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里川
在“二舅的故事”刷屏的这些天,我想到了我的外公。他和“二舅”不是一代人,但他们的故事是相通的:都经历了人生难以忍受的困厄,努力求生,艰难地活着。
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和我爷爷一样,曾经在大城市闯荡过。不同的是,我爷爷从羸弱不堪的学徒,成为受人尊敬的几家药店的总会计,人生达到了乡党眼里的“巅峰”,而我的外公却带着外婆回到了山村里,自此没再出去过。
我外婆是南京城里“大户人家”的美貌女儿,而我的外公则是农家儿郎,我无从知晓他们的爱情故事,但他们冲撞着门当户对规则的婚姻经历,呈现出一种稳定的局面,无论顺境还是逆境皆如此。
我上小学前,外公的身体就已经出现了严重问题。但他那时还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是他的长孙,外公外婆儿孙满堂,但他认为我是孙辈里唯一一个爱看闲书的人,因此格外喜欢。只要我一到外公家,他会立马从床上爬起,带我去山村边的河沟里,捉鱼虾。
这个过程里,他会和我讲述从老书里看来的故事,鼓励我将来凭着读书走出农村、出人头地。
外公烧小龙虾,喜欢摘去头部,只留下抽了虾线的尾巴,加以红烧。他不喜欢任何繁文缛节或者多余的内容,在饮食上亦如此。
外公最震撼我的,是他做得一手好麻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塑料麻将成为麻将中的“顶流”,而制作竹麻将已经是冷门手艺。他有一次主动承诺要给我家做一副竹麻将。他从南京的青龙山里寻来大竹,剖开,制作成块状,继而一枚枚手工刻制出来。
他的双手,形如枯骨,令人触目惊心。但可以想见的是,当他的手掌触摸被打磨过的竹块的时候,有温润相传。我磨过方章,知道打磨是一件艰苦的工作。而竹子的*青、抛光,比整治石头还要复杂。
麻将向来不入高雅文化人的眼,似乎代表着一种俗不可耐的文化内容。不过,外公的麻将手作,却并没有让我产生庸俗的观感。相反,拿到麻将后,我爱不释手。麻将上刻着的“东南西北”风,字迹俊逸,堪比印刷体。
我遗憾于没有目睹外公的制作过程。但我可以想象:外公一脱病恹恹的状态,掏出刻刀亮闪闪,攻守之间,竹瘦字肥。
我上初中后,有时受母亲托付,背着蔬菜和粮食,走过田野,翻过山岗,独自来到外公的床前。他那个时候,已经无力带我去野外“改善伙食”,而是成天躺在幽暗的床上*。这样的*让我不知所措,也惊惧。而他在*的间隙,不忘询问我的成绩,嘱我发奋。
外公得的是时人认为无药可治、只能拉回家“病养”的重病。但他是乐观、入世的。外公和外婆日常准备了一个铁盒子,里面是分币和钞票。他们不允许娃娃们打开,因为这里的钱,只有逢年过节乞丐上门时才能得到,俗称“送亲戚”。在外公眼里,世间还有比他更困难的人,而他依然有力量帮助别人。这是他的快意一刻。
有一段时间,他偶尔在床头编织竹篮竹筐,以保持一份技术的娴熟。他还会剪“囍”字,只是光线和视力已经不允许他再亲自作业,好在这个技艺,我七岁时就已经耳濡目染,加以尝试后还获得过外公外婆的好评。
多年后,我看到了外公年轻时的照片,瘦高而英俊,精神矍铄。今天想来,外公在床上痛苦*的时光,居然达到了三分之一的人生。在这段常人难以想象的时间里,外公独自一人面对着暗淡的墙壁,这是他一个人的“面壁”“对话”方式。我的父亲告诉过我,“你的公公”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还能走出村庄。
1990年秋天,我的外公去世了。对很多深陷于病痛中的人来说,死亡是一场解脱,但对我的外公来说,死亡可能只是一次“降级”。
在我的视野里,疾病着、残疾着、受难着,但从未向厄运低过头的,乡村里大有人在。对我们这些从乡下出来的人,生命中或许都有一个“二舅”般的存在,只是很多人渐渐选择了回避,选择了遗忘。我们不该遗忘。
责任编辑:王磊 图片编辑:沈轲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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