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通往生命尽头的路。
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的秋天,自汴京向登州(山东烟台蓬莱县)的方向,一个枯槁的身影在枷锁的束缚下踉跄前行,那歪歪倒倒,举步维艰的样子是杖刑留下的后遗症。
解差的呵斥声和手铐脚链的撞击声,混合着、持续的回荡在耳畔,漫长的路途显得愈发煎熬。在饥饿、颠沛、困顿中,天地之间仿佛始终铺展着一块灰色的巨网,不动声色的裹挟着一切,不容许他有任何逃脱的念想。
从汴京到登州的一千六百里路上,曾走过许多个同他一样被流放的人,也应该有很多未到达终点的亡魂,他们将要去往的目的地是登州沙门岛。《宋史·刑法志》有载:“配隶重者沙门岛寨”——那是大宋囚禁和流配重刑犯最差的去处,是“远恶地牢城”,是人间地狱……
此时此刻,身后的汴京城有如剪纸一般瑟瑟淡远。踏着杂草丛生的阡陌,扑面而来的风似乎也变得凛冽起来,让人心里发冷。曾几何时,他从没怀疑过自己有一飞冲天的能力,如今却几乎是个死囚。
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乎将来自己会以怎样的角色出现在史书上,是画家?文学家?书法家?还是古文字学家?再或者是个性情乖张的酒徒。
而他郭忠恕的大名,闯进众人视野的那一年,他只有七岁。
有过诗歌启蒙的人都知道骆宾王写下《咏鹅》的时候是七岁,司马光砸缸救人的时候是七岁,孔子周游列国期间遇到的与之对答如流的项橐(tuó),年龄也仅有七岁。在我们的集体印象里这些“识洞于未萌,智表于先见”的孩子,皆可视为神童。郭忠恕亦是如此,自打他从洛阳出生,超龄的智慧、惊人的记忆力和他幼小的身体就天衣无缝的交融在一起。
除了诵书属文这样的基本素养,擅写篆籀、识得蝌蚪文绝对算是他的特禀异质,尤其是在篆书已经衰落的时代,普通市民能接触到古文字的机会很少,可以想见,在天赋之外,他很可能出身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
郭忠恕书《三体阴符经》 于乾德四年(966)刻碑 西安碑林藏(三体:篆书,古文,隶书三种字体)
郭忠恕对古文字的敏感,仿佛是写进DNA里的,毫不夸张的说,曾经有人拿着在龙山(方山,河南禹州西部山区)获得的鸟迹篆专程来找他辨认,上面写了什么他看两眼便能滔滔不绝的解读出来,于他而言,对古文字的探索就像在自家后花园漫步一般,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他大概早已在心里为自己铺设了一条走向学术领奖台的红毯,后来出版了一系列值得我们回首仰视的研究成果,其中有本专门讲解文字变迁和考证文字传写之误的书目,名叫《佩觽》,“觽”(xī)是古代一种用来解结的角形器,“佩觽”则象征善于解决问题的君子,单听这个书名,你就能感受到郭忠恕的自信。
春秋晚期 河南淅川下寺出土 玉觿
总而言之,在他七岁那年,在他蓄势待发的人生跑道上,他选择了直奔童子举的考场,说白了就是选拔神童的考试,类似于今天高校里的少儿班。这位洛阳代表团的郭忠恕小朋友在考场上以“《尚书》诵在口,何《论》落在笔”的出色表现,拿到了证明自己能力的首张文凭,也成为了未来栋梁之才的种子选手。
当然,小时候的努力其实都是为了长大实现理想,虽然一部分神童在未来的路上很容易变的平庸,不过写在郭忠恕履历里的第一份工作证实了青年时期的他依然是靠智慧吃饭的——他以年轻直爽的面孔加入到了后汉刘赟(yūn)的智囊团中。
那会儿,后汉隐帝刘承佑刚在郭威的讨伐中身亡,远在徐州的刘赟即被告知将承接帝王之位,作为刘赟的幕僚,作为与之荣辱与共的队员,郭忠恕或许已经隐约察觉到,政权交接里弥漫着阴谋的味道,在那个“实用主义盛行,忠义观念遭唾弃”的五代,谁是最后的王从来没有标准答案。更何况要迎立刘赟为帝的幕后操手正是发动兵变,推翻汉隐帝政权的郭威。
就在刘赟一行人,日夜兼程的赶往汴京,满心期待的奔赴美好新世界的时候,“天象”忽然大变,郭威黄旗加身,抢先一步夺得帝位的消息汹涌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郭威派来迎接“御驾”的丞相冯道,原本的准皇帝刘赟此时的处境非常尴尬。
想象着汴京上空飘起的硝烟,郭忠恕怒斥冯道:“令公累朝人臣,诚信著于天下,四方谈士,无贤不肖皆以为长者,今一旦返作脱空汉,前功业并弃,令公之心安乎?”大概意思就是吐槽:“如此言行不一,你家主子以后还要脸吗,基本的诚信呢?”
紧接着,他就向刘赟献计干脆*掉冯道等人,再赴河东拥兵自立。可郭忠恕认为的最佳方案,刘赟却犹豫不决,迟迟拿不定主意,关键是,刘赟团队里郭忠恕不是那个唯一贡献才智和点子的员工,自然还存在其他声音,结果大家没能在友好、坦诚的气氛中就如何进退的棘手问题达成一致。
终于,刘赟被害,郭忠恕出逃。
“出发的目的已在半途中遗失了,剩下的激情便也成了迷路的飞矢。”面对转眼成空的基业,郭忠恕甚至没时间去凭吊覆灭的理想,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就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北宋诗人王禹偁(chēng)在诗歌《五哀诗故国子博士郭公》中用“失志罢屠龙,佯狂遂扪虱” 来诉说郭忠恕的这段经历,当郭忠恕抽身离去的那一刻,便将率直任诞的个性不加掩饰的全部外放,原本他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现在,更是把豪爽清狂、我行我素作为一种生存姿态,鲜明的写在自己的旗帜上。或许是他已经挣脱了理想主义的羁绊,或许是为了掩饰团在心里的百味杂陈……
不过,才华犹在,总不能永远嵌在“失志”的格子里,郭忠恕也没闲置自己的一肚子墨水,继续在后周和北宋建隆初年做了一阵子公务员,从汝州县令升为掌管皇亲宗族事务的宗正丞,又兼任国子监书学(后改《周易》)博士。多么体面的工作,不仅便于开展学术研究,如果他能按部就班的积极“搬砖”,说不定将来还能做个政治牛人。可他孤傲的气质和天马行空的自由精神分明与朝堂正襟危坐的气氛格格不入!
所以,好景不长……
事实上,郭忠恕一路从后汉、后周走到大宋,目睹过帝王家的无情,感受过政治上的磋磨,体验过官场里的倾轧,慢慢地,年轻时熊熊燃烧的热望渐渐冷却,也无所谓世俗的审视,在后来的人生里他制造过许多任性的故事。
或许是文人相轻的缘故,他曾与同为经学博士的聶崇义(洛阳人)针对对方的名字有过一段闪耀着智慧机锋的互怼雅虐:
首先挑起争端的是“怼人小旋风”,郭忠恕:
“近贵全为聵,攀龙即作聋,虽然三个耳,终是未为聪。”
老学究聶崇义不甘示弱,立即扔回一句话:
“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
这一个来回,火药味十足,且“不忠心”属实比“不聪明”更扎心,郭忠恕的气势硬生生地被压下了半头。
而郭忠恕的整体运势在某种程度上都和他嗜酒如命息息相关,他仿佛是一个需要用酒来做润滑剂的机器,没有酒就无法运转似的,经常酒气熏天的就来上班了,而酒精的浓度又催化了他那股子狂妄无忌的劲儿,周期性的在朝堂上制造点难堪。
直到有一天他被监察御史弹劾,酒后的郭忠恕竟如同一个对风险毫无预知的鲁莽少年,索性来了个鱼死网破,唾沫星子乱飞的与御史辩论了一番,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奏章,当着领导的面把它给毁了,场面一度失控,这一波操作下来,让在场的人都替他捏把冷汗。
与此同时,他接到了被贬为乾州(陕西咸阳乾县)司户参军的处分。
那么清醒之后的郭忠恕有没有一丝后悔或者对自己从政的价值再一次产生怀疑呢?
如果有应该也很短暂,因为他在新的工作环境已经开启了更精彩的生活——街头的酒馆不仅彻底成了他心灵的圣殿,自由的灵魂也完全挣脱了枷锁。也许是他的新办公室简陋而局促,也许是成天待在一个地方太枯燥,这位户籍科科长不但擅自离开贬所,在周边游山玩水,还在醉酒之后把办公室的科员打了。
每一条信息传出去都能戳中上级领导的神经。
另一道圣旨随即追来,郭忠恕被配隶至灵武(宁夏)。
波兰诗人米沃什有一句诗:“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我想把这句话用在郭忠恕身上,他好像没心没肺似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纵酒跅弛”,漫游陕洛之间,把流配过的像长期巡游,还给好友写信阐明自己“已得林泉之味,坚辞名利之场”的决心。
这一次,他对从政不再有任何期待。
关于郭忠恕是什么时候解锁绘画技能的,已经杳不可考。但绘画的确成了他的另一块精神栖息地,也给了他排遣时光的机会。不得不说,洒脱孤高、不与世浊的气质往往是开掘艺术至境的斧钺,只是郭忠恕这样一个放浪形骸的风流人物,却把目光落在了严于法度的界画上。而任何一个门类中,必定会有那么一到两个让你一提起就想起的大师级人物,说到界画,郭忠恕就是艺术史上走在前面的那个伟岸的背影。
所谓界画,简单来说是用界尺引笔画线的画,与我们今天用尺子画线不同,界画家用毛笔抵着界尺运行时,毛笔后方需要绑着一个小木块作为与界尺间的“界隔”,以免毛笔与界尺直接接触而弄脏界尺与画面。
参考 余辉 《隐忧与曲谏·<清明上河图>解码录》 P96
界画的起源很早,晋代就已出现,初名为“台榭”,隋唐时期又称“台阁”“屋木”“宫观”,显而易见,界画的主要描绘对象是建筑物、舟船等需要用笔直均匀的线条来表现的物象,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属于界画范畴。
北宋·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在崇尚写实的北宋,界画是一个相当火爆的门类,也是各画科中最考验功底的。在郭忠恕留存的作品里被公认为真迹的是《雪霁江行图》。
北宋 郭忠恕《雪霁江行图》 台北故宫藏
为此画做初步鉴定及赐名的是我们的老朋友宋徽宗赵佶。
赵佶题“雪霁江行图,郭忠恕真迹”
初看这幅画,你是否感到构图有些奇怪?大雪过后,苍茫的江面上,两条大船不知何去何从。乾隆皇帝也曾有过同样的疑惑,并用题画诗揭晓了答案。
“大幅何年被割裂,
竿绳到岸没绳牵,
江行应识当雪霁,
剩有瘦金十字全。”
画虽有残缺,庆幸的是,我们可以从后人的摹本中认识它的全貌。
仿郭忠恕雪霁江行图 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冯骥才说:“人为了看见自己的内心才画画。”郭忠恕的画里就藏着他的另一副面孔:正经、专注、严谨、耐心。所有物象的比例、结构在他笔下可以如此精准、严密、毫厘未差!无论是重楼复阁、还是车骑舟船都“以毫计寸,以寸计尺,以尺计丈,增而倍之,以作大宇,皆中规度,曾无小差……”连屋檐下的斗拱都和《营造法式》中记载的制式如出一辙。
仅仅是“精确”固然不能展示郭忠恕的高妙,界画之所以后来日渐衰微,沦为末流,是因为笔墨过于规矩毫无趣味可言。可郭忠恕怎么会被条条框框所限制呢,突破绳墨束缚才是他毕生的行为准则——他一边将篆书笔法融入线条,一边挑战徒手画线,他太了解篆书笔画里天然的稳定感和力量感,即便没有界尺的辅助,他依旧能游刃有余的将圆润、遒劲又富于弹性的长线条一笔促成。
古人还是有眼福,能够欣赏到那些已经失散在时间洪流里的匠心和手笔。苏轼的一句“闻说神仙郭恕先,醉中狂笔势澜翻”向我们分享了他慕之趋之的郭忠恕更多的绘画状态,“醉中狂笔”恐怕讲的不是理性的界画。其实,仙山幽境、丘壑泉林、雪景晚霞等等同样是郭忠恕眷顾的对象,对他来说,不同的绘画题材和表现手法如一部音乐中的多股旋律,可以并行不悖,相互交织。
传郭忠恕《避暑宫图》 私人
久而久之,郭忠恕成了王侯公卿争相请回家画画的香饽饽,不过,他一向从心所欲,既不落套于“金钱是万能”的俗世心理,也不固守于“安贫乐道”的文人情怀,是否愿意画和画什么还得看心情。有次,一个富人盛情款待了他好多天,看时机差不多了,就拿出了一匹数丈长的白绢,等待宏幅巨作的诞生,郭忠恕心里呵呵之后,在一角画了个小童,另一角勾了个风筝,中间只引了一条长长的风筝线填满了整幅画面。
从创新的意义来说,他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可这样的“后现代”画作不是人人都能欣赏的,富人只会怀疑自己被耍了,当场与郭忠恕断交。郭忠恕也毫不在乎,他曾说自己的朋友都是些市井小民,那些出入小酒馆的落魄者、目不识丁的莽汉、风餐露宿的旅人,贩夫走卒、山村野老都能让他放松下来。而这种柔软来自他心里最初的本能和需求,他关注民生、关心民瘼,《雪霁江行图》里或劳作、或休憩、或取暖的船员从里到外都充满着人间烟火气。
尽管大家不知道这个脾气古怪的人过去的故事,但传闻中的郭忠恕是个奇人,说他可以逾月不吃不喝已是咄咄怪事,又传他大夏天在日头下坐卧,不出一滴汗;隆冬时节,喜欢凿开冰河,跳下洗澡,而他体周的冰凌则像遇到热汤般渐渐融化……我们只能感叹老祖宗的夸大能力。虽然这些坊间传说的原始作者不详,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在长久的流传中,充分吸纳了民众的感情积淀。
976年的冬天,郭忠恕的曝光度随着他卓绝的画技以及家喻户晓的传说直线上升,刚上任没几天的宋太宗赵光义决定将郭忠恕重新召回汴京,进行人才资源配置。
历经多年风雨,郭忠恕已经不是被焦虑缠绕、试图去追问生命价值的年轻人了,他有他的骄傲。面对赵光义的赏赐,他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郁郁不乐,既然皇命难为,那就继续做个朝堂上的“异类”,他顽固的停留在往日的习惯里,“性无检局”,纵酒无度,肆言时政,不停撞击朝廷的底线。而鲜花与冷眼的转换可能只需要几个瞬间。
当初赵光义把郭忠恕安排在窦神兴的官邸,人人都知道窦神兴虽然是个宦官,但也做过左领军卫大将军,风光无限,别人都上赶着巴结,郭忠恕偏不,对于权贵,他的态度就是蔑视,冷漠。古代艺术家本就多桀骜之辈,郭忠恕的生命底色又是个辐射着勇气还带点神经质的老男孩儿。终于有一天,他剪掉了自己的胡须,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跑到窦神兴面前晃悠,说:“我在效仿你呀”。他就这么不加掩饰的把不满表达出来了,可当他用这种方式调侃窦神兴的时候,审判他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滚动……
“诏减死,决杖流登州”,是郭忠恕为自己种种特立独行要付的代价,而朝廷给他的终极罪名是“时擅鬻官物”,这是贪赃之罪,但我想以他的才名也不至于要靠倒卖官府里的东西来换酒钱,他也没理由这么做,最大的可能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徒增污名罢了。
现在,距离登州大概还有一半的路程,郭忠恕的目光有些游离,那层通向死亡的薄幕,正在缓缓揭开……在这条路上,岁月的风尘淹没了一堆又一堆腐骨,而郭忠恕再也没有出现……
后来,他传奇般的复活在后世文人学者的著录里,他们不约而同的为郭忠恕不平凡的人生添加了一个又一个浪漫的结局:《宋史》讲他行至齐州临邑,突然说:“我要走了”,就在身旁掊开一个可以容纳脸的坑穴,俯身而卒,数月之后,故人发现他身体若蝉蜕般,空空然;《资治通鉴》和《图绘宝鉴》说他是尸解仙去。《宣和画谱》讲他一直活着,很多年后,与陈抟老祖会于华山,成了神仙……
事实真相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在郭忠恕身上,在他挣扎、突围,自由而逆反世俗的人生里,那些不甘心肉体被驯服还要交出灵魂和梦的文人士大夫们看到了理想的星火。我们都相信,郭忠恕抛下形骸,奔向了一个更辽阔恒久的世界。
如果有一天你能梦见在仙境里畅游的郭忠恕,他或许会笑嘻嘻的跟你说:“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参考文献:
1.陈高华《宋辽金画家史料》 文物出版社 1984
2.周勋初《宋人轶事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5
3.金滢坤《中国科举制度通史·隋唐五代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7
4.余辉 《隐忧与曲谏·<清明上河图>解码录》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5
5.吴晓波 《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5
6.郑雪霞 《郭忠恕及其界画研究》 河南大学 2011
7.钱建状 《北宋书画家郭忠恕、李建中、黄伯思生平仕履订补》《新美术》 2013.3
文字:小曼小曼
河南博物院藏品管理部书画库保管员,西安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 艺术考古专业硕士研究生,不爱写论文,只想讲故事。
插画:大鹏大鹏
一个平平无奇的插画师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