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邓玲玮
无数个深夜,在江南造船厂巨大的船坞边,船舱外被幽暗包围,钢铁冰冷,强光刺眼,刘维新脚踩钢板钻进船舱,焊枪不离手。
他常常焊到浑身湿透冲上甲板吹风,不等吹干又冲下船舱继续焊,直到旭日东升,黄浦江面霞光万丈……五十多年过去,他目送长顺号、长阳号、世谊号、世沪号、雪龙号、112舰、“远望”系列科考船等大船驶向远方,他自己从一名17岁的学徒一步步成为江南造船厂的“焊王”。
远望3号。本文图片/翻拍 澎湃新闻记者 邓玲玮
初识“大国重器”
2021年10月16日下午,在上海宜山路一家咖啡馆里,70岁的刘维新和妻子叶锦雯一起接受记者采访。约采访时,刘维新专门提出让妻子一起来,“也可以让她帮我讲,她很了解我。”
“他都在厂里忙。”妻子叶锦雯念叨起来,“不顾家,家里是我来打理……”
刘维新望着妻子,笑着撸起袖子,戳她肩膀:“你就这么说我!”
刘维新(左)和妻子。
刘维新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白发中夹杂着少许黑发,脸色透红。他从文件袋里掏出一叠证书和照片给记者看,叶锦雯说:“这都只是皮毛,在家这样的证书好几箱,多得没地方放!”66岁的叶锦雯曾经也在江南造船厂工作,“他干活像老虎一样猛,上班没有一分钟停的,为了节约时间,上下扶梯都是跳的!”
出生于1951年的刘维新,自小就有英雄情结,崇拜董存瑞、岳飞。他还记得,年幼时,妈妈逗他“当岳飞可要在身上刺字哟”,可他仍要当英雄。
1964年,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的刘维新,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了中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钢材最后被压得像一团面粉。”时隔多年,他依然能回忆起看到这台16.7米高的庞然大物时的许多细节:几层楼高的万吨水压机安放在四根立柱上,横梁结构复杂,钢铁在万吨水压机的作用下,被反复碾压搅拌……这台于1961年研制成功的机器,是当时的“大国重器”,有4万多个零件,其中3根横梁就重达数百吨。老师告诉他们:“中国要发展工业、造大型火箭和船舶机器都需要大型零件,没万吨水压机什么都做不成。”
13岁的刘维新认识了万吨水压机的作用,也记住了万吨水压机上的5个字“江南造船厂”。
万吨水压机。
1968年“上山下乡”,刘维新被初步分配到黑龙江的农场。正当他准备去黑龙江时,江南造船厂招工,他在学校不顽皮,又深得老师喜爱,而且他的爷爷和爸爸也都是工人,“这在当时非常吃香”,便被推荐进了江南造船厂,人生轨迹从此改变。
进入江南造船厂,刘维新对一切充满好奇。他第一次见老师傅焊接,焊钳和铁板间的发光气体,竟让他一时看得出神。刘维新后来才知道,这是电弧正极和负极被电离以后的一段发光的空气,他眼巴巴望着,想上手试,可师傅说:“小鬼你不要来看!”师傅一声吼把他震住了,他站在原地怪师傅保守。事后师傅告诉他,钢铁烧出的烈焰,不能用肉眼直视,要戴面具才行。
终于等到第一次焊接,他拿起焊枪,可怎么也打不进火。师傅拿着面罩把着他的手,让他不要用劲,“要像划火柴一样,就亮了”,他默默记在心里,一只手拿焊枪,另一只手扶住钢板,轻轻划过,再离开铁板两到三毫米距离,耀眼的光芒亮了起来。
初窥门径,他意识到焊接对焊缝的要求相当高,最忌讳手不稳。他决心增大握力,让自己可以轻松运用焊钳。
刘维新年轻时练摔跤后的手臂。
在江南造船厂,每个工段都有场地锻炼身体。除了一般的锻炼,刘维新还用陶瓷酒坛练抓力:在陶瓷酒坛里放入铁砂,扎起马步,右手拎起酒罐口,从胸口绕半圈到后背,左手背在身后抓住酒坛左沿,再递到胸前,如此循环往复不断练习。
当时,厂里工人们热爱的一个项目是摔跤,刘维新是个中好手。焊工们摔跤以倒地算输,最激烈的是车轮战,“一个人输了另一个上来,直到我倒下为止。”刘维新继续回忆说,每半个月,师兄弟们有一次一对一搏斗对抗赛,“激烈程度如同电视机上的搏斗场面”,赛场外围观赛的工友围成一团,拍手叫好。他当时120斤,和180斤在上海摔跤界小有名气的师兄对擂,他想把师兄挑下去,师兄想把他头压下去,刘维新头上和腰上两次挂彩,头“开花”缝了四针,他休息了半日又去船上干活。
游冬泳的刘维新。
那时的刘维新,身体在江南造船厂出了名的好。不怕冷,一年四季睡席子,春夏秋冬都只盖一床四斤的被子,一个人抵两三个人的工作量。1971年他满师了,原本一个月17.84元的工资涨到36元,他和几个师兄妹到杭州庆祝,那时是11月天气已经转冷,他酷爱冬泳,在三谭印月,光着膀子就跳下了西湖。
钻研焊接之道
1971年,他参与了客货两用船“前进813”的建造,这艘900吨的船是当时浙江沿海最先进的船,在江南造船厂造了一年。
一艘大船内部管路复杂。“就像手指要动、脚趾要动、头发要生长都有血管经过这些部位。”刘维新说,把船里的天花板敲下来,就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管道,有船体管系、机舱排气管系、压缩空气管系、机舱控制空气管系、海水冷却管系、燃油输送管系……
焊工的工作之一是焊接管路。那时的他靠眼睛判断焊得好坏,“温度、稠度、流动性、有没有气孔和夹杂,都能看来,这就是手艺。”在焊接时,他的手随时都在不规则地动。他说,这种“不规则地动”是现在自动焊接研究的难点,也是高级焊工不可替代的原因。
1973年以后,刘维新开始参与“长”字头26条大船的建造,总负责两条船的焊接。除了看,他还掌握了闻,他能快速分辨焊条是酸性还是碱性。一次,他闻到一位老师傅烧的合金钢一股腥味,就上去提醒。老师傅仔细确认,发现果然是自己烧错,把合金钢全部爆掉重烧,此后很多焊船问题都和刘维新讨论。1977年,大部分电焊工的月薪都是36元,工资定级要开意见征询会,工厂代表、领导看刘维新技术出众,一致同意决定给他涨薪到最高一档42元,“刘维新要拿42块,谁有意见吧?”现场没人有意见。
证件。
改革开放让刘维新的技艺加速精进,也有了“用武之地”。那时,江南造船厂在黄浦江畔,浦东还是一片农田。在刘维新的记忆中,从船厂望出去,黄浦江上霞光万道,百舸争流,来往船只汽笛声轰鸣,黄浦江对面的老牌上钢三厂,厂里烟囱冒出烟,一片生机勃勃,江南造船厂内欣欣向荣。1979年,江南造船厂刚恢复职工夜校,28岁的刘维新拿起焊接教材,参加了专业补习班。按照当时流行的学习方式,他用硬纸板做成一张张卡片,上面写满各种知识点,随身携带。照顾儿子也不耽误学习,他背着奶壶和水瓶,一边看书,一边在马路上遛娃,邻居曾将他们父子戏称为“马路天使”。
八十年代后半期,中国决定自力更生研制当时最先进的新型导弹驱逐舰,这个重担又一次落到江南造船人的肩上。
刘维新参与的项目是将导弹驱逐舰螺旋桨和螺旋桨上锁紧装置焊接牢。高速旋转的螺旋桨在导弹驱逐舰急停时,需要立刻停转并向反方向旋转,这对焊接工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他昼夜思考如何把螺旋桨上的装置和螺旋桨焊接牢,他靠着舱壁陷入沉思,恍惚间感觉隔壁船舱在燃烧,浑身滚烫,像触到一团火……他惊吓着睁开双眼,原来是一场梦,冰冷的钢铁舱壁依然使他瞬间清醒,他灵光乍现,“跟温度有关!”
“铜与不锈钢的熔点相差几百摄氏度,而铜的冷却速度又比不锈钢快好几倍,因此当铜在冷却到形成固体而产生收缩时,不锈钢还处在液体状态,而液体是没有强度的,因而产生裂纹,想办法提高铜的温度和延长冷却时间,这个焊接问题就能解决。”他解释说。
他回忆说,这次建造的导弹驱逐舰采用一种新型钢材,强度高,冲击韧性好,耐腐蚀性强,但焊接技术不好或焊接不当容易产生裂缝。
为了确保焊接质量,江南造船厂成立了新型钢工艺研究小组,当时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一边研究焊条,一边研究钢材。 1989年夏天,小组开始在常温和低温环境下进行试验。这一次焊工的培训和选拔相当严苛,江南造船厂焊工培训班从第一期到第八期培训的104名焊工,一次考试就合格的仅几人,其中就有刘维新。
一场巨大的冷热反差试验开始了。船上有高温钢管弄和低温仓,蒸汽高压锅炉释放出500℃的温度,刘维新从管弄里穿过去检查高温管,“温度高得不得了,稍微偏一下要烫死人的。”
等管弄变凉,他才能进去检查热仓燃气是否泄漏。而低温仓灭火所用液化气要冷冻到-78℃。因此,他在常温下不一会,又钻进低温仓外管道里检查冰冻情况……刘维新克服了技术和环境上的难题,参与并见证了中国新型导弹驱逐舰首舰诞生。1994年5月,112舰交付海军,成为当时海军最先进的主力战型导弹驱逐舰,被誉为“中华第一舰”。
刘维新的中华技能大奖奖章
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刘维新也在一步步进阶:从中级工升为高级技师,掌握了9种不同金属、32种焊接材料排号的焊接技术,在1996年获评全国技术能手。2004年,刘维新拿到了中华技能大奖,那是技术工人的最高奖,每年只有十人能获此殊荣。数十年的积淀,使他渐渐有了“江南焊王”的名声。
不过,“江南焊王”也会遇到难题。
高级技师时的照片。
世纪之交,江南造船厂接到了一个任务,建造一种已二十年不做的舰艇。
图纸、材料、人员……各项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然而还差最后一项压力数据,没有这个压力数据就无法开工建造。为了获得这项数据,需要制作压力测试装置——一个金属桶。把舰艇模型放进金属桶,进行压力测试,才能测得压力数据。
在此之前,中国还没有做过这样的压力测试装置。制作这个压力桶最大的难关是焊接,此前两家厂都因制作难度太大而放弃。2000年8月20日左右,有关科研单位找到江南造船厂,刘维新看到技术数据和设计图纸,才了解到难点所在。一是制作压力桶的材料是一种特殊钢材,经国务院特批,鞍山钢铁厂攻克技术难关才炼出来一炉这种钢材,强度高且厚,焊接不当容易变形产生裂缝。二是时间紧,离10月15日交货不到两个月。
这个压力桶最难的是焊接两个闷盖,每个闷盖重9.5吨,直径3米,底板厚60毫米。在板上焊上构架,材料厚度30毫米,构架为370毫米见方深度为600毫米的一只只格子,这是为了加强为了加强60毫米的板厚而设计的。当时所用的焊条长度为400毫米,因此根本无法焊接。刘维新提出,能不能把格子边长加到400毫米,其他人给出的回答是否定的,经计算机反复计算,370毫米是极限,再加长的话,闷盖很有可能会炸裂。
刘维新和两个徒弟等人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不仅要克服焊条长度不匹配的问题,还要根据要求,将焊接变形控制在2毫米-3毫米,焊接铁板时要收缩焊缝间隙统一保持在4毫米……
刘维新为记者画草图讲解
听着70岁的“江南焊王”娓娓道来,记者如坠五里云雾。当时,刘维新茶饭不思,两个月不到瘦了五六斤,终于攻克了一个又一个焊接难题:焊铁板时,他将两面开破口改成单面开破口,从一面焊进去实现两面成型,再用超声波检查焊缝质量;他把铁板拆开后去掉一面焊,将三维焊接变成两维焊接;他用一个个铁针撑住焊缝间隙,焊一段敲掉一个铁针,使整条焊缝间隙控制在4毫米……一个个技术细节在他眼前浮现,可是外行只能明白一两分。
“江南厂他们都叫我焊王,到现在我都不认为自己是个‘王’。不是说我这个人比别人高明到什么程度。”关于自己的王号,刘维新总结得很简单,只有四个字:“比较刻苦。”
刘维新教青年焊工焊接。
现如今,刘维新如今眼睛也不大好使,手有点抖,为了给厂里节约,他会自己修东西。有的配件让厂里买,时间长又贵,他就自己花钱买。原本要花3500元,经他手,只要买35元的材料,就能组装成3500元的设备。
每当船长试船汽笛长鸣,码头鞭炮声此起彼伏,刘维新醇厚的脸庞泛起泰然一笑,满怀自豪地目送船舶驶出码头。他时常感慨船舶内的管道犹如血管,“管道对应人体的心血管,感觉我给予了这条船生命。”
责任编辑: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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