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7岁女童突然身亡事件,将少林小龙武术学校推向了风口浪尖。在武校已经产业化的河南登封,这并非个案。频发的悲剧,折射出当地武校的一片乱象。
记者/黄子懿 摄影/张雷
少林寺周边练武的少年们,如今他们已被禁止穿僧服
死亡事件
在一名7岁女童入校不到两天就死亡后,少林小龙武术学校(下简称“小龙武校”)陷入了一片紧张氛围中。
小龙武校位于登封市区以西,距少林寺约20分钟车程。学校坐南朝北,与嵩山相望。我在事发后一周来到这里,发现两个校门都有穿迷彩服的值班学生把守,校内也有学生时刻巡逻,任何一个生人的闯入都很明显。我想起来之前当地人的提醒:“不要暴露身份,不然可能会被打。”
4月9日,来自河北邯郸7岁女童琳琳在学校突然死亡。琳琳体重50公斤,因肥胖于4月7日被家人送入武校减肥。没想到,分开还不到24小时,家人就接到学校特护部主任的电话,女儿抢救无效身亡。家人试图闯进学校讨要说法,却被身着便衣的值班学生挡住去路。目睹当时场景的学生说:“家长都跪在地上哭喊,看着可惨了。”
女儿突然辞世,但家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据报道,他们在停尸房见到女儿时,女儿脸部青紫发黑,左胸部、腹部有瘀伤,像被打过。可寻的唯一线索来自一份模糊的监控视频,这还是家属从学校员工手中抢过来的。
视频中,4月9日上午,一名身形体态与琳琳极相似的学生在操场吃力地迈上台阶,一群学生凑上去围着她,疑有挥拳踢腿,她几次甩手驱赶。几分钟后,琳琳被送往医务室,后抢救无效死亡。女童同学称,在琳琳去操场前,教练也打了她。
在小龙武校,这件事像是一个敏感的秘密,被密封包裹起来,师生避之不及。我借入学考察的名义进入学校,一名12岁的广西男孩说,一般新生入学第一周是适应周,“不会练武,也没有挨打”。话音未落,他被旁边同学打断,“他是谁?教练不是告诉过我们不要和陌生人说这事吗?”
小龙武校的学生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操场练武
学校宣传科长后来对我表示,去世的琳琳自身体重严重超标,疑似身体有恙。他拿出了一张自称为琳琳入学前的照片,称其面部瘀青入学前就有,并非击打所致,“家属自己不愿做尸检,我们也没办法”。这些说法已难向家属求证,4月17日,家属与校方就此事达成和解,家属带着琳琳的遗体回了老家,琳琳姥爷以“不方便透露”为由谢绝受访。
“学校花钱力压下来了,毕竟学校做这种事有经验,很熟练了。”19岁的小龙武校离校生刘向斌说,练武致死事件在小龙武校并不鲜见,“一年少说一起,去年也发生了一起”。这一说法得到了另一名散打班同学的证实。
16岁的王强是去年那起死亡事件的主角。他2017年6月入校练武,2018年5月20日,王父接到教练消息,称儿子从上铺掉到床底,伤势严重。王父赶到医院,见孩子浑身是伤,腿部瘀青严重。在医院昏迷近一月后,王强死亡。王父自此开始了长达一年的维权路。
经鉴定,王强系外力作用头部致硬下膜出血引起颅脑损伤死亡。但2018年12月,登封公安局以无犯罪事实发生为由,不予立案,此事件在女童死亡后被曝出。4月18日,在与女童家属达成协议后仅一天,小龙武校与王父也达成民事和解,校方当日一次性付清80万元赔偿金。王父对我说:“这只是民事上的和解,刑事责任还要继续追究下去。”他至今不知孩子被谁所伤。
“武校每年都死人的,只是这些事曝出来了。”从小在少林寺长大的当地习武人士王俊武对我表示。公开报道显示,2017年来,登封的武校发生4起被披露的学生死亡事件,3起发生在小龙武校,另一起发生在当地最大的塔沟武校。4起事件中有打架斗殴致死的,有因病理性的意外猝死。
与上述两位去世的孩子相比,来自安徽宿州某县的曹庆随一家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2019年3月,在登封的延鲁武校,他们14岁儿子曹夺被同学打成重伤,心脏骤停昏迷,经20分钟心脏复苏,48小时重症监护抢救回来。曹夺身体受挫严重,后被诊断出有先天性心脏病。
曹庆随夫妇二人在江苏打工,育有两子。为给曹夺讨公道,曹母辞了工,前后去了三次登封,都未得到学校具体答复,也见不到领导。“我只是个传话的。”学校接洽负责人这样说,称赔偿事宜可去法院起诉,“该赔多少赔多少”。曹母说,儿子还要进行手术,需30万元治疗费。
曹母从村里搬到县城,租了三室一厅,为曹夺治病,照顾大儿子上学。租的房间没有家具,偌大的客厅只摆一张桌子和一个沙发。曹夺如今绝大多数时间都这个单调空间度过。他走路不稳,晃晃悠悠,需搀扶才不会跌倒。这个瘦小的孩子身高不到1.6米,理着莫西干发型。一天中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床上看手机发呆,满怀心事。
少林寺周边至今还有一些小武馆,习武人数从十几人到上百人不等
“问题少年”的另一条路
早上6点,一声嘹亮的号角响起,一阵阵有序的集合声接踵而来——小龙武校的学生起床练武了。天色未亮,但学生们已换好校服,在操场练武跑操或摆弄兵器,喊声与步点声此起彼伏。
校方数据显示,小龙武校占地面积约1500余亩,校内有3个操场,总面积约有2个足球场大小,这已不足以容纳学校宣称的12000个学生。校内外,只要有超过20平方米的空地,几乎都被师生们占据。从早上6点到晚上9点,酒店外、商铺前,全是少年们练武的身影。
“这些年,登封所有武校的学生人数都在增长,有些甚至是井喷式的。”王俊武告诉我,武校大多数是收留“问题少年”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近年发展极快。虽对女童身亡一事下达封口令,但只要你是持招生考察名义的,老师和教练,都会笑脸相迎。
武术是登封的一张名片。上世纪80年代初,李连杰主演的电影《少林寺》火了后,全国大批青少年从各地慕名而至。少林寺无力全收,很多少年流落周边,少林寺弟子以及邻近村民就顺势而为,办起武校。
最多时,登封有200多所武术学校,经多次整治合并后,如今只剩下40~50多所有资质者。小龙武校里一位从业超过10年的教练说,如果算上少林寺周边无资质的私人小武馆等,总数仍有约70~80所。与这些规模在几十人至上百人的小武馆不同,武校是呈体系的庞然大物。
武校里,学生人数几乎都在上千人,多则上万,均采用军事化封闭管理。在小龙武校,学生一周要训练六天、放假一天,未经允许不能出校,手机等工具只在放假当天才发到手上。学校每间寝室窗口,都被防护栏封了起来,围墙铁网也有三层之厚。正校门的铁网一角,是一个关着十几只猴子的铁笼,仿佛是一个隐喻。铁笼不远处,一些校外小贩,把食物拴着付款的二维码扔进学校,给学生们卖菠萝和烤红薯。
送孩子来上武校的一家人。大部分武校学生成绩并不好,家人无暇管教
武校的封闭管理与对“强身健体”的宣扬,为家长提供了九年义务教育外的另一个选项。小龙武校办公室杨主任对我说,学生中有不少留守儿童。很多学生是父母在外打工经商无暇照顾,成绩一旦下滑,就被送到武校来了,“来武校的孩子成绩普遍都会差一点”。
曹庆随夫妻二人初中辍学,南下苏州打工十几年。儿子曹夺是留守儿童,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后者要带3~4个孙辈,也不认字,无法辅导功课。小学起,曹夺就成绩不好,“怕写作业,一写就头疼”。到五年级,全班50多人,他排40多名,单科成绩在60~70分徘徊。
2016年8月,曹夺12岁,不想上学了。“这么小,去当兵,去技校,都没人要。”曹庆随没办法,恰逢同村一个邻居儿子在登封武校练武,练得不错,还有人管。曹庆想把儿子也送进去,就带着家人去考察了。
延鲁武校是登封第二大的武校,全封闭式管理,就连家长探视都只有在校内活动。曹庆随考察觉得满意,为让儿子在这里不受委屈,他花了16800元/年学费,报了高托套路班,学习传统武术。所谓高托,是指高标准全托班级,食宿标准从优,配备生活老师。
登封武校都采取类似的划分与标准。以小龙武校为例,目前学费有三档:13800元/年、16800元/年、19800元/年,对应普托、中托、高托班,学习武术类别为套路、散打、跆拳道等。入学形势火爆的情况下,各大武校学费一直在涨,延鲁武校高托班的学费已从曹夺入学时的16800元/年涨至18900元/年。入学者,也早从在少林寺门口徘徊十几岁少年,变成了3~25岁之间的各年龄段人士。武校提供各年龄的班级与培训方案,还有幼儿特护班、女生班和外籍培训班。
曹夺妈妈在翻看儿子的病例。在延鲁武校被同学打伤后,曹夺就一直在家卧床休养
曹庆随夫妇在苏州倒腾布料,一年挣十几万元。他们一年只回老家两次,与曹夺沟通仅限于一部手机,一周才通话一次,每次主要聊聊饮食与寒暖。曹庆随要挣钱,说自己确实没时间管孩子。按照他的设想,大儿子能上大学,小儿子曹夺等到了年龄了以后就去当兵。他不指望曹夺在武校能得到与常规学校匹配的文化教育,“里面文化课基本是废的”,只觉得既然打算让儿子当兵,那不妨先练个好身体。
“只要不是无药可救,就不要送到武校去,不然你大概率会看到一个更加叛逆的孩子。”小龙武校的离校生刘向斌说。他是为减肥而进校的,属于学生中较特殊的一类。武校几乎看不到有学生戴眼镜,而他高高壮壮,戴着一个黑框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
2017年9月入校时,刘向斌17岁,身高超过一米九,体重240斤。高一暑假,母亲拉他到健身房减肥,一个武校毕业的健身教练对刘母说,不妨考虑送去武校,“里面减肥可快了”。武校是半天文化课,半天训练,晚上也是要么训练要么自习,算下来有时候一天能训练7~8小时。
刘向斌是单亲家庭,刘母忙于外贸工作。他小学三年级就开始住校,高中时就读于某名牌中学,擅长历史,但偏科严重。文科综合(满分300分)他能拿230~240分,但语数外三门(满分450分)主课加起来也只能拿这么多。在那所名牌中学,他觉得跟同学比读书没有天分,拗不过母亲,就来到小龙武校。因17岁年龄偏大,不适合练习对柔韧性要求高的套路班,刘向斌进入高托散打班。
2019年春节后,他决定不再回校了,“我不走武术道路,不想练了”。在校一年半,刘向斌瘦了约20斤。他的武校班级的同学最小10岁,最大25岁,多是成绩差的“问题少年”,也有武术爱好者,还有家里管不了送来的。“具体来说分为混子一群,不爱惹事的一群,受欺负的一群。”刘向斌说,武校像个小社会。
武校少年们在外聚餐,这是难得的放松时刻。穿迷彩服的一般是值班学生,要负责看护校园
武校江湖
刘向斌刚进武校时,一度很不适应。这里没有常规学校就读时,校与家间两点一线。武校每年基本都只放一次寒假,不放暑假。武术训练强度很大,学生每日衣服一脱,几乎都满是汗渍。而在常规性训练外,学校有时还会组织拉练,远征跑山。刘向斌累得回来连早饭都吃不下,直接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
长此以往,上万人挤在一个封闭空间内,打架常有,教练会打学生,学生之间也会斗殴。文化教育课在此几乎是摆设,学生上课就是玩手机、睡觉和聊天,几乎没人听课。有一次,一个同学在文化课上抽烟,被任课老师抓到后想打老师,教练赶来就是一顿拳脚,同学被打倒在地,下巴磕烂出血,去医院缝针后歇了一星期。
武校内部也有自己的“鄙视链”。刘向斌说,高托班会看不起中托与普托班,觉得对方家里穷才上不起高托,一般校内高托、中托、普托比例约在2∶4∶4,该比例得到了一位校长的证实。同时,练散打的也看不起练套路的,“散打讲究快狠准,套路就是花架子,练散打的随便可以打好几个”。
这种情况下,任何小事都能成为冲突的导火索。刘向斌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和朋友在食堂吃饭时,看见两个不同部门的人突然爆发,打起群架,整个食堂有上百人参与。他们好像打疯了一样,拿瓷碗直接往对方后脑勺砸。“当时觉得这已经失去理智了。”刘向斌说,死亡事件外,武校因训练或斗殴而致残的也有很多。
武校中每班约30~40人,混龄组合。教练是主管,负责练武和生活。为让教练管教好,学校会进行评分考核。小龙武校每班每学期从0分起步,有学生违规就扣分,理由多种多样:抽烟、喝酒、迟到、卫生不干净等等,每次5分起。打架和逃跑出校,是大忌和红线,扣分更甚。每扣一分,教练要罚50元,做好事加分可抵负分,但不增加教练工资。
考核机制下,一些教练会打学生。曹夺说,每次学生犯错,教练都会用棍子打,让他记住错误,师生们管将此称作“开棍儿”。即用一根长度几近普通成年人身高等长的少林棍打背部、臀部、大腿等部位,学生要趴地上或撅起屁股受罚,被打后有红肿瘀青甚至皮开肉绽。
“这样会让你感到痛,打伤也不易看出来,还不耽误训练。”刘向斌见过的教练打人最狠的一次,是拉一个同学到训练馆私下用铁锹打,同学屁股肿得像篮球,“我都看不下去了”。军事化管理与高强度训练下,经常有学生想要逃跑。刘向斌说,每班几十人,每次放假后总有几人不会回来,退学比约有10%。
刘向斌身材高大,有绝对优势,而教练又只比他大两岁,因此在校期间他并未挨过打。大部分同学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刘向斌说,在小龙武校,一个潜规则就是,若学生犯错导致教练被罚款,要自己掏钱给教练补上。
武校教练工资并不高,新教练工资只有2000~3000元/月,收红包成了部分教练的主要赚钱方式。刘向斌所在的班,每到中秋、教练生日等节日,班长会对他们说:“教练带平时带我们很辛苦,大家要懂得回报教练。”学生每人则会拿出约500元红包,也有人给888元、1000元。算下来,一次“节日”,教练能收近2万元。这样的“节日”,每年会过2~3次。
对于以上,一些家长并不知情,或者是即使知情也默认这些潜规则。16岁的已故男孩王强的父亲说,儿子入校后常打电话要钱,说要给教练凑红包,“有时2~3天就是一次,有时一星期,一次就几十块钱”。有次王强要得频繁了,王父就说要给教练打电话问。儿子急了,赶紧说:“你千万别给教练说,教练会打人的。”
一位内蒙古妈妈甚至告诉我,2017年,她将14岁儿子送到少林寺附近的一家小武馆学习,学费3.8万元/年。儿子因抽烟让教练打到住院,母子俩有近一月没直接联系。“每次打电话,教练都在儿子旁边,让孩子只能说好的,不能说坏。”因少林寺山上缺水,儿子后来还得了疥疮,治愈后才告诉她。不到半年,儿子就哭着说想回家,她立马接回,校方也没退学费。
刘向斌说,一般新教练打人较多,他们遇人遇事简单直愣;老教练管理有经验,不需拳脚相向。小龙武校目前约有200余名教练,大部分是新教练,文化素质一般,管理经验也匮乏。他们多是20岁出头模样,留板寸头,肤色黑红,统一身着黄色外套,与有10年以上经验、穿着白色外套的老教练区分开来。操场上带着练武的,绝大多数都是黄衣的年轻教练,一人要带着几十个红衣武生练武。
对于这些年轻教练来讲,要管教好这些学生并不容易,哪怕是打。学生中最远者有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父母一年就去看望1~2次,校园欺凌屡见不鲜。很多霸凌者是“问题”学生,被家长“扔”到学校后,就不闻不问了。刘向斌所说的那位被铁锹打的同学,逃跑中有3~4次都成功了,最后都被家长押着回校。“有些学生犯了错,家长求着不要学校开除啊,家里管不住。”一位老教练说。
与刘向斌相比,曹夺高1.57米,重不到90斤,在班里处于弱势。刚进校时,他每天都哭,给父母打电话说不想上。为让教练多照顾下儿子,曹庆随每次去学校,都提出请教练吃顿饭,只有20岁的教练婉言谢绝了。
2018年3月,悲剧发生了。一个放假的周日,班里一个1.7米高的同学向曹夺借手机,曹夺未借,对方当场开打,先用拳头,后提膝用右膝盖多次顶撞胸部,儿子当场失去意识,瘫软在地,被同学背去医务室时,大小便失禁,尿了同学一身。教练未能阻止这一切。
休息中的武校少年。他们毕业后去向分散,当兵、当保镖、当教练,也有一些人无所事事
混乱的“支柱产业”
7岁女童突发身亡事件爆出后,登封市成立联合组调查组,同时对全市武校开展综合大整治。当地资深习武人士王俊武表示,这已是近两年来登封市第二次开展对武校的大规模整顿了。
2018年7月以来,登封当地人发现很多武校改名了。出于去宗教化的考虑,政府规定不准穿僧衣,设佛堂,立佛像,校名中有寺、僧、禅、释字样的都要清除。如今学生校服上,被打上了遮挡的补丁。
“每年一到春节,登封就冷清得很。”王俊武说。在登封,武校是一门支柱性产业,仅次于嵩山与少林寺为支柱的旅游业。在70万人口的登封市,武校学子超10万人,每年带动30亿元经济效益,其中包括家长的消费。不少家长探视消费被限制在校内,外面十几元一双的练习鞋,校内要卖25元/双。曹庆随和老乡去看孩子,4~5个人吃一顿饭要花400~500元。
众多武校中,塔沟、延鲁、小龙、鹅坡是登封四大武校,均自称规模在万人以上。市政府牵头下,四家武校都成立教育集团,走高端化、多元化的产业路。在小龙武校周边投资过亿办了电影院与酒店。诸如塔沟等武校,则早已涉足服装、武术产品、驾校等。
王俊武透露,当地政府对武校态度矛盾纠结。“武校老惹事儿,政府要收拾烂摊子”,这次女童事件曝光后,“给登封抹了黑”。2000年后,少林寺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登封市政府要求下,景区内的武校几近全员搬出(塔沟除外),而不少武校则借着那次搬迁,大规模新建校舍,实现跨越发展。
登封的武校格局,也正在悄然变化。2019年,原归登封市武术运动管理中心审批的办校资质,被收归至新合并成立的教体局,后者开始逐一审批每所学校的资质,目前只有20多所拿到新资质。过往在登封办武校,只需武管中心审批。武管中心颁发习武场所许可证,这相当于培训辅导班资质,而非学历文凭教育。但不少人拿到前者就开办武校,将学籍挂靠他处,一度导致武校泛滥。
学校一多,就有竞争,甚至恶性竞争,打架斗殴事件常有。王俊武记得,曾有一家武校出现死伤事件后,其竞争对手立马就将新闻印成传单给学生和家长发放。不同武校会默契错开每周放假时间,以防学生之间冲突。武校师生也会参与到当地利益纷争中,曾被爆出过性侵、欠款、欺压百姓等新闻。“登封是没黑社会的,有时候武校会扮演这一功能。”王俊武说。
而一位武校内部人士透露,为了招生,所有学校都虚报学生数字——在当地,武校招生也是一门产业。常规渠道外,教练、学生、市民也帮忙招生。小龙武校教练说,其每季度会有2~3个招生指标:带一个高托学生分红6000元、中托4000元、普托2000元。对外人分红更慷慨,有时分红甚至达首年学费的100%。利益诱惑下,郑州火车站等地都出现了招生贩,他们通过冒充招办主任等“有缘人”拉人参观入校,被曝一年可赚60万元。四大武校官网不得不在官网提醒学生家长提防“黑中介”。
这种情况下,很多少年被老乡和同学拉入。武校对家长承诺管教到位、食宿标准,并描绘良好的未来出路等。按照招生简章,武校毕业生中成绩优异者可进入武警、体育类等大学深造或留武校任教,也可成为私人保镖、健身与武术教练等,再不济也可以成为武术表演团一员。一位校长对我说,“就业率不担心,甚至是供不应求的”。
现实并非描绘的那么美好。据2018年一项针对321名登封武校应届毕业生的调查,有超过20%毕业后肄业在家,是最主要去向。其余学生就业分散,去专业武术队深造、当兵、加入演艺或演出团体,均在10%上下。刘向斌说,同学中真正能去体院的很少,最多是去读和学校有合作的大专,更多同学想去当教练和当兵。
校内管理也并非如宣传所讲。虽是高托食宿标准,刘向斌对此却印象并不好:空调只能开两小时,宣传中4~6人一间的寝室后为改成了8人一间;免费饭菜难吃且要轮换,他要轮着吃两个月高托、中托和普托标准的饭菜,其他班一样。后来他和同学就自己掏钱买更好的饭菜吃了。刘向斌说:“我妈后来也觉得是入了一个坑。”2019年春节后,他连学费都没要就不去了,目前待业在家,每日除准时去健身房外,无所事事。他说,打算以后去当兵。
曹夺目前在家等待着费用高昂的手术。送孩子去武校,如今成为曹庆随夫妇最后悔的决定之一。曹母在儿子的床头重新放上了小学语数外课本,想让他不时看看,“要重新捡起来”。
(文中琳琳、王强、刘向斌、王俊武均为化名。实习记者黄宴浩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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