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万口传，至今仍新鲜
由追光动画出品的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以下简称《长安》），接棒《消失的她》《八角笼中》，继续为2023中国电影暑期档市场贡献“爆款”。
《长安》以高水平特效制作加持，通过唐朝诗人高适还原李白一生，进而呈现唐朝诗人群像。就细节而言，全片共计出现了48首唐诗名篇，精准“命中”了广大中小学生及家长，包括古诗词爱好者、动画片爱好者等群体。
对从小熟读唐诗的中国观众而言，“骨子里的DNA动了”。甚至有的影院，出现了中小学生集体跟着电影背诵唐诗的场面。
截至目前，《长安》在豆瓣得到了8.2分的高分，有约78%的用户不吝打出4星和5星。而据猫眼专业版数据，《长安》票房已超过9亿，预测票房将超过15亿，市场反馈和成绩颇为喜人。
已有诸多业内人士，开始探讨《长安》的历史地位，它担得起中国影史上的最佳动画电影么？
《长安三万里》海报 图/电影长安三万里官方微博
剧组用心了！李白确实一生想当官
“我坦率讲，《长安三万里》确实气势恢宏，是国产动画电影的经典之作。”唐朝历史专家，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于赓哲教授，对中国新闻周刊高度评价了这部电影。
“据我交流得知，主创团队确实非常下功夫。筹拍期间，他们长期泡在西安的各大博物馆临摹，并研读还原大量史料。首先，《长安》不是以李白的第一视角讲故事，而是通过高适的眼光去回顾李白的一生，视角非常独特。电影中有很多细节，能看出主创团队对李白的生平、唐朝的历史文化背景有极深的了解。”
在于赓哲看来，这部《长安》中，李白人生不同阶段的故事，与高适、杜甫等诗人的友谊，个人婚姻，乃至唐朝的风貌都能从史料中找到出处。
《长安三万里》李白（左）与高适（右）形象 图/电影长安三万里官方微博
“有人看了电影认为，李白非常热衷功名，其实历史上真实的李白终其一生都想当官，电影如实地进行了表达。”于赓哲介绍，“由于唐朝科举制度还不完善，当时李白等诗人都希望把自己的诗当成求取功名的资本。为此，他们要干谒权贵，要给权贵行卷，温卷。”
所谓行卷，温卷，用今天的白话解释，就是出诗歌专辑，主动去向权贵展示推介自己的才华，目的是得到达官贵人举荐。
于赓哲认为，“功名”首先反映到《长安》的片名。“这里的三万里，并非指某地距离长安三万里，而是长安作为唐朝的首都，是诗人们期望取得功名，达成终极梦想的目标之地。唐彦谦《留别四首》云：‘鹏程三万里，别酒一千钟’，正是如此描述。”
但唐朝的现实是，诗人们想当官，从正常渠道却行不通。《长安》中有这样一幕，李白去干谒权贵被拒之门外。权贵门人略带讥讽地问李白：“你是商人的儿子，来找我做什么？”
“商人家属后代不能做官，这在唐朝历史上是真实的。《大唐六典》记载：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已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仕。《旧唐书·职官志》也记载：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都明确了生意人和近亲属都不能当官的制度。所以这种情况下，李白想参加科举是没有资格的。后来，李白被任命当翰林学士，也还是要靠权贵，也就是玉真公主推荐。”
《长安》电影中描绘，李白和王维都得到了玉真公主的推荐。
历史上，玉真公主是唐玄宗的同母胞妹，非常喜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作为唐朝知名“文艺女青年”，玉真公主的家也堪称当时长安城中名流云集的“文化沙龙”。“能得到玉真公主的赏识，她很可能会在皇帝面前推荐。”
于赓哲表示，“李白和王维得到玉真公主举荐，这在历史上也是真事，但不是同时发生的。是王维先获得了玉真公主的青睐，举荐并高中状元，李白获得推荐是后来发生的事，而且是元丹丘将其推荐给玉真公主（《将进酒》中的丹丘生）。”
而李白的婚姻与赘婿身份，电影里同样也有反映。“据史料记载，李白至少有四位配偶。第一位是前任宰相许圉师的孙女招上门女婿，李白就主动去当了。”
按唐朝的观念，男子入赘普遍都是因为贫穷，且会遭世俗耻笑。“不过，李白因是商人家庭出身并不差钱，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因为无法正常参加科举，李白不排除有要借助许圉师的地位扩充人脉的意图，所以才主动当了上门女婿。”
可后来，李白在《少年行》写道：“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这句诗表达了李白心有不甘，大意就是：我还是不要靠婚姻改变命运了，还是要靠个人努力。”
许氏病故后，李白带着儿女到了兖州，又和一位刘氏组建家庭，可惜这段婚姻并不和睦，也有诗为证。
李白和刘氏婚姻存续期间接到皇帝诏书，获封翰林学士。李白顿感扬眉吐气，作诗《南陵别儿童入京》。“这首诗的后两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是传世名句，电影中也有反映。前两句：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则是李白在用汉代朱买臣的典故来‘奚落’自己的老婆刘氏：你平常嫌弃我没有功名，现在我飞黄腾达，终于可以跟你分手了。”
技术上足以媲美皮克斯
追光动画自成立以来，推出过《白蛇：缘起》《白蛇2：青蛇劫起》《新封神：哪吒重生》《新神榜:杨戬》等9部作品，在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刘跃军教授看来，这部《长安三万里》无论是技术、视觉呈现，还是意境表达，都更高级。
“动画电影最核心的技术之一，就是人物动作、表情等表演细节。事实上在动画表演技术层面，我觉得追光自从《白蛇：缘起》开始，就已经比较成熟了，后续几部作品都在持续变得更精致成熟。”刘跃军表示，“这部《长安三万里》，我不敢说它超越了美国皮克斯的作品，但其实力足以媲美皮克斯的一些作品。”
具体进步在哪里？刘跃军用《杨戬》和《长安》各自的“名场面”作了对比。
“我印象深的一些桥段，例如《杨戬》中的太极图场景，需要用到水墨画特效去呈现镜头，其中涉及从三维画面到二维水墨的转变。虽然技术加持将整体意境打造出来了，但视觉和意境的结合还不是那么完美。以及，《杨戬》前半部的一些场景，虽有很多超出想象力的高难度场景搭建，但却用美国西部牛仔风格的配乐，可以感受到导演试图在‘玩’某种‘风格化’，但声、画的意境却完全被割裂。”
“而《长安》里最经典的一幕，是技术、视觉、价值观、意境表达三者完美结合。”刘跃军说，“正是李白吟诗《将进酒》，乘坐仙鹤飞起来穿过瀑布进入银河的一幕。那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中国式的意境，结合这首名作的创作背景，画面、音乐都做到了完美契合，这是非常大的进步。据我所知，李白驾鹤进入银河这一幕，主创并不是做完画面再进行配音，而是交替进行，同时修改，确实有一定的技术复杂度。”
《将进酒》片段截图 图/电影长安三万里官方微博
于赓哲也对这经典一幕补充介绍道：“李白召唤仙鹤，这其实也是主创依据史实发挥想象。《上安州裴长史书》记载，李白与一高人在岷山之阳（或为四川青城山）隐居，豢养了许多珍稀鸟类。一呼唤，鸟都飞到李白手上进食，当地官员都非常好奇来看热闹。这段史实就是电影中，《将进酒》以及《早发白帝城》片段的灵感来源。”
另外，刘跃军还认为，《长安》中有一些涉及水墨的特效细节非常精致。“例如，高适回忆自己小时候不太会读书，老师问高适你为何一读书就打瞌睡。配合这个场景，高适书本上的字体都像蝌蚪一样‘飘’到空中。这种想象，就来源于现代人的生活场景。可能一个老师在课堂上就会问一个小学生，既不突兀，也非常自然合理，有趣味。”
“另外，《长安》中间有一幕，水墨诗词文字像是《骇客帝国》中的绿色密码文字一样，外溢出屏幕，电影播放到结尾字幕的时候，唐代诗歌文字依然由水墨呈现，背景音是不同的方言去吟诗。我认为都做到了技术、视觉、意境的完美结合。”
还有什么优化空间
不少对古汉语文学认知、理解偏少的观众认为，影片剧本还有精进的提升空间，3个小时影片时长略显冗长，亲和力不太够。《长安》想发力讲的故事有不少，但电影前期有很长一段时间节奏推进平缓，后续到《将进酒》的相关情节才渐入佳境。
于赓哲指出，电影中的确也有不符合史实的桥段。“电影里，边令诚被叫作‘监军太监’。事实上，唐朝的宦官就叫宦官或内侍，更高级的职称叫中尉，当时还没有‘太监’的说法。还有例如，高适请李白吃饭的时候，桌上有红薯和花生米，其实这是来自美洲的农作物，当时还没有传入中国。”
不过，于赓哲认为，有些为了视觉效果造成的“偏离史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比如说，高适为了取悦玉真公主，耍出精湛的‘高家枪法’。高适确实有带兵打仗的经历，但‘高家枪法’则是虚构的。还有，电影中没有描绘长安城中‘坊市制’的景象，反而呈现得像是宋朝‘清明上河图’的景象。因为唐朝的长安城，街上一般是没有商店的，热闹的商业街区只集中在东市、西市。电影描绘成宋朝的模样，可以理解是为了艺术创作的需要，让电影全屏幕的长安城显得热闹繁华。”
《长安三万里》中的长安城景象 图/电影长安三万里官方微博
而从技术层面看，电影中的人物造型等打造，也引发了外界“吐槽”。
虽然外形俊朗的冬奥冠军武大靖亲自转发认证，自己长很像主人公高适，但还是有很多观众认为，《长安》的人物造型，尤其是眼睛小，腿部比例不协调，影响电影持续圈粉。
“市场上不同声音指出的问题确实也都是客观存在的，记得《雄狮少年》当年推出后，市场上也有类似的声音，但这个问题见仁见智，这可以作为追光继续总结，未来优化的地方。”刘跃军表示，“要避免这个问题其实也不难，在某些关键人物，甚至是女性人物上，设计得讨巧一些，即可平息一些争议。”
“最关键的，我认为还是整个电影工业链条都要跟上，及时复盘总结经验。”刘跃军说，“整部电影最后我才看到，片尾曲是由罗大佑来演唱，但片中的歌曲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以美国、日本动画更长期的积累和丰富的经验来看，爆款动画电影往往可以成为爆款主题曲的载体。以《功夫熊猫》为例，同一个主题曲曲调可以结合影片中昂扬、欢快、悲伤、紧张等场景去进行不同节奏、不同调性的匹配。让音乐主题贯穿其中，不时点拨观众的心弦，这样观众看完一部动画电影，也能记住一首歌，这同样也是可以持续优化的空间。”
作者：叶珠峰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