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暖粥铺

深夜暖粥铺

首页模拟经营暖心粥铺更新时间:2024-04-11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像被锋利的锯齿刀豁破伤口,要过一会才渗出血。

我卖粥,小砂锅,也卖点猪肠粉,夜一到就开铺。只是一个很小的铺面,开在一个居民区的入口处不远。我小的时候喜欢熬夜,长大后却发现夜越来越难熬,像我这样没伴的人很容易感觉孤独,所以在夜里熬点粥,熬完了粥有人来喝,彼此聊聊天,也算是生活的慰藉。

我坚持买最新鲜的食材,力求把粥熬得诚恳正宗。瑶柱、冬菜、香菇、香菜一应俱全,黄鳝与虾蟹落得足斤足两,小沙煲架起来一排,我孤独,我的粥热热闹闹。

小区里的主妇对外面的食物仿佛并不信任,她们经过时,脸上总带着冷漠和不屑,头颅高昂,目不斜视,黄色的灯光把她们的脸和身子照得明亮,我每晚都像旁观着一场场模特走秀。我的粥铺也就维持着不痛不痒、冷冷淡淡的样子,光顾的多是对饮食要求不高,生活简易的单身租客。

男孩是在约莫第二个月出现的。跟小区里的那些主妇一样,他先是目不斜视地直直走了过去,随后迟疑了下,又转身退了回来。「什么粥?」问得很简洁,语气斯文。

「今天是黄鳝粥,新鲜的。」我回。

「哦,来一碗。」他把背包脱下来放在折叠桌面上,面朝我坐下。我探身把粥端给他,心也随着桌面上的影子,带着影绰不定的曲折,往他的方向滑翔。我认得他。

他在广场旁边的日本拉面店打工,令人印象深刻。进店时是他招待我和友人,笑容很爽朗,神情很羞涩,下巴有些许胡茬,身形健硕修长。在一个男人的形体上我发现了男孩青涩有礼的神情。他安排我们坐下,给我们点单,耐心,温柔,他会微笑着盯着你,诚恳地对你问话,比起姿态,更像修养。我总是不自觉地盯着他,看他把别人领进来,看他歪着头看着菜单认真地听客人点单,看他微笑着朝客人确认和点头,真是可爱极了。我要是再年轻十岁,估计会大张旗鼓地露出花痴的神态,但我现在只适合感受脸颊悄悄的发烫。耳边是友人的絮叨,我的脑子里,却是一片朦胧的晕沉。

命运多巧妙,重新见到他时,身份竟发生了置换,此时却换由我来服务他。我的心从多年的沉闷、麻木中,突然又闻到了荤的味道。哦,或许是粥里的黄鳝。我把碗放到那个男孩面前时,他抬起头,漠然地看了眼我:「谢谢。」便低头打开筷子。

我盯着他,心里突然暗了下去,有些失落和不安。是一个正常人独自饮食的正常样子,沉默的,手起头倾的,但我却感觉不正常。他很快便吃好,沉默地递了钱,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太不对劲了,突然有点不甘心,有点焦急,有点疑惑,有点迫切,我情不自禁朝他的背影唤了一声「哎你……」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眼神是疑惑。我死死盯着那个男孩的脸,小心翼翼引导似的冲他笑了笑,「好吃吗?」他愣住,然后恍然大悟的样子,点了点头,「哦……不错啊。」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有些失望地看着他,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下次再来啊小伙子!」他又点了点头,转身迈开脚步,缓缓湮没在小区里的暗处。

架子上还在用小火熬着的粥,突然发出了一声「咕噜」,像是某种回响。

没有,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有些疲惫,有些严肃,有机械性的礼节,但不是,不是那个在店里笑意温柔的他。一时间我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从那以后他偶尔会来,他点猪肠粉,我就多撒白芝麻和酱料,他点粥,我就捞足了料端给他,再附送几个煮好的牛肉丸。他喝粥时,热气会腾腾地弥漫他的脸,叫人看不清神情。我最喜欢在这个时候看着他。他的脸和我的眼神一样,朦胧且湿润。多奇怪,隔着雾气,反而感觉少了眼神的障碍。暗恋的时候是不是都这样?明明那么想要到达的心意,神情却遮遮掩掩,怕被捕捉。

面对我对他的特殊照顾,他一开始颇为尴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久了便会用多一点的温度来回报我,比如他后来过来,会叫我一声:

「阿姨。」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母亲吵架,母亲总是会血泪控诉说:「我可不是你家里的阿姨,任你随意使唤!」但我现在倒真希望是他家里的阿姨。

可我怎么就成为阿姨了呢?我一直以为我是我,是小时候姥姥牵着手给我买芋泥包子的我,是小学翻墙逃课赶回家看五点档动画片的我,是高三边听讲边把头埋到课桌下面偷吃零食的我,是大学时和暗恋的学长聊天时眼神发光的我。我是每一个记忆中新新鲜鲜的自己,可我怎么会成了听起来干巴巴充满保鲜剂味道的「阿姨」了呢?

我突然想知道,一朵新鲜的香菇莫名其妙地被制作成了干货的心情。

晚上回家边脱胸罩边听到电视里一个戴黑色宽檐帽的男人拿枪指着另一个男人说「这个女人你肯定认识,而且很熟」。我茫然地回过头盯着发亮的电视屏幕,心想,「她是谁?」

就像身为一个机器人居然死于害羞,43岁的我居然会为20多岁的他心动,这未免有些离奇。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心有不甘,心动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么?

有一天刚下过雨,他从远方的路口拐进来,拿着一把合而未系、湿漉漉的长柄伞,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舞摆,水珠扬起来,在路灯下破碎四散,水汽笼罩了他一身,就像一位披着露珠与雾水晨练归来的剑客,朝气蓬勃得理得所当然。

他就这样走近我,坐下来,叫了一碗粥。

在沉沉的暮色中,有车辆缓缓驶进小区,下过雨的天气空濛苍白,随着夜色慢慢转变为淡灰色。在变化来到的时刻我并不会清晰地知道,我只是隐约地意识到了罢了。我仿佛听到一颗方糖融入了红茶,那样悄无声息,带着一点寡淡微甜的哀愁。那是曾经以为光荣退役了的少女心在蠢蠢欲动。

我给他盛好粥,递过去,他接过手时指腹轻微地按压在我的指节上,那里的神经突突猛跳。我想是因为粥太烫了。

他喝粥时很安静,就像水中的钟。我在一旁搅动我的粥,带着些许迷醉与克己的安分。时间的帧率开始放得很慢,空气湿润,路灯弯折。天空浓厚的云团,似散未散;随着搅粥时手臂的动作,我投射在桌面上的阴影,与他低头喝粥时的侧影,似聚未合;他坐在我面前,明明遥不可及,又仿佛伸手可触,似远还近。

我的手稍微向前伸一点,再伸一点,操纵着一团阴影缓缓往前延伸,直至与他手部的阴影重叠。我微微握了握拳,假装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像被锋利的锯齿刀豁破伤口,要过一会才渗出血。就像汽车旅馆里简陋无趣包装的即溶咖啡,居然也是咖啡,这样的一份心动与在意,居然也能被称之为爱情吗?

听说这个世界已经变得很宽容。最近的报道说卵子和卵子在一起就能孕育新生命,爱情之大,无奇不有。它们或许会衍生丑闻,受到攻击,遭人辱骂,同性恋是病,老少配是心机,师生恋是道德沦丧,跨国恋是贱。但一个43岁的中年妇女,默默地对另一个生鲜的年轻男孩产生了隐秘的爱恋,会受到更多的耻笑和羞辱,因为是病,是贱,是不要脸,是道德沦丧。而对那男孩来说,我可能是女的,是女性,但不会是「女人」。

心里怀着这样的爱情,注定遭受的阻力会比扭开一个蜂蜜盖子更为黏稠。

「我还有月经。」我甚至愤恨又委屈地想。我还是一个女人,不是阿姨,不是大妈,不是大婶。我真的是一个女人,但似乎没有人在意。

5

我总是故意少算漏算他一两块钱,并冲他眨眼睛,嘱咐他不要声张。还经常赠送他许多优惠券。说实话,路边的小粥铺哪有什么优惠券可言,可我偏要给他做一些,担心他有一天再也不来。

有次男孩结账时忍不住问:「阿姨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阿姨喜欢你啊。」我盯着他,笑着回答。然后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也听到了。那个曾经在拉面店里让我突然陷入晕晕沉沉的他。

只见他唇部的线条慢慢朝上拉伸、延展,像两根苗子朝相反的方向各自发芽,然后这两根树苗勾起了唇两侧的帷幕,缓缓升起露出舞台,就像深海里的蚌壳突然打了个嗝,露出了珍珠的光泽。是他的牙齿。看啊,他微笑的嘴角,就是我当初挂上情意的钩子。

他咧开嘴冲我笑了,「阿姨真的很可爱,我也很喜欢阿姨啊。」

「哗滋啦」隔壁街食肆里的一盘花甲被丢进大深锅里爆炒,年轻人碰酒杯的声音,以及车辆驶过的鸣笛声,城市夜晚的熙攘和活力,就在旁边另一条街发生。而这条街上此刻却是令人窒闷的静谧深夜。

「锵锵锵」锅铲快速用力的声音,那边;「滋滋滋」,炸锅的声音,这边。

是我的心里突然炸了锅。

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说可爱是多么雀跃,可我知道他冲我说出「可爱」两个字时,并没有把我当女人。一个女人听到喜欢的男人用「喜欢」来回应自己的心意时是多么振奋,可是我也知道,有的「喜欢」与告白无关。这有点像女人在商场举起两件衣服问男人「喜欢哪件?」「都喜欢啦。」他们甚至都没正眼瞧过它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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