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解放日志》剧照,图文无关
长大后的内向小孩,痴迷幽微不可解的风物,奔赴非往不可的人生。《隐语》是青年小说家薛超伟首部中短篇小说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结集出版。青年作家薛超伟自小镇、魔都、监狱、出租屋、寺庙和封锁期的家庭,发掘生存夹缝里的隐没者,如从海水中找到确定的水滴,缓慢凝结九篇小说。九种风格在此交织:是鲜艳的情欲,正面挥霍又反手嘲谑;是出尘的清白,人如静物悬停在空白的时间;是磷火的微闪,曝光父子错会与性灵的和解;是隐忍的想念,彼此交会的社恐青年碰擦出冷冽的光焰……
最近,《隐语》新书发布会在码字人书店举办,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赵萍致辞。著名学者梁永安、《当代》杂志主编徐晨亮和作者薛超伟一道,深入探讨《隐语》小说文本和当代年轻人的社恐、爱欲、沉默的精神底、孤独心灵的纵深之处等相关话题。
为何要走到写作的路上
赵 萍:非常感谢大家,也非常感谢梁老师从上海千里迢迢赶来,这是“2023人文小说季” 首场线下活动,终于可以不戴口罩面对面地看到读者,真的非常荣幸,非常高兴。我们也非常感谢,超伟这本书写了八年,集结九篇小说,把这样一本很珍贵的书交给人文社的编辑,无论是书的装帧、封面、内容,每一步都特别用心。这本书已经在我社年轻编辑中争相传看,并且得到很多平台的支持。
今天是《隐语》首场发布会,也借这个机会梁老师跟超伟两个人深入对谈,让大家对这位“长大了的内向小孩”有更多了解,难以想象他这样一个内向小孩来参加“非往不可的”发布会要跨越多少障碍。
赵 萍
主持人:对很多读者来说,“薛超伟”是比较陌生的名字,读过《隐语》,我们很惊讶又遇到一位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的优秀小说新人。很多时候,不管是作为文学编辑还是文学读者,都期待有一些更新的面孔进入我们的阅读视野,但是在它到来之前我们想象不出来它是什么样,就像我们的生活中,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对的人——只有他真正走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发现好像这就是你期待已久的声音。对我来说超伟就是这样一位作者,他带新的小说集《隐语》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引起我们无尽的联想和好奇。不知道薛超伟在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要以小说作为终身志业的追求?
薛超伟:可能我从小就立志于做一位作家,我在大学的时候就会凭着自己的本能和喜好开始写小说,但当时我的一些小说都没有理性参与,我今天有多高兴、多愤怒,就会拿过来写一篇小说。后来进入创意写作专业,结识梁老师和王安忆老师之后,我才知道文学是什么东西:你进一步写小说的时候要充分做好准备,你要不断提问,不断追问自己这部小说非要这样写吗?有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这样写行不行得通,它的逻辑线能不能通顺,符不符合文本内在的真实性?这一系列提问下来之后,如果这个小说还是成立的就可以动笔开写了。
我毕业后也断断续续找了一些工作,但是每个都没有长期稳定做下来,因为我是很社恐内向的,在那些公司里我很拘束,不是很自主。我记得有一个公司里面老板每天都要开会,我们都要发言,我往往说几句话就说不下去了。老板刚开始还跟他的朋友炫耀自己招聘来复旦的学生,后来觉得只是请了一尊大佛供在那里。因为这样的性格特质,我后来也没有在职场待太久。总是觉得应该找一份更稳定的工作,后来干了一段时间又离开了。我也考过公务员,最好成绩是岗位招四个,我排在第六名,没进面试。我在想能不能只为自己负责,只为自己工作,不去耽误别人,也不让别人受到委屈,就从事了全职写作。这么多年写出九篇,虽然写得很慢,但是呈现出来的东西自己还是很满意的,因为那些写坏的作品已经分散在笔记本里。
薛超伟
梁永安:对我们老师来说,最高兴的就是看到学生在文学这条路上有自己的成长。我知道一个年轻人太不容易了,薛超伟2014年毕业,到今天已经九年。我有个说法,年轻人成长的时候像是爬藤,又没叶又没花,感觉特别荒凉,看那种坚持,又可以看到内心的纯净。最后终于长出叶子,终于有一朵小黄花,终于结出小南瓜的雏形,最后慢慢长大。藤的阶段最难,一个年轻人必须要有藤的阶段。所以我看到超伟的作品很高兴,这里面很不容易,有生命的阴晴风雨,苦辣甜酸,作品是一种生命的形态。
薛超伟的话不多,文学在内心深处酝酿,千曲百回,对生活的体认默想,是超伟身上的长处。我在他的书里看到原生态的东西,生命的形态不是被强力*,不是被强力的叙事人为制造出跌宕起伏,就像很多建筑设计一样,充满形形色色的构造。薛超伟表面看起来很寡言,但实际上维护了心灵的连续性、完整性,体会一个东西的时候有沉浸感。
有的人可能展开度很好但是完成度不够,超伟的沉浸不是在这个世界到处无限观览,但他的体会深度、渗透性非常好。渗透性不好的人,外在的标准对他就会有很大作用,这个世界的伦理、这个世界的功利就会塑造故事,让生命本身的体验被改造到有一种既虚构又强制的东西,就像情节张力、悬念等等。但是薛超伟的小说看不到悬念或者大开大合的东西,就是一步一步跟着往下生长,里面有世界的冷暖和错杂,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就不会受太多的局限,写作非常自由。
超伟也很有独特性,整本书每个故事的底色是很温暖的,不是痛苦冰凉,书里面有人和人之间的青春、承担,同时我读完以后有一种感受,它有一种内在力量。生活哪里都是欢乐、哪里都是亮闪闪的?其实生活里面杂污得很,我们对生活的认识不是清理这个杂污,生命的力度是承担这样的生活的、社会的、世界的内在本源,这一点超伟在小说里面写得非常好。
梁永安
为什么写加速时代的内向人群?
主持人:可能今天是大家追求快的时代,可能在过去要很多年才能铸就形成的情感连接,现在一个小动作短时间就达成了。包括我们每天忙着挤地铁、忙着打卡、忙着完成各种PPT,各种KPI,大家都忙着往前冲。甚至有时候,写作者急于作品被看到,急于作品被变现被改编,我们发现薛超伟身上这样一种缓慢的气质,就像这本书腰封的一句话“有些人注定生活在缓慢的节奏里”,这个概括也是超伟小说里面很多人物共通的气质,这个气质也是因为他自己独特的个人和世界相处的模式才得以发现的。
我们看这个小说集里面的九篇小说,会看到特别熟悉的人物,这些人物可能让我们感到有些面熟,他们跟社会有一点疏离,跟那些热闹的东西相比,他们身上潜藏着很安静的像谜语一样的东西。他们可能很羞涩、很敏感,希望跟世界建立一种联系,但很多时候又不能勇敢伸出手或者迈出步子,这样一些人群就是我们今天讲的“长大后的内向小孩”。接下来我想听听超伟写社恐人群,你的用意或者出发点是什么?
薛超伟:我写社恐,首先因为我自己就是社恐,我对这个人群了解,对自己肯定更了解,我对他们的观察首先是从自己开始的。我之前加了很多社恐的QQ群,像是亚文化部落,大家在网上都是很热闹的,每个人都畅所欲言,时不时还会说要不要聚会。他们其实就是口嗨而已,线下从来聚不起来,一群社恐在一个屋子里,其实很可怕。我当时跟QQ群里面一个朋友聊得挺好,我们都在上海,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出来吃饭,他说自己得了鼻癌晚期,很快就死了,不能出去。我马上知道他在说谎,社恐为了逃避这些社交什么谎言都说得出来。我在复旦的时候陈思和老师给我们开了一堂小说讨论课,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圆桌大家一起讨论,每个人可能要说五到十分钟。我当时很害怕这样的场景,为了逃避这样的场面直接逃课了。
这样的事情多了之后,我觉得自己还是要改变一下。我当时找梁永安老师聊天,梁老师告诉我,每个人的生命成长速度不一样,有些人可能20岁就很厉害了,在社会上有自己的位置,但有些人可能到30岁还是像长不大的小孩一样。每个人的速度都不一样,你要保持自己的速度,不需要跟着别人。虽然你是社恐,如果想要做出改变,不是一蹴而就,但你每走一步都要好好接受当下的自己,努力做出正向的改变。
梁永安老师那番话至今还很安慰我。内向作为方法的时候挺有用的,我们在阅读,沉浸于某种事物中的时候,内向人的专注度很高。但如果在社会上为人处事,内向者很受欺负的,这是我自己的经验之谈。所以社恐者还是要做出一些改变,找到自己的路。
日常生活隐埋的奇景和张力
主持人:其实我们身上都有不同的相似症状。当这样的生活情态被超伟写在小说之后,它其实给我们另一种呈现方式。头一篇《同屋》挺有意思,很多年轻朋友在大都市里生存都必经这个阶段。一对大学时候的朋友一起合租,赶地铁上班,里面有一个非常好玩的细节,坐地铁的时候喜欢站在连接的部分。开始的时候很有意思,主人公把头伸在水龙头底下洗头。大家都知道,在出租房,为了时间方便,可能没有办法洗淋浴,最快捷的方式是把头伸到水龙头底下。擦头发的时候有一瞬间他从镜子里面看到两个字“*人”,这样一个开头可能在另外一种小说情节推展的时候,像刚才梁老师说的大开大合,这会有很多可能的发展方向。但是超伟第二段写,仔细看原来是他的室友买了一瓶衣物除菌液,除菌液上面有一行广告词叫“深入*灭细菌”,映在镜子里面,深入的“入”和*灭的“*”变成“*人”两个字。这是特别有意思的开头,他完全是在我们熟悉的生活场景里,但他借助特别不一样的角度,除菌液的那两个字借助镜子就变成“*人”。小说里面有特别好玩的情节设计,并没有超出我们日常想象的生活的逻辑、生活的事件,甚至小说的人物也不是有特别浓烈情感表达、张扬的性情、离奇遭遇的。
梁永安:作为作家来说有四个能力特别重要,一个是感受力。我们一般人不断被熟悉化以后丧失了原来陌生时候的新鲜感。感受力非常重要,一个人看到一切东西,你内心深处,在精神触觉里面,永远有一种敏锐性。为什么有的人丧失这种感受力?主要是对世界的关注比较散点,没有跟任何一个现象或者空间、或者色彩有一种特别的聚焦,人很散的时候感受力必然像游云一样的。所以对作家来说感受力放大倍增的时候,他对这个世界就有独特的体会,会关注某一种情形。
第二方面是想象力。很多人有感受力,但没有想象力,不能把它变成小说、诗歌,他的想象都是逻辑常规,他不能想象出世界有可能的无限变化和出乎意料的东西。这种想象力靠的也是生活、生命、生存的体验。
第三方面是凝固力。有的人感受力有,想象力也有,但是没有凝固力,今天记住明天又忘了,这就不好弄了,很难还原。超伟的小说能够将时间的回溯、时间的流动,在最初新鲜的触觉里保持住,这也是相当不易的。
最后就是表达力。这也是超伟特别好的地方。作家的使命就是书写文字,看你这个人天性跟语言亲不亲。我认识一些人,写了一辈子,特别刻苦,写不出来,因为语言跟他没有亲缘。他写字的时候语法很准确,写得很正确,但是文学都是在不正确的语法之外。超伟写的句子很少加对话跟引号,尽量少干扰,语言和他所写的不管是内化或者外在的互为一体,他可能有意排除各种间隔,保持住这样一种语感和语态。作家的语言太重要了,成为一个作家第一就是语言,语言是空气一样的,不需要一分钱就可以来到,我们呼吸,能够在语言的王国里自由行走,这是最基本的。
超伟的作品写中国青年人的变迁。这里面的人物写得特别生动,一看就是中国青年,现代和传统之间两头不靠,在生活里面漂泊,但同时也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小沧桑,内心深处积压很多东西,有待释放出来。他有一种生命内在的焦虑,或者说像火山一样被压抑的推力,这方面超伟写得非常好。
当代年轻人中的“独自人”
主持人:刚才梁老师说的四个层面,感受、想象、专注聚焦以及表达,从这四个维度上,超伟的创作是一以贯之、融合一体的,他的想象方式,长期聚焦在某一个领域、不断推进的写作态度,以及他的语言,构成了一个整体。封底的摘要,是从《隐语》里面挑出来的:“空虚好啊。比方说,空心砖都用在不承重的地方,做空心砖,多快乐。”这是一个让人特别印象深刻的比喻,空心砖,当然我们读这篇小说之后会知道“空心砖多快乐”里面包含他对人生处境、人生态度的隐喻在里面。第二句话是《万物简史》中的,“阿青说,我自由散漫,这辈子本来想做个‘独自人’,‘独自人’是什么?就是山上的百鸟不栖树,长得怪模怪样,什么鸟都不搭理。没想到,人生走到一半,我也有了家庭,那就努把力挣钱,担起责任。虽然没做多好,但也算没搞砸。”这里用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意象,与日常的对话语境和日常态度联系在一起。我也想听你聊一聊,比如你解释一下这两段话的情境,空心砖和独自人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从你笔端涌现出来的?
薛超伟:“独自人”是我温州老家的方言,一个人如果到三十几岁还没有结婚就会被人称为独自人。这些在漂浮在时代中的人,不确定的人,即使到了老大不小的年龄还没有结婚,没有获得主流社会期待的生活,但是我感觉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的时代有两套价值体系,一套是明面上的,一套是暗面的。明面上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教导我们要勇敢,要无畏,要牺牲自己,要追求公平正义,要善良,但是在当下社会这些美好的品质不会让我们过得更好,有时候反而让我们获得不好的待遇。
我有个朋友在乡政府工作,他是一个艺术青年,绘画很厉害,他的领导跟他说你要不要送我一幅画?他说我不送画,除非你花五千块钱买我的画。在我们明面的叙述中,他其实是勇敢公正的大好青年,但是我们暗面的社会评价会觉得他是一个傻子。他因为秉持这样的态度,到现在四五年还在基层,那些比他晚进单位的人已经升上去了,他还在原地。
这套明面上的价值体系和暗面上的那些潜规则反而是颠倒的,暗面的潜规则在社会上反而是我们所谓的处事法则。这就导致有些青年其实本质上也挺好的,但是他们从小学的东西跟现实是割裂的,他们没有更好的环境实现价值,所以悬浮在这个时代里。我觉得不应该指责这些人或者说这些人不好,而是创造更好的环境,让这些悬浮的青年定下来实现自己的价值。
转型时代的爱情状态
主持人:谢谢超伟,他讲的是他长期思考之后的表达。刚才他说的这段话也对应小说集里这九篇小说,其实在不同程度上都涉及到,从大的背景来讲就是社会价值观的转型,恰恰在这个转型的过程中,我们讲的价值体系要落实到一种语言里面,旧的语言可能没有办法表达当下的心情、当下的困境、当下的难题、当下内心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这时候一个小说家就可能获得了发挥创造性才能的天地。
关于这本小说集梁永安老师写过特别有高度、有深度的推荐语,讲“薛超伟用敏锐、沉静、万象玲珑的笔触细细书写转型时代的青春困厄,透视新一代社会关系的机杼和成长的谜漩。难能可贵的是,他真诚地叩问直入孤独心灵的纵深之处,让沉默的地层打开裂隙,成长的力量豁然涌出。”这里每个评价背后都包含着梁老师对超伟创作的理解,包括对新的表达形态的期待,梁老师前面也讲到什么是沉默的地层,什么是孤独心灵的纵深之处,包括一个人独行的时候才能见到纵深之处。还讲到新一代社会关系,这一点也特别有意思,因为薛超伟的小说也在讲各种各样的关系,包括合租人的关系,包括情感的关系,有时候是我们日常习见的恋爱关系,有时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连接,有很多是父母关系的表达,超伟在这里触及很多,包括小说里写到现代年轻人的爱情心态、爱情的状态,是不是让你感到超伟有独特发现的地方?
梁永安:比如《万物简史》,里面的人物很感动,那里面有风尘女子、还有阿青这些人,实际上这个小说里面人物互相之间的生命,不是以我们习见的标准来划线,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互相的情感,也很自然而然无知无觉地过去了,这种爱情有一种现代性的内核。
超伟不光写出风尘女子,也写出爱情在这个时代里的基本东西,我们爱的时候会有一种自由,是情不自禁、颠倒乾坤,以前一切的设定都会瓦解。今天很多东西都固化了,很多人设定了一条又一条界线,所以人在这个世界上心灵深处缺了一些最真实、或者说最深切的东西,活得很表面。
这篇小说可以看到人在地球深处或者地球表面的那种生长,像一棵树展开它的叶子,不同的生命之间特别真率的情感。所以这个叙事在当代是特别好的逆行,超伟表达的时候,确实对这个世界有一种真正的生命的贯通,在这个贯通下,我们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就像浙江安吉的竹子,以前不懂的时候觉得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看竹子才明白,原来上面的竹子有多高下面的根就有多深,底下的世界更密密麻麻,构成这个表面世界的实际上是底下更加丰富、更加丰饶的基础。
今天很多人为什么失去爱情?为什么没有真实的爱情力量?就是缺乏根,他们在看不见的地层跟万物、跟大自然、跟宇宙诞生以来不断演化中的生命自身的力量割裂开了。
《隐语》与《化鹤》的构思
主持人:刚才梁老师讲的这个我特别有感受,梁老师从他的视角发现神秘性,发现超伟身上创新性的、独特的东西。我们作为文学编辑在文学现场里,很多时候看到新一代作家的姿态或者独特性,但是超伟选择的道路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用浓烈到极致情节的大起大落的东西,也不是用特别明显的某个议题或者某个类型的标签,他有内在的反叛性。我刚才听梁老师讲超伟心中有一个小的熔炉,其实那个熔炉也是小小的火山,在他温和的外表下有超越固化的看待世界方法的执着和坚持,但他不会用结构上或者语言表层上突兀组合的方式让大家看到超出常规寻求新表达的努力,有时候他可能会把它沉淀下来,放到看似温和的故事形态里。
我觉得这个小说里面,如果我们谈情节、题材、故事线,可能觉得没有让你一下子记住的点,但你读到小说内部可能会感受到,比如超伟写到上海这样的都市里面,漂浮或者悬浮人群眼中的都市,包括这里面写到很多小镇,跟前段时间我们讨论小镇文学、小镇青年形象又有很大差别,他的小说触角也触动到当下的时事,小说《春天》,讲的就是我们共同度过的2020年的春天。这些小说可能都偏于日常经验,小说集里有两个小说很特别,一个是《隐语》,另一个是《化鹤》。
《隐语》和《化鹤》你好像不能直接看到跟当下生活经验的连接点,比如《隐语》里面写到在一个小小的灯谜馆工作的女孩,她的工作就是守着一些记录谜语的古籍,和她父亲之间发生的联系。《化鹤》写的是一个小男孩十二、三岁,因为身体有疾病,家人按照地方风俗把他送到佛堂里面,让他跟一位高僧师太一起生活,小说描述了小男孩眼里看到的世界和生活,他特别好奇为什么每天晚上师太偷偷摸摸跑出去,她是找吃的吗?那个小男孩很真心期待她应该多吃点东西,不要瘦成一只鹤的模样。这些故事跟我们前面讲的漂浮在都市里的青年人或者小镇青年的生活不太一样,它好像跟我们日常没有特别直接的联系,这两篇小说的构思我特别想听超伟聊一聊。
薛超伟:《隐语》和《化鹤》是我2021年冬天写的,虽然我非常不喜欢冬天这个季节,但我在冬天往往能创造出不错的作品。这两篇我想当做诗来写,这两篇构筑着我的美学思想。《隐语》写一个女孩在灯谜馆工作,这一篇对现实没有过多介入,我借用谜语这个形式来表达自己的美学理想。古代的谜语跟现代的谜语不一样,古代的谜语谜面需要来自某个典籍的典故,谜底也要有出处。谜面可能在这个时代的典籍里面,谜底在另一个时代的典籍里,不同时空居然能够被一个谜语定制在一起,这个关系很吸引我,让我感觉把时间联系在一起了,这本身就是一种诗。
在《化鹤》里面也是这样的关系,这个小孩得了心脏病,从他的医生、父亲、周围人口中,他知道得这个病一定会去世,但是他不畏惧死亡,反而安慰父亲:即使我以后不在,父亲仍然可以来到这个时间点,我依然知道你来了。把时间不是线性地并置在一起,这是我最近美学理想的一种实践,而且是蛮好的一种尝试。
主持人:你讲的用小说的方式表达诗和文学理想,里面包含一种对时间的理解,我特别感兴趣,用你的话说,其实都有超越我们已知的线性时间观念的东西存在,这是不是可以理解成逼迫我们往前跑的进度,大家都有各种日程表、各种任务、KPI,让我们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指定的任务。
但是小说里人物的精神状态特别舒缓,好像他们没有被这样的日程、这样截止的死线、一定要完成的目标限制住,而是可以在现在、过去、未来之间,用非常从容的状态穿行。《隐语》里面有一个情节,到奶奶的面馆里点最喜欢吃的东西,还抱怨奶奶为什么不多给一点料,但看到小说最后,我们知道奶奶已经去世了,她到达的面馆和她与生命中重要之人的相遇方式,是他给自己的精神出口,这样的东西存在于他的想象中。
超伟的小说里面看似平静的日常下面潜藏一些淡淡的设计。看完《隐语》再看《化鹤》,我好奇里面的师太,会不会真的在小说结尾变一只鹤飞走,变成一只鹤飞走在当代小说里面是特别重要的意象,但是小说结尾的处理很巧妙。薛超伟个人这种独特的审美追求,在《隐语》和《化鹤》里确实得到了充分体现,而且他所讲的美学表达其实是对应梁老师讲的价值转型时代的青春困厄,也许不能反抗,但可以应对。像薛超伟这个年龄段的朋友面临的难题是没有办法用已有文学的叙事方式和语言呈现这一代人的情感,可能每代人面临的陈述方式不一样,这一代作者一旦没有现成的语言表达自己的焦灼的时候,可能会自己创造一些文学的表达,这在不同文学史的阶段上都有过这样的例子,梁老师对这方面非常有研究。
梁永安:《隐语》和《化鹤》这两篇确实有特别之处,字面上和内在有语言的滑动。这个滑动也很有意思,在今天大的语境比较固定,尤其是文化逻辑很固定的时代,农业社会遗传下来的金字塔型的集体意识,我们一个人对秩序等级的指向是明确的。
但是,《隐语》里的谜语,不像传统社会里的固定思路,符号系统和实际指设之间的联系非常强固。超伟拥有个人的自由生长,所谓的诗就是从这里而来。但他又不属于飘浮态,他还是有一种意志的探寻或者呈现,但又留出一个很大的空间,不给你一个确定答案。我们对任何不解的东西都可能匆忙给出一个结实的落点,归纳出世界实存的一面。但在薛超伟的小说里不是,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有太多并不知道的东西,这是就是豁然性和突然性。
云南西双版纳布朗山上有一个高僧禅师守,大家非常敬仰他。那天天色很好,和尚看到一个姑娘从夕阳下走过,一下子发现这个世界不一样了,突然觉得以往的生命尽管很有价值,但并不是生命的终极追寻,第二天就还了俗,要和这个姑娘结婚。我们一定要保持对生活无限的内在可能性的期望,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薛超伟的作品就给我们这种体会,唤起很多东西,但不给结论。
主持人:我特别佩服梁老师一点,谈问题不是就文学史教科书的时间表去谈,而是和青年人联系在一起,和阅历联系在一起。超伟小说里面的不确定性,我自己觉得非常精准深入。在我们语言系统里有太多这样的固定连接,比如我们谈到太阳的时候,诗歌里面月亮之类的意象,有太多固定的连接,我相信超伟用类似于隐语、谜语的方法去打破固定的连接,甚至他可能要打破我们写小说或者解读小说的惯性的思路。比如我们看到写打工人的小说,会把这样的人物当成一种典型,认为他身上代表的可能是某种普遍性的、共通性的特征,希望用这样一个人物的命运折射出某个群体、某个阶层、某个不被关注的角落里的人生状态,但超伟并没有一定用这种典型方式去结构他的小说,也许他就是让我们更聚焦小说中具体人物的生命,而不一定把人物的社会属性当成解释他所有行为和心理活动唯一的方法。
为什么要做这本书?
编辑:阅读这本书,就像铺开一张白纸,起先一滴墨水滴落在二维的纸面上,渐渐幻化出亭台楼阁、各色风物、人物百态,幻化出人物的声音、面容,你一脚踩进一个三维的立体世界当中,文字变成画面,或者变成比画面更加超越的内隐真实,你会感觉到文学的魅力所在:既用文字重新组织这个世界,同时也带着你去重新看见每天习焉不察的生活。
人们说这是“人均社恐”的时代,但除了脱口秀,好像很少有文学作品真正描写这些内向的人,我们的精神状态、生活状态。薛超伟做到了,而且它也不同于我们接触到的很多青年文学作品,以滋蔓的情感表达,直接暴露自我情绪。薛超伟用的是人物本身大量的动作细节、微粒故事,密度非常高,从而把内在真实传达出来。比如有一个细节,在上海病人中陈秋是一个重度社恐患者,面试的时候压力很大,全程都在琢磨她进门的时候有没有关上门。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面试。我想这不就是我吗?我在很多场合会被细枝末节的小事带跑。陈秋没有什么心理表露,但这些故事细节足以让你感同身受。
还有一点,这个小说写 “蘑菇时期”的青年,“蘑菇时期”是这样的状态,你刚刚成年,还没有建立家庭,没有任何社会话语权,也没有任何威望,可以在一个大森林里长得很茁壮,也可能隐没在泥土当中变成泥土,这时期的青年,你的人生不知道要落在什么地方,既不确定,同时也充满冒险的魅力。薛超伟用九篇小说固定下这样一个人群,为我们的文学史提供了一类全新的人群形象——“蘑菇时期”的青年,他写透了,也写活了。
最后一点,他的小说给出不同于世俗意义上成功的解法,关于人生的解法究竟是什么,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生活在缓慢节奏里的。内卷和加速度时代,你听到“缓慢”这个词会非常戳心,他的小说、他的人格是合二为一的,他就是这样一个节奏缓慢的人。昨天我问他,你怎么这么能沉得住气,八到九年只写九篇小说,不会心急吗?他说我很小就确信我的人生是成为一个作者。小说集里有一篇《观看》,他用三年时间搜集素材。三年只幻化出5000字小说。他在小说里也塑造了像空心砖一样的人,跟时间做猜谜式的对话。这种沉稳的书写,安宁的叙事,恰恰为我们提供了最急缺的生活解法,就是慢下来,任凭时代的星云在头顶上走,依然知道自己的边界、秩序是什么,可以不疾不徐地做一个手艺人,在自己的节奏里慢慢活下去。所以这种人格和文字合二为一深深打动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做完这本小说集,假如我的编辑生涯就此结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主持人:我们来的路上还在跟梁老师聊这个话题,要不要抱持对文化生态悲观的看法,我前几天看到一个我特别喜欢的年轻作者,她也刚出了新书,她在后记里说,很可能这代人在很多意义上都是最后一代和第一代,我们在文化的现场里面临很多还没有被深入探讨过的话题,没有现成答案的难题,这时候可能恰恰提供给写作者、解读者,包括作家和读者之间扮演桥梁作用的编辑,一种新的契机,把一些真正有价值的探入深处代际难题的作者发掘出来推荐给大家,让大家知道这样的文学表达跟我们的生活有多深的联系,这可能既是文学编辑工作的机遇,也是我们的一种沉重压力。可能每个同行都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投入精力推荐一个作品的时候,我们自己首先被点燃,我们希望这样一点点星星之火可以连接起来变成更有声势的画面。
观众提问环节
提问:刚才大家都盛赞您文字特别的魅力和气质,您的文字风格形成是通过读什么样的作品,或者有什么样的书、影视作品打动你,形成了现在的笔触?
薛超伟:感谢提问。第一个问题有什么对标?其实真正原创性的作者,一个有野心的作者,他不会对标哪个作品,但是他会有一些师承,比如你很崇拜哪个作家。我很喜欢的作家有一个长长的名单,可能是科塔萨尔,可能是金宇澄老师,可能是王安忆老师,即使是这些我尊重的偶像,可能也不会对标他们的作品,写成跟他们差不多,而是要写成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写成不一样的就很好。
第二个问题,怎么形成自己的语言风格。语言可能是自己天生自带的东西,每个人的气质都是不一样的,你在阅读大量作品的时候,不同人群读同样作品,可能形成的语言也是不一样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就是在大量的阅读中形成的。
提问:我很喜欢《隐语》,我注意到里面有很多典故,并且很巧妙地运用这些典故,我想问一下,这本书你在写作的时候怎么完成的,怎么把这些谜语串到故事里的?
薛超伟:小说《观看》,只有五千字,是整本书最短的一个篇目,写一个监狱的场景。花三年时间收集素材,我也没有实地考察,也没有办法实地考察,就是读了很多书,跟做狱警的朋友做一些交流,慢慢搜集。《隐语》也是我最心爱的一篇小说,我写这篇小说的过程中读了大量谜语,古代谜语和现代谜语不一样,我第一次发现谜语还是需要典故的,需要在广泛的古代书籍里面寻找谜,这本身就是很诗意的行为,古代还有大量的谜家在进行猜灯谜的游戏,这个东西很吸引我,我就读他们的作品,读他们的手记。有些谜语为了工整没有那么美,但是有些谜语本身就像诗一样,我会把那些诗引用到作品里,算是“偷取”一下古人的作品,我自己还在里面自制了一个谜语,我也算是一个谜家新手,跟他们交流的形式把他们的谜语用过来也不算太过冒犯吧。
提问:作为年轻作家,80后,非常现代的状态,是否会将古代或者经典文化和现代有一个结合,是否会往这个方向发展?我非常喜欢经典的、传统的、非常文明的文化气息,希望可以看到新生代将这种文明传播到更多更远的地方。
薛超伟:我跟传统文化关系,可能我是刚刚入门的小学生,我以前大量阅读西方作家的作品,后来阅读现当代作家的作品,古代作品我在求学时期不那么感兴趣,但后来发现我们有这么长的历史,如果不回溯经典、就没法把握我们自己的前生。我们的祖先就像我们的童年一样,我们必须要把握这样的资源,必须要去学习。
主持人:我们一起就薛超伟的这本小说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刚出版的《隐语》谈到很多文学创作,以及更广泛意义上的我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处境,以及文学超越时间、超越地域话题的思考,我自己非常有收获,相信各位也有一些星星点点的东西会留在记忆中,这场分享会既然谈小说,还是用小说里的一段情节作为收尾。
《渥丹的颜色》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我们走了一段路,不知道哪里传来花香,我们同时吸了吸鼻子,一起笑了,我说是渥丹的香味。他说白天我也走过这段路,怎么没闻到?我说白天太长了,盖住了。他说以后我闻到渥丹的的香味就会想起这个夜晚。”希望未来的某一天,大家想起2023年春天的时候会想起这样一个夜晚,用小说串联起、构筑起您对这个夜晚的记忆,那可能是我们这场活动带来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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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语》 薛超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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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长大后的内向小孩,痴迷幽微不可解的风物,奔赴非往不可的人生。
青年作家薛超伟用八年时光,自小镇、魔都、监狱、出租屋、寺庙和封锁期的家庭找到他们,如从海水中找到确定的水滴,缓慢凝结九篇小说。九种风格在此交织:鲜艳的情欲,正面挥霍又反手嘲谑;出尘的清白,人如静物悬停在空白的时间;磷火的微闪,曝光父子错会与性灵的和解;隐忍的想念,彼此交会的社恐青年碰擦出冷冽的光焰……
小说人物那么面熟,像你心疼的朋友或隐秘的自我;又那么疏离,浑身落满热闹或安静的谜语。他们羞赧、敏感、怀抱温柔,脚踩紧窄钢索,走向深远自由。
初审:周 贝
复审:王 薇
终审: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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