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陕西网
虽然与作家路遥曾经是同事和朋友,路遥写作《平凡的世界》的时候,我作为亲历者,目睹了路遥为文学理想拼搏乃至最终倒下的悲壮历程,但是为了给路遥作传,我放下想象,绕过捷径,从头做起。除了重读路遥的所有作品和研究资料,计划性地走访了路遥的亲朋旧友,想方设法阅读了路遥的个人档案,更是耗费时日重走了一遍路遥辗转陕北的创作之路,一路走一路体验一路采访,感受之深收获之大可想而知。
2011年3月15日,我电话询问了西安长途汽车站,了解了我此行的第一站—铜川的车次情况。准备背上背包去车站。朋友知道了,朋友说,他非常喜欢阅读路遥的作品,知道我为写路遥而行,一定要送我。铜川的作家朋友黄卫平接到我去铜川的电话,提前做了精心安排,亲自陪我赶往铜川东—有40多公里的鸭口煤矿。当年,路遥在铜川时,也都少不了有黄卫平的安排和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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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口煤矿是路遥生前体验生活的地方。
1980年,路遥的四弟王天乐从老家清涧被招工到铜川,成为鸭口煤矿的一名矿工。从那时起,路遥多次来到鸭口煤矿。《平凡的世界》第三部中描写的大亚湾煤矿,就是以鸭口煤矿为环境背景的。
在鸭口煤矿的第一大收获,是翻拍到一张极珍贵的照片,照片上,路遥身着破旧的、染满煤灰,看不出底色的矿工服,与下井的工人聊天。这是鸭口煤矿宣传干事王清林的作品。由于有这位现如今退休了的有心人第三只眼捕捉,我们才得以看到路遥当年体验生活的形象。
在鸭口煤矿的第二大收获,是见到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中煤矿工人安锁子的原型。50岁时退休的安锁子告诉我们,由于父母早逝,做家中大哥的安锁子,拉扯着几个年幼的弟妹。老实质朴的安锁子,16岁从临潼老家来到鸭口做矿工,如今60岁了,只听说了路遥笔下写到了他,还用了他—安锁子的真名,但是他却始终不知路遥将他描写成什么样子。
矿工的生活,用艰苦形容还不足以到位,他们随时与死神遭遇。从做采煤工开始下矿井的那天起,矿工们就没有把他们脸上的煤灰完全洗干净过。上井之后在热腾腾的澡堂里泡着,他们也竭尽全力擦洗着,但却不知道自己洗得怎么样。当年,路遥与工友坐在一起聊天吃饭时,看见对方的脸上一道道的煤灰和烟尘并未完全洗净时,就知道自己的模样一定和他一样了。
你真正了解矿工们吗?路遥面对这些在地面匆忙行走的矿工自问并告诉自己:你只看到了他们地面的生活,这并不重要,在地面上,他们只是吃饭喝酒睡觉罢了。如果想了解矿工们生活是什么样子,你必须下到矿井底下,看看矿工是怎样从下午3点钟一直干到夜晚10点钟以后的。
路遥在鸭口煤矿,没有在吃住方面提任何要求,而是一来到矿上,就要求下矿井。他要和矿工们一起劳动,与矿工交朋友。
头上戴着一盏矿灯,穿着一件破旧的满是煤灰的工作服,脖子上也学着采煤工的样子,扎一条白毛巾。这时候的路遥,活脱脱一个采煤工模样,他跟着工人乘上下井的升降罐笼车。一个罐笼里有十多个工人同行。
罐笼飞也似的顺着井壁向下降落,猛然像从一个黑洞里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对罐笼无法克制的恐惧和厌恶,肯定会时刻伴随着矿工。井壁向外流着漓漓的水,抬头向上再看井口,小小的一个矿井口,只亮着像天穹上的一颗星星那么大的地方。
人好似在向地球的地心深入。一分钟的时间,在大约250米处罐笼停下来,走出罐笼,站在铺着铁轨的宽宽的巷道里,井壁上向外渗着水,木头支撑的采煤掌子面,再往深处,就真的是在地心行走了。路遥和工人们在工作面爬着行进,汗滴在掌子面,走在危巷深处,那种感觉,不是苦和累的考验,而是生与死的考验。
当路遥拖着沉重的步子,浑身无力来到搭车的地点,罐笼又像井中提桶般迅速上升。走出井口,浑身煤灰和污秽的样子,竟然不能认出他是谁了。路遥和矿工们一样,坐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晒着太阳,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只有在井下生活过的人,才懂得阳光的价值。”
了解着想象着路遥当年深入生活的情景,我有了一个不情之请,我说,我想体验一下下坠煤矿井底,现在已达地下450米时的感受。我还说,我真想知道在地下工作的环境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样的请求在陕北的煤矿是无人理会的,他们会认为我不可理喻—女性是不让下井的。在鸭口煤矿,我的请求得到满足。有劳鸭口煤矿的纪委*马坡陪同,我怯生生地站在了这个罐笼电梯,然后随着电梯下沉、下沉,一直下沉到450米深处。
这是我在鸭口煤矿的第三大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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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罐笼电梯,然后乘上被矿工戏称为“地铁”的载人小火车,坐十几分钟后,到达一个候车室。然后还要走上半个多小时,才能进入采煤工作面。
候车室,宽敞明亮,不像是地下,只是呼吸之中,时刻有煤尘的味道。
终日泡在混着黑色煤尘汗水里的工人们,他们的体热使掌子面的温度不断升高,空气中弥漫的煤尘也更加浓重。工作中的工人,他们的脸上、鼻子上,都挂着煤尘。走近他们再看,英俊的眼睛、双眼皮之间有一条白线,还有就是眼仁是白的。
没有让我再往工作面深处去,我也不敢再有过多念头。能下到井下,我多少感受了现代化煤矿的采煤环境。倘若所有的煤矿都能如此安全、管理有序、设备齐备,是不是就可避免矿难了?但是地下450米深处,随时会发生什么,是无法确定的。
回到地面,再次见到阳光,我也坐在矿井边,这是路遥当年从井下上来后,与矿工们享受阳光的一个坡,感受着三月里阳光的温暖。
3
另一个煤矿——陈家山煤矿,位于铜川市西北,大约有70公里。路遥当年就是在陈家山煤矿,完成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初稿。
为了便于路遥在煤矿体验生活和写作,1985年,铜川矿务局任命路遥为铜川矿务局的宣传部副部长。现在铜川矿务局更名为铜川矿业有限公司,宣传部的干事老张,专门在档案室为我找到了这份发黄的任命通知。
1985年,矿工出身的霍世昌刚从鸭口煤矿调任铜川矿务局副局长,路遥找到这个陕北老乡,对霍世昌说,他现在要写矿区的事,要体验矿区的生活,希望霍世昌能够提供帮助。霍世昌立即向铜川矿务局党委做了汇报。铜川矿务局党委的领导表示全力支持,并且任命路遥为铜川矿务局宣传部的副部长。
霍世昌回忆,路遥主要体验生活的地点,在鸭口煤矿和陈家山煤矿,而且他在矿区跑了好多地方。鸭口煤矿,应该是路遥住得时间比较长的,且对整个矿区了解比较多的地方。他作品里面好多鲜活的人物形象就来自矿区。
在路遥来陈家山煤矿之前,矿上已经在离矿区不很远的矿医院,为他找好了地方。那是一间用小会议室改成的工作间,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小柜,还有一些对路遥来说无用的沙发。路遥就在这间工作间,开始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写作。
当时见过路遥的陈家山医院的医生,如今大多已调离了这里。只有一两个人说见过路遥,因为知道是大作家路遥,当时都不敢与他搭话,生怕影响了路遥的创作思路。
写作紧张起来,常常会错过了食堂的开饭时间,有时候,路遥一天就吃一顿。医院职工食堂的师傅算是与路遥对话多的人,也无非是问路遥想吃什么,师傅好给他做什么。但矿区的生活是过分简单了。不是矿上不想让他吃好,无论是陈家山煤矿领导还是医院方面,一直在尽心操办,只是条件有限。深山之中,矿工家属有几万人,一遇秋雨冬雪,交通常常中断。有一年还不得不给这里空投面粉。没有蔬菜,没有鸡蛋,连点豆腐都很难搞到。
早饭被路遥错过了,中午一般只有馒头、米汤、咸菜。晚上有时多吃点面条,有时和中午一模一样。这个矿山医院,医生职工大都回家吃饭,又几乎没有几个住院的,所以,伙食也相当难搞。
每当路遥写作到凌晨,只能吃上一个冷硬的馒头,喝一杯咖啡填一填早已空空如也的肚子。睡下后,时常感觉第二天起不来了。但一觉醒来,体力稍有恢复,路遥立即从床上爬起来,用热水洗把脸,痛饮一杯咖啡,又坐在书桌前开始新一天的写作。
路遥长着一脸自称为“匈奴式”的胡须,他的络腮胡须长得很快,几天不刮,既不美观,也感到难受。来之前没有像香烟和咖啡一样备足了刮胡刀片——原想煤矿肯定能买到这类生活日用品,没想到这里缺这东西。只有一个刀片,勉强用了十几次后,每刮一次都很艰难,非得割几道血口子才算了事。后来只好每个星期抽点时间,串游到河岸边摆摊的剃头匠那里专意刮一次胡须。
1986年元旦即在眼前,路遥终于完成《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初稿。要出山了,要和这个煤矿、这个工作间告别了。要见到亲爱的女儿了。路遥坐在越野车的前座上,怀里抱着已写成的20多万字初稿,透过车窗,看见外面冰天雪地,一片荒凉。当初进山时,还是满目青绿,遍地鲜花。一切都毫无觉察中悄然消逝了,多少日子都没顾得上留意大自然的变化了。路遥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没有遗憾,只有感叹。因为他有一份20多万字的礼物,给予这段不平常的日子,应该算作是一个小小的凯旋。
到达铜川市,路遥感觉好似自己进入了大城市,特别看到路边的饮食店,看到到处都有卖饼干、面包的店铺,就想,如果陈家山煤矿有这么多好吃的,就不会那么受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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