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吴陈幸子
10月17日至今，51岁的于小英和三个儿女一直没有梦到过曾维龙，一家人猜想，他是不是怕吓到他们、不敢回来？
那天下午，54岁的木工曾维龙在珠海南屏钢便桥纵身跳下，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次日凌晨，于小英才看到被打捞起来的丈夫，“我摸了好久他的脸，和我们一样的。”
一件从未在家中公开讨论过的往事被提起：16年前，夫妻俩12岁的大儿子溺亡在邵阳老家的河里，曾维龙从珠海赶回，一双手徒劳在水里摸索。此后，曾维龙几乎从未提起过大儿子，女儿和小儿子看到大哥的照片，甚至以为是“表哥”。
“没有人救他的儿子。”众人意识到，这是曾维龙作为父亲，以及他肩上的这个家16年的隐痛。
不久后曾维龙将回葬故乡，悲伤也会稀释于一家人余下的生活中，偶尔惊发。22岁的（现）大儿子曾晖后来这么安慰自己：世界上有那么多意外，至少爸爸做了一个好人。
△ 10月24日下午5时许，于小英和曾晖又来到事发现场。南屏大桥上驶过车辆的影子投在旁边低矮的钢便桥上
从亲友家离开十分钟许，他途径事发大桥跳水救人
曾维龙一家五口租住在中山市坦洲镇，每月房租一千出头。他有一台老车，平日送两个还在念初中的孩子去珠海市区上学，做完木工后的零散时间就去跑网约车。妻子于小英通常去厂里上班前会先做好晚饭，热天怕馊还要拿风扇在旁边一直吹，然后坐一个半小时公交回家的两个初中生、下班回家的大儿子再自己热一遍饭菜。一家人见面的时间总是在起床时和睡觉前。
10月17日，因为做木工的地方太远，曾维龙没有送两个小孩。早晨出门时，他们没有碰上面。
这天工作结束得格外早，曾维龙去南屏镇找小舅子彭先生玩。说是小舅子，其实只是妻子同村的邻居，在村里不怎么熟，出门在外反而熟成了一家人。他们照常用家乡话唠嗑。大概下午4时50分，曾维龙从彭先生处离开，说要早回家给孩子们做点热饭热菜。随后十分钟许，曾维龙经过南屏钢便桥。
最先知道消息的是大儿子曾晖。当晚9时多，他骑电动车经过南屏大桥，没注意到旁边的钢便桥已被封锁。快到家时，派出所打来电话，说他爸出了事。
当晚12时多，一直联系不上曾维龙的于小英和彭先生赶到南屏派出所，却发现大儿子曾晖和其他亲戚都在。和曾晖以及后面感觉到异常但还没被告知实情的两个初中生一样，她想曾维龙一定是被抓了。此前他就在和公司签了合同的情况下，趁空闲和其他工友跑去澳门做事想再赚点钱，但因违法被当地警方拘留。
事发过程渐渐拼凑还原。落水者23岁，目击的钓鱼者称他是横着从南屏大桥跳下。曾维龙看到他时，他已经飘过旁边的南屏钢便桥，在水里挣扎。途径的外卖骑手邹立彬也准备救人，曾维龙动作更快。邹立彬找到救生圈后也跳入河中，在距离约5米时，他看到曾维龙突然沉下去了，和落水者再未浮出水面。
△ 曾维龙救人现场
当晚11时多，落水者的遗体打捞上岸。次日凌晨4时许，在南屏大桥桥头，找到了被水流带回来的曾维龙的遗体。
“他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确实很好。但毕竟年纪大了，而且跳下去太快了，衣服脱掉也许都会少点阻力。”彭先生说道。事后大家不住列举着事发前的种种可能，也许这样也许那样，悲剧就不会发生。同时还有一种命运弄人的东西被总结出来：曾维龙的小儿子今年12岁，曾维龙丧父时也是12岁。而16年前曾维龙曾还有一个儿子，在邵阳老家溺亡时也是12岁。
这次出事，露出了曾维龙心中一直隐藏的缺口。
“冲动”背后，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
2007年，曾维龙和于小英已来到珠海打拼，12岁的大儿子和彼时6岁的曾晖在邵阳老家生活。
初夏的一个晚上，他们接到家里人的电话，说大儿子出事了。在珠海的亲戚也直接找来，让他们赶紧回去，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回家就知道。
在大巴上，夫妻俩也是猜来猜去，他们推测大儿子喜欢爬树，可能摔了，摔得还有些重。毕竟伤痛，花再长时间还是可以慢慢治疗的事。但生死离别，是不可想象的。
“出大事了。”凌晨1时许到家，母亲看见他俩，话没说完就哽住。两人跌坐在地。
次日天一亮，两人来到事发河边。这条河途径曾维龙家前，他的好水性就是在里头练出来的。他家在下游，儿子出事的地方在上游。当时曾维龙直直冲向河里，双手徒劳抓着，还没到河中央，水已深至他胸部下方，岸上的人连忙下水拉住他。
岸边，儿子的鞋和捡鱼的桶还放着。夫妻俩得知，当天放学后，儿子和其他小孩来到河里捡鱼。人很多，但没有人看到他被水带走，没有人及时救援。
之后几天一睁眼就去找儿子，两人精神恍惚，彼此都不放心对方单独出门。最后是开渡船的人发现了儿子的遗体。夫妻俩被亲戚拦住，没见他最后一面。
此后两人将曾晖接到珠海上学，于2009年、2011年分别生下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珠海长大念书。
曾晖因当时年纪小未留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哥哥出事当天在下雨，记得自己因老家白事习俗在家里待了三天不能出门。他也从未主动问过，从小他就有印象，这是“提了爸妈会伤心的事”。
偶尔于小英还是会和曾晖聊起，说弟弟和去世的大哥长得特别像。很多回曾晖要教训不听话的弟弟，于小英都让他悠着点，说看到弟弟就想起大哥，忍不住心疼。在于小英的形容里，大哥性格更好，成绩也优秀，“长得最好，白白嫩嫩，脸上两坨红。”
曾维龙则从未和家人提起过。
△ 合影是2006年时拍的全家福，后右一为曾维龙。单人照是溺亡的大儿子
两个后来出生的小孩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家里还收着一些他的照片。个人照、家庭照都有。女儿曾穗看到过，问这是谁，曾维龙说这是老家的一个哥哥。学校老师安慰曾穗，说她爸爸救人时可能也回忆起溺水逝去的大儿子，想要弥补遗憾，曾穗才想到这份关联。
于小英也才想起，两人只有零星几次在睡前聊到，而曾维龙都会流眼泪。
“你爸爸是个男子汉”
村里人都觉得，只有曾维龙那样的人，才能养活这个家庭。他12岁丧父，彼时还是生产队模式，作为家里唯一的男性，他成了最大的劳动力，一天能挣三四个工分。后来跟着人种树，在姐姐结婚后又跟着姐夫开始学做木工。
曾维龙和于小英是经媒人介绍的。于小英记得，当时他确实很穷，但人长得高大又俊，也看上了他能吃苦的劲。夫妻俩辗转多地，后来在珠海定了下来。一开始住城中村，拆迁后搬来坦洲镇。夫妻俩分工明确，曾维龙是挣钱主力，于小英养大小孩后，也进厂上班，管家里日常吃喝。
后来曾维龙经人介绍去开网约车，零碎时间都被利用充分。从小饱受爸爸疼爱的女儿曾穗感觉到陪伴越来越少。送她和弟弟上学是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有时她会因爸爸无法接送有些赌气，但看到爸爸失落的表情又生出不忍。有一晚爸爸回家后腰痛，受不了回床上躺着。她在门口看到爸爸的样子，气不过，“你明天就不能不做事了吗！”曾维龙打哈哈糊弄过去了。
△ 曾维龙送女儿去同学处玩拍下这张照片，送到后他就离开继续去跑网约车
于小英和曾维龙的聊天记录，基本是在干活的路上、吃了什么，以及小孩，没有干活的照片。2022年，于小英50岁，收到曾维龙的第一份礼物，一条份量不轻的金坠子。今年国庆，回老家给母亲过完八十岁大寿后，曾维龙说明年元旦要带于小英去买一套木沙发。现在的家里，搬家能带走的只有一张麻将桌、一台电冰箱还有一个曾维龙自己做的衣柜。
曾维龙去世后，家人被问及其兴趣爱好，回想起来，发现他所有的时间都在干活。
△租房10月底到期，曾晖和于小英来看房子
这几天，于小英和曾晖被从悲痛中拉出，奔波于各类事务。曾维龙和邹立彬被评定见义勇为称号，正在公示期。南屏镇政府给予了这家人一些补贴，考虑到小孩上学不便，为他们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套提供租房补贴的保障性住房，学校给于小英找了份食堂的工作。珠海邵阳商会和曾维龙所在的网约车工会也相继与他们取得联系，正在筹集些捐款。还有曾维龙的社保、银行卡、车，以及户籍的处理。公示期结束后是葬礼。一家人还要想好怎么将曾维龙的离世告诉其八旬母亲而不至于太刺激到老人。
正式工作仅半年的曾晖负责处理这些，好在曾维龙的小舅子、表弟、妹夫等亲友都随叫随到，带他应对完全陌生的事项。
调查结束后，曾晖作为家属去派出所签字。材料中有爸爸刚打捞出来时的照片，他没有办法看。最后是由彭先生捂住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写下名字。但还是有一刹那的印象，爸爸的眼睛睁得很大，他觉得那里面有很多不甘。爸爸死前肯定想到他们一家人。
25日的一节政治课上，老师讲到诚信、礼仪等词，曾穗一下就想到爸爸，想到自己回到事发现场时，一个目击过程的小男孩对她说，“你爸爸是个男子汉！”一个普通人做了不平凡的事，她对“英雄”这个词有了深深的感受，“恩，我为他自豪。”
△ 事后南屏大桥和钢便桥上都加备了救生圈和警示语。
来源： 潇湘晨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