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大概搬到某个地方去了吧,他现在大概在那边的寿司店里吧……反正寿司店到处都有呢……
东京里有一条街上布满了陡峭的斜坡和山壁,这条街位于靠近东京湾的工商业集中区以及高冈地带的住宅区之间。
从繁华的大马路转进来之后,立刻给人一种有如天地之别的感觉。
换句话说,对大马路和新道路的繁华刺激感到厌倦的人,如果偶尔想要转换一下心情,获取心灵上的慰藉时,就会转进这条街来……
店名为“福寿司”的这家店,位于这个城市里最低洼的地方。两层楼建筑的红砖店,只有外表是在三四年前重新整修过,店后面则是以山壁所支撑的柱子为主梁,架构上仍为古老的住宅。
这家寿司店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普通寿司店,但是因为生意不兴隆,前一代主人就将整个家连同招牌,一起让渡给智世的父母,直到最近寿司店的生意才开始渐渐好转。
福寿司的新老板,不愧是曾经在东京首屈一指的寿司店里学习过,不仅对客人的观察非常细微,对于提高寿司的质量也不遗余力。以前的福寿司,几乎都以外送为主,但是自从换了新老板之后,开始有客人在柜台或店里坐下来享用。刚开始时,只有老板夫妇和女儿智世三个人一起经营,后来又请了厨师,甚至又请了女服务生一起来帮忙,否则根本忙不过来。
来店里吃寿司的客人,虽然是三教九流都有,不过这些客人之间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这些客人都被现实里的生活追赶,只想在这里转换一下心情,稍微喘一口气。
每个人来到这里,都能够尽情地要求老板,还能够小小地享受一下奢侈,而且待在这里的这一段时间内,甚至可以完全当一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完全随自己的喜好,想要赤裸裸地坦承自己也行,想要化身为另一个人也可以。在这里即使说了或做了什么毫无价值的事,也不会受到任何人的轻蔑。每个人都想从现实生活里躲进来,在这里大家都是有志一同的人,一种亲近感充斥在所有人之间。每个人都用着一种互相包庇似的眼神凝视对方,凝视正用手抓起寿司享用、拿起茶来喝的对方。偶尔也有像石头一样毫无感情的客人,不仅和他人没有任何交谈,也显得毫无关心,只是默默地吃着寿司,之后又安静地离开。
寿司所孕育出来的勤奋、诚恳的气氛,让人们不论如何耽溺在它的怀抱里,也不会有紊乱不堪的情形出现,凡事都能轻松、不带痕迹地过去。
到福寿司来用餐的常客,有原为狩猎枪械店的老板、百货公司跑业务的业务组长、牙科医师、榻榻米店的老板儿子、电话掮客、石膏模型的技术专业人员、儿童用品的推销员、贩卖兔肉的推销员、曾负责过证券商会的退休人士……还有一个八成住在这附近的剧场方面的演艺人员,因为每当剧场闲暇时,这个男人大概就会从事什么家庭代工的工作,经常都穿着沾上油的绢丝衣物来到福寿司,用他苍白的手指灵巧地抓着寿司吃。
常客当中,住在这附近的人,有时会在闲暇要去剪头发前顺道过来,住在远方的客人则是有事到这一带来时,会在办完事情后,顺道过来吃寿司。依据季节的不同,日长夜短时,通常都是在下午四点左右,也就是福寿司刚开店时,客人会来得最多。
每个客人总是挑他自己喜欢的位置坐。有的人会先光点寿司上的食材生鱼片吃,并且一边喝酒,再配点醋拌小菜;有的人则是一来就马上点寿司吃。
智世的父亲,也就是寿司店老板,有时候会从里面出来,将盛装有带点暗灰色押寿司的盘子,放在一群常客所坐的桌子中央。
“这是什么?”
一张张好奇的脸,从四面八方凑过来。
“吃吃看再说,这可是我睡前酒所配的小菜喔。”
老板用着像在对朋友说话的口吻说着。
“味道这么浓,又不像是旗鱼……”
抓起一个吃进嘴里的常客如此说着。
“会不会是竹筴鱼?”
听到这句话时,坐在里面靠近柱子旁的老板娘──也就是智世的母亲──立刻晃动起她的赘肉,哈哈大笑起来:“你们都被老爹给骗了啦。”
其实这是加盐秋刀鱼所做出来的押寿司,用豆腐渣将盐巴和秋刀鱼的油脂稍微去除一些,再做成押寿司的。
“老爹你太贼了啦,竟然自己一个人独享这么好吃的美食……”
“哦,原来秋刀鱼还可以有这种吃法,真是好吃极了,一点也不像秋刀鱼呢。”
客人们你一句我一...
“毕竟我们也没多少钱可以这么奢侈享受呢。”
“老爹,为什么不把这个拿出来卖呢?”
“开什么玩笑!那怎么行!如果把这个拿出来卖的话,店里的其他寿司可就会卖不出去了,再说秋刀鱼再怎么卖也卖不了多少钱啊。”
“老爹,看不出来你对做生意还真有一套啊。”
除了这个秋刀鱼的押寿司之外,老板还会巧妙地料理被用为寿司食材以外的其他部分,如鲣鱼中间的骨头背脊部分、鲍鱼的内脏、鲷鱼的精囊等,并偶尔拿出来只给常客们享用。智世看着这一幕幕,不禁皱起眉头。
“我看了就饱了,实在是很难吃呢。”
不过即使常客们主动表示要吃这些东西,老板也不会轻易地拿出来,总是在常客们没有想到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端出来分享。渐渐地常客们也开始明白,对于这件事,老板是既固执又善变,因此也不再强求老板。
如果真的很想吃时,就会偷偷地拜托老板女儿智世帮忙,然后就会看到智世一脸很不耐烦地去找出来。
智世从小就看惯了这一类的男性客人,并透过这些男客们,明白人活在这个世上,其实不必太拘泥,凡事差不多就行,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就带有些微的稚气。
在读女校时,寿司店老板女儿的身份,让她感到有些羞涩,因此每次在进出家里时,她总是费尽心思地努力不让同学们接近家里,更因此感到有些孤独。不过要说到孤独,除此之外,就连父母两人在家里的关系,也给她一种孤独感。父母之间虽然不会吵架,但是两人之间的感情早已冷却,只是为了生活所需,而本能地发挥着双方之间的协调与怜悯之情,久而久之,甚至发展到反射性似的行为举止,使得一般人莫不以为他们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和睦夫妇。父亲始终拥有一股热情,想在某栋大楼里开家分店,同时也是一个很喜欢养鸟的人。母亲从来不会想去游山玩水,就连衣服也不太买,只是每个月从店里的营业额中,定期存一笔属于自己的存款。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父母,唯独对女儿有一个一致的想法,那就是说什么也要让女儿好好受教育。夫妻俩感受到一股从四面八方不断吹过来的知性空气,就这一点来说,夫妻俩完全不需讨论,也能同时一致地对这个社会产生一股竞争心来:
“我自己是一个粗人,至少要让女儿受好教育。”
虽然心里如此想望,但是对于今后实际该怎么做,却是非常地茫然。
天真无邪,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懂世事,个性上开朗却也孤独,这就是智世。像她这样的女孩,既不会碍他人的眼,也不会妨碍到他人,只是她对男人的态度,同样非常豪爽,一点也没有女孩子家该有的羞态或娇态,因此在女校的教职员之间,还曾被视为一大问题,不过后来当大家明白她的个性是来自家里在做生意的缘故时,自然而然地不再对她产生疑虑。
智世曾经因为学校的远足,到过多摩川。在窥视初春小河川里的淤积处时,看到许多鲫鱼游了过来,在宛如新茶般的青绿水中闪动它的尾鳍,然后在吃完草梗上的青苔之后又立刻游走。
接着又游来了另一批鲫鱼,同样闪动着它们的尾鳍。这些来来去去的鲫鱼们,用着人们的眼睛所来不及追随的速度,快速地交替作业着,让人不禁怀疑,是否有一部分鱼儿始终混在里头游玩。除了鲫鱼之外,偶尔还能看见懒散的鲶鱼游过来。
对于自家店里的那些客人,智世觉得某些部分就像这条春天小河川里的鱼儿们一样(即使有一群称为常客的人存在,总有一天他们每个人都会被某个人所取代),而自己就像是草梗上的青苔一般,每个人总是在轻轻地碰触她之后、从她身上得到慰藉之后,立刻离去。智世对于自己在店里的服务,既不认为是义务,也不认为是在忍耐。身穿不突显胸部或腰部的少女式羊毛制服、脚踩男人穿的木屐拖鞋,还一路发出喀啦声地端茶到客人面前。当客人稍开黄腔寻她开心时,她就会马上噘起嘴来,耸耸一边的肩膀回应。
“你这样我很困扰耶,我没办法回应你喔。”
不愧是智世,在她的这句回应里,总是带有淡淡的娇媚声,让客人能够感受到些微的开朗情绪,因而笑出来。智世可说是福寿司店里的活招牌。
客人当中有一位叫做阿凑的五十多岁绅士,浓眉的脸上总带着一丝忧愁。有时候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有时候又像一个充满热情的壮年人。不过无论如何,一股敏锐理智所带来的坚定意志,让他的人格更形发光,也使得他的忧愁脸庞看起来柔和许多。
浓密的卷发分得恰到好处,脸上则留着一口法国式的胡须,脚上的红色短靴上尽是灰尘。
有时他会穿手工织的衣服,有时又会穿稍微老旧的结城和服。虽然知道他还是单身,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职业为何,曾几何时店里的人都习惯称他为老师。他非常精通寿司的吃法,但也绝不会因此强行矫正别人的错误吃法。
他习惯将已经生锈的柺杖拄在地板上,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后,会将身体斜向老板在捏寿司的寿司台方向,再慵懒地确认玻璃箱内所放的寿司食材。
“哦,今天种类还真不少喔。”
说完之后,他立刻接下智世刚好奉上来的茶。
“红鰤鱼看起来油脂很肥厚喔,而且今天的蛤蛎好像也……”
智世的父亲,也就是福寿司的老板,不知不觉中早已记住这位客人的洁癖个性,所以每当这位名叫阿凑的客人来时,就会下意识地不断用抹布擦拭砧板和盘子,然后一边与他交谈。
“那就麻烦你捏一盘来吧。”
“好的。”
此时老板的回答,也总是自然地会与回应其他客人的措辞有些不同。阿凑所要点的寿司套餐,就算他不开口,智世的父亲也都会明白。通常总是从鲔鱼的中肚肉开始,接着是用酱汁卤过的食材所捏的寿司,然后渐渐转向清淡口味的寿司,如蓝色鱼鳞类的食材,最后再吃蛋卷寿司和海苔卷寿司。另外,只要当天负责帮他捏寿司的师傅,针对当天所进的特别食材,适当地帮他加入他的寿司套餐里即可。
在阿凑享用美味的寿司和茶时,他不是习惯性地将一手托在脸颊上,就是低下头来,将下巴托在握住拐杖的双手上,然后静静地凝视着。而他所凝视的,不是位于后面从来不拉门的和室另一边的后山树丛中的水池,就是洒有水的大马路另一端里的墙壁上所垂下来的茂密椎木叶。
刚开始时,智世觉得这位客人很无趣,但是渐渐地也明白了这位客人谜样的视线前端所凝视的东西,甚至对于从自己端茶给他开始,直到他吃完所有寿司为止,他除了看着这两处之外,从来不曾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事,开始觉得有些不满足。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的视线真的转向自己,而且与自己对看的时间稍长一点的话,又觉得支撑自己的力量似乎会被他打散,非常地危险。
偶尔刚好四目相望时,他总会露出一种令人拥有好感的微笑来,这种时候,智世总是与父母不同地,能从这位年老的客人身上,感受到一股似乎要解放自己的一种莫名刺激感。也是因此之故,当阿凑一直凝视着其他地方时,坐在和室角落里的热水瓶前,正在刺绣的智世,就会停下手来,故意咳嗽,或是弄出一点声音来,不知不觉中只想吸引阿凑的注意力,让他看向自己。这种时候阿凑也果真会吓一跳地看向智世的方向,然后对她露出微笑。他的上下牙齿咬合得非常好,紧致的嘴巴棱线看起来非常光滑,法国式胡须的一端也会随着眼睛往上扬……父亲一边捏着寿司,一边抬起眼来看了一下,他以为这又是智世在闹着玩而已,再度面无表情地专注在他的工作上。
阿凑和常来这家店的常客之间,也会很大方地交谈起来。不论是赛马、股票、时事、围棋、象棋,还是盆栽话题等等,基本上就和来这里的常客们常常谈论的话题差不多,只是阿凑喜欢让对方讲八分,自己只开口说二分。不过他的这种沉默态度,并不是在轻视对方,也不是在忍耐对方的无聊话题,这一点可以从别人向他敬酒时得以证明。
“谢谢你呀,我因为身体不好,早就被禁止喝酒了,不过既然你都向我敬酒了,那我怎么可以辜负你的好意呢。”说完后,他总是用他纤细的双手不断向对方致意,然后以一副非常尊敬对方的态度接下酒杯,再豪爽地喝下酒之后,将酒杯还给对方,接着他会立刻灵巧地拿起酒瓶来,帮对方斟酒回礼。在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充分展现他受到别人的亲切好意时,会立刻加倍甚至是好几倍回礼给对方的性格来,也因此在常客之间,大家都认为这位老师是一位好好先生。
智世其实并不喜欢看到这样的阿凑,因为她认为就阿凑来说,这样的态度似乎太轻浮了一些。对于其他客人只是客套性对他亲切时,他还是如此认真恭敬地回报他的情感,这一点让智世觉得有损阿凑所拥有的特质。平常看起来明明是一副很忧郁的样子,一旦被人亲切对待时,立刻表现出一副宛如非常饥渴于肤浅人情世故的老头样来。智世就连阿凑中指上戴着刻有古埃及甲虫模样的银戒指,都觉得看起来很讨厌。
对于阿凑的回应兴奋不已的客人,继续不断地向阿凑敬酒,而阿凑也跟着不断地回敬,甚至开心地发出笑声来。看到这里,智世忍不住立刻走上前去:
“你不是说你身体不好,不太能喝酒的吗?你就别再喝了。”
说完立刻从阿凑手上抢下酒杯,然后替阿凑将酒杯还给敬酒的客人,再二话不说地走开。
其实并非真如智世所说,她只是为了阿凑的身体着想才会这么做,事实上是因为莫名的忌妒促使她采取这种行为的。
“智世还真像个唠叨的老婆呢。”
敬酒的客人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没再说下去了。阿凑也只是苦笑地向对方敬了一个礼,然后转过身来坐好,伸手去碰有些沉重的茶杯。
智世渐渐地对阿凑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开始有点在意起他来,但是有时也会反而表现得完全不在乎。有时当阿凑进到店里来时,智世甚至会立刻站起来走开。看到智世这种态度,阿凑有时候反而会表现得更开朗,甚至淡淡微笑,但是在完全看不到智世的身影时,有时又会表现出一副比平常更加落寞的神情来,然后深深地眺望着大马路或后山的景色。
有一日,智世拿着笼子到大马路上的一家昆虫店去,要买金袄子回来,因为智世的父亲虽然很喜欢饲养这种小动物,也很懂得如何饲养这种小动物,不过偶尔还是会失败,导致数量越来越少,加上又到了初夏的季节,非常适合聆听金袄子之类的清脆鸣叫声,因此要智世去帮忙买回来。
智世快来到马路上的这家昆虫店时,正好看见阿凑拿着一个玻璃盆从店里走出来。阿凑并没有注意到智世,只是一边玩赏着玻璃盆,一边往另一个方向慢慢地踏步而去。
智世进到店里后,快速地吩咐店家自己所要的东西,然后利用店家将物品装进笼子里的这一段时间,立刻走出店外,注意阿凑所行进的方向。
等店家将金袄子装进笼子里之后,智世立刻抓起笼子,冲出去找阿凑。
“老师,等我一下!”
“哦,原来是小智啊,真是稀奇呢,会在外面遇到你。”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互看着对方所买的东西。原来阿凑买了西洋的观赏鱼鬼鱼,它的肉像寒天似的透明,能够看到骨头,肠子则在鱼腮下面,非常的小。
“老师住在这附近吗?”
“我目前就住在前面的公寓里,不过什么时候会搬家也不一定呢。”
阿凑表示难得能在外面遇到智世,要请智世喝个茶,但是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这一带有什么比较喜欢的店。
“又不方便拿着这些东西跑到银座去。”
“没关系的,不用到银座去啦,我们就到附近的哪个空地上去休息一下就行了。”
阿凑看着四处充满新绿的树木,感受夏季的来临,然后对着天空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样好像也不错。”
从大马路转进去之后,没多久就来到了山壁旁的一片空地,这里是被烧毁的医院空地,砖瓦墙这一侧看起来很像罗马时代的古迹。智世和阿凑将他们手上的东西放在草丛上,然后直直地伸长两腿。
原本智世心里有好多事情想要问阿凑,但是等到两人这样并排而坐之后,又觉得一切都已显得毫无必要,只要能够像这样被一阵如雾的气氛包围住,安静坐在一起也就够了。倒是阿凑显得比较兴奋。
“今天的小智,看起来很成熟喔。”
阿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智世想了一下该怎么回话才好,但是没想到还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问了一个似乎没怎么经过大脑思考的问题。
“你真的那么喜欢吃寿司吗?”
“不知道呢。”
“那不然你为什么要来我们店里吃寿司呢?”
“我并没有不喜欢呀,只是有时候就算没有很想吃,我还是会去吃,因为吃寿司是我唯一的慰藉呢。”
“怎么说?”
对于为什么就算没有很想吃寿司时,还是会去吃寿司,而且这是自己的唯一慰藉,阿凑开始述说了起来……
“……该说是因为太过老旧随时都有可能崩坏的家里,生了一个奇特的小孩?还是该说对于一个大宅子即将崩坏的危机感,其实是小孩比大人还敏锐?总之从小孩还在娘胎里时,或许就已经被这种威胁侵蚀着生命,而当这种危机感越来越强烈时,情形自然会更严重……”阿凑一开头就讲了这一堆话。
这个小孩从小就不喜欢吃甜食,平常吃点心也总是挑盐巴口味的仙贝饼干吃,而且吃的时候,都会仔细地先将上下牙齿排列整齐,然后有规矩地从圆形仙贝饼*一端开始吃起。只要不是受潮太严重的仙贝饼干,咬起来总会发出清脆的声音,这个小孩总是充分地咀嚼自己所咬下来的仙贝饼干碎片,并在全部咽下喉咙之后,再继续咬下一口。这个小孩总是习惯先将上下牙齿排列整齐,然后再稍微开口,将仙贝饼*一角塞进上下牙齿之间的缝隙……当牙齿要咬破仙贝饼*那一刹那,这个小孩就会微微闭上眼睛,然后竖起耳朵来。
咔嚓!
即使是同样的咔嚓声,也有各种不同的韵味,这个小孩因为已经听习惯了,所以很懂得分辨其中的不同。
在这当中,每次只要响起某一种声音时,这个小孩就会全身颤抖,然后将握有仙贝饼*手暂时放下,并沉入思考,甚至眼里会浮上一层薄薄的泪水。
这个家里有父母和哥哥、姊姊以及佣人,每个人都说他是一个怪小孩。除了仙贝饼干之外,这个小孩对其他食物同样也有偏执的一面,例如他不喜欢吃鱼,也不怎么喜欢吃蔬菜,对于肉类则是绝对不靠近。
外表看起来很豪迈、但事实上很神经质的父亲,有时候会来巡视这个小孩的吃饭情形。
“你这孩子这样还有办法活下去呀!”
虽然知道家道中落,一部分是时势所造成的,不过因为父亲是一个明明很胆小、却偏偏爱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因此他总是一边仔细盯着自己没落的家,一边逞强地说着“还早、还早”。小孩的小小餐盘里,总是会有炒蛋加浅草海苔,当父母亲跑来巡视时,他都会赶紧用衣袖将这些食物遮住,然后对着父母亲说:
“别来凑热闹啦,不然我连这些都会吃不下去啦。”
事实上,这个小孩在吃三餐的时候都是很痛苦的,因为只要吃进有色、香、味的有形食物,就会让他觉得身体好像被玷污了,他非常希望能够有像空气一般的食物可以食用。一旦空腹时,他也是会有饥饿感,但就是无法涌出食欲来。地板上放有一个冰冷透明的水晶制装饰品,他总是用舌头去碰这个装饰品,或是将脸颊贴在这个装饰品上。然后因为太过饥饿的缘故,心神变得越来越模糊,虽然他的头脑非常地清晰。这种情形,即使是他在眺望隔着谷地水池另一端的……山丘后面即将西沉的夕阳时也一样(阿凑所出生的家,也是位于很像这里的都会一隅)。
此时,这个孩子甚至觉得,即使就这么往前倒下并死去也无所谓,不过他只是勉强将双手插进绑得紧紧的腰带下那稍有凹陷的肚子上,然后身体微微向前倾,只将脖子往上扬,接着喊了一声:
“母亲!”
这个小孩嘴里所喊的母亲,并非他现在的亲生母亲。虽然在整个家里,他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是他总觉得除了这个亲生母亲之外,一定还有另一个可以让他称为“母亲”的女性存在,而自己现在如此呼喊时,如果这个女性真的能够现身,并回应他“我来了”时,他一定会因为惊吓不已而昏厥的。虽然如此,他还是很喜欢如此呼喊,因为光是如此呼喊,就能让他觉得既悲伤又快乐。
“母亲、母亲!”
如同风中的一张薄纸,他的呼喊声持续飘散着。
“什么事?”
出声回应的,是他的亲生母亲。
“咦?你这个孩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呀?”
母亲摇了摇他的肩膀,并注视着他。他看着误以为被他所呼喊的亲生母亲,突然觉得很害臊,顿时脸上一阵潮红。
“真是的你看看你,所以我不是要你好好吃三餐的吗,真是不听话。”
母亲的呜咽声里充满了不舍,也是在如此担心的情况下,终于发现唯有鸡蛋和浅草海苔最适合这个小孩吃。不过老吃这些东西,对这个小孩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一点,母亲甚至觉得,这个孩子的尊严被玷污了。
这个孩子有时候还会感受到一股来自身体某处的莫名悲伤情感,并被这股悲伤情感整个占据住。这种时候,他就会想吃一些有酸味又较软的东西,不管是生的乌梅还是柑橘类果实,他都会去拿来咬。梅雨季时,他甚至知道都会当中的哪个山丘和溪谷里,会有这些果实,宛如专程来啄食这些果实的鸟儿一样。
小孩读小学时,成绩还非常优秀,只要看过、听过的,他都能够立刻理解,并像感光玻璃板一样,立刻将内容烙印在脑子里。他甚至对于课业的简单程度,感到很无趣,而由无趣感所衍生出来的冷淡态度,反而使得他的学业成绩更加出色。
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所有人都对他另眼相看。
当父亲与母亲在别室里争执过后,母亲来到他的地方,惆怅地恳求着:
“因为你实在是太瘦了,而且越来越瘦,学校的老师和学务委员们,都在谈论是不是我们家里不够卫生,才会造成你这样。你父亲听到这件事之后,就拿我当出气筒了,你也知道你父亲的个性。”
说到这里,母亲将双手贴在榻榻米上,然后对着自己的小孩深深低下了头来。
“我求求你,求你再多吃一点,最好把自己吃胖一点,不然我每天日子都不好过,我每天都会如坐针毡呀。”
这个小孩其实也明白自己的畸形体质,更有预感总有一天会因为这个特殊体质而犯下罪恶,在听到母亲这番话的现在,他更有一股真的犯下罪行的感觉。这样太坏了,竟然让自己的母亲对着自己叩头,他感到自己脸上一阵潮红,整个身体更顿时颤抖起来。不可思议的是,在此同时,他内心里竟然反而感到一股安详。原来自己已经变成如此不孝的罪人,既然是一个罪人,那么就算用自己的双手将这个罪人消灭掉,也不会觉得可惜的。好吧,那就开始吃吧,什么都吃,不习惯的东西也要去吃它,就让自己的身体去颤抖好了,就算吃到吐,吃到整个身体都浑浊、腐烂甚至死掉,也无所谓。与其活在这个世上,随时都得在意喜欢或讨厌的食物,造成别人和自己的困扰,倒不如这样来得好……
这个小孩开始装做没事的样子,开始和家人吃相同的食物,但是当然立刻吐了出来。虽然他非常努力克制自己的嘴巴和喉咙,想要让它们没有任何感觉,但是不论他咽下什么食物,只要想到这个食物是母亲以外的女性所碰过的东西,整个胃立刻不自觉地翻搅上来……女佣人衣摆下所露出来的红色斑白衬衣、以及煮饭老妪侧脸上的黑色鬓发所给他的印象,都像是在他内心里施暴一般,令他非常难受。
哥哥和姊姊都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父亲只是冷眼看了他一下之后,立刻又装做没事般地独自喝起酒来,母亲则是一边擦拭着他所吐出来的秽物,一边忿恨地看着父亲。
“你看到了吧,别把所有过错都怪到我身上来,这个孩子本来就是这种体质。”
母亲虽然如此叹了气,但是对于父亲,她还是很畏惧的。
翌日,母亲在绿叶浓浓映照进来的走廊上,铺上了一层新的凉席,然后拿来了砧板和菜刀、水桶、防蝇纱罩等,而且全都是刚买回来的新品。
母亲让小孩坐在自己和砧板的另一边,然后在小孩面前放上一个餐盘。
母亲卷起了袖子,然后伸出粉红色的手掌,像在变魔术般地将双手反复摊给小孩看。接着母亲再双手摩擦,并同时开口说了话:
“你仔细看好了,我用的工具都是刚买回的新品喔,而且动手做的不是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喔,手也已经洗得这么干净了,看到了吗?明白了吗?你仔细看喔……”
母亲将煮好的白饭放进钵里,然后再倒入醋搅拌,一阵酸味,逼得母亲和小孩同时咳嗽了起来。接着母亲将钵拿到自己身边,从中抓出一部分的醋饭,再用双手将醋饭握成小小的长方形。
防蝇纱罩中,放有早已被调理好的寿司食材。母亲快速地从中拿出一块食材轻轻地压了一下,然后放在小小的长方形醋饭上面,再放在小孩面前的餐盘上。原来是蛋卷寿司。
“你看,这是寿司喔,赶快吃,你可以直接用手抓起来吃,没关系的。”
小孩听从母亲的指示,直接用手抓起来吃。一种如同在触摸光滑肌肤般且恰到好处的酸味,加上白饭和蛋卷的甜味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正好形成一种对舌头触感最舒服的感觉……小孩吃了一个之后,涌上了一股很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摩擦母亲身体的感动。寿司的美味程度,加上一股亲近感,犹如一阵温暖热流,充满了小孩全身。
小孩虽然很想告诉母亲这个寿司很好吃,但是却说不出口,只能淡淡地笑着,然后抬头看着母亲。
“我可以再吃一个吗?”
只见母亲像个魔术师一样地,再度摊开自己的手让小孩看,然后再握起醋饭,同样从防蝇纱罩里拿出一片食材稍微压一下,再放在小孩的餐盘上。
小孩这一次没有立刻拿起来吃,只是看着长方形白饭上所放的一片令人看来有些恶心的食材。看到小孩的举动,母亲用着不至于令人害怕的威严声音,开口说了话: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喔,你只要当它是蛋卷就行了,吃吧。”
这是小孩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墨鱼。象牙般的光滑触感,咬起来感觉比年糕还棒。当小孩在吃墨鱼寿司时、也就是正在冒险的当中,一股原本紧迫似的空气,突然扩散开来,并解放开原本紧绷的脸庞。寿司的美味程度,完全转化成一股笑容,呈现在小孩的脸上。
母亲接着再将一片白色的食材放在醋饭上,然后同样放在小孩的餐盘上。小孩伸手拿起了寿司,却在要放入嘴里之前,被一股令人害怕的味道震慑住,不过害怕的神情只是淡淡掠过小孩的脸上,他立刻屏住气息地勇敢将寿司塞进嘴里。
白色透明的食材,随着小孩的咀嚼,一股高雅的甜美味道立刻扩散开来,并混合着恰到好处的一股弹力,往小孩纤细的喉咙里流动而去。
“我刚刚吃的绝对是鱼肉没有错,原来我还是能吃鱼肉的……”
发现到这一点时,小孩首次有了一种咬死活的东西的征服感,更涌上了一股新鲜感。他突然有一股冲动,很想好好地看看四周,感受他的这种欢欣。他的两边侧腹,开始感到一阵痒,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只好用手指头去抓痒。
“嘻……”
小孩忍不住地高声笑了出来,母亲看了这一幕之后,终于能够确信自己的胜利,缓缓地将自己手上的饭粒,一粒一粒地拂落,然后故作镇静,像是不愿让小孩看见防蝇纱罩里的东西似的,挡住小孩的视线,自己窥视了一下,再接着开口说话:
“接下来要捏哪一个好呢……不过……还有东西可以捏吗……”
听到母亲这句话,小孩焦急地大叫了起来:
“寿司!寿司!”
母亲极力忍住不表现出喜悦之情来,而是故意露出恍然的表情来……这也是小孩最喜欢的母亲表情,也是一辈子无法忘怀的美丽表情。
“那么接下来就依客官的吩咐,为您捏您所喜欢的寿司好了。”
一开始,母亲仍然像个魔术师般地,先将自己粉红色的双手凑到小孩面前,然后同样反复地摊了一下,之后再开始握起寿司来。这一次同样是一个白色鱼肉的寿司。
原来母亲为了尝试,一开始都先小心翼翼地挑选没有什么颜色和腥味的鱼肉来捏寿司,也就是鲷鱼和比目鱼。
小孩持续吃着美味寿司,每当母亲将捏好的寿司放在餐盘上,小孩立刻伸手拿起来吃,不知不觉中,变成母子俩在比快。一股热衷的情绪,让母子俩完全不假思索,同时将母子俩带进一种宛如精神麻痹的世界里。五六个寿司就这样地被捏着、被抓着,然后被吃下去……游戏似乎也越来越有趣。非专家的母亲所捏出来的寿司,大小都不一样,就连形状也称不上好看。
寿司躺在餐盘上,不是呈现倒塌状,就是食材从饭上面掉落下来。小孩对于这样的寿司,反而拥有一种亲近感,而当他用自己的双手,将寿司形状稍微整理一下再享用时,就觉得分外美味。小孩突然觉得,平常他私底下偷偷呼唤的另一个幻想中的母亲,已经和眼前这个捏着寿司的母亲开始重叠在一起,虽然分不清这种感觉是影像上的感觉,还是他脑海中的感觉。虽然内心里很希望这两个母亲能够更合而为一,但同时一种太过一致的恐惧感也顿时油然而生。
难道说平常自己私底下所偷偷呼喊的母亲,其实就是眼前的这个母亲?如果那个秘密的母亲,就是这个提供如此美味食物给自己吃的母亲,那么平常自己偷偷将心转移给外面那一个秘密母亲的行为,未免就太恶劣了。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好了,谢谢你今天吃这么多喔。”
眼前的母亲一边如此说着,一边在小孩面前拍拍自己沾上饭粒的粉红色双手,看起来心情非常愉悦。
这一日之后,母亲又亲手捏了五六次寿司给小孩吃,让他渐渐习惯。
不论是石榴花般颜色的赤贝,还是身上有两条银色条纹的针鱼,小孩已经都能够吃进肚里了。不仅如此,渐渐地小孩连平常吃饭时,也能够开始将鱼当成配菜吃下去。他的身体越来越健康,完全不同以往了。当他开始进入国中就读时,已经成长为一个令人不禁要回过头来多瞥一眼的强壮美少年了。
不可思议的是,原本对少年非常冷淡的父亲,突然开始对他产生兴趣。不仅吃晚餐时,会让他坐在自己前面,与他一起喝起酒来,还会带他去打撞球,甚至会带他到茶店里去喝酒。不过在这一段期间当中,家道越来越中落,只是父亲看着自己俊俏的儿子身穿藏青底碎白花的棉布和服、嘴里含着酒杯时,就觉得非常陶醉,尤其是当儿子被其他女人们高高捧在手心里时,他更觉得自己功不可没。不过当儿子长到十六七岁时,终于变成一个只知道沉溺酒色的人。
由于母亲对这个儿子,可说是花尽了心思好不容易才养育成如此健康又俊秀,因此她几近疯狂地怒斥儿子的父亲,认为他毁了自己常年来辛苦栽培出来的儿子。面对如此愤怒的母亲,父亲只是淡淡地苦笑,完全不与她争执。而儿子只是淡淡地觉得,父母之间不过是透过这种争吵,在发泄他们对于家道中落的郁闷心情而已。
儿子即使在学校,对于课业看起来还是一派轻松的样子,虽然已经是国中生了,他仍然不念书也能得到好成绩。之后从高中到大学,他都一路轻松地念上去,一点也没为课业苦过。不过他总觉得内心深处里,似乎有一股无以言喻的莫名感伤,为了赶走这股莫名感伤,他尝试过各种方法,却总是无法如愿。在一段很长的忧郁又无聊的生活之后,他终于从大学毕业,同时也得到了一份工作。
至此他的家完全衰落,父母与兄姊也相继去世,虽然他非常聪明,不论走到哪里都能被录用,不过他似乎对于长期落脚在同一个工作上或是高升一事,都不感兴趣。当他第二任妻子过世,也就是在他将近五十岁时,因为一个小小的投机而致富,从此他即使不再工作,也能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因此他将工作辞去,开始展开一下子住这里、一下子又搬到那里的居无定所的租屋生活。
“刚刚所说的这一个故事里,一开始我称为小孩、后来又称为儿子的这个人,其实就是我。”
阿凑在讲完所有故事之后,清楚地如此告诉智世。
“我明白了,难怪老师会这么喜欢吃寿司呢。”
“其实我长大之后,就没有那么喜欢吃寿司了,只是最近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开始常常想起我的母亲来,连带也开始怀念起寿司来呢。”
两人坐在医院曾经烧毁的痕迹里,那里有一个已经腐朽的藤架,如荆棘般的藤蔓从上往下伸展,攀爬在地面上,尖端处里仍可看到满满的嫩叶,而嫩叶当中还能窥见瘦削的淡紫色花房,如水滴般地盛开而下。庭园景石旁的浓郁杜鹃花,一半满布在石子被搬走后的空穴上,一半还带着因为火苗而被烧黑的枯萎痕迹,但是上面仍长着白色的花朵。
庭院一端的断崖下面,是电车所行走的路线,有时还会传来一阵电车经过时的轰隆响声。龙须中的紫色鸢尾花,随着夕阳摇曳着身影,俩人身旁的一棵粗壮棕榈树影,渐渐倾斜在草丛上。智世所买的金袄子,从草丛上的笼子里传来了叫声,二声、三声地,金袄子开始鸣叫起来。
俩人相视而笑,淡淡的微笑。
“都已经这么晚了,小智,再不回去可就不好了。”
智世提起装有金袄子的笼子,然后站了起来。阿凑将自己所买鱼骨清澈可见的鬼鱼,直接递给了智世之后就走了。
在那之后,阿凑再也没有出现在福寿司店里。
“最近怎么都没看到老师来呢?”
常客之间虽然有些人觉得很纳闷,不过没多久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记起这件事来了。
智世对于当时和阿凑分手时,自己竟然忘了问他到底住在哪里一事,始终觉得很遗憾,也因此无法主动去找他,只能到烧毁的医院旧地里去伫足,环视周遭的一切,然后坐在石头上想着阿凑,偶尔眼里还会浮现出淡淡的泪水,接着再茫然地回到店里来。不过没多久,智世也就不再有如此的举动了。
至于最近,即使智世想起了阿凑,也只是茫然地如此想着。
“老师大概搬到某个地方去了吧,他现在大概在那边的寿司店里吧……反正寿司店到处都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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