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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入冬以来我的手指以每天一根的速度孜孜不倦地长着冻疮，十日后全面沦陷，吃饭时就连筷子也握不住。相宜园又是大康冷宫中最冷的一所，承娘替我去尚工局求过炭火却被无情打发，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可关乎我的事情，没人敢卖她一个情面。
粗炭只够烧四天。第四天，韩恕出现在雾消云散的珠帘外，他伸手做出掀帘的姿态，却又放下。承娘匆忙跪倒他跟前，哑声唤他陛下。
她的嗓子已被浓烟灼坏，我肯定也好不到哪去，所以干脆不吱声，闭上眼睛诈死。诚然韩恕巴不得我死，却又要利用我牵制大雍降臣和残余军队，于是我只能生不如死。
没想到他命人抬来了足以过冬的棉袄和炭火，看来近期大雍余部有动作，我怎么也不能在这时候死了。承娘谢恩后我听见年轻帝王沉稳的嗓音：“小丫头，别装了，你不想死。”
我“哦”一声，因为被人看穿而觉得沮丧，委顿不堪地支起身开始进食。宫人为他搬来一方杌子，他撑膝而坐，闲闲地环视室内物事，瞳孔趋近迷离的一瞬我开口叫他：“您怎么还不走，舅舅？”
他愣了愣，攥拳于唇边轻轻地咳笑一声：“不是不肯叫的么？”
五年前我才九岁，国都被他攻破，沃土被他侵占，父皇母后还双双殉国，我受刺激太深，舌头咬断了一半，在招降仪式上被人推到他面前，大雍降臣压着我的肩，急出了满头汗：“快叫舅舅啊！”可我就是不开口。
后来韩恕大发慈悲留我一命，却将我丢到冷宫，就此不闻不问。我摸爬滚打，早就从食不果腹，担惊受怕的日子里学会了能屈能伸，因我确实不想死，韩恕说得不错。
一声舅舅算什么，哪怕，他根本就不是我的舅舅。
2
因为承娘资历老，我对韩恕的了解有些来自于她，但更多的却是来自我的母亲。她是大雍的皇后，也是大康权倾一时的嫡长公主，只是后来她为情所困，出卖故土下嫁敌国君王。于是康史将她的生平一概抹净，她也成了大康上下不能宣之于口的耻辱。
但在那之前，她确实是美丽，骄傲，万民瞻仰的。她有着凡人不能企及的出身，就连关于她降生那天的传言都仿佛镶金配玉——先皇后临盆时满室盈香，折*了宫外满栽的无价幽兰。先帝怀抱女婴喜极而泣，就此定下了她的名字，兰诛。
大康不忌女子登基，兰诛未足岁时即被册为嗣君。婴孩原本看不出贤愚好坏，只因帝后恩爱甚笃，她又是唯一的嫡女，所以没人敢反对，至少明面上不敢。
兰诛被人牵到棺椁前，众人都希望她金口玉言能劝帝王保重龙体，可她没有。她心细早慧，知道她的母亲是忧愤而死。
后来某个懒洋洋的午后，她穷极无聊抽出压在案底的奏疏看，一颗饴糖融在嘴里黏住了牙。她这才知道自己原来竟有数位弟弟妹妹，曾于她母亲去世的前后半年，陆续在冷宫诞生。
她问起此事，先帝骤然色变，只是嫌恶：“他们配不上你的过问。兰诛，天下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他知错就改，悔不当初，将承过恩的宫女尽数遣送回本家。至于露水情缘结出的果，他确实也不屑一顾，所以那些无人照拂的皇子皇女在冷宫只能苟延残喘，自求多福，其中就包括韩恕。
他和那些可怜的兄弟姐妹相同又不同，至少在长公主善心大发地施舍物资时他没有折膝而跪，高颂她的仁慈，反而草席一卷背向朝人——他天生讨厌虚以委蛇，哪怕他确实渴望赠与。
“别装了，我知道你饿。”
兰诛的视线落在面前的桌案，上头是被韩恕掰成四段的红薯，供他两天食用，本是救命仙丹，此刻却毫不留情地出卖他的饥肠辘辘。
可韩恕不喜欢这个姐姐，从她开口说一句话起，而当她话锋一转说出第二句，大概那不喜欢的情怀转瞬就酿成了仇视。
“坏脾气，好面子。假骨气，真野心。你和你父亲留侯很像。”
3
韩恕不是先帝的骨血，他的生母被朝臣硬塞入宫时已经怀有身孕。她战战兢兢地隐瞒，幸而后来被先帝迁怒兼忽视，才没人追究韩恕其实出生在他母亲承欢过后的第七个月。
这是攸关性命的秘密，原本只有他知道，我母亲兰诛知道。巧就巧在承娘曾是服侍长公主的宫女，所以她无意间听到，后来又无意间在我面前说漏嘴，所以我也知道……
所幸我惜命，知道闭紧嘴巴。
兰诛是在翻阅奏疏时看出蛛丝马迹的，那时朝臣联名奏请为冷宫的子嗣正名，先帝不肯，她却松口应允。她有着不符帝王心术的仁慈，她爱护她的手足，觉得他们并没有错。
“错的是您，父皇。”她竟这样对先帝说。
她也动用势力，将影射韩恕真实身份的证据摧毁得一干二净
于我而言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沉默的、端庄的，仿佛从未经历少女情思，一转眼却已入耄耋之年。
但承娘却很笃定：“有经历过的，公主爱过。十八岁，那个男人是甲辰年的科举探花。”
她这么一提，我倒想起年幼时曾缠问过母亲：“你爱父皇吗？”母亲瞥我一眼，回答出乎意料得干脆：“傻话，当然是爱的。”但当我问她父皇最爱的花卉时，她思忖良久，随后居然反问我：“海棠？还是扶桑？”
是兰花啊。
我生气，作势不理她，她也觉得不好意思，抱着我轻轻拍哄，低声叹道：“小机灵鬼。”
我再追问，她终于投降，“有那么个人……他叫齐晔，那还是在甲辰年的秋，他高中探花，骑着五花马从夜市华灯穿过，我站在承月台往下看，车水马龙仿佛银河泻影，繁星遍野，他却像是横空的月亮……”后头的话不必赘述，因为我已彻底沉醉着睡去，以致后来回忆起，总将它归结为梦境。
这夜我翻来覆去，满脑子想的都是母亲说过的恋人。她说那人叫齐晔，但我分明查到甲辰年的探花名叫齐岳。母亲才不是大舌头口齿不清……
谁会将心上人的名字都记错呢？
她还是在骗我。
4
我不记得那夜的最后我是怎么睡去的，但胸口一直很暖，很舒服，大概是母亲为我留下的那块玉哄我安然入眠。
于是蛊惑似地，我又梦见母亲。和我一般大的十五岁的兰诛，身边总跟着一道影。
那时宫人看不起韩恕，觉得他没骨气，总爱讨长公主的好。事实上却是兰诛喜欢赖着他，她终日处理政务，端着架子，权倾朝野，听惯了虚以委蛇的奉承，韩恕对她的反感只令她觉得真实可亲，四下无人时就变本加厉地拧在他脸颊，喊他蟹黄小汤包。某日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时气急竟将她推倒在地。
他惊慌失措却佯装镇定，而她一愣，又笑了：“原来你长大了呀。”
留侯骁勇善战，人高马大，他的儿子韩恕自然也不可能弱小。十多岁的少年一天出落一个模样，兰诛从前时常抚摸他的发顶，宣示自己身高的优势和主权，但不出两年局势就惨遭逆转。
那天春日初斜，她倚在花枝下看他练剑，等出了脾气就蹿到他跟前，想给他脑袋来一巴掌。谁知她踮了踮脚，又放弃，不慎被他春蓝色的束发锦绦缠住了手，越挣越乱，长绦如碧缎密匝匝地绕了几圈，像是兰草缠着羊脂玉，暗香来，魂魄去。
最终他折身替她解围，而她鬓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斜幽兰。
是那天起，两人渐渐疏远了。不知何人率先刻意，但终究到了有心事的年纪，晓得了彼此之间应守的分寸，他们不是姐弟，偏偏又是。
先帝出于对嫡女的亏欠，更是爱屋及乌，韩恕由此有了王爵、封地和兵马，一举越过其他世家贵女所出的皇子。他会是将来兰诛遭受质疑和针对时最强有力的后盾，先帝手中的算盘从来打得高妙。
待到兰诛年过十八，先帝再舍不得，也不得不为她布置承月台择婿。甲辰年名士辈出，从状元到二甲二十名，个个才华横溢仪表堂堂。先帝挺满意，笑问坐席下首的爱女，她心不在焉地漫视，语无伦次地钦点：“挺好的，那位探花郎，不是么？”只是自己说服自己。
韩恕未经同意就将她抱上马背，一路穿行流火与碧水，暮鼓与晨钟，仿佛人生仅此一次的快活，她在他怀里笑得放肆又明媚。渐渐地马也倦了，自顾找寻回头路，她眯着眼看星辰：“天要亮了……该回宫了。”
“你可是韩兰诛，”他伏在她耳边，连名带姓地叫她，“不喜欢他，就不要嫁给他。”
她回过头看他，眸子水亮又剔透，从第一眼对望起，他就有了攫夺那两枚碧琉璃的心魔。
她确实是韩兰诛，想说便说，想做，却也有做不得的时候：“我喜欢你，可我永远都不能嫁给你呀。阿弟。”似乎是为了验证最后两字掷地有声的分量，又伸手狠狠地捏了他的脸。她可亲可爱又可恨，将那样矜贵的喜欢说得如此轻易，不过是因为没那么重要。
她是大康未来的女帝，举手投足都重若千钧。她守得住。
5
承娘跟我说“坏事了”的这天，我才将一枚刚从御膳司偷来的蟹黄汤包往嘴里放，据说是韩恕最爱的早膳。闻言我牙关一颤，烫得眼泪横流，承娘张罗着为我递凉水，只劝我别哭。
我不止哭，还忍不住怒骂大雍降臣漏洞百出的复国谋略。
我到底被拖到他面前，一捏拳，一咬牙，真是横下心来不要脸：“舅舅……”
他朝我招手，没等我忸怩上前却有羽林郎押来六位大雍降臣，他又啜一口冰镇碧螺春，问我：“你觉得，朕怎么处理他们比较好？”
“*。”我干脆道。
几位降臣立刻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高声唳骂，唾沫星子溅了我一脸，可我只是不动声色地拂去：“舅舅明鉴，他们一群老顽固成天妄想复兴大雍，做坏了事却赖到我头上，不就欺负我还是个孩子吗！”
韩恕被我逗笑：“不愧是她的女儿，够横够狠。可是很抱歉，朕惜才，偏偏你不要的，朕反而用着放心。”
康史曾以万字记载这场胜仗，而其中逾半的记述，却是针对我母亲兰诛的口诛笔伐。
十七年前先帝为她择婿，心事了却后不久竟重病垂危。兰诛一手忙着处理内政，还必须另留一手对付短短数年内崛起的强国大雍。边境战事鏖战正酣，大雍仗着物产丰饶，供给不竭，大康打得很吃力。最艰难的时候，我父皇雍帝开出条件，千万雪花银，或者一位长公主。
我父皇有备而来，那年承月台择婿，他恰巧也乔装混进了都城，沦陷亦不过始于抬头一眼。后来他总在我和母亲争吵后劝我服软：“你阿娘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你不能让她伤心。”
说句自卖自夸的话，我父皇英俊有为还有钱，但凡他想，其余强国都上赶着将公主嫁来我们大雍享福。但兰诛不同，她是大康无可指摘的嗣君，有足够的权力魄力给大雍使臣一个响亮的耳光，说我父皇痴心妄想。
可她没有。
她不仅心甘情愿嫁了，还带上了比千万雪花银更珍贵百倍的大康军政机密。先帝含恨离世，而带兵在外的韩恕也因此败走边城，深陷孤军，但最后他还是奇迹般地以两千骑兵冲出万人围困，成了大康百姓心中的战神，即位亦是人心所向。
其间隐秘，我幼年即有所感——母亲确如康史所载，为情所困，但不是为我父皇，而是为了韩恕。母亲为了救他，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可我又不信母亲那样的性子真会色令智昏至此，在我几番试探敲打之后，她冷笑着回答：“是啊，我怎么可能那样做呢？”我抬头迎合她怆然的呼吸，丝丝缕缕都是酒气。
真相颇有点曲折。那时大雍军队压境，韩恕的部下冒死突围，将密报送入宫中。重臣都劝兰诛以利益为重，放弃这位破釜沉舟的亲王，她却不听，扬袖怒道：“他是我阿弟！大敌当前，推己及人，众卿家又能否舍血亲、断手足、乱萧墙？”
未免动摇军心，她暗自设计诱敌，所知者不过三两人，谁知后来那些与韩恕往来的密信也被烧毁，以致无人替她作证。她领着最精锐的三十影卫出宫，与我父皇在边城谈判。她信口开河，开出的砝码自然全是假的，不过是想挟持我父皇拖延时间，以解韩恕之困。
我父皇是君子，他确实依照约定单枪匹马来了，不过事先就以大雍独有的迷香放倒了恭候城外的大康影卫。他陪着惶惶不安的兰诛喝了几宿的酒，待到下属回禀韩恕已成功突围，才对她轻声道：“别等了，他不会来的。他算计了你，你以为我为什么早有准备防范你的挟持？就是他告诉我的。此时此刻，他甚至已经*了你的父皇。”
“你忘了他父亲留侯是怎么死的吗？不是所有人都似你大人大量，他恨你，兰诛。”
兰诛回不去了，短短月余，她的名望就被众多世家构陷得一落千丈。先帝驾崩，没有一个强势的母家撑腰，即便受她多年恩惠的弟弟妹妹们有心襄助，却也因不曾掌握实权，心余而力绌。
我不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嫁给我父皇的，但她确实咬死都不曾透露过为害故土大康的机密哪怕一字。后来她在大雍过得很好，我父皇至死也不曾纳过一宫侧室。
作为大雍王朝的独苗，我从小压力就挺大，但这份压力是我强加给自己的，父母对我疏于管教，他们看得开，我却看不开。大雍崛起得突然，崩得也很快，父皇过分开明，又在后来与大康的长年征伐中伤了根骨，几乎终年离不得烧着银骨炭的宫室。
于是世家豪族就蹬鼻子上脸，圈地自营，私斗频繁，大雍其实早早就烂在了根茎，后来为大康所灭，倒也不足为奇。
6
韩恕还以雷霆手腕贬了几名平叛中办事不力的重臣良将，仿佛都是有些背景的世家子，可他不在乎，只密密交代：“继续盯着边境的动静，不惜代价，宁错*，毋放过。”
我抱着粗枝垂头丧气，迷迷糊糊地想这人做事太绝，我干脆找机会送壶热茶毒死他算了，反正他膝下无子，没有子子孙孙找我报仇。可别说他不可能喝我递上的水，而今我便连接近他的机会也没有了。
没关系，我忍得住，等得起。在相宜园生不如死的六年，我不也熬过来了吗？
往事最是不堪追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甚至不能保证大雍破灭时不会跟随父母一起殉国，总不似如今给自己平添重压，苟且偷生。
那时看着病重的父皇刎颈自尽，都城满目疮痍，高塔上的我真真切切地想过死。韩恕领着千军万马赳赳来赴，苍穹垂怜骤雨不歇，却浇不灭这连天浴火。他素衣玄甲，握三尺剑，负六钧弓，万里残垣匍匐在他无情的战马下，而他只是威风漂亮地伫立在那里，仿佛永远不会为谁动容。
他果然青出于蓝，比留侯更高大，也更有野心。
而那一刻我想的却是，哦，难怪有人说过，色令智昏。
然后下一刻我挣开忠心耿耿的内臣，跳塔被拦下，我就咬舌自尽，才咬到一半就被人扇了个耳光，是母亲。她跪下来捏住我的下颌，逼得我再也使不上力，那血不像流在我口中，却像是淌在她眼里：“不许死，不许死！你要替娘，好好地活下去！”
如果那时我会知道活下去的代价是什么，我大概就拒绝了。
血色火光模糊了最后一眼，韩恕在大康雄师的最前方遥遥地朝母亲的方向伸出手来，鬼使神差地，我看清了他的口型：“跟我回家。”
母亲笑着说：“好呀。”却又攀上栅栏，塔下军阵顿时慌乱，她举目眺望故乡迢递八千远路，素手一挥，天际訇然雷鸣，万物俱白，蒙昧如洪荒，待我再睁眼彷徨寻觅，眼前已没了她的瘦影。
有撕心裂肺的悲鸣和嘶吼灌入神海，韩恕跌落马下，于尸山血海中仰天泪流。他曾说母亲够横够狠，其实她从来心慈，只又横又狠了这么一次。她走得决绝干脆，兰花开尽百花*，是这样利落的一生一世。
可她却把拖泥带水的烂摊子留给了我。
国破后我被人装进囚车拉回了大康，听闻韩恕安排我住进相宜园时我还美滋滋的，因为久仰大名它的华贵。只叹那时我太小，还看不懂人的嫉妒、仇怨，也不懂什么叫十年风水轮流转，韩恕待我刻薄冷漠，全是因爱而不得的迁怒。
我心里明白，他看到我，就如同看到我父皇，是恨不能吞血噬肉的厌恶。可这又怪得了谁，是他先放弃了母亲，是他权欲熏心，自作自受。
7
我来到大康第七年，卧薪尝胆终于有了回报。
令我吃惊的是清心寡欲、励精图治多年的韩恕忽然懈怠下来，他迷上了酗酒，一醉便忘记恩怨，还会一时兴起宣我觐见。
我不喜欢酒气，更不喜欢醉醺醺的人，可他就是占了皮相的便宜，一眼看上去比未及冠的男儿还要丰神俊朗，让人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哪怕他现在端着烛台上下晃我，熏我一脸灰。
“坏了，还是像姓冯的……”他脱力似地坐下，像十五六岁的少年满腹牢*，“大雍有什么好的，她喜欢，你也喜欢。复国？你这么喜欢盖房子吗，那我给你盖一座城好不好？”
我懒得理他，实在听得烦了便问：“怎么，后悔将我母亲送给我父皇了？”
他的眸色深了又淡，灭了又明，酒劲一瞬上了头，猛地踹开桌案，扶着宫柱气喘吁吁：“我怎么可能将她让给旁人？那时我鬼迷心窍，困于仇恨，但我马上就后悔了。我去接过她，在她嫁给你父亲之前，我每天都换着法子求她，可她不肯跟我回家。”
“回家又怎样，她是不会嫁给你的。”我耸肩，冷眼看他，“你终生不娶，难道还要求她终生不嫁？”
他们还是不可能在一块。来来去去，皆是死局。他太执着，害人害己，这点我母亲就比他看得透。
他被我堵得说不上话，倚着宫柱慢慢滑坐在地。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叫住我，这人刚刚还说我像姓冯的，现在又后悔了：“其实你还是更像她一些……神态或走姿，生气或高兴，偶尔打呵欠，也很像她。”
我简直经不起他这样的眼神，遂又偏过头去。他是真的醉了：“不对，你就是兰诛。否则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像你，怎么有人……配这么像你？”
大雍毗邻南疆，有方士吸取精魂，注灵再生的传说。不过那只是传说。
“她确实死了。跳塔之前，甚至一次也没有回头。”我吸了吸鼻子，狠下心，也不思回顾地离开他的宫室。
韩恕的颓靡令我的计划进展尤为顺利，我的部下奉命蛰伏帝都已有大半年。宫中鹰犬大多死死盯着我，而被隔离开来的承娘反而可以掩人耳目，按照我事先的部署分配任务。
前头曾说我的十万正规军队被大康打散，但其实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若非如此，他们又如何能够藏踪匿迹于大康四境、潜入帝都甚至深宫都不教人怀疑，从而为我所用？
大康群臣虎将磨刀霍霍镇守边境，为防我大雍复兴殚精竭虑。可惜他们一开始就错了。复国不过是幌子，我想要的，又或者说是我母亲命我回来夺的，从来都只是大康而已。
那时她要我活下去，还对我说：“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那也是属于你的。”
我兴兵逼宫那天，边境鞭长莫及的康军及时闻讯却无法赶回，曾与我母亲针锋相对的世家又在几年间被我和韩恕异曲同工地拔了干净。再有韩恕口中放心可用的几位大雍降臣揽了权，成功替我压制了帝都大势。
宫道洞开，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七丈高的玉墀前我才意会过来，这样顺利，不过是始终有人希望我顺利而已。那个人聪明绝顶，步步为营，装作不在乎却是最在乎。我其实很早就猜到他的心，只是不敢承认。
他要把母亲失去的一切，毫发无损地还给我，以偿他一世愧悔。
韩恕支腿坐在最高的那阶，手中捞着被摔破的半个酒坛子，朝我一招手，少年青鬓犹在，风霜恰似经年。我几乎受他的蛊惑，虽险却万幸，我没有再向前。母亲守住了，我也守得住。
他深望我一眼：“对了小丫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大概不久后我就得改姓韩，但至少目前还不是，所以我昂首高声答：“姓冯的。”又顿住，莫名来了气，“才不告诉你！”他哈哈大笑。
我为他准备了一处临南的封地，可远眺昔年大雍都城高塔，在那里他可以一世太平，也可以思念母亲。
他真是太容易反悔的一个人，前一刻还满面笑容地答应，下一刻又去不成了。而且方才还问了我的名字，这回儿看我，却又错认成母亲。
他说：“我将江山还给你女儿了。兰……，你可否原谅我？”
我还来不及越俎代庖地回一句，他已轻掀长裾，利落地从七丈高的阶梯跳下。
心上人死后他只当了7年皇帝，便跳下七丈高阶梯，随她而去。
8
兰诛二字重新回到康史上，是在我登基的七天后。
韩恕的书案上搜出了当年母亲为救他所传递的密信，原来它从未被烧毁，他妥帖珍藏着，只等哪天它会令自己声名狼藉，再替我母亲洗刷冤屈。
匆匆从边境赶回的大军被拦在帝都外，告示已贴满五湖四海，他们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不吐，从此见我比大雍旧臣还要笑眯眯。
因为韩恕将大康治理得太好，万事井井有条，一场宫变也尽可能替我扫除了障碍，所以初为帝王的我竟也无事可做。而我一闲下来难免躁动不堪，需要看书平心静气。
我挺喜欢藏书阁。
它像是不能示人的秘密，隐匿的，窃喜的。那年韩恕将我丢出去时恼羞成怒，因为我窥见了他的心事。他妙手丹青，无数副我母亲的小像夹在他珍藏的书页里，我一翻一个准。
这次我意外翻到了他的手札，阖上之后再难平静。
承娘从掖庭宫回到了我身边，她老去太多，我很心疼。但有些事，哪怕她不愿意听我也要告诉她。我开口喊她：“阿娘。”
“阿娘，留侯当年没有谋反，是您父皇忌惮良将功高才构陷出的罪名。韩……舅舅他太想报仇才一时糊涂，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后悔是最没有用的。世事不是因为弥补，就能尽释前嫌。像他，也像我父皇。”她对我虚弱地笑，“说到底，如果我对他们只是恨，该有多好……”
承娘大病一场，醒来忘却前事。只有我知道，那是母亲彻底离开了我。
所有人都离开了我。
我悲伤且欢喜地活下去，时光悠长人事纷杂到不堪分辨。可再记不住事的时候我也会莫名捧起那块冰冷的玉，然后想起某段我不愿承认的情愫。藏书阁和沉溪亭，碧螺春和春蓝色束带，梦里他喊我“小丫头”，我还会兴高采烈地应。
我时常忿忿将它从胸前扯下：“都怪你！”却觉得心口空了一块，老老实实又将它戴回去。
长夜难眠，我便挑了灯芯，拾起兔毫继续那副未完成的小像，在心底默念一个名字千百遍。那是我此生唯一不能示人的秘密。
好在余生漫漫，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作品名：《诛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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