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不去小区,回不了老家,蜗居面包车里成了“夹心人”|电讯特稿
日前,记者收到本地朋友转来的一封求助信。信上说,有一个亲戚从河南老家回来,由于进不了小区自我隔离,又不愿折腾回老家自费隔离,就在一辆面包车里住了5天5夜。
这个河南老家的亲戚,在城里市场摆摊卖菜,已经好多年了。2月21日,他搭乘老乡的私家车一起回城,却被禁止进入长年租住的居民小区。
当天,从老家村里出来时,村主任就撂话了:这阵子非要出去的,就别回来了。还说,再想回村,都得自掏腰包4000元,在县里酒店隔离14天才行。
小区进不去,老家又不想回。无奈之中,他终于求得一位老乡帮忙,凑合着在对方闲置的一辆面包车里住下来。
汤和生蜗居的白色面包车。受访者供图
他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了,给好心的老乡惹麻烦。
“就这样,他成了这座城市和农村老家中间的夹心人。”
记者联系到这位求助人的亲戚,才知道他叫汤和生,今年54岁,在这座一线城市20多年了。平时,他在工人体育馆附近一个露天菜市场摆摊卖菜。
2月28日,记者两次与汤和生通电话,逐步还原了求助信的背景。
他自称不会用微信发送位置信息,也搞不清楚自己所在的方位,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
他和老伴在城郊租住一间民房,面积不过13平方米,每月租金将近1700元。
往年,他们过完春节就回来。今年受疫情影响,在家多待了10来天。听说菜市场恢复营业,不少菜贩都正常摆摊了,他就着急赶回来卖菜。
老伴也支持他自己先回来,既然早晚都得隔离14天,还是早隔离早完事,也能早点去市场摆摊儿。
他也担心回来不让进小区,到时想隔离都没有地方住,就提前给房东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除了从湖北出来的人,小区正常进入,还能给他办理通行证。
没想到, 22日回到小区时,汤和生却被居委会的人拦在了门口——返城人员不能进小区,即使跟湖北无关也不行,除非等到解禁的时候。
小区进不去,只能先安顿下来,再想办法。他通过亲戚找了一间办公室,偷偷摸摸住了一晚。
他担心会连累亲戚,早上起来后,就跑出去找地方了。
说来也巧,一位租住在城东郊区的老乡,正好有一辆闲置的七座面包车,答应借给他当临时住所。
接下来的情况,汤和生似乎并不愿多讲,只能长话短说,便匆匆挂了电话。
当晚9点,记者联系到汤和生的外甥孙超,他正要开车去看望姨夫呢。
按照孙超发给记者的位置信息,我们40多分钟后,赶到了约定地点。
夜幕下,一条宽阔的公路穿村而过,路上零星驶过几辆轿车。村口处,五六个执勤人员,戴着白口罩红帽子,或坐或站,在对进村车辆做检查。
距村口300米远的辅路偏僻处,汤和生和外甥孙超两人,已经在等我们了。
除了几句寒暄,还有偶尔疾驰而过的大货车,周遭就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孙超是个年轻小伙子,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
汤和生穿着一件深色棉袄,皮肤黝黑,身体结实。路灯光影之下,他的头发有点打绺,不知是天生的自来卷儿,还是这几天在车里睡觉揉搓的。
一见面,汤和生就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当日下午3点,一位自称社区居委会的人,打电话给他说,等过几天疫情下去了,就给他办手续搬回去住。
具体要等几天,对方也没有说,只是解释“这是政策要求,也是没办法,前几天松,这几天紧了”。
记者让他打开手机通话记录,找出了这个来电号码。
“当时,我姨夫跟居委会沟通,他们说没有隔离条件。还说,就算住酒店满了14天,也不能进小区,他们没办法确认。” 孙超在一旁补充道。
汤和生叹了一口气。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农民,说起话来顾虑重重。
记者提出,去看看他这几天蜗居的面包车。他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带我们过去。
沿路是一长排施工隔离的铁皮防护墙,其中一处铁皮墙不知何故扑倒在地,豁口处露出空荡荡的工地,还有一层绿色的盖土防尘网。
再往远处看,则是漆黑一片了。
记者跟随汤和生穿过工地往村里走。完颜文豪摄
汤和生领着我们从这个豁口,悄悄地走进去。还不忘提醒我们,不要大声说话,怕被村里人听到。穿过坑坑洼洼的工地,沿着马路走一段,拐弯就进村了。
他告诉记者,要是没有疫情,每天凌晨两点开始,他和老伴就骑着电瓶车去上货,再赶去菜市场摆摊。
大女儿早已嫁人,二女儿在大连上大学,一年光学费就是两万多,加上每月生活费,哪年都得三四万。80多岁的老母亲,在老家照顾着上高中的小儿子。
汤和生想着早点回城隔离14天,早点去市场卖菜挣钱。毕竟,俩孩子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实实在在的家庭开支,短不了的。
临走前,老家所在的南阳市唐河县下面的村里,还给他开具了《南阳市外出务工人员健康证明》。在落款处,村医和村主任都签了字。
村里开具的“外出务工人员健康证明”。受访者供图
记者在他随后提供的健康证明上,看到上面写明的承诺:“没有跟新冠肺炎患者接触,本人承诺认真落实防控期间的各项个人防疫措施”。
一路走了10多分钟,终于来到他所说的停车场。其实,这只是村里的一大片空地,停了十多辆车,压土机与小轿车混搭在一起。
寂静的夜晚,只能听到村里偶尔的几声狗叫,再无其他动静。
借着远处路灯的光亮,汤和生拉开白色面包车的车门——车内的后座已经拆掉,空出的地方,放着一条拧巴的被子,旁边放了一个热水壶。
“水壶也不保温,两三天去接一壶热水,没多久就凉了。”他偶尔也会从车里出来,去村里小卖部买点面包方便面,再喝点热水壶里的凉水。
由于老汤一直戴着黑色口罩,老板也认不清他是谁。
晚上睡觉时,他把车门窗都紧闭起来,感觉车里不太冷。或许,因为这是辆旧车,还能透点气。上厕所是个大麻烦,只好趁没人时,找个地方随便露天解决。
“如果太冷了,可以把车打着火开暖风,顺便给手机充电。”记者说。老汤回答自己不懂车,也不会操作,估计是不太想去麻烦老乡。
汤和生蜗居的面包车车内。受访者供图
据他说,这个老乡也是村里的外来租户。他之所以住在车里,没去老乡屋里凑合几天,就是担心会被房东发现外人进村,最后可能连老乡一块被赶出来。
人家能给自己这么一个容身之处,也算是冒险帮了大忙,不能再有更多的苛求。
汤和生悄然收拾完车里的几件衣物,利索地塞进一个大塑料袋里。然后,轻轻地关上车门,将塑料袋搭在肩上就往回走。
出村的时候,他还不忘给这位老乡打电话道别,谢绝了对方的好意相送。
村边的土路上间或出现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上,由长变短,又渐渐拉长……
过去的5天5夜,对于这个村子来说,汤和生更像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来了,又默默无声地走了。
老汤边走边向记者感慨,回来得不是时候,现在市场里卖菜的摊贩,有的过年没回家,还有的早他几天回来,那时防控还没有现在这么严。
当时,开车拉他从老家回来的老乡,也是在市场卖菜的。相比之下,老乡租房子的社区,可能相对更通融一些,说明白就让进去住了。
汤和生苦笑了一下,说起他刚回来的那天,也想说个瞎话蒙混进小区:“我说过年没回家,在城里老乡家里住着,房东给办了通行证,还没交给自己呢。”
虽说在这座城市里卖了18年菜,每天在市场上跟人讨价还价,可冲着这些戴着红胳膊箍的人说谎,老汤心里特别打怵。
结果,人家一看他大包小裹的,就断定是刚回城的,有通行证也不行。
他也寻思过,晚上在小区找个地方,偷偷摸摸也能翻进去。但自己又不敢干那事,“本来不犯法的,弄不好被当小偷抓了。”他说。
汤和生颇为遗憾地念叨着,之前在市场卖菜,一天能卖1000多块钱,中间赚个300来块钱。扣除房租和生活开销,一个月能攒大几千块呢。
几天前,亲戚在网上帮忙发求助信。惹得借车的老乡有点不高兴,担心招来麻烦。后来,有媒体联系老汤,他都不敢说出具体地方。
面对记者的来访,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菜贩,显得十分纠结——既希望得到外界的帮助,又怕给帮助自己的老乡惹麻烦,话里话外一直摇摆不定的。
说话间,外甥孙超帮他把一兜衣物放进后备厢,并说刚联系了几家酒店,都要求住进去就要隔离14天。
汤和生一听到这话,惊叹了一句“哎呦”。接着有点后悔地说:“这得花多少钱呀!要是知道这,我刚才就不出来了,还住在车里边算了!”(应受访者要求,汤和生和孙超均为化名)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刘荒、完颜文豪、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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