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黎叔决定去越南创业,带着五百万人民币。至今,公司仍未盈利。
当黎叔步入职场时,正值《无间道》热播,他碰巧与演员黎明同名。于是,“黎叔”这个名字陪伴了他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12年。
2017年,他辞职创业。当时看中了“电竞主播”这片新兴地带,便在上海成立了一家MCN(注:Muti-Channel Network,网红经纪公司,帮助网络红人变现)公司,取得过一个月打造百万粉丝主播的成绩。
但最终还是创业失败,以他的话来形容,是游戏行业太烧钱,“穷爹养不起富儿子”。
2019年,一位派遣到越南做“越南版腾讯”的前同事告诉他,越南的网红市场尚待开发。他便动了出海创业的念头。为调研市场,他三次飞往越南胡志明市考察,找当地人聊天、了解异国文化。
在网络上,越南“淘金热”有很多具象,却又玄乎的形容——“遍地是创业项目”“改革开放时的中国”“遍地都是衣履光鲜、拎着行李箱来投资创业的人”。据报道,一份越南统计局数据显示,2022年一季度越南的进出口总额约1763.5亿美元,其中出口额猛增,约为885.8亿美元,同比上升12.9%。对比一季度的出口总额,越南超过了深圳。就连香港首富李嘉诚,也将投资目光转向了越南。
在黎叔看来,在越南开网红公司这事能成。他觉得自己很理智,去越南创业绝不是被“越南淘金热”“新的世界工厂”给忽悠了,而是经过各种分析与权衡后的决定。他打算在这里创立东南亚最大明星经纪公司。
然而,现实总是比想象的复杂百倍。来越南的两年后,他的公司不仅至今仍未盈利,还被越南的年轻员工整顿了职场。在他介绍越南年轻人生活状态的播客节目里,听众玩笑道,这是“越南年轻人治好了中国卷王老板精神内耗”的故事。
他坦言,越南市场有活力,是真,年轻人比例高,也是真。越南的9500万人口中有一半在35岁以下,社交媒体渗透率达73.7%。但更现实是,这就是一个九千万人口,人均月收入只有几百美元的国家。起点如此,不可能热到数亿营收,也不能热到“纳斯达克”敲钟上市。
“几个合伙人分摊后,一年我能纯利润100万人民币左右就不错了。”这是黎叔创业最初的估算,也是根据越南市场,做出切合实际的判断。
然而,公司至今仍未盈利。
到头来发现,所谓的越南淘金热、创业热,“都是媒体层面的热”,黎叔说。他有12年大厂的工作经验、两年MCN创业经历,“我且不说自己比多数人强,但至少从资金和能力上,不算差劲”,“我这样的(创业者),都两年还没盈利,其他人能立马淘到金么?”
另一件让黎叔始料不及的事——越南员工把他这个老板给“整顿”了。公司里的员工从不加班,午睡睡满两小时、下班从不回消息不接电话、节假日不回甲方消息。员工注重生活大过工作,严厉批评还可能导致大批离职。作为创业公司的老板,这让黎叔无时无刻不在焦虑。
不过,他也很羡慕越南年轻人的生活状态,自由、蓬勃、有朝气。他们的世界里,没有跳槽必须涨薪30%的执念,开不开心是衡量一份工作的唯一标准,收入悬殊的人也能毫无顾忌地玩在一起,薪水不能决定人在社交场合的身份高低。“像是某种程度上的‘不以物喜’”,他形容道。
花了半年时间,他不断改变与理解越南的职场文化,让自己降速“慢下来”。
他相信,公司的盈利只是时间的问题。
△黎叔公司的主播们 图|受访者提供
以下是他的自述
【1】当中国老板遇到不加班的越南员工
前段时间,是越南的国庆节,(注:每年的9月2日,公共假日为9月1日到4日)放假前我跟员工说,趁节假日用户都很闲,数据效果会好,多安排一些直播。以我之前在互联网大厂的工作经历,不用我嘱咐,员工可能提前一个月就准备好,甚至方案都做好了。
但是,等我拿到九月的排班表,发现不仅没有增加直播,还把原有的直播都删掉了。我问员工为什么不直播,他们也不找其他借口,而是直接说:因为我要出去玩。
假期,我公司一看,真的没有一个人来上班。刷社交平台才知道,十几位主播约到一起,出去玩了。出去玩就算了,还晒合影发出来,居然不屏蔽我这个老板。
上面说的只是众多事情中的一小件,但足以说明越南年轻人没有“主观能动性”。
节假日还能看到越南人直播,只有一种情况——人家既是店主,又是主播。可能是这个人开了一家服装店、超市或者化妆品店,如果店主不出去玩,在店里呆着,会顺便直播。
看到这种加班,下次我就会跟他们(员工)说,你看人家为什么能在top榜上,不是因为播得好,不是画面好,不是更会卖东西,是人家努力了。
越南已经是东南亚六国中最具狼性的,但与国内比还差得远。
每天早上九点上班,员工没来几个,我时不时听着他们骑摩托车“wu wu wu”地来上班,真焦虑啊。中午12点,他们又齐刷刷地把垫子铺在地上睡午觉。在中国,员工一般是在桌上或者靠椅上随便睡个午觉,但越南员工得躺着睡,每个人备了几块小孩用的防摔垫,睡满两小时再起来工作。我是没有睡午觉习惯的,那两个小时就格外难熬,看着他们睡,不能出声、不能走动,生怕吵到人。后来,我只好出去溜达,等他们睡醒我再回。
下午四五点,陆陆续续有人往沙发上坐,聊天说笑,我也听不懂他们在说啥,但看他们聊的那开心样,肯定不是在聊工作。一到五点半,所有人像收到指令一样,全部站起来收拾着下班,听着摩托车“wu wu wu”从地库开走的声音,我又焦虑了。
国内主播一般一周播六天,每天播好几个小时都没问题。在越南不行,他们最多能接受一周播四天、每天两三个小时。哪怕直播间数据再好,只要到下班的点,立马下播。
下班后,他们会去喝咖啡、K歌、各种娱乐活动,从来不回工作消息和电话,包括商务群里甲方的消息。心情好他们可能回你一句不方便看消息,多数情况就是没人搭理你。发现几次这样的情况后,我就规定所有的商务群必须把我拉进去,我来及时回复客户。有时我也不够清楚项目的进展情况,只好把员工的联系方式给客户,“没办法,我也联系不上”。
之前我给他们组织过几次培训,讲了几次,没人搭理,只有我一个人在讲。问了越南的合伙人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他们不乐意在下班后开会和培训。
啥都不能耽误下班,这就是越南年轻人。
△黎叔公司的主播在直播 图|受访者提供
【2】每天在“理解他们的职场文化”和“都开除掉”中左右横跳】
除了没有主观能动性,越南年轻人也不会”举一反三“。
中国年轻人很会领会上司的意思,领导给你说一件事,你能想到前面一步,甚至几步,或者把其他方面也给做了。越南年轻人不是这样,你说啥就做啥,一步都不会多想,一步都不会多做。
越南年轻人也很“我行我素”,会当面答应,背地不做。
比如我们直播选品,让他们带货卖“白牌”(注:白牌是相对于品牌而言,指小厂商生产,未挂牌的各式商品)。品牌商品定价高、利润低,而白牌便宜、利润空间大。国内直播中,白牌市场非常火热。我以为我说服了他们答应卖白牌,直播时却发现没卖。
我每天就在“理解他们的职场文化”和“都开除掉”这两者中,左右横跳。
在越南开工厂的中国老板,常吐槽的也是越南员工。花三个月培养好一个流水线熟练工,一不高兴,说不干就不干了。
确实,越南年轻人不缺工作,他们换工作很随意,但老板就要另花时间培养员工。我不是很敢批评员工,有时候说完他们,我还要跟合伙人嘱咐,说我刚把谁批评了,你要注意他/她的状态,别到最后因为我的批评,人家离职了。
指出他们的问题,我肯定没有坏心,对吧?但我越来越没法判断,自己到底是批评得严厉,还是婉转,所以我一般会让合伙人去帮我盯一下这个事。
现在中国社交平台时不时有帖子说“00后整顿职场”,我是一篇都不信的。我了解国内的职场,现在的00后心里也许是这么想的,但肯定不会这么做,例外的情况只能是小作坊式的公司,不是严密制度的大厂。
当这种内容很受欢迎的时候,只能说明它反映了现下大家生活中缺失的东西。越缺什么。越表现什么。同理,越南这边会报道什么?大家为了学习多么拼,为了公司做多少多少事。
△黎叔公司的主播们 图|受访者提供
【3】越南“淘金热”只在网络上热
成立Vzone(注:黎叔的公司名称),我想着先培养网红,再直播带货。
之前,我一直以为越南和中国的文化比较共通,比如中国的网红带货,明星也带货。有钱赚,是个好事。网红想走入明星圈,非常容易,个人流量足够大就行。
但在越南不是,网红和明星是离得非常远的两个圈。应聘过来的主播大多怀着明星梦,直播带货让他们觉得自己不像明星了,粉丝说卖东西很low,他们内心很矛盾,实现不了演员梦、歌手梦。
我们从零孵化新人,在tiktok上拍视频,比在市场招聘资深销售,薪水要付得划算。账号的流量来自两大版块——搞笑和剧情,各国都一样,全世界都爱看这些。再往下就是一些垂直分类的内容,穿搭,美妆等等。与国内最大的不同是,国内任何一个垂直市场都可以养活一大批kol,假设垂直用户比例占5%,那在中国目前的人口盘下,数字已经现当庞大。
但说实话,中国和越南确实有“文化壁垒”。一些爆火的搞笑段子,我都看不懂。例如,一个小姑娘穿着类似打车行业的工作服,戴着头盔骑摩托车,另一个人问她多大年纪,小姑娘说了一个数字,大概是在越南还没到能考摩托车驾照的年纪,另一个人就打她头盔说,你骗(逗)谁呢?播放量巨多。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这个段子的笑点,或者说击中的痛点在哪里。
粉丝本地化,选品也得因地制宜。比如,袜子不太好卖。越南人习惯穿拖鞋,进门光脚,对袜子需求不大。在国内,扫地机器人特别火爆,我想着越南人习惯光脚在家走,总得扫地拖地,带货卖这个肯定不错,结果反响不好。后来一想也是,越南人均家居面积不大,20多平米,清洁地面也费不了多大劲,并且人均月收入只有几百美元,不会花几个月的收入去买一台扫地机器人。
△黎叔公司的主播在拍视频 图|受访者提供
我们公司旗下粉丝数最多的主播,有1800多万粉丝,相当于越南总人口的几分之一,能进越南top3。但,越南的直播市场仍在培养用户习惯,许多越南人不习惯边看直播边买东西。就像国内刚开始直播带货,用户也很不习惯,心想,这不电视购物么?
国内主播一场几百万,一个月恐怕上亿的流水。这是国内正常的数据。而在越南,对半的数据都做不到。9700万人口,一个月工资600美金就已经很不错了,就挣这么多钱,你指望他们能花多少在购物上?
一开始,我们的想法也很简单,这个市场绝对能赚钱,把事情做好,每年盈利几百万,几个人分摊后,我能有个一两百万人民币,就可以了。我们很清楚,这里的经济土壤、市场规模和国内完全差距太大了。
现在,公司已经拥有8000多万粉丝,几乎等同越南人口总数,是越南最大的MCN公司。我大致预估,公司到年底就可以盈利了。
△黎叔公司的员工在工作 图|受访者提供
【4】越南员工治不好老板的精神内耗
我不认同我的故事是“越南年轻人治好了中国老板的精神内耗”。因为没有治好。
在我看来,这话意思有两种,用“治好”这个词,就说明我的焦虑是种病。还有一种意思是,我的焦虑就像网瘾一样,不是病,但可以通过强迫做出改变。
首先,我觉得我的焦虑不是病,而是一种追求。
从腾讯的十二年到创业,“成就感”对我而言一直很重要。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会努力追寻。加班到深夜,持续几个月甚至一年,看到自己拼搏做出来的东西,是满足感在支撑我,不因为老板的好坏而懈怠。
我觉得中国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想法。可在越南不是,他们不在乎成就感,或者成就感不来自于工作。
但你说他们是不是让我改变了?我承认我被改变了。有点像电击疗法,被强迫改变了。
坦白讲,我还挺羡慕越南年轻人。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我绝对认同。只不过我作为老板,作为一个从中国卷出来的人,我做不到,所以我很羡慕他们。
我也在试着“慢下来”,对东南亚的职场文化“求同存异”。
客户跟我说,某项目三天得做成,我会说,那不行,没有一周做不成。我也把自己的上班时间给改了,一般工作到凌晨,下午三点多再去上班。这样,就不用焦虑早上“wuwuwu”的摩托车声,也不用熬过不能出声的午休两小时,只需要焦虑一次——下班的“wuwuw”摩托车声。
员工们也在改变。之前是付加班费也没有人愿意加班,现在晚上7点到9点或者8点到10点,有愿意留下加班的员工,确实是看到数据比较好。我也不再在下班时间给员工发消息,知道不会收到回复。
我是80后,那个时候高考还没扩招,考上大学挺难。2004年我从东北财经大学毕业,是不分配工作的第一期。处于新旧变革之间,我不卷不行,得向现实低头。异国创业,老婆孩子不在这,我有什么生活?不需要有生活。我也无法抱着旅游的心态,为了美食,四处玩乐,只可能是在公司待着。我的生活就是工作。
大城市还是小城市,卷或躺,都是一种选择,都有好处和代价。而我,选择自我实现和自我证明,继续完成“创立东南亚最大MCN公司“的目标。
九派新闻记者 徐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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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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