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不读书,纯属个人事务;读书有无用处,亦属个人心得,本无“天下大同”之必然结论。为之大张旗鼓的宣传推广,恐无既无实质上的必要,也无实际上的效力(仅指推进“读书”本身之效力,别的效力除外)。
想读书、爱读书、能读书、该读书者,有无【世界读书日】,依旧继续读下去,彼此绝无任何关联。毕竟【读书】这件事,并不是【会展经济】或【节日经济】所能推广与推进的罢(出版事业除外)。
今年有些特别。应某刊之约,让我写一写【网上淘书】的个人经历。接到这个选题,令人有些触动。回想起来,已经大约有十年没有因为个人购书,再步入过实体书店(因其他非购书原因进书店,倒还有过)。
在十年的不再进店购书的历程,恐怕与在此之前的那十年已然肇始的“网淘”,有着虽然微妙却实效巨大的关系。相信这一历程,并非我个人独有,对于相当一部分读书人与爱书人而言,都是有着亲身经历,能够感同身受的罢。
为此,借着应约撰稿的机缘,稍事回顾与梳理了一下,这近二十年“网淘”的个人经历。严格说来,不进书店,乃因【孔网】出现(本文或可视作“硬广”)。
上个世纪末,淘书除了进书店,就是逛一逛路边的旧书摊,基本就只有这两种方式。刚进入21世纪那会儿,也就大约二十年前,知道有“孔夫子旧书网”(以下简称“孔网”)这么一个网络淘书平台上线之后,我算是比较早加入“网淘”的那一批。那么,这二十年来的“网淘”生涯,于我个人而言,究竟有多少可圈可点之处,究竟有多少难忘难得之处,且不妨在此追忆记录一番。
其实,刚开始接触孔网时,不是特别习惯这种网上淘书的方式。因为那会儿自己比较惰性,没有开通网银支付功能,当时似乎也没有什么手机银行、微信支付之类更便捷的支付方式,这就导致我的“网淘”初体验是比较疲于应对的。因为每次网上下单之后,还得忙不迭的跑到银行去填汇款单;填完单子还得附上身份证,排着长队等着窗口喊号办理,甭提有多麻烦了。如果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卖方又急等着用钱或临时改了主意,那当天上银行这一趟也算是白忙活了,遇上这种情况,更是令人深感懊丧,一整天乃至好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
但是,困难与麻烦事儿再多,逐渐也就适应了,因为这天南地北的各种图书齐聚在屏幕上,只需动动手指头,海量搜索与海量比价,任您挑选侃价,直到合适成交为止——这样的淘书环境,哪怕付款程序再麻烦也得适应着来(曾经创下过一天跑五趟银行填单汇款的个人纪录,基本一整天都耗在这汇款一件事儿上了)。虽然付款方面不十分方便(后来开通了网上支付就方便多了),可这对于早年一直不得不在书店里按定价、无折扣购书,或在旧书摊上每次都硬着头皮侃价但很少成功的我而言,这“网淘”的感觉还真是强出了许多,还真是令人每天都有所期待了。
话说开始网上淘书那会儿,我才二十来岁,自然比较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即便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藏书名家、老年书友,也逐渐开始了网上淘书会友的历程。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有幸结识了曾被誉为“京剧界通天教主”的刘曾复先生。
与刘老结缘,纯属偶然。当时,在孔网上搜到一册庄一拂先生自著自印的剧本《十年记》,非常欢喜,可就在准备稍事侃价即下单之际,却已被人抢先一步下单了。这当然令我后悔不已,即刻就给店主留言,表示愿意原价订购,即刻付款。见店主一直没有回应,又心急火燎的称可以加价订购,一再表示非常需要这本书。约摸两三个小时之后,店主回应称网上出让一点闲置藏书副本,纯属闲情会友,谁先下单自然就给谁留着,如果对方在规定期间内没有付款,自然就有机会出让给我了。遗憾的是,一天之后,这一册《十年记》还是被抢先一步的订购者买走了。为此,我又向店主发短信,除了表示遗憾与后悔之外,还异想天开的向店主请求,将来如遇副本,一定留待于我。
奇迹还真的出现了。约一周之后,在这家网店寥寥无几的上架“新书”中,居然又出现了这一册《十年记》,标价仍是原来的价格,只不过上架书名之前特别注明了“书友预订,概不外售”。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惊喜之余,禁不住向店主询及此书来由,没想到店主说因为见我留言中表示特别喜欢、特别需要这本书,于是他就搁下老脸,从先前那位订购者那里“求”回来(返购)的。店主如此这般赤诚待人,令我深感惭愧与惶恐,一时竟不知何以为报。
在随后的站内短信与留言中,这位店主自称上了年纪,对网络操作不甚熟练,可还是十分耐心的与我研讨交流,时常抛出一些关涉曲籍文献的话题,令我深受启迪。其见闻见解、风度修养,无不令我折服叹服,深感店主身份绝非一般。之后,逐渐了解到这位店主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京剧名宿刘曾复先生,方才恍然大悟。
也正是在刘老的热心介绍与指导之下,当时一心想搜集近代戏曲文献的我,得以获见并购置多部梦寐以求的曲籍典藏。难得齐备的大部头的昆曲曲谱,零玉碎金的近代传奇杂剧剧本,一时间纷至案头,令人目不暇接。有钱时自然要拿出十二分的气力,必欲购藏而后快;无钱时也摩娑终日、抚读再三,不免也要做个“过眼即拥有”的酸秀才模样。总之,无论终究得与不得,无论终于失与不失,在淘书与藏书的得失之间,长了不少见识,学了不少知识。
在刘老以书会友的历程中,我作为一名年龄相差整整六十岁的晚辈,“网淘”之中有幸与之“网遇”,因之有幸得遇名师指点,实在是书缘曼妙,皆因人间有情。刘老于2012年仙逝,享年98岁,至今已近十年。那一册《十年记》,我也将一直珍藏下去,以为记念。
因与刘老的一场“网遇”,得以在曲籍版本方面有所阅历,这令我后来搜寻相关文献的“眼力”自然大有长进。不久,又偶然淘得一册破烂不堪的明末曲籍《万曲合选》,乃是被撕破断裂为两截,页面上还有烟头烫孔的,实实在在的“破书”。当时,这一册“破书”被店主搁在一堆清末民初的零本医籍、小说唱本与科考文录的“书堆”里,属“堆货”处理之列。奈何无论书籍品相还是内容都乏善可陈,一直无人问津,要想整体售出,实无可能。随后不久,店主遂又表示,可以从中挑选零本,价格可以商量。
约略翻检一二,即刻购得这一册裂为两截的“破书”。待到快递寄至,又即刻拿到本地古玩城请一位专事装裱书画的师傅(当时未能找到专门的古籍修复师),请其务必尽力修复。装裱师傅不明就里,甚至颇感费解,认为这样的“破书”,实在没有必要用装裱书画的价格为之修复。不过,见我态度坚决,并表示愿意“破费”,也就遵嘱照办了。算来修补此书的费用竟然是购入书价的三倍有余,一度被知悉此事的诸多书友引为笑谈。
不过,凭着那么一点“眼力”劲儿,起初一眼就大致断定其为海内孤本,购得修复之后,更细加研究,更坚定了“初心”。因之撰成一篇《孤本<万曲合选>初考》,投至国家图书馆《文津学志》,以之投石问路,希望国图的版本专家们能给出较为确切的鉴定意见。
未曾想,拙稿投出之后,竟即刻得到国图专家、学志主编回复,经查证国内各大图书馆公藏确无此书,因之允为发表,公开披露这一发现。作为国内版本研究的权威学刊《文津学志》(第五辑,2012)刊发拙稿以来,国内各路学者闻讯纷至沓来,均欲借阅观瞻,以便深入研究。本着“学术乃天下公器”的原则,遂将此书交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编入《明清孤本戏曲选本丛刊》(2017),作为编入此部丛刊的唯一一部私人藏书(其余均为公藏),从此私人书橱里的孤本秘笈也可化身千万,能更好的为学术研究提供参考了。
除了这一次偶遇“孤本”的幸运之外,在此前前后后还淘得过田家英旧藏明末刻本《歌林拾翠》、明末“锦囊小史本”《曲藻》、红楼梦传奇剧本《潇湘怨》《怡红乐》、傅惜华持赠本《永乐大典戏文》、傅山剧作《红罗镜》、苏州玄妙观刊本《庶几堂今乐》、叶恭绰批校本《宋藏遗珍样本》、“味经书屋本”《天演论》、“密韵楼本”《观堂集林》等等,也都是难得一见的珍本罕物。
随之而来的“网淘”历程中,又陆续因书结缘,得以结识广州建安书社郑垚峰先生、成都暮碧轩许文彦先生等诸多天南地北的国内书友,乃至还有身居美国、日本的海外书友——他们都是曾予我莫大支持与帮助,且一直保持着联络与交流的挚友良朋。我想,能一时凭“眼力”或“运气”,淘得或获见珍罕难求的古籍旧书,固然是人生乐事;在淘书历程中偶遇相知互敬的书友,更是受益一生的人生幸事。
所有这一切,不但继续见证着个人二十年来网上淘书的独特“网遇”,还有力的促成着我的另一项线下“事业”。事实上,随着个人购藏研读的不断深入,继之而来的文史研究与写作,也顺理成章的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新奇”面貌。因为有太多的新版本、新史料、新见解出乎其中,有太多的奇人、奇闻、奇案有待发掘,这一切都潜移默化于不断“淘”不断发现的历程之中。正是因为这些“新奇”却又真实存在的历史,我的文史写作也随着网络淘书的进程,如“滚雪球”一般不可抑止,如今已正式出版的个人编著、专著二十余部,这些研究专题、写作主题与出版选题,有相当一部分得益于“网淘”之所得。
老实说,信息时代的淘书,无论网上线下,都很难再有“捡漏”之事。难得一见,可遇不可求的古籍旧书,一旦现身网店或网拍,追捧者总是成群结队的出现,行家里手是概不松手,不要说以较低价格得手,即便正常价格入手已是谢天谢地。可我始终相信,只要有那么一点执着求知之力与诚挚待人之意,只要有那么一点以书会友之乐与少计得失之心,从中获益欢喜之处,总还是不会少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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