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德国)
97岁的姑姑艾温娜主动断食轻生的消息,引起了很大反响。好心的朋友们都想让我去劝老人家珍惜生命,希望能让老人回心转意。但我没有去,我知道,任何劝解和阻止,都是对她的烦扰。反倒是尊重她的意愿,让她平静地离去,是最好的爱护。老曼的前妻是医生助理,每周三次去探望并送去液体营养,每次一个小时,两个人有说有笑,还一起玩“不要生气”的游戏。
其实,我的公婆也是在几年前先后断食离世的,而那时并没有新冠疫情。
(最左边是艾温娜姑姑,最右边是老曼的父亲,我的公公)
完不成的任务
2017年复活节假期,我和老曼带着儿子在西班牙度假胜地——马略卡岛,参加网球俱乐部举办的为期一周的“春令营”。一周后将回到德国汉诺威机场,住一晚酒店,开上停在机场的汽车,直奔阿尔卑斯山——奥地利圣雅各布滑雪。
海岛假期过半时,老曼心情沉重地告诉我,这次回去后,他有一个全家族托付的重要使命——说服87岁的父亲去汉堡做一个食管阻塞切除手术。
老人吞咽困难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在医学发达的今天,这个手术简直是易如反掌,可老人却一直不肯听子女们一再的劝说。他说他不愿意死在医院或者去医院的路上,要死就死在家里。固执的老人为此大发脾气,大家便把这个艰巨的任务托付给了作为家中长子的老曼。
而老曼,虽是长子独子,却是跟父亲顶牛闹了一辈子“青春期”的“不孝之子”。直到2014年我跟老曼的婚礼上,他们父子之间才算真正和解——这话还得从头说起。
婆婆是“富二代”
公公是“倒插门”
公婆家有一个占地44万平方米的大农庄,是当年出身农场主家庭的婆婆从姨妈手里继承下来的,而她的丈夫则是一位标准的“倒插门”女婿。
(婆婆和公公像不像英国女王和亲王?)
可是,这个家里事无巨细,全是丈夫说了算。丈夫不但刚愎自用,还把父母也接过来同住。老曼儿时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跟爷爷和他招来的一屋子亲朋好友抽雪茄喝红酒打牌的时候。基本上是未成年就把这些都学会了!抽了大半辈子的雪茄,还是认识我的时候被我一句话给戒掉的——这又是后话了。
(婆婆家的农庄占地44万平米,开车过来,一望无际)
(农庄入口有个塔,后面是马术大厅和马厩)
(农庄俯瞰)
“富二代”的婆婆温柔贤淑,还非常能干,却凡事都听丈夫的,有时候连老曼跟他的两个妹妹都看不下去了。他们常常不满地怂恿妈妈闹“革命”:“妈妈,这是你的家业,你也应该有发言权!想买什么就买,不用管爸爸同意不同意!”
可她的回答却让所有人都闭了嘴:“我爱他才嫁给他,我愿意有这样一个人为我做顶梁柱,替我做主,帮我拿主意!”
(左一是婆婆,她永远都是低眉顺眼一往情深地看着丈夫,典型的夫唱妇随)
老曼最不满意的还不是老头儿一心劳作疏忽孩子,也不是他时常对老婆颐指气使态度恶劣,而是他坚决反对儿子上大学!
他认为儿子上到初中毕业,学到的知识就足够继承家业当农场主,不必再浪费时间继续深造了。老曼本来也没啥意见,但一切都在那次他到机场接了从国外回来的姑父之后发生了改变,父子俩从此势不两立,家里从此没有了安宁。
曲折的求学路
老曼也曾复读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坐在汽车里,年轻的老曼对意气风发的姑父说:“我也想像你一样,坐着飞机满世界跑,顺便就把大钱挣回来了。”
姑父说:“那你就得上大学。”
回到家里,一向温顺的孩子——就开始闹着要上大学。因为父亲当年决定不让他上大学,所以他没上文理中学(有高中的那种学校),而只上了实科中学(十年级就毕业,相对于初中学历),然后学了个职业培训,要想上大学,就必须再去上文理中学,相当于白白浪费了两年时间。而父亲非常希望儿子赶快到农庄帮忙,尽快成为一名合格的农民!
然而老曼却已经铁了心,在数次家庭大战及姑父的支持下,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高中毕业后,考上不莱梅科技大学,学习了经济管理,进入了一家跨国公司,很快晋升为高管,整天坐飞机去全世界各国出差——看尽世间风光美景,遍尝各地美食美酒,还挣下了自己的家业——在父母农场附近一块四万平米的土地上,盖别墅,养宝马,带着太太和两个女儿到处旅行度假。
(年轻时的老曼,英俊潇洒)
那个时候,还没人能预料到,十年之后,姑父突然病逝,老曼被姑姑指定为他们家族企业的接班人。
父子之战
持久不息
儿子坚决不肯当农民,不肯继承自己的家业,老人只好选了小女儿夫妻俩做继承人,可那夫妻俩也受不了老人的指手画脚,以及繁重的工作和巨大的责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悄悄地逃之夭夭了!
那段时间,老曼发生了婚变——老婆家族遗传的抑郁症爆发,一巴掌把老曼打得下决心离婚。他把全部财产留给老婆和两个女儿,自己净身出户。而在这时,一向健康乐观的姑父突然脑溢血病故,没儿没女的姑姑艾温娜点名她最爱的这个侄子接下他们家族工厂。姑姑说:
“不管你干成什么样儿,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开除任何一位员工。”
老曼没有辜负姑姑的信任,不但没有开除任何一位员工,还在短时间内把工厂壮大了好几倍。十年后,姑姑和全体员工还给老曼这个称职的总经理发了个奖状——最佳老板——挂在公司一进门的墙壁上。
他自己的事业风生水起,见老父亲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就想过来帮一把。于是跟老人签订了承包合同,意在让老人退居二线享享清福。他在农场里搞起了马术及相关的经济链,可老观念老脑筋又习惯了一家之主角色的老父亲,坚决不同意把种粮食的土地拿出来种草养马。那不就是把土地荒废了吗?
父子大战,烽烟重起,不可开交。
家庭战火白热化的时候,父子俩险些对薄公堂。因为有协议,儿子必须每年上缴相当数额的利润,而按照父亲只种农作物的思路,根本完不成任务。老曼急了,说了重话:“如果不按我的想法做,你们都得搬出农庄!”这辈子哪有人敢这样跟这一家之主说话?要不是一向温和的母亲关键时刻站出来力挽狂澜,这个家恐怕就散了!
从来低眉顺眼的婆婆,那个时候可真是个英雄母亲!
老曼退让出来,赌气买了自己现在这个农庄,继续养马育马,成立马术俱乐部,又干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可是,父子之间的鸿沟却越来越深了。
无奈之下,老人在众多孙辈中选择了大女儿的女儿,作为农庄的继承人。大女儿是个知足常乐小富即安的小女人,一辈子当个幼儿园老师,从来也没坐过飞机,没出过国,也从来不想。生养了四个孩子,大女儿是她18岁时的私生女,从小在姥爷姥姥的农庄里长大,就像老人的第四个孩子。
半世之战
一朝言和
父子和好,是打了半个世纪之后,在我和老曼婚礼那一天。
八年前,我认识老曼的时候,他们父子虽然已经不吵,但心里都还别扭着。老人对我却非常友好,常常跟我聊天,谈起他年轻时候,得意地说他曾经独自去疗养,一个日本女人老找他跳舞,可他非常忠于家庭,他们之间只是舞伴的关系。“我有这么好的老婆,怎么会做对不起她的事呢?”
他还常常提起二战,说那个时候他们德国人做了对不起这个世界的事情,他非常自责自己没有能力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比如对波兰人的刻薄和轻慢,他好几次沉痛地说:“人性去了哪里啊?我们怎么能给他们吃那么差的东西呢?没有一点儿油水!”
圣诞节平安夜,他望着大客厅里满满的一屋子的儿孙,好几次对我说:“上帝让我们生养众多,赐给我们这么多财富。想当初就我和老婆两个人,现在一屋子都快装不下了。我还求什么呢?”
(我和老曼婚礼当天与公婆合影)
我跟老曼是2013年底登记,第二年7月举行的婚礼。婚礼上,我握着老人的手,说:“按照中国人的习俗,从今天起,我该叫您爸爸了。”他像被吓着了似的,直往后退:“这可不行!”我说:“我知道,那就今天一天,让我叫您一天父亲吧。”
婚礼第二天,老曼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跟他要账号,还问:“昨天婚礼的费用,两万欧元够了吗?”放下电话,老曼微笑着,默默地坐到客厅的角落里,整个晚上都没说话。
近半个世纪之久的父子之战,终于和解了。
断食离世
蓄谋已久
每年圣诞节第一日,就是12月25日,相当于中国的大年初一,所有的儿女都会携带家眷和一两个做好的菜肴,到老人的农庄聚会,其中也包括老曼的前妻。
这个女人跟老曼离婚后,就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生活,没再有任何新的恋情,倒更像我公婆的亲生女儿一般,跟他们来往密切。老曼一直坚持:
“夫妻可以离婚,但父母永远是父母,两个女儿的生日,父母双方谁不都可以缺席。”
所以,老曼的前妻也成了我们家的一门亲戚。在我公婆最后的日子里,她也都跟着儿女们排班儿,轮流照顾老人。因为她只上半天班儿,住得又最近,甚至比几个忙碌的儿女去得还勤。
(婆婆的圣诞树装饰是每年孩子们带来的各种材质的小天使)
2015年的圣诞节 ,像往年一样,87岁的公公自己开车去银行取了现金,给儿孙们准备好红包——居然也有我和儿子的!
(老人每个圣诞节都自己开车去银行取现金,然后亲手给每个孩子发“红包”,尽管有的早就白发苍苍)
(儿女们带来做好的食物,在老人家里摆成自助餐)
(我带过锅贴,寿司和烤鸭,非常受欢迎)
这几个圣诞节,我带过锅贴寿司和烤鸭,每次都能给大家一个惊喜。自助餐后,所有的人又都重复着年年如此的活动——唱圣诞歌曲。大女儿发放歌单,大人孩子齐唱。唱得最认真的永远是老父亲,歌词早已倒背如流,但调门儿却常常跑出去好几里又绕回来,孩子们忍着笑,还是跟着认真唱完。老人又一次满足地说:“一开始只有我们俩,现在满屋子都快装不下了,我还求什么呢?”
(圣诞节自助餐后,大家一起唱圣诞歌曲,老人们根本不用看歌词)
2016年1月,老曼生日时,公公婆婆和艾温娜姑姑还有那个前妻,都像往年一样来我家祝贺。但公公已经不能开车,而是由孙女接送。每个人都注意到老人已经瘦得脱形,站立不稳,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大姑子说,其实老人很健康,就是吞咽困难,所以吃东西越来越少。听说汉堡有家医院做个小手术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可公公却死活不肯去!
老曼两个亲生女儿都是二月份的生日,老人罕见缺席,只有婆婆被接过来祝贺,但惦记着断食多日独自在家的老伴儿,不久就张罗着回家。大家都喝了点酒,只有我还可以开车,就由我一个人送婆婆回家了。
婆婆家昏暗的客厅里,公公安详地躺在长沙发上,旁边的高靠背的扶手椅,是他白天用的。看见我,他慈祥地笑了,说他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上帝来接他。我赶快过去握住他的手,说他吞咽的问题做个小手术就可以好起来。他却平静地微笑着说:“不用了,我这一生已经非常圆满了,上帝给了我那么多,我不求什么了,就在这里等着祂来接我了。”我非常难过,离开时因为超速还吃了罚单。
谁想到,这一面就是我跟老人的诀别。
不惊扰任何人
这就回到了开头写到的西班牙海岛,老曼告诉我他那个艰巨的任务之后的第二天,便接到了大妹妹的电话——老人平静地在自家的客厅里去世了——老曼这个任务此生都完不成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下周的滑雪我们打电话取消了——因为是老客人所以没扣任何费用——而眼前的海岛假期还有三天,我们要不要马上改机票提前飞回去呢?
老曼却说:葬礼是下周二,我们现在回去能做什么呢?再说海岛的机票也不是说改就改得了的。他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之后每天打完网球,他就一言不发独自去远离众人的海边餐厅的角落里,默默地望着浩渺无垠的大海,缅怀逝去的父亲……
(老曼独自坐在海滨餐厅的角落里,缅怀逝去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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