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铁匠师傅

我的铁匠师傅

首页模拟经营闲置铁匠更新时间:2024-05-11

(一)

高中毕业,明知道升学无望,我一声不吭地走进“十二能”的农具厂想找活干。“十二能”姓杨,是村里的大户人家,五短身材,身体粗壮,在村里谁都不服,啥都想钻研,啥都能干,看人家能把废铁敲打成农具,硬是不吃不喝跟人家学了三天,回来给自己在院子盘了铁炉,一个人叮叮当当地敲打了三天,竟然敲出了第一把锄头。就是这一把粗糙的锄头帮他锄开了镇农具厂的大门,当上了一名令人羡慕的身穿灰色帆布工作服的工人。

不管天阴下雨还是炎阳高照,杨师傅总是工作服上衣口袋插着两支钢笔,挺直腰杆,嘴叼纸烟,目不斜视地阔步走在村里,见人只是点头就算是招呼了,人走过,嘴角冒出一股香烟,在背后慢慢消散,人跟烟一样傲慢。从此,杨师傅见啥学啥,一发不可收拾,便有了“十二能”的外号。

“咱这活多得很,噢,你不是今年参加高考了,咋样么?都说你学得好,没问题吧?”一根纸烟从左嘴角滚到右嘴角,杨师傅烟不离口含混不清地说道。“不行,你再不要提了,今年考砸了,这不是过来看你这里能干活不?”我低头答道。一缕香烟从右嘴角飘上右眼,杨师傅微闭着右眼,眨着左眼看我。

“没事,你来,你也算是知识分子回乡,别人三块,给你四块,现在就可以干。”杨师傅很热情地发出邀请,伸手从灰衬衣口袋掏出一根不带过滤嘴的猴王烟,递给我。我摆手说:“不会。”他又自己叼到嘴里,用烟屁股对着火,烟从嘴里窜出:“你看那台钻床怎样,你会不?”“不会,没有弄过。”我说道。“来,我给你说咋弄。”杨师傅边走边说。

杨师傅领着我来到一架台钻跟前,把钻前的东西放下来,抬手打开电源,顺手在机器后面摸一下,钻头开始飞转起来。杨师傅抄起一根扁铁,放在砧板上,左手扶料,右手握住电钻把,偏着头,一缕烟从嘴角冒出,迅速把头摆正,眯眼看着钻头,钻头接上扁铁发出刺耳地尖叫,转速瞬时缓慢,有铁屑转出,待电钻转速稳定时,右手下压,钻头开始在铁件中间位置打孔,钻头缓缓向铁内掘进,直到转速加快,手明显变轻松,抬握把,拔出钻头,把钻好孔的扁铁给我看,完工。

杨师傅一连做了两个,一根烟也就抽完了,把第二个扁铁撂到地上,就把台钻的握把交给我。我照模照样地操起电钻握把,左手拿起一根废料,放到砧板上,左手使劲固定住,才慢慢将钻头向扁铁靠近,在钻头靠近料的一瞬间,左手有一种力量随钻头转动,加劲固定住后,右手慢慢使劲,钻头就开始向料里钻进去,一股焦糊味窜进鼻腔,一圈铁弹簧就从钻头边冒出来了,两手持续用力,约5~6秒,右手突然轻松了,说明孔打好了,这时轻轻的抬钻,等钻头出来,把钻头复位,一根料就算完成了。

我把料交给杨师傅查看,杨师傅看都没看,张口就说:“没问题,你学得还是蛮快的。”随手就关掉了电源。面试合格,我正式成为“十二能”的徒弟,开始我的铁匠学徒生涯。

(二)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地来到农具厂,正式上班。上班后学的第一个工种是钻工,钻工就是打孔。这个活看着不难,但危险性相当高,要讲究两手配合,一急两手配合不好,高速旋转的钻头会带动料一起旋转,很容易把左手搅到钻头上,这样的话就麻烦了,非受伤不可,所以不能急。钻了两个,我就找到了窍门。一个是进钻头,一个是出钻头,这两个环节控制好,中间平稳把控就行了。发现这个窍门后,大大的提高了工作效率。

农村的作息时间实在是特别,一天上8小时班,早上7点到9点2个小时,然后回家吃饭,10点继续上班,到12点回家吃午饭,下午4点上班,到7点半或者8点下班,回家吃晚饭。这个时间还是很适合农村人的生活习惯的,天热还能睡午觉,不影响干活,感觉蛮好的。

时间久了,钻头会变钝,就需要磨。杨师傅把钻头卸下来,在砂轮机上磨,刚把钻头搭在砂轮机上,一股火星就蹦出来了,吓人一跳,不过,师傅微眯着眼,在钻头上翻来覆去瞄了几眼,钻头就磨好了,还用手在嘴里沾点口水放到钻头上刮一下,试一下锋利程度,拧到钻床上,亲手钻了一个,才将钻床交给我。

中午临下班,我把钻头拆下来,拿在手里仔细看,发现钻头尖呈一字锥形,想到只有当钻头呈锥形时旋转起来才最锋利,好像一把飞旋着的尖刀一样向前掘进,但是还不能太单薄,太瘦易损,消耗加大,得不偿失,胖了易钝,不是打滑不进,就是高温加剧,误工费料不出活。

在休息时,我用废钢棍在砂轮机上试着磨钻头,磨了两根就基本掌握了磨钻头的窍门,这才是真正的技术。杨师傅看我用钢棍在砂轮机上试手,走过来,拿着钢棍看了看磨痕,说:“钻头,主要是进,旋转着进,要有头,头要钻,要有手,要出料,你想象一下。”

沾在嘴角的半截纸烟忽明忽灭,另半边嘴角半张半合。“不过,这些都是我琢磨的,也没有师傅教我,看到什么,就想怎么干,只要是跟铁有关的,我都在干。没想到,你还用我过去的办法,钻头金贵着呢,好钻头要用到有用处。”

吐掉嘴角的烟屁股,杨师傅用油乎乎的大手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拍。一个打铁的粗壮汉子几句很有想象力的话,让我深深地震撼。

在休息时,我却对闲置在车间的车床感兴趣了,问师傅这些车床怎么不用?师傅说,不是不想用,是实在不会用,他当初只是凭着一股拼劲,边看边学学会了打铁,打制了一些粗笨的农具,做出了一些以前没有的现在实用的农具。后来又仗着自己年轻,学会了大部分跟铁有关的工种,焊、钻、钳、锻这些普通的工种我都会,接了些活,依仗着这些,在方圆50公里得到了乡亲们的称赞,大家叫他“十二能”。

可现在,面对这些真正工厂淘汰的车床,还有一些数控车床,老办法不管用了,压根就弄不了,仅凭过去的热情和拼劲一点用都不起了,还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说着,他伸手从车床里拿了一本油光光的说明书,递给我,说有空可以看看,像你们这些真正的高中毕业生,应该可以看懂。

我接过车床使用手册,看着师傅油乎乎的大脸,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事,看一看师傅翻得满是打着卷卷的书。是什么让一个只会写自己名字的农村小伙,不甘心老老实实的种地,偏偏爱上了打制农具,还要走上改良农具的道路,一边使用一边继续改善,在改良农具取得实践效果后,又开始自己琢磨跟铁有关的工种,为家家户户建起楼梯扶手,焊接农用机械机器和生产生活用具,给村办工厂、镇办工厂和周边能人创办的各类厂子提供服务,这得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啊!

虽然我没有见过他现场干活,但是我见过他干出过的活,规规矩矩、板板正正,他又凭什么干出来这么好的活呢?说实话,那一件件农具就是他方圆数十公里的通行证和名片,所有他出的农具上面不用打字,庄户人家都知道这东西是他出的。如果他能做一次农具让我看看,说不定我也会爱上铁匠这个工种,成为一名乡亲们羡慕的铁匠,跟他一样成为乡亲们口口相传的名人。

机会总是给做好准备的人预备的,因为我的师傅在所有的农具不够销售的时候,总会整理他下不去脚的到处是废铁破棍的打铁车间,为的是打铁时有站立的地方,生炉点火那是第二天必*事。

(三)

农村人佩服打铁的,是佩服他们铁一般的性格和才能,把一堆废旧的铁打造成能使用的农具,叮叮当当要敲打多少下,时间长了,人的性格如同那些经常敲打的铁一样皮实和坚韧,而农村与天斗与地斗,缺少的就是铁一般的皮实和坚韧。所以,在佩服师傅坚韧的性格同时,我还是想真正现场观看打铁的样子。

第二天中午,师傅给自己泡一杯浓茶,生炉点火。我知道,师傅要开始打铁了。打铁实际是民间古老的一种手工作业,从远古时期的青铜冶炼开始,到打造作战的兵器,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现在应该叫锻工。

这个活,在农村并不多见,因为打一次铁要打造许多件农具,打铁的人对生火锻打还是有一定讲究的。师傅打铁的小屋不大,烟熏火燎黑乎乎的,墙上钉了许多大钉子、细铁棍和木橛子,上面挂满各种旧的新的农具、大大小小的火钳和衣帽等杂物,地上堆满了各种废旧铁钉铁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里面盘有一个一米多高的火炉,火炉上已经清理干净,旁边配着一个较大的风箱;火炉旁栽有一根碗口粗的矮木桩,桩上固定着一个四周脏乎乎的狗头大的铁砧,铁砧上面亮晶晶的,看来所有铁器都是在这铁砧上打造的。

铁砧边靠着一把长柄铁钳和大小不同的两把铁锤。此时我才知道铁匠的设备很简单,并不需要太大的成本,只是用来烧火的黑炭,是农村不多见的,因为农村烧火做饭一般用柴火。

师傅先在墙上的土窝里拿出关公像,张嘴吹掉上面的浮土,用粗糙的大手在上面抹了两下,算是给关公上香前的“沐浴”。从墙窝里的浮土里拿出香袋,抽出三根红色的香,掏出打火机点燃,吹灭,插上香炉,返身拜三拜,这才动手从地上抓一把麦草,点燃,黑烟升起,火苗慢慢变大,师傅歪起头吹一口气,连烟带火地扔进炉膛,随手将劈好的几块树根盖在上面,黑烟一下子从炉口喷出来,瞬间充满小屋。

我捂着脸窜出门,师傅在黑烟里拿起树根看了看火,这才慢慢出来,其实他的眼里也被熏出了泪水。

过会,烟小了,师傅这才叼着纸烟进入小屋,铲煤入炉口,黑烟又从炉口窜出来,不过这次烟比上次小多了,只是多了呛人的味道。

等烟小了,他招呼我进门,拉风箱生火,让我把炉子的火烧旺。利用烧火的时间,师傅拿出铁钳开始找废铁,在炉子前摆了一地,还用脚在上面踢了踢。我使劲拉了几下,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黑烟散尽,冒出了蓝烟,火苗从黑煤的缝隙里窜出来,忽大忽小,忽明忽暗。

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师傅吐掉嘴里的烟屁股,用铁钳夹住一块废铁块塞进火红的煤中,又从煤中夹住一块火红的煤块,对着嘴上的烟点燃,又放入炉中。

烟抽完了,师傅夹起那烧红的铁块,放在砧板上,示意我拿大锤,他伸左手抄起一把小锤。我拿起黑油亮的大锤,锤把上沾满油渍,用手掂了掂,还是蛮重的。师傅“叮当”一声敲在火红的铁块上面,铁块一紧一红,火星四溅,我的眼前一亮。

师傅抬起小锤,嘴上的香烟从左边滚到右边,抬头向我示意,我知道那是让我随他向铁块砸。我抡起大锤,瞄准火红的铁块,轻轻地砸去。因为我害怕砸偏了或者砸不上,万一砸到师傅的铁钳上,把铁钳砸坏,那就麻烦了。扬起大锤落在铁块上,火红的铁块又是一紧一红,仿佛是砸在我的心上,我的心里也是一紧。

第一锤下去之后,心里稳当了,在我抬起大锤的瞬间,师傅的小锤马上又是“叮”一下,我照着师傅的样子,用力挥锤向铁砧上砸,我不得不使劲跟上师傅的节奏,不能有丝毫的喘息。

在师傅的引导下,师傅的小锤“叮”一下,我就抡起大锤“当”一下,敲打的节奏慢慢响起来了,每一响都带着铁块震颤的声音,感觉悦耳动听。烧红的铁块渐渐暗了,师傅将铁块放回炉子,又夹起一块,又开始“叮当”上了。

等所有的铁块都打了一遍后,师傅点上香烟,给炉子夹了几块煤,我则拉风箱继续烧火,风箱发出均匀的“拍嗒”声,炉火又欢快地跳起了美丽的舞蹈,火红的炉火映红了黑黑的小屋。

忽然,我开始喜欢上了打铁。红红的炉火和烧红的毛铁,红得明亮,红得耀眼,毛铁在锤下火花四溅,好像过年舍不得白天燃放,偏要等到晚上燃放的烟花,烟花在众人的仰视下,在夜空里绽放,燃烬之后如同流星一样飞溅、落下,消失在暗夜里。

“叮当、叮当”的响声一直在炉火中响着,那些废旧的铁块在明灭的火炉和铁锤的敲打中逐渐成形,师傅夹起成形的铁具在眼前看了看,点燃一根香烟,突然丢进一个盛满水的半截大瓮里,水里便“刺啦”一声,冒出一股白烟。

我明白了,这就是化学课上老师讲的“淬火”,是给新打的铁器加钢,经过淬火的器具便具有了钢的性质,不但锋利而且坚硬耐用。估计远古时代,铁匠师傅们打造的冷兵器就是这样打的,就是这样淬火的。那些流传后世的宝剑宝刀是否也是这样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

(四)

村里人常说“好汉不打铁,好男不当兵”。真是这样的,师傅的脖子上身上经常会有铁锈味,甚至脖子上从来都是一圈黑灰,出汗就是一层黑泥,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烟火味。

当然,村里人又说了:“打铁须得自身硬。”没有一副好身板,那绝对干不好锻工,打不出像样的农具。凡是打铁的,都是好身板,因为常年抡大锤,身体肯定都很棒。

打铁人整天盯着炉火和火红的钢铁,常常会练就火眼金睛,他们对废旧的铁料看一眼,就会胸有成竹,估摸出打造的器具,不加料不取舍,真正是恰如其分;常常会掌握废旧铁料的火候,温度高了,铁会变软,好打造但强度不够,打出的器具不耐用。温度低了,锻打费劲不出活,所以要掌握最好的火候,这样才能打出好的经久耐用的农具。所以,好锻工都有好眼力,一眼看准,八九不离十,这就是打铁人的强项。

师傅吐掉嘴中的烟屁股,准备再抽出一支,可烟盒中已经没有了,只好把烟盒在手中攥成一团,扔到炉火中,烟盒变成一团火,火苗突然窜起来了,高高地在空中燃烧,映红了我们汗津津的脸。

三十年多年过去了,每当我看到摆在街边,那一锤锤敲打出来的崭新的农具,裸露着新鲜的淬火的铁痕,散发着缎火的煤烟味,总忍不住走上去,拿在手上多看几眼,仿佛看到师傅那张黑脸。

师傅从不提事业和匠心,总是嘴角夹着一根烟,沉迷在他打铁的小屋,沉醉在他满是尘土的工作间,平心静气地对待每一件事,每一块废铁,每一块出手的器具。师傅常常低下头琢磨每一件农具革新,即使是一件笨重得让大家嘲笑的农具,只要好用,只要能用,只要用得方便,都会拆下来装上的试用,让大家安心农业生产。

师傅在打铁的行业里,不是最好的,却是做得最久的,即使办起了加工厂,引进了机床,扩大了生产,也没有丢掉让他起步的打铁。而我,除过跟他抡过一个月的铁锤,就早早地逃离了。师傅呢,却一直在坚守。

他的产品,如同手中的铁器一样,不声不响,不言不语,不停地加工、打磨、淬火,精雕细琢,想方设法,力求做到最好。一炉不息的火,一块打不完的铁,一颗火热的心,一根抽不完的烟,永远地燃烧着。

作者简介:

文武,笔名方圆,网名大山,陕西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村头的空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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