有的弩兵都凝神看着他们的王,等待下一个命令。而身后不远处,启陵援军的马蹄声铿锵有力地接近。
可湛看到耶历缓缓扬起左手,知道这是退兵的信号,心头大石落地,不由露出苦笑。正在他要回头传令之时,耶历的动作却半途骤然而止。近围一圈的弩兵们无不惊异。而他们的王怔然地看着南边的城楼,久久不能回神。
弩兵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城楼的那个角落。多年后,依然有当时在场的士兵如此回忆道:那一幕,深刻地让人难以忘怀,城角上,站着一个女子,站在雪花飘飞里,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举着军旗调动守兵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女子。士兵们都很悲愤,等看清了那女子,那悲愤忽而没了。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黑地如同草原的夜空,风吹起她的发,在雪中,他似乎都能清楚地看清那些发丝,像极了天朝的绸。那时天空已经快暗了,雪中偶尔折射出白色光芒,拢在那女子身上,一瞬间,就让人想起了月神庙里的神像。
跟那些弩兵一样的吃惊,可湛好容易调回视线,发现耶历那样专注地看着城楼上的女子。那种表情,似乎已经忘记了战场,忘记了身后的启陵援军,那眸中还蕴着深情,破茧而出地显露着,愤慨,爱慕,甚至是痴迷,一一流转过耶厉的瞳。可湛看地万分惊心,在他印象中,他从未见过弩王有过这种神情。
雪落在脸上,点点的阴冷,透过茫茫雪色,耶历一眼就看到了她。
如同四年前一般,她这样静立在眼前。他还记得他被俘进京,逃入京城偏巷,那夜是如此寂静,巷中的青砖泛着黄晕的光华,他见到她刹那间的转身。
同样的夜色,她送他出城,无奈之下饮他的鲜血,手腕上那温热的触感,像是渗入了骨髓,一想起,这种悸动就随之窜入心底。
这个女子,如影随形在心中纠缠了四年,他依然想望着她,即使在督城之外,她含恨而对……
就这样望着她,他几乎忘却了一切……
他突然很好奇,在他痴望着她的同时,她为何对城下重迫而至的弩兵视而不见,反而眺望着远方,视线专一无二。他倏地转头,顺之看向远方。
天青色的军旗已经非常地接近,而主帅营处,飘飞着一面“楼”字旗,耶历眉角高扬,利芒直射,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俊秀的男子,如玉温泽,风拍打着衣袂,翩若惊鸿。蓦地让他想起一个人,他虽然不曾亲眼得见,却听无数人提过,启陵权相。看他也别无二致地望着城楼上,那种安心和欣喜的表情,狠狠地了耶历的心。
他偏过头,看着这两人隔着千军万马地两两相望,那仿佛已经遗忘了尘世的快慰。
高扬命令退兵的手缓放下,耶历定定地看着城楼上那抹清丽的身影,多日来的压抑,深藏在心中的火犹如被点燃了,地烫着他的胸膛。他记得,临行军前,挂在主帅营中的张羊皮地图,上面纵横交错着一道道的山川河脉,那是他从小到大的愿望,那是弩族沉睡百年的野心。
他带着弩族的精锐勇士,想要越过这样的险关,开辟一个新天地,居然就在这里,被一个女人,一双纤纤玉手,挡在了督城之外。这个女子,曾让他对启陵产生了无限的憧憬,同样也是这个女子,此刻与他一墙之隔,咫尺天涯。而她,自始至终,没有低下头来看过一眼。
她给了他一个美丽无双的想望,而她,也在这二十三日中,破坏了他从小到大的梦想。
心火越炽越旺,燃起了*戮之心,眸中掠过诡谲的光彩,耶历手一转,抢过身边近侍的强弓,搭箭上弦,箭尖直指城楼上。
连他自己都不懂,他在等待什么,也许……
也许,在等她的回眸……
“王……”发现耶历突兀的举动,可湛惊呼,却在转首之际,看到耶历神态悲怆,那微卷的眼睫上,沾了雪尘,在眨眼的顷刻,化成了泪水,滑下他那张刀雕似的脸颊。要说的言语在这一刻凝住,哽咽在喉间。
弦缓张,拉至满月,耶历盯着那浮世沉浮的苍穹下,唯一能吸引住他眼光的人,她忽而对着远方露出笑容,在他那珍藏的记忆中,从没见过她如此开怀欣慰的笑容,幸福不经意地溢出来一般,清雅如菊,似月光华。
心如弦,绷地他隐隐生疼,握着弓箭的手指关节泛出白印,他咬着牙关,死死盯着前方,那是绝望的不甘……
箭翎微微颤动,他拉紧后弦,至劲而松,箭矢流星般地飞射而出。
银芒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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