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桥，如何更好“活在当下”

潮新闻 记者 叶诗蕾 共享联盟·湖州 张钰苑

湖州吴兴大溇村，古桥、埠岸和溇港相映成趣。前不久，村里迎来一件大事——村北的大溇桥修好了。

始建于明代的大溇桥，历经数百年风雨，桥面绿植遍布，但石材风化严重，桥体结构一度岌岌可危。去年下半年，湖州市文物保护管理所启动大溇桥维修加固工程，这座百年古桥终于得以重现风姿。

夏日傍晚，市民在修缮好的潘公桥上乘凉聊天。 拍友 范晓伟 摄

这是湖州去年修缮的9座古桥之一。地处太湖南岸的湖州河港交织，桥梁林立，市本级现存各式古桥800余座，其中有12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21座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随着时光流转，不少古桥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构件位移、松动、缺失等情况，2005年湖州市在全省率先出台《古桥保护管理办法》，并从2009年起每年拨付100万元专项经费，由市文物保护管理所对全市残损古桥开展修缮。15年来，湖州市已有70多座古桥以全新姿态融入烟雨江南中。

古桥修缮难在哪里？古桥寄托着怎样的乡愁？又如何实现新生？近日，记者跟随湖州市文保所工作人员和修桥专家，一起走访湖州各地古桥，寻找古桥焕新重生的故事。

复原 为修旧如旧创新工艺

今年，列入湖州市级财政专项经费修缮的古桥有3座，分别是兴福桥、永安桥和太平桥。湖州市文保所所长孙书敏介绍，近年来，湖州通过基层排摸上报和文保所现场勘查，梳理了一批残损古桥的名单，根据残损情况及安全影响每年排定对应的年度修缮计划。

湖州古桥的修缮工程经公开招标后，由一家古建筑公司实施。团队负责人名叫黄金荣，是业内有名的修桥专家。

我们相约在大溇桥碰头。花白头发、利落工装，今年61岁的黄金荣看上去精神奕奕。黄金荣来自临海，曾代表浙江省参加过好几届全国文物修复职业技能竞赛。

1986年，他被古建筑公司派到湖州，接的第一单就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湖城三绝”之一飞英塔的修缮工程。随后，他在湖州安了家，专注古建筑修缮，楼、塔、庙，都能修，但最拿手的还是古桥。

站在大溇港埠岸望向大溇桥，波光粼粼的水面将拱桥映得闪闪发光。在黄金荣的提醒下，记者才发现桥底固定着一层青石色调的拱形支架。

“这是我们创新应用的钢架支撑工艺。”黄金荣举起手机对着拱桥的金刚墙部位拍了几张细节图，“看，这里的石砖风化太严重了，无法满足落架大修的条件，施工稍有不当，可能会导致拱桥直接散架。”

修缮后的大溇桥。湖州市文保所供图

落架大修，是指当建筑构架中主要承重构件残损严重，需要彻底整修或更换时，先将建筑构架全部或局部拆下，替换残损严重的部件，然后再恢复原状的维修方法。

“大溇桥不仅是太湖溇港的‘文脉印记’，至今还是百姓出行的方便通道，安全尤为重要。”一旁的孙书敏介绍，在古桥修缮的过程中，湖州为了最大程度恢复大溇桥的历史风貌，同时让周边村民放心通行，文保所和施工队一起多次到现场踏勘考察，经过反复讨论后决定，对大溇桥采取钢架支撑的修缮方式。

现场测量、切割钢材、粉刷油漆……焊接成型的钢架像骨骼一样严丝合缝地箍在拱圈下，牢牢支撑起整座石桥。简洁的线条和仿石材的涂装，让钢架完美融入周边环境，为古桥增添了一处别致又不突兀的新装饰。

“修旧如旧，并不代表完全摒弃现代工艺。”在黄金荣看来，好的修桥匠，会为每一座古桥量身定制修缮方案，创新技术工艺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在南浔区双林镇，明溪塘桥、埭溪塘桥、永安桥三座石梁桥犹如长虹，横跨于幻溇河道的锦波之上，被合称为幻溇古桥群。

2015年，幻溇古桥群因桥墩木桩腐烂严重，亟须加固修缮。接到任务的黄金荣犯了难：三座桥规模不小，均为七孔石梁桥，长度四五十米；所在位置也比较特殊，幻溇为太湖溇港之一，属于杭嘉湖南排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围堰难度有点大。

为了不影响水利通畅，黄金荣将大型堤坝建设的沉箱工艺用到了古桥修缮中，“我们提前制作了一个钢箱套，围住古桥桥墩，再将钢箱套内的河水抽干，就可以对桥墩进行检查和修缮了。”黄金荣说。

这种沉箱工艺，不仅加快了修缮进度，还大大节省了围堰成本，6个月后，幻溇古桥群的桥墩木桩完成修缮。如今，三座古桥依旧并列在幻溇古水道之上，沉稳凝视着历经沧桑的千年溇港。

欣慰 记忆中的细节保留下来了

修缮一座古桥，需要技术高超的工匠，也离不开依桥而居、与桥共生的村民。

大溇村隔壁的沈溇村，有一座历史更加悠久的诸溇桥，古桥西堍有间古玩店。村里人说，这里住着82岁的袁树琴，诸溇桥的故事，他最清楚。

进门，青砖墙下摆放着老农具、旧瓷罐、雕花桌椅等古玩器具。头戴线帽、身穿深蓝棉袄的袁大爷融在一片古朴的暗色调中。还没等我说完来意，袁大爷就停下手里的活，拉着我到门口亮堂处，翻起了手机。

“诸溇桥底有门道，我们在河里游过泳的都知道，修桥的时候我特意提醒专家桥底有碑文。喏，这是我们拍的照片……”袁大爷说的是桥底龙门石，上面篆刻着纪年碑文“（元朝）皇庆二季季冬鼎建，大清雍正五年岁在丁未小春月乙未日重建”。

湖州市文保所工作人员对诸溇桥龙门石碑文进行拓片。湖州市文保所供图

由于诸溇桥采用的是清代才开始用的花岗岩，一开始不少人都以为它始建于清朝。“但桥梁又具备元朝的特征，导致我们一直无法确认建造年代。”孙书敏介绍，直到修缮围堰后，纪年碑文显现，专家们终于认定，诸溇桥始建于元朝，重建于清朝。

袁大爷得意地说，诸溇桥的始建年代认定有他一份功劳。孙书敏笑着补充：“不止呢，袁大爷给修缮也出了不少建议！”

近年来，诸溇桥破损严重，桥面坑坑洼洼，上了年纪的人都不敢走。加上旁边新建了一座宽阔的公路桥，诸溇桥显得更萧瑟破败了。2022年7月，诸溇桥修缮工程正式启动，附近村民无比期待。

孙书敏告诉记者，为了留住乡愁，在修缮之前，文保所都会走访周边村民，详细收集有关古桥结构、样式等细节信息。修缮材料也尽可能接近原材质、形状和纹路，对于一些不影响结构安全的历史痕迹则尽量保留，力求还原古桥的独特风情。

诸溇桥的桥栏上共有四对望柱，修缮前只残留两对，因风化严重，只能依稀辨认出是石狮造型。“石狮是清代常用装饰，诸溇桥又是清代重建的，所以在制定修缮方案时，我们准备用类似石材制作另外两对石狮望柱，补到桥栏上。”孙书敏说。

没想到，袁大爷和几位村民看了修缮图纸后，把负责人拉到一边郑重地说：“望柱的石雕不对，遗失的两对应该是莲花造型。”老人们在桥边长大，对古桥的一砖一石再熟悉不过，大家都很笃定：“就是两对狮子两对莲花，错不了。”

“诸溇桥年代久远，经历过多次重建，有可能出现保留不同朝代风格望柱的情况。”最终，修缮团队决定尊重村民的意见，对望柱复原方案进行调整，重新制作了两对莲花望柱装了上去。

“这才对呢，是记忆里的样子。”摸着熟悉的莲花石雕，袁大爷打开了话匣子——小时候放学不回家，把书包往桥边一扔，他就往河里跳，游过了无数欢乐无邪的孩提时光。“以前我和老伴去邻村看戏就走这座桥，夏天并肩倚着莲花望柱乘凉，一手摇蒲扇，一手还要拍蚊子……”袁大爷回忆说。他摸了摸凹陷的栏板，又笑着说，“看这里，几代人坐下来，石头都凹了。”古桥修缮后，记忆里的细节也被保留了下来，老人格外欣慰。

古桥迎来送往，有相聚也有离别。但这里的故事和乡愁不会消失，随着古桥修缮焕新，慢慢沉淀，久久流传。

流量 助古桥“活起来”

站在吴兴区东林镇新桥头村，有种奇妙的时空穿越感：头顶，高压电塔的风速转盘呼呼作响；眼前，104国道和杭宁高速两条交通要道上，车辆川流不息；脚下，一座千年古桥随着静静流淌的河水，伫立不语。

源洪桥，省级文保单位，是湖州迄今发现的时代最古老、保存最完整的石拱桥。夕阳西下，古老的武康石泛着淡紫色光芒，令人沉醉。“这桥真漂亮！”尽管来过无数次，孙书敏还是忍不住发出感叹，“单孔石拱桥，压券石上有一圈乳钉纹，系梁雕着立体花卉图案，桥面还做了马道，千百年来细节依旧栩栩如生。”

东林镇社会事务办主任姚娟萍接过话茬：“源洪桥是有名的‘卖鱼桥’，古时去杭州就走这里，据说当时渡口挤满了船，人来人往，很热闹。”

2017年，湖州市文保所启动对源洪桥的修缮工程，经过半年施工，将损坏的金刚墙、栏杆、抱鼓石等一一修复，重现了这座宋代拱桥的神韵。

古桥能修，古桥曾经的热闹如何复原呢？根据相关保护法规，古桥周边的土地不能随意开发，修缮后的源洪桥曾一度掩映在这个杂草丛生、无人问津的地块。为了充分挖掘历史文化资源，进一步展示古桥的美，2023年9月，东林镇结合样板区建设，以源洪桥所在地块为核心，清理河道、翻整草坪、设置复古装饰立牌，建设了一座古朴简约的文化公园。

“环境整治只是第一步。”姚娟萍说，眼下东林镇正依托特色山林生态资源，打造集陶瓷文化体验、山地康养度假、创意休闲农业等于一体的长三角低碳乡村体验目的地。源洪桥作为重要历史文化节点，也被纳入进来。“打造好了，说不定这里也能成为网红打卡点！”

文保研学夏令营活动上，孩子们观摩古桥修缮现场。湖州市文保所供图

“合理使用可以延长历史建筑的生命。”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副院长曹永康曾说，对历史建筑的修缮，绝不能止于外观修复做“标本化”保护。相反，应充分利用建筑的功能进行合理开发与使用，这是让建筑“活起来”的正确打开方式之一。

姚娟萍的期待在南浔区石淙镇已成为现实。2021年，因太嘉河后续工程河道拓宽，南浔区菱湖镇与石淙镇界河上的越界板桥需异地迁建保护。文保所和属地政府多方走访商议，最终选择迁至石淙花海花田囍市景区。

小桥、流水、花海、小火车，落户新家的越界板桥完美融入这个主打田园自然风光的景区中。作为独特的文化景观，越界板桥正出现在越来越多的游玩攻略中，在来往游客心中悄悄撒下古建筑文化的种子。对于湖州的孩子来说，这颗种子可能已经生根发芽。每年夏天，湖州市文保所都会推出不同主题的研学活动，去年8月，一期以古建为主题的文保研学营活动在湖州火出了圈。

“30组名额，征集公告发出后，5分钟就报完了。”孙书敏介绍，他们精心策划、全程带队，4天行程紧凑又丰富，覆盖飞英塔、钱业会馆、永安桥和宝林桥等古建筑文保点，除了中国古代历史建筑的专题讲座，还有实体测绘、文保绘图等体验课程。

10岁男孩费耀灵是个历史迷，参加研学第一次接触到了古桥知识。观摩古桥修缮现场那天回到家，他向妈妈严洁激动地分享见闻，还科普了古桥的类型、年代和修缮要点，“妈妈，文物是文化的载体，保护文物就是传承中华文明。”听到儿子的话，严洁格外欣慰，一家人约定要去打卡更多文化遗址。

“流量，也是保护的力量。”孙书敏说，结合乡村旅游、研学活动等载体，湖州正推动古桥作为文化景观发挥出新的价值，吸引更多人了解、爱上从而主动保护古桥，让古桥真正更好地“活在当下”。

【专家观点】

古桥保护社会价值巨大

谢占强

如果说，水是湖州的命脉，那么，桥则是这座城市的纽带。桥不但联结水巷的民俗与风情，也联结着过去和未来。

湖州古桥具有多重价值。一是实用价值，湖州古桥不是陈列的文物，仍在使用的占了七成，在百姓生产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联结作用，浓厚的生活情调被桥相联浓缩成一幅幅风情画卷。

二是历史价值，湖州古桥历经风雨屹立不倒，都曾见证过一定时代的经济发展与交通繁荣，也是中国桥梁建筑史上的重要实物。

三是技术价值，湖州石梁桥是木构到石构演变的“活化石”，以榫卯技术锁定立柱、盘石和帽梁，形成稳定的薄壁墩，以弧形纵梁连接闭合成弧形连续桥面，以笨重的石头实现木梁般的轻盈灵动。湖州石拱桥以薄墩薄拱为特征，圆的桥洞、方的石块、弧的桥背，方、圆之间相处和谐、得体。

四是美学价值，湖州古桥无论拱桥还是梁桥，都给人一种匀称悦目、统一整齐、庄重稳定的美感，是一种兼具实用性和艺术性的建筑，寓意丰富的桥名、精巧耐看的石雕、巧妙工整的桥楹，构成了独特的艺术美。

五是乡愁价值，大量的湖州古桥位于乡村的田间地头山边，野趣横生，每一座小石桥都能勾起村民无限情思、带来美好回忆，承载着一方百姓的岁月故事。

（作者系湖州市社科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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