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翎
读伍绮诗的《小小小小的火》,会让我想起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两者不约而同地在表达一个相似的概念:家庭也可以是一个成员之间没有客观联系,只靠主观意愿维系的共同体。只不过,前者是说“有血缘关系又怎样”,后者是说“没有血缘关系又怎样”。
中国有句老话,叫“血浓于水”,意指亲情难以分割。人们通常把感情比作水,而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则比作血。血比水浓,故父母之情,世间无与伦比。古代还有滴血认亲的做法,人们认为拥有血缘关系的亲子的血液会在水中相融。当然,放到现代科学来看,这是毫无说服力的,但由此可见,血缘关系是用来判断亲人与否的首要条件。
然而,伍绮诗,这位成长于美国的华裔女作家,仿佛故意打破这层传统的固有观念,她在作品中直接、大胆地抛出一个个让人招架不住的问题:家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母亲的定义是什么?是血缘关系还是爱决定母亲的身份?父母和家庭,可不可以自由选择?
为了表达如此猛烈的主题,伍绮诗在《小小小小的火》中着力描写了多组火花四溅的矛盾,其中有三组矛盾尤为明显、激烈、残酷。
①第一组矛盾是两种不同生活方式的碰撞。书中的主要人物来自理查德森一家与米娅一家,这两个家庭可以说是“极与极”的对立面:一面是循规蹈矩、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另一面是随心所欲、随性而为、随遇而安。
有趣的是,理查德森家的孩子被米娅追求自由的勇气所倾倒,米娅家的孩子则渴望拥有理查德森太太那般安稳有序的生活。伍绮诗没有贬低一种生活方式,而抬高另一种生活方式,她让我们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相遇后所产生的碰撞、比较、质疑、羡慕和相互影响。
讽刺的是,孩子们向往的似乎都是别人家的生活,所谓“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仿佛只是对原有生活的厌倦和逃离,直白点说,对原生家庭的逃离。
这不得不逼着我去思考:家庭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它必定是一个需要冲破的牢笼吗?
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孩子们能够选择,或者说被选择的生活方式只有一种,再开放的家庭也不超过三种。当孩子们的三观仍未成型时,他们对生活、对人生、对世界的认知大部分来自家庭,因为那是孩子们从出生起最早接触的共同体。
有的人会像米娅的女儿珀尔一样,默默跟随、接受父母的生活方式;有的人会像理查德森太太的小女儿伊奇,她才十岁,就宣布自己是素食主义者,放走动物保护协会的所有流浪猫,处处挑战父母极力维持的家庭平衡。
作家伍绮诗
可不管是明面上的反抗,还是私底下的掂量,孩子们都在不断地适应、探索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正如看似安稳有序的理查德森一家,实质却是一个徐徐吹涨的气球,而闯入这个家庭的米娅和珀尔,以及她们身后整套的大相径庭的生活方式,将成为戳破这个气球的小小尖针。
伍绮诗用问题少女、堕胎、纵火、离家出走……来书写理查德森家的裂变,用力虽然有点猛,却道出了一个难以辩驳的事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所向往的东西。
实际上,我们一生都处在某种社会比较中:在家里,家人之间互相比较;在家外,朋友之间互相较量。我们正是这样,在与他人的相处和对照中,认识自己、认清自己,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受到他人的影响。
当伍绮诗冠冕堂皇地提出“永远记得,你呼吸的每一瞬间,都应该去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时,大多数人根本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确认内心所向”并不是一个瞬间完成的动作,而是一个经历长时间挣扎与难受的过程。
因此,在这漫漫人生中,家庭并不是一个困住我们的牢笼,而是我们认识自己的第一面镜子,无论是照到喜欢的或讨厌的,无论是选择接受、改变或逃离,那都是我们追逐自己真正想要生活的第一步。
②第二组矛盾是有关母亲身份的讨论。除了理查德森与米娅两个家庭的碰撞,伍绮诗还花了不少笔墨在贝比和麦卡洛太太争夺女儿小米拉贝尔(周美玲)抚养权的故事上。
贝比(中国籍)是小女孩的生母,一开始由于无力抚养女儿而把她丢弃在消防局。后来消防局把婴儿送给不能生育的麦卡洛夫妇。但不久后贝比却后悔了,想要重新夺回女儿的抚养权。
一边是收入低微、生活无保障的餐厅服务员生母,一边是安稳富足、求子心切的白人太太,谁更适合当小女孩的母亲?
我们平常很少刻意去思考母亲的定义是什么,因为那仿佛是一件理所当然、无需质疑的事情。然而,当面临“有血缘关系 低抚养能力”与“无血缘关系 高抚养能力”的对决时,我们突然开始思考:该用什么来决定母亲的身份?
如果我们在街上看到黄头发、白皮肤、蓝眼睛的父母,携着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或黑皮肤的孩子也不会觉得大惊小怪,因为这种收养异国孩子的案例如今已多不胜数。然而,我们有否考虑过,这些其他肤色的孩子在白人社会成长时,他们是否有足够的空间认识和接纳自己?肤色和血脉会不会造成身份认同的困惑?这些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是否都能用富裕的成长环境来弥补?
在故事里的西方社会,抚养能力似乎比血缘关系更能判断一个母亲称职与否。当然,这里的大前提是两种状况的母亲都必须拥有足够的母爱。麦卡洛夫太太不输于贝比的正是母爱,因此也不难猜出法庭最终会把抚养权判给了麦卡洛夫妇。
可伍绮诗却给出了一个有意思的后续:贝比在一个人们熟睡的晚上,悄悄偷走女儿并带回中国。在“偷孩子”的过程中,那个已经熟悉了麦卡洛夫妇养育生活的一岁婴儿,竟全程没有一句哭喊,反而平静、温顺地埋在母亲的体温里安然酣睡。
至此,伍绮诗已经明确表明自己对母亲身份讨论的立场:最好的母亲是有血缘关系又爱孩子的母亲,其次是爱孩子且有抚养能力的母亲(跟血缘无关)。
但在我看来,母亲的身份永远该由“爱”来决定,这也是造成这场抚养权争夺战的根本原因。
③第三组矛盾来自伊奇的果断抉择。伊奇是整本书的亮点,与前作《无声告白》有异曲同工之妙,《小小小小的火》开篇第一句正是全书的高潮:“理查德森家的小女儿伊莎贝尔(伊奇)终于精神崩溃了,一把火烧了她家的房子。”
以一个10岁小女孩的纵火作为开头,实在是亮眼之笔,后面再经过伍绮诗严密细致的铺陈,我们可以看到这把烧家的火其实早有苗头。作为理查德森家最叛逆的孩子,伊奇受到母亲比对其他孩子更多、更严厉的管教,她总是被母亲训斥责罚、被哥哥姐姐们排挤,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放纵、越反抗。
很多时候,问题就摆在那儿,人们却总是宁愿假装什么也看不到。哥哥姐姐们宁愿认为伊奇脑子有问题,母亲则宁愿说她处于叛逆期,诚心与自己作对。
直至遇到米娅,伊奇这把小小小小的火终于爆发,而且爆发得是如此猛烈、如此坚决,我们甚至不曾怀疑,伊奇是不可能再回到理查德森家了,她一定会追随米娅的脚步,追随她到海角天涯。
可悲的是,理查德森太太在以后的日子里、在拥挤的人群中、在陌生的面孔上,将一直不停地寻找那缕曾经属于自己的小火苗。如此激烈又悲伤的结局,让我不禁反问:如果我们可以摆脱血缘关系的束缚,自由选择父母和家庭,我们的人生将会怎样?
这个问题让我细思极恐,冒一身冷汗,我承认目前的自己并没有伊奇那样的勇气与坚决,我也不敢想象这种自由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精神层面与自由理念的冲击下,那个一直被我们认为是维系家庭的首要条件——血缘关系,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岌岌可危,甚至一吹就散的存在。
在《小小小小的火》里,有一段米娅对理查德森太太的灵魂拷问:“我觉得你实在缺乏想象力,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和你不一样的生活,为什么大家不都去住大房子,拥有大草坪、漂亮的汽车和办公室的工作,为什么别人会选择和你选择的不一样的东西。这让你感到恐惧,让你觉得难以把握,因为你放弃了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究竟放弃了什么呢?喜欢的男孩?出远门的机会?还是整个人生?”
无论是在《无声告白》,还是《小小小小的火》,伍绮诗都在反复强调“做真正的自己”、“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但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
虽然一成不变的家庭生活与追求内心所向的冲突,凸显了这个“真正”的稀有和珍贵,但我认为,这本书对“家庭”的理解才是令我感到最为深刻的地方,因为当我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时候,当我们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是家庭告诉我们:原来我可以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原来这样的生活不适合我、原来我想要的是这个、那个、这样、那样……
而最终,伍绮诗的这本鼓励大家追求“真正”的野心之作,反而让我看到了家庭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家庭也可以是一个成员之间没有客观联系,只靠主观意愿维系的共同体,比如《小偷家族》里的六个人、比如世界各地的收养家庭、比如米娅与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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