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航，有些人能清楚听见自己心灵的声音，并按这个声音生活。这样的人，不是疯了，就是成了传说。”这是电影《燃情岁月》台词，用来形容上海海事大学商船学院副教授白响恩，或许再合适不过。
在很多人眼中，白响恩就是传说。她是中国首位穿越北冰洋的女航海驾驶员，历经多年岁月，突破重重困难，成为中国新一代女船长；她也是众多学生仰慕的大学老师，希望明天的自己能成为今天的她；她还是拥有千万级流量的科普短视频博主……
2023年5月，白响恩获得第27届中国五四青年奖章。“船在大海中可以驶往任何方向，船长的职责就是要在所有路线中选出一条航线。而人生航线的掌舵者，就是自己。”白响恩说。
“期盼自己扬帆远航”
1984年，白响恩出生于上海黄浦江畔的一个航海世家。外公做了一辈子的海员，父亲也从事海运工作。小时候，父亲经常带着她坐轮渡往返于浦东、浦西之间，还会给她讲远洋轮上发生的各种生动有趣的故事。对于大海，对于轮船，她有着太多的好奇和向往。“爸爸，船头那间很神秘的屋子是做什么的？”“爸爸，生活在海上是一种什么感觉？”“爸爸，船在海上遇到大风浪该怎么办？”……
白响恩
白响恩说：“从家人的口中，我对大海有了最基本的了解，这也让我对大海充满无限憧憬。很小的时候，我就希望在长大后能有一天，自己驾驶着船舶到达世界各地的港口。”
在白响恩读高一那年，父亲带回一份上海海运学院（2004年更名为上海海事大学）的招生简章，并告诉她这里要招收女生了，她欢呼雀跃，从那一刻起，她对未来有了目标。高考前夕，上海海事大学航海技术专业（女生）招生简章那句“致力于培养船长级的管理型人才”直击她的内心。当年，全国只有该校航海技术专业招收女生，且此前只招收过两届，所以尚无女生毕业，航海专业女生毕业之后的就业形势自然也无从得知。尽管如此，白响恩没有丝毫犹豫，填报的学校这有只一个。
2002年，白响恩如愿考入上海海事大学，当年该专业招收300名新生，女生只有32人。当同学们还在适应大学生活，忙于各类社群活动和交新朋友的时候，白响恩的心思全部放在了专业类课程的学习上。除了学习理论知识，还有很多实践课程，怎么做一名消防员、怎么做一名急救医生、怎么做一名救生员，都需要了解和学习。
白响恩说：“航海技术专业偏工科，倘若在船上工作生活，那里是封闭空间，不能完全靠陆地补给，很多时候都要学会自救、救人。除了消防救生演习、精通急救培训、船舶模拟器实操，还要学会简单的包扎和手术，当然，心理学的学习同样是必不可少的，所以目标必须坚定明确，因为意志的磨练一定是有精神目标在不断推动。”
大三那年，白响恩进入校船“育锋”轮实习，上船前一夜，她特别激动，数了一万只羊都没有入眠。和很多人一样，白响恩刚上船那会，也会晕，也会吐，但她总是忍着，因为她不想被别人看不起，后来她就在舌头下放上很咸的榨菜，这个“小妙招”抵抗晕船特别见效。在船上第一次看到初升的太阳，她不激动，但看到船头、码头上的缆绳，却内心澎湃，似乎每一个毛孔都在雀跃。她在船上跟班做实习生，帮厨、驾驶、敲锈、油漆、做水手……直到成为“育锋”轮史上的第一位女驾驶员。
白响恩说：“虽然在学校里已经学习了相关理论并付诸实践，但是真正上船看到船舶在海上、长江上航行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尤其是在长江上，我们会看到船舶处于交通流非常密集的水域，感觉船与船之间的距离也非常近。如果有一个舵令或是车钟令叫错丝毫的航向，就会给船舶安全带来非常大的隐患。”
时至今日，在全世界上百万海员中，女性仅占2%，并且大部分在邮轮上。而在这少之又少的女性海员中，能晋升为管理级海员的，更是凤毛麟角。一艘商船通常只有二十人左右，要承担诸多重体力活，船运公司都优先招收男性。“考虑到航海长期远离陆地的艰辛，哪怕读了这个专业，许多家长也不太愿意让自己的孩子上船。大部分女生毕业后会选择去船公司或留校做老师，都是选择留在陆地，虽然我也选择了留校，但继续航海的决心从未动摇，学校也有很好的政策，倘若留校做老师，本硕学的都是航海，学校欢迎你继续上船。”白响恩说。
中国首位穿越北冰洋的女航海驾驶员
白响恩说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在海事大学，通过本科、研究生、博士的学习，她对航海技术有了全方位的认知和学习，从本科到现在从事的工作，以及平时的一些生活，似乎都和航海息息相关，这就是只要心怀梦想，并为之努力，终有一天，会有成就梦想的能力。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2012年春节后，第五次北极考察“雪龙号”给了上海海事大学一个驾驶员的名额后，已经留校工作四年的白响恩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立即报名。
此前，白响恩驾驶校船“育锋”轮往返奔波于中韩两国之间，而韩国也是白响恩驾船所到过最远的地方。虽然远航的经历不多，但白响恩却颇为自信：“要二副，我是；要求掌控仪器设备，我熟；要梳理资料、数据，我能；要访问北极国家，需要会英语，我成。”事实也确实如此，凭借丰富的专业知识和满腔热情，白响恩从众多报名者中脱颖而出。
直到今天，白响恩依旧清晰记得在面试时，面试官让她阐述要去北极的理由，那是她已经准备了多年的“告白”。她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在海上航行，对于航海者来说，对两极的向往就如同宇航员对宇宙的向往，只有去过两极，才会让我的航海人生变得圆满。”
2012年5月，白响恩和其他船员一同登上“雪龙号”，开始适应船上的生活。虽然等待期长达几个月，但是她从未有过一丝懈怠，慢慢熟悉“雪龙”号船上的各类电航仪器，投入开航前的筹备工作，阅读破冰船的历年极地考察史，查阅国内外文献，收集数据，制定航线，时刻为登船做全方位准备。
6月27日，这是白响恩永远铭记的时刻，“雪龙号”正式启航。第五次北极科学考察的任务之一，是完成中国船舶首航北冰洋的任务。白响恩说：“首航意味着航行经验的空白，就好比是一次探险之旅，虽然我们在出发之前做了充分准备，但是除了要面对未知航海环境，可能还会遇到其他的危险。然而，我相信团队的力量，我们会一起并肩作战。”
船上的生活是孤独的。因为只有白响恩一名女性，刚上船时连女厕所都没有，只能把船一侧的公共厕所挂个“女厕所”的牌，专门给她一个人用。船上的生活又是精彩的，因为对于未来，有着太多的不可预知，对于白响恩和她的团队来说，充满无限挑战。
作为船上的二副，白响恩的主要工作就是规划“雪龙”号在极地科考中的航线，选出一条既经济又安全的线路。每天，她要完成的工作包括修改航线、下达舵令、控制船速、避让船舶、处理突发情况、管理电航仪器及航海图书资料等各项工作。在冰区航行，需要及时了解实时冰情，做出预判，选择正确航路，并随时控制航速以及切入浮冰的角度，以免航行受阻或绕航。在冰情较重区域，船舶只能以极低的航速航行，甚至需要前进、“倒车”几次才能完成破冰，白响恩一直认为女性因为心思更为细腻、应对突发事件也更加冷静，在某些方面也会比男性有优势。
8月30号，“雪龙”号正沿着高纬航线向极点挺进，意外发生了，由于作业海区冰层厚达1.5米以上，还被混有大量冰脊的冰雪覆盖，船舶行进十分困难，在连续突破两道冰脊，被迫冲击第三道冰脊的时候，被困在冰中无法动弹。就这样，“雪龙”号被卡住了，前面是厚重的冰脊，后面是被强大气旋吹来的碎冰，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倘若不能够及时摆脱困境，在北极极端天气条件下，燃油、淡水、粮食会很快消耗殆尽。
提升马力，加速撞击冰脊，失败！调整航向，让船舶转向，失败！尝试了多个方案，都没有成功。“雪龙”号被困数小时，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如果还是找不到解决方案，或许所有人都要被永远留在北极。危急时候，团队一次次调整压载水，使船舶保持前后不断地摇晃，带动自身的震动，最终打碎了身边的海冰，成功脱险。刹那间，在场很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其中包括白响恩。她说：“这就是多年系统学习带给我们的冷静思考，是团队团结努力、永不服输的‘极地精神’，是我们在出发时就有的坚定信念：我们要开着中国船，穿越北冰洋，书写一个属于中国的‘逗号’”。
海上的危险不是偶然，而是时常需要面对。在北极的冰川上面，有很多“小陷阱”。海豹从冰上钻出一个个小孔，冒出头来呼吸，叹完气就跑掉，随后风雪盖住了这些窟窿，人眼根本分辨不了，一不小心就会踩进去。船舶在冰中作业时，白响恩下船给北极科考队员送水，掉进了海豹“叹气”的洞里。尚未做出任何反应，她的右腿已经跌入海里。北极的严寒，让她的右腿瞬间就失去了知觉，白响恩“哇”地叫了出来，而身旁的两个队员快速拉住了她，将她救起。
白响恩被送到了船上。“我当时就坐在地板上，大概二十分钟，因为不能做任何处理，只能等待自然回温，我坐在地板上想了很多。多年来，我只想着追寻梦想，想早日成为船长，却很少放下脚步，对于家庭，亏欠太多，我想着回去要给他们做些什么。”幸运的是，十几分钟后腿回了温，虽然像千万根针扎一样疼，但终究是跨越了生命中第一次死亡威胁。
92天的航程，“雪龙”号顺利回家，白响恩也成为中国首位穿越北冰洋的女航海驾驶员。对于这一次航行，她颇为自豪：“‘雪龙’号完成中国船舶首航北冰洋的任务意义非凡，亚洲船舶如果能通过北极航道去往欧洲，可以比以往节省40%的航程，会大大减少航运成本。此外，我们带回的科考成果也为全世界共享，为北极地区的海洋地理、化学、大气等各领域带来了新突破。”
将“航海精神”传递下去
下了“雪龙”号，白响恩又回到了上海海事大学的讲堂。对她而言，不在船上，就在讲台上。白响恩说：“除了航海，我最喜欢站在讲台上给同学们讲课，分享在船上的经历和经验。我也希望能够通过三尺讲台，通过老师的身份努力让更多年轻人投身到航海事业中来。”
白响恩（右二）为学生现场授课
自“雪龙号”归来，白响恩有了更多可以和同学们讲述的内容，每当她在讲台上讲述在北极的各种“奇遇”时，能看到台下同学们眼中流露出与自己当年如出一辙的渴望和期待。“你永远不知道台下坐着的是不是未来的船长，他们大多数都是因为对航海的热情而选择这个专业，我便有责任为他们的梦想搭建坚实的根基，希望他们能在这一基础上青胜于蓝。”
商船学院21级学生张一帆说：“刚开始，我是抱着不上船的心态学习的，但听了白老师的分享与讲解后，我开始真正地探索到航海中的乐趣，从而坚定了梦想，像白老师一样做一名英姿飒爽的女船长！”
学生们对于船上的生活颇为向往，像张一帆这样将白响恩定位自己奋斗目标的女生也很多，但是白响恩一直给他们打着“预防针”，她希望把认真、坚持的“航海精神”传递下去，引导和帮助那些热爱大海的万千学子们，实现属于自己的航海梦想。“在大海面前，人类的一切探索都是那么的脆弱、易碎。但作为新时代青年，必须有为人类探索未知的勇气。”
白响恩用亲身经历告诉他们，航海员的工作没有想象中那么酷，会遇到各种磨难。在海上，船员时刻处于工作状态，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在船上日夜颠倒，航行过程中，一条一条竖的子午线就是船舶的经线，每经过一条经线，就要拨一次钟。所以我们在整个航行过程当中，一直在不断调整时间，大家的生物钟都是紊乱的。船上最缺的是新鲜的水果和蔬菜。航线过程中，船员们需要通过维生素来补充身体所需的物质。”
白响恩说：“不要以为我们不会晕船，在南极西风带航行，那里常年有着6米以上海冰、7 级以上大风的水域，因此被称作‘咆哮西风带’。在穿越西风带时，身体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伴随着剧烈的头痛，使从业十多年的我也吐了，但作为一名航海员，我必须以绝对的集体安全和按既定航线前进为第一使命，不到万不得已只能被替代的那一刻，绝对要守在驾驶台前。”
海洋覆盖了地球表面四分之三的面积。白响恩已经去过地球的两极穹顶，但她航行的脚步从未停歇。
2022年8月，白响恩又一次从海上归来，走下舷梯，她拿到梦寐以求的船长证，实现了自己年少时的梦想。成为船长，责任更为重大。船长制服肩章上的四条杠，分别代表着专业、知识、技能和责任，这是成为船长所需要具备的职业素养。长时间漂泊在海上的孤苦，需要独自面对漫长的孤独，需要毅力坚持积累足够的海龄，因此抗压力和毅力是白响恩成为船长的重要能力。
“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想法，小时候认为当一名船长就是梦想的终结，但当成为船长以后，反而感觉船长是自己梦想的开始。船长的职责是在所有路线中选择出一条航线，人生也是这样，选择航线的船长，只有自己。”白响恩表示，“能成为船长，绝不仅仅是个人的选择，更得益于学校的栽培、平台的机会和家人的支持。没有一个人能孤立地成为自己”。
多年来，白响恩希望通过自己的故事，让更多青年人，能够理解航海、认知航海、喜欢航海。在今年的第九届全国科普讲解大赛上，白响恩以全场最高分赢得一等奖，被授予“全国十佳科普使者”称号；生活中的她也是一位“网红”，由她拍摄的“跟着白船长去看海”系列航海科普短视频，在抖音和视频号等平台滚动播放，获得1600余万的浏览量；虽然工作繁忙，但白响恩对中小学的科普邀约来者不拒，在她看来，在青少年心里种下航海的种子，意义非凡。
对于今年的目标，白响恩说有很多。“希望带着研究生做课题能够多去一些海港港口；希望能够为更多港航企业解决难点和痛点问题；希望通过专业研究，帮助企业提高船舶通航效率，提高船舶运货的能效；希望拍摄更多更有意思的短视频，激发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航海技术的兴趣……”
作者：《中华儿女》记者 梁伟
编辑：张惠清
[ 本文刊于《中华儿女》杂志2023年第6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