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华中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诗经•郑风•叔于田》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
叔于田,乘乘黄。两服上襄,两骖雁行。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罄控忌,抑纵送忌。
叔于田,乘乘鸨。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掤忌,抑鬯弓忌。
——《诗经•郑风•大叔于田》
《诗经•郑风》中的《叔于田》《大叔于田》都很有特色,之前已有不少相关的研究分析,但很少有人把这两首诗统摄起来,予以整体观照考查。两首诗前后紧密连接,就内容和主旨看应属于组诗。前人对此也隐约有所觉察。毛诗小序认为,两者的诗旨都是“刺庄公”。庄公纵容共叔段,一任其做大做强,最终铤而走险。如果剥离掉毛氏“以诗论史”的武断,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他已敏锐地洞察到两诗的内在关系。较诸毛氏含蓄而略带扭曲的表达,陈子展先生则明确指出,《大叔于田》“似是改写自《叔于田》,或是二者同出于一母题之歌谣”。他认为,两者同出于一母题的推测,确属洞见。
我们知道,组诗创作需要作者构思更细密,章法更严谨,内容组织当然也更丰富饱满。如此,其整体效果才能大于单篇诗歌。正是由于组诗的特殊性,《叔于田》和《大叔于田》共同构成一组诗,不仅在“国风”里可谓绝无仅有,即使在整部《诗经》中也实属罕见。两诗都是三章,都围绕主人公叔在郊野打猎的核心事件展开。然而,前者简略,偏于抒情;后者详实,侧重叙事。前者并未正面描绘打猎的具体情形,后者却对此予以充分描绘。两诗构成了紧密的互文关系,共同指向郊野狩猎,一起塑造出叔独特而鲜明的形象。
虽然是组诗,但两诗艺术特色各异。“叔于田”“叔于狩”“叔适野”,《叔于田》三章的首句尽管有变化,但基本是同义反复,仅仅提及主人公郊野打猎,这与《大叔于田》每章的首句并无多大不同。随后,作者分别从“巷无居人”“巷无饮酒”“巷无服马”等三个层面,先指陈街巷的场景。接着,又有“岂无居人”“岂无饮酒”“岂无服马”,以强烈的反问句式,对先前的景象进行质疑。下一句“不如叔也”,对前面的街巷情形予以回应。最终,以跌宕有致的叙述、夸张反问的修辞、迂回曲折的展开,达到了对叔的赞美:洵美,仁义,善良,勇武。整首诗语言简洁素朴,节奏灵动轻快,情感真挚强烈。
如果说《叔于田》是粗浅勾勒,能见叔的轮廓骨架,那么《大叔于田》可谓铺张扬厉,毕现其风韵神采。《大叔于田》让人印象最深的,应该是叔精绝的驾驭技术。首章写他“执辔如组,两骖如舞”。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执辔如组,非谓如组之柔,谓如织组之经纬成文,御众缕而不乱,自始至终秩然,能御众者如之也。”意思是,叔驾驭四匹马拉的车,技术娴熟精炼,两侧骖马,奔驰飞进,跃动如舞。后两章,略去了关于驾车的描绘,着力状写两服两骖,或轻灵如燕,或整齐如一,笔墨详略得当,凸显了叔高超的驾驭技术。这与《叔于田》中的“岂无服马?不如叔也”遥相呼应。
同样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叔的箭术娴熟、武艺精湛,尤其是竟能徒手搏虎。“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尽管作者仅用了八个字来叙写叔力战猛虎的经过和结果,但其中的紧张刺激我们不难想象。为斩断猛兽退路,火烧野草,火舌飞窜。随从环绕成一个斗兽场,呐喊不绝,场面喧闹而热烈。场中央,主人公赤裸上身,袒露出壮硕的身体,赤手空拳,与虎相搏。他心智贯注,步伐稳健,身手矫捷迅猛。在这场近于原始的殊死搏斗中,力量与力量相对抗,心智与心智在较量。叔极度的自信、豪迈的气概、非凡的勇武,显得立体鲜活。叔把最终的战果敬献到公所,由此可以管窥他知晓礼仪。当被告诫“将叔勿狃,戒其伤女”,他似乎听从了劝告,所以后两章侧重写他善射,箭法高明。叔高超的本领、精湛的武艺,也契合了《叔于田》中对他“洵美且武”的褒扬。
相对而言,《大叔于田》的技法更加老练纯熟,在详略安排、节奏把握、细节处理等方面均可圈可点。尽管它仍是一首欢快的抒情歌谣,但重章叠句的形式结构,以及作者巧妙的穿插布局,使作品在对叔的赞美颂扬不断强化延续的同时,也通过局部细微的变化调整,保证整个狩猎的叙述有条不紊地推进。
经由以上分析,再回看这两首诗,更易发现两者盘根错节,彼此交融。有人可能会疑惑,既是组诗,《叔于田》中赞扬叔容貌美、酒量大,但缺少具体叙写,为何《大叔于田》对此也没有照应。笔者认为,尽管是组诗,但毕竟是诗歌,本性灵动,可以跳跃,不必呆板僵化,去追求环环相扣。另外,《国风》共计一百六十篇,以“美”来形容人的有十一篇,形容男人时仅止于笼统赞美,都没有细致描摹。可能在当时,相比于君子风度、英雄气概,男子的美貌实在不易成为诗人表现的对象。至于叔的酒量大,是否与他的勇武豪迈有着隐秘的内在联系呢?若联系古希腊的酒神精神,或者《水浒传》中的武松酒后打虎,我们似乎能找到一些线索。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英雄,却一直被厚重的历史风尘遮蔽着原本的形象和神采。从战国的毛亨、毛苌的诗序,到宋代反对诗序的朱熹,以及清代也反对诗序的姚际恒、方玉润,相隔遥远的他们居然达成了共识,都认为《叔于田》《大叔于田》的诗旨是“刺庄公”,而叔是共叔段——一个反面典型。于是,元气淋漓、英气勃发的英雄,就这样被牢固地镶嵌在坚硬而冰冷的框子里。这种状况,直到现代才逐渐得以改变。
(作者单位:上海市格致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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