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秋天的怀念

青未了|秋天的怀念

首页模拟经营小鸡兄弟的爆米花店铺更新时间:2024-04-18

秋天的怀念

作者:雪樱

1

秋日的午后,我漫步在交校路上,阳光很软,风也很轻,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路两旁的健身器材上,有人在打盹,有人在甩腿,一切都是那么安详,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也不会影响到眼前的静谧,美好得叫人几分忧伤。

每一座城市,都有几条以大学命名的街道,比如,“山大路”“济大路”“山师东路”,等等。交校路因山东交通学院﹙前身是济南汽车机械学校﹚而得名,虽不起眼,却历史渊源深厚。它与学校同年出生,至今已经走过66年。听老人说,上世纪80年代初从八里桥延伸到交校路,得益于校友的回报。“交—校—路”,每当来了快递或有人问起,我都会用标准的济普话说:“交通的‘交’,学校的‘校’,是交通学院所在的这条路。”每一次重复,就要翻动一次过往,使我在心里产生轻微的隔阂感和厌弃感:是这条路被时代淡忘了,还是它垂垂老去了?

每年秋天开学,是这条路上最热闹的时候。送孩子的大军浩浩荡荡,很是壮观。上世纪70年代,基本上是手扛肩提,拎着蛇皮袋子,慢慢地,“黄面的”、“红夏利”、桑塔纳、捷达车,再到今天的私家车、网约车,新生报到的细微场景,映照出时代变迁的生动缩影。报到那几日,沉寂一个暑假的交校路变得喧闹起来,便民商店、小吃摊位、水果店、打印店、修鞋的、换锁配钥匙的,生意也跟着火爆起来。不时有学生接二连三进出,买生活用品,或出去逛逛,他们对周围充满好奇,打量着这个离象牙塔最近的小世界。

我出生在家属大院,上幼儿园、小学、初中,交校路都是必经之路,它见证着我从懵懂孩童到少先队员、从共青团员再到青年党员的成长之路。这条路就像一条射线,把我从这里发射出去,去追求梦想与爱情,去经历生老病痛,去看整个大千世界。走过三十七年的道路,我最放不下的还是这里,如福克纳说的“邮票大小的地方”。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说过:“我仍然眷念着布拉格那铺满鹅卵石的街道,和踏过这街道的灵魂。”我最眷念的也是这条街道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2

记得小时候,交校路没有现在的宽敞,学校校门正对着家属大院。后来参观校史馆时,我有幸看到最老校门的照片,大门为苏式风格,上方的红五角星格外耀眼,见证着那个年代的苦难与辉煌。放学后书包往传达室一扔,我和小伙伴就钻进校园里玩个痛快。那时候,路两旁有两家手推车商亭,卖日用百货,也能打公用电话。到了周末,街上有卖气球的、套圈游戏的、捏泥人的、卖小鸡的,还有爆爆米花的,那种最古老的小推车,带有化肥袋子,附近的居民从家里用瓷碗端着玉米或大米来排队加工,四周围满了孩子,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用双手捂紧耳朵。伴随“嘭”的一声巨响,孩子们松开手一拥而上,上前捧一把热乎乎的爆米花,如雪白,似奶香,吧唧吧唧吃得香甜,连撒在地上的爆米花也都被捡起来。

除了一所大学,这条路上还有一所小学、一所职专,因此,人来车往,熙攘热闹,高峰时段经常堵成一锅粥。我上小学时,校门口路西,有个摆地摊的高个男,他是泰安人,卖旧书,也租书、租碟,他话很少,有些结巴,但书很全,吸引不少师生,还有农民工。几年前,有位毕业留校工作的男老师,他跟我说起,当年读书时在校门口地摊上,有本英汉词典一块五角钱,他没舍得买,事后很是后悔,也许就是这家书摊。

路东有个卖百货的姑娘,她浓眉大眼,待人热情,哪个同学没带钱,也敢赊给你冰棍、零食、粘画。百货摊与旧书摊对着,每有城管来撵,姑娘都帮着高个男打圆场,他满脸羞怯,不知怎样感谢。时间久了,街上的人热心牵线,他们恋爱了,很快结婚生子,摊位也合二为一,主营百货,也修车、配锁。

就像他们的爱情,日久生情,水到渠成,交校路上的故事,也是如此,缓慢如水,静水流深。记忆最深刻的是,冬天的晚上,下了晚自习,学生结伴蜂拥而出,百货摊、烤地瓜、糖葫芦,忙得热火朝天。汽灯高高悬挂,照得街上一片亮堂,这边称花生、瓜子、山楂条,那边买橘子、苹果、香蕉,老板娘裹着军大衣,略显臃肿,她脸上的冻疮,却暴露无遗,让人想到张爱玲笔下“碎牛肉的颜色”。称重、装袋、找零,最后伸进布袋里,抓上两把花生,道一声:“好吃再来!”对方回应:“谢谢老板!”糖葫芦是现做现卖,油锅里的糖浆“嗞啦嗞啦”响着,摊贩动作娴熟,边熬糖边张罗生意,很多学生都围着等候,有说有笑的;刚出炉的烤地瓜,热气腾腾,有些人接过来就捧着吃起来,“哧哈哧哈”,瓜瓤金黄,烫嘴香甜。

烤地瓜的香气、糖葫芦的甜味、各种的果香,杂糅在一起,和着学生们的欢笑声,顷刻投入到漆黑如墨的夜色中,转眼间,没了踪影,只有高空中几颗星星无声地东张西望。

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小女孩从家里蹦跳着跑出来,头戴“兔子耳朵”的毛线帽子,身着红色棉袄,去街上百货摊前买大大泡泡糖,或是干脆面,或是花生糖,然后在街上与小伙伴玩耍,玩够了才回家。

那个小女孩,正是我。

多年后,我读到奥尔罕·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和“呼愁”,既感慨,又迷茫。他写道:“伊斯坦布尔人成为向内看的人民,因此我们怀疑任何新的东西,尤其任何带有洋气的东西。过去一百五十年来,我们胆怯地企盼灾难带给我们新的失败与废墟,想办法摆脱恐惧和忧伤依然是重要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发呆地凝视博斯普鲁斯,也能像是一种责任。”帕慕克苦苦探寻“呼愁”的意义,他的追寻之路,何尝不是一个人与一座城的情感联结和灵魂共振呢?我转而问自己,如果说交校路是我的“后街”,那么我的“呼愁”以什么形式呈现呢?

后来,学校校门改在东面,这条路上的日常也随之发生变化。取缔摊贩,规范秩序,然而,到了晚上,路两旁的小吃摊依然人气十足,麻辣烫、白吉馍、拉面、过桥米线、臭豆腐、炒米饭、菜煎饼,以至于蔓延到了对面胡同里的大排档;喝醉酒的丑态、过生日的嗨唱、情侣间的恩爱、聚餐后的放纵……都在这条路上演绎出别样的色彩,霓虹灯下,那些歇斯底里,那些爱恨情仇,也都被它一一接纳。

2005年,学校主校区迁至长清大学城,留下部分学院。这条路变得黯然失色,似乎预示着一个时代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改造提升,文化墙粉刷一新,健身器材一应俱全,便民市场开门营业,让摊贩不再打游击,但是,有些东西终究是回不来了。当街道空间被打上“文明”的烙印,失去的比拥有的要多得多。

3

这个秋天,我穿过交校路,去学校理发。秋阳从高处兜洒,打在树梢上、行人的脸上、整洁的路面上。路南的女修鞋匠,正在埋头走线,机器发出“哒哒哒”的声响,使我不禁想到过去,那位头发花白、戴眼镜的老修鞋匠,连外国人也竖大拇指的修鞋匠,是她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不远处的交通书店,因为是周末,没有开门。梧桐树荫下有位老伯,他坐在马扎上闭目养神,台阶上的收音机响着,传出刘兰芳说评书的浑厚嗓音。只见他一手托着敞着盖儿的茶杯,香气袅袅,听得入了迷。是啊,他就像是一尊佛,时光打这里经过,停滞不前,令人久久注视。

进入校园,我愈发地感受到光阴的静谧和历史的变幻。校园几乎一夜之间被缩小,篮球场改成汽车训练场,办公楼变身商务酒店,除了见缝插针停的汽车,迎面可见外卖骑手出入,五颜六色的单车行驶;迎接新生的横幅迎风鼓胀,好像承载着对未来的憧憬。过操场,餐厅,一拐弯就到了理发店,仿佛进入黑白的光影世界,陈旧,落后,当年锅炉房大烟囱熏染的黑色墙体,与现代气派的建筑如同一条分界线,让人产生疏离感。只有操场上不时传来的军训呐喊声,才叫人缓过神来。

偶遇一位老校长,他也来理发,从市区乘坐公交车,专程回来理发,每月一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突然顿悟到,我的“呼愁”就在这里——踏上交校路的那一刻,就像老校长每月一次的“赴约”,他是借理发的日常事项,找寻曾经的足迹,包括在这条街上创业之初的激情与热血、理想与信仰。

想到这里,我更近一步,想到我的爷爷。他18岁从南洋到这里,在学校开了一辈子的汽车,零事故,带的徒弟数不过来,然而,如今健在的也不多了。他弥留之际,我曾陪着他去校医院打吊瓶。那也是一个秋天,我搀扶着他的胳臂,个头刚刚够到他的肩膀。我们缓缓走过交校路,走过教学楼,脚踩在泛黄的落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徒生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温存,持久。他走得很慢,脚步蹒跚,能够听到细细的粗喘声,一路给我讲过去的事情,尽管他讲得生动鲜活,但我总觉得断断续续,就像从历史长河中撷取几朵浪花,再多的叙述也只能管窥其中一部分,无法穷尽全部的细节。

此刻,理完发从学校出来,走在交校路上,头发已被吹风机吹干,但我的心湿了。我的一记掌温,传递着当年爷爷的体温,他高大的身影,恍若就在眼前,我的泪水溢出眼眶,再也无法控制。一切都在变,变得令我几近恐惧,想要逃离;一切又都没有变,理想如昨,青春如昨,变化的只是我的心境,我的容颜。

就在我伏案时,外卖到了,骑手电话打进来,一通高声询问:“你的地址是不是写错了?”我耐心解释,一度怀疑导航的欺骗。近一周内,这样的解释已经三五次。原来,骑手找到了旁边的新建小区学府丽苑,老校长楼前的幼儿园到期搬离,又一个参照建筑物消失,导航里的交校路越来越模糊,想到这里,我的心底有个地方隐隐作痛。但是,不管怎样,有一条依偎在大学臂弯里的道路,我是幸运的,我还能够找回很多丢失的黑白记忆。不管怎样,在钢筋混凝土森林里有这样一条街道,我是敬畏的,我还能够遇见更多意想不到的时间馈赠。

4

世道轮回,兜兜转转,一个人从生到死,都绕不过家门口的街道。如苏童之香椿树街,徐则臣之花街,奈保尔之米格尔街,街道是地理意义上的原乡,也是精神层面的城堡。然而,交校路连通着大学的根脉,赓续着文化的薪火,也就不同凡响了,即使难以抵挡功利世界的入侵或裹挟,也不会失其本色:广博的胸怀和包容的精神。作家鹿桥在小说《未央歌》中有段话,我记忆深刻:“这个看来竟像个起头,不像个结束。不见这些学生渐渐都毕业,分散到社会上去了么?他们今日爱校,明日爱人,今日是尽心为校风,明日协力为国誉,我们只消静观就是了。”传承的力量,正是如此,人们往往看不到,却能无时无刻感受得到。

回望交校路上的那些人、那些事:送牛奶的那对小夫妻,男人在一次送货中骑摩托出了车祸,被撞身亡,女人后来再婚;街上排长队的那家煎饼果子,每天早上可见一高个男推车出来,戴着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镜,寡言少语,站在一旁用勺子搅拌面糊,那个秋天的早上他突发疾病,就这样离开了,现在女人依然出摊;而附近堤口庄那对牵着牛出来吃草的父子,好几年不见了,儿子患有智力障碍,父亲头戴回民白帽,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拽着他的手,父子俩走过街道的场景,令我感动满怀;昔日街上从手推车卖百货发家的夫妻,买下两处房产,中间闹过离婚又和好,现在店铺由两个孩子打理……

而我,也从这里离开,又回来,就像太阳每天升起,又落下。有一天,我会从这里消失,走向未知的世界。那一天,在交校路上的幼儿园里,势必跑出来一个梳着马尾辫的爱笑的女孩,她抱着心爱的篮球。

那是我吗?

那就是我。

5

俄国著名作家赫尔岑在回忆录中写道:“凡是属于个人的东西都会很快地消失,对于这种消逝只好顺从。这不是绝望,不是衰老,不是凄凉,也不是淡漠;这是白发的青春,恢复健康的一种形态,或者更恰当地说,就是恢复健康的过程。人只能用空虚方法忍受某些创伤。”这样看来,我的“呼愁”,属于所有在这里停留过的人们,所有的回望或凝视,都是在寻找一份精神寄托。因此,交校路是我到世界去的起点,也是我抵达世界的终点。

我走在交校路上,秋阳轻轻柔柔,照得我几分慵懒,对面走来一对情侣,衣着新潮,笑声清朗,男生搂着女生的肩膀,女生脸上飞起几片红晕,披肩的长发散发出洗发水的馨香,树叶的碎影,在他们身上跳动。那一刻,记忆深处的青春往事与生活场景,在我的脑海里浮现,飞升,就像空气里杂糅的香味,瞬间霸占我的鼻翼,还有心灵。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签约作家。已出版《含泪的绽放》《泉畔的眺望》《金蔷薇与四叶草》《千佛山:遥望齐州九点烟》,至今发表作品400万余字。荣获《人民文学》全球华人文学征文一等奖、首届青未了散文奖一等奖、第六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第四届“泉城文艺奖”、第二届“沂蒙精神文学奖”、首届“张纯如文学奖”、第二届“吴伯箫散文奖”等。﹚

壹点号雪樱的百草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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