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陈春玲
我家原本有头石磨,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为没了牙的祖母而买的。全家人爱惜它,如同庄稼人爱惜耕牛那样。
这头石磨是用质地坚硬、颗粒均匀的青石打制而成,上盘直径约50公分,底盘直径约70公分。磨盘架子高约60公分。翻转上盘,便可见底部中心有约5公分深的孔,相对这个孔的位子,在底盘上部的中心,也有一个孔,并插有向外凸起的小圆木——大小刚可进入上盘中心小孔,这便是轴心。上盘的边缘有磨眼,由此向石磨里加料,上盘侧面还有一个小孔,那里安有横、竖并接的磨柄,供单人推磨时握手用(竖向木柄可拆卸,另按丁字型助推架——宁波人称之为“磨担”——从屋顶垂挂下来的绳子系在磨担上,可供多人共同推磨)。
石磨的上盘与底盘的接触面有整齐的磨齿,推磨时,食料通过磨眼流入“磨膛”,随着石磨转动,它们或呈粉末状或呈浆液状,会沿夹缝流到磨盘的凹槽里,再经磨槽嘴流入到底下所接的容器中。
有记忆开始,在我眼前移来移去的,总是裹着一双小脚的奶奶,她每天在家里为一日三餐而忙碌。上世界六十年代,小黄糕、糯米糕、豆酥糖之类,都是奢侈品,受人尊敬的奶奶也只有在节假日才吃得到。奶奶不吃肉,平时容易饿。所以她经常要用倭豆粉来充饥。一年当中,她总有一、二回要用石磨来磨倭豆粉。
奶奶先将满满一筲箕的干倭豆在大灶的铁锅上炒熟。然后她卸下一块门板,搁在明堂的两条长矮凳上,做成一张长方形桌子。奶奶把滚烫的、香气四溢的炒倭豆倒在门板上,便对我说:“阿囡,你快去叫隔壁小娘、小顽一起来吃豆、剥豆。”
我的童年时代,吃颗小糖都要等到过年。平日,偶尔用卖肉骨头和橘子皮换来的零花钱,买一截甘蔗啃啃,是最大的享受。听说可以吃炒倭豆,小伙伴们脚头奔不及地赶来了。同墙门的阿大、阿二、阿三先到,他们将烫得还抓不住的倭豆,放在手心里用嘴去吹,要么就在两只手里颠来倒去,稍微凉了一些,就放入嘴里。接着,爱笑、雪芬、保丰放下手里的活计也来了;最后,连隔壁墙门的奥鱼头、小梅、阿毛、阿国都到了……十几个男孩、女孩围坐着门板桌,一边嚼食、一边替奶奶剥豆,大家嘻嘻哈哈的,开心极了。我们将剥好的豆放入淘米箩,不大一会功夫,这箩里的豆就渐渐多了起来。我也和他们一样边吃边剥。那时候,我们小孩子的牙口都很好,再硬的东西也咬得动。最气人的是小客人长脚阿伟——我奶奶的重孙子,他与我同龄,可他不坐下来替阿太剥豆,却站在那里从箩里一个劲儿拿吃别人剥好的豆。没办法,谁叫他是客人呢。我半天剥下来,手指甲越来越痛,速度就慢了。小朋友们吃饱了,也剥累了,一个个溜回家去了。剩下没剥完的一堆豆子,爸爸妈妈下班回家后一起剥完。
第二天,奶奶将石磨从墙边移出来,洗干净,晾干。之后,她就一个人在明堂里开始推磨了,我们要去帮她,她说,这一点豆,她一个人越越就可以了。
石磨。资料图。CFP供图。
石磨是为奶奶买的,但这石磨不仅仅为奶奶一个人服务,它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整整三十年里,服务了半个巷子的近百户人家。
我记忆中,当年整条镇明路欢喜巷,只有两户人家有这样的石磨。而家家户户春节都要吃汤圆,磨糯米粉的,这样,靠近我家的邻居们,每年腊月临近,就纷纷向我家排着队借用这头石磨。
我家的石磨平时就放置在家门口的明堂里。这个明堂挺大,是我家和隔壁郑家合用的。腊月临近,天气越来越冷,水缸里结起了冰块。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却是忙得热火朝天。大家打扫屋子(宁波人叫“掸尘”),排长队买年货,炒瓜子剥花生,翻新被做新衣,浸糯米晒鳗鲞……到处都是一片忙碌而欢喜的过年气氛。
我们墙院的明堂这时候人气最旺了。隔壁邻舍的男劳力们或挑或抬,带着浸泡过的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糯米,到我们墙门来排队磨糯米粉。因为石磨不大,所以磨糯米粉所需要的时间就很长。那些人家,往往是女主人坐在石磨旁把磨,并时不时地往磨眼里一勺一勺地倒入带水的糯米。这个活之所以让女主人干,是因为女人比较细心;粗心的男人会把勺子里的米粒倒在外面,因为石盘一直在转动,不会停下来等他往小小的磨眼中倒入米和水后,再重新转动起来。其次,男人们心急,往往一次会加入过多的米,这样石磨因为缺水,推起来非常重。只有半勺米加半勺水,找准机会,等磨眼转到身边时及时倒入,才好。他们的孩子或单个、或两个肩并肩地,用磨担有节奏地帮大人推磨。孩子推磨的动作类似于杨式太极拳中揽雀尾后的推掌动作,双脚呈弓步,只是推磨速度比打太极拳快多了。
随着磨盘的转动,白色的米浆,一点一滴地从磨盘的夹缝处流下,聚集起来,经底盘的凹槽,渐渐通过槽嘴,流入到绑在槽嘴下的米袋子里,或接在槽嘴下的大桶里。这是慢活,急不得。这个明堂在整个腊月里变成了磨坊。不分白天黑夜,都有人在这里吱吱呀呀地推磨。
冬天的晚上,天一暗,我就钻进了被窝。这些磨米的邻居在我的卧室门外挑灯夜战。也许外面正刮着西北风,或正下着雪,但他们说说笑笑,忘却了冬日的寒冷。只是他们说话声音太高,害得我半天睡不着。有时候,我半夜醒来,透过门缝,见外头还亮着橘黄色的灯光,那石磨还在发出转动的声音。只不过,深更半夜,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了。他们只是赶着时间,吱吱呀呀地在那里磨呀磨!
家里有力气大的男人,他们会将石磨抬走,去自己家里磨。印象中,有一年大雪,几个男人将石磨的上盘、底盘及其他构件,抱的抱,抬的抬,吃力地搬动起来。抱着这些笨重的家伙,从平地上移动脚步尚且困难,要迈上四个石阶,走出墙门时,一个小青年差点被地上积雪滑倒。一旁帮忙的父亲连忙扶住了这个青年。否则,石磨掉下来,压到脚板面,骨头不压碎才怪呢!
由于这头石磨,我家与巷子里的邻居们都结了善缘。他们用了我家的东西,便以各种方式来报答。有人在归还石磨时,会送上一碗我最喜欢吃的冻米胖(爆米花),有的送来几条年糕。非节假日,邻舍每见我家有客人上门,要留下吃饭时,他们还会端上一碗其家刚煮出来的鱼或肉。我奶奶常常因为客人的突然到来,而家里没有好菜招待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所以,邻居们往往在这时候救急了。
1978年,90岁的奶奶去世,巷子里的人都送来了花圈;前来吊唁的邻里把整个10号大院都挤满了。
1979年,镇明路欢喜巷10号墙院拆除,院子里的5户人家都得搬家了。新家没有明堂,我们无处安放这一头和我家人相处了几十年的石磨。巷子里的一位邻居就迫不及待地用10元钱将它买走了,我心里实在舍不得的。从此,我家再没有吃过自己磨制的汤圆(买现成糯米粉了);从此,腊月里再没有了过年前的忙碌而欢快的气氛;从此,没有一个邻居上门借东西了;从此,邻里间再也不互相客串来往了。我们搬进了蜂巢一般的楼房,各家各户闭门大吉……
一头石磨,一段悠悠的岁月,那是凝聚了我童年最最美好记忆的时光。凭票购物的年代所留下的人间的亲情和温暖,永远留在我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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