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如意郎君后,崔鹊枝就想:
让我为夫君怀个孩子吧!可多年无果,
直到闯进后院里丈夫发妻的闺房,她才知道:
哪有怀不上的孩子,只是丈夫不愿意罢了……
*
临安崔家的五小姐崔鹊枝嫡出及笄,许配给了今科的进士梁伯承。
两家都是江南人家,门第虽有些差距,但相貌却是一顶一的般配,一个是仙使下凡,一个是倜傥风流,原本对儿媳妇出身不高而略有微词的梁夫人都因她着实俊俏而高看了她几眼。
崔鹊枝是读过书的,也不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她父亲不过是个七品的小官,家里嫡出庶出的兄弟姐妹一大堆,之所以刚刚及笄之年就能嫁到大名鼎鼎的梁家,还是宗妇,便是因为梁家急需一个儿媳妇。
为什么要个儿媳妇?
因为梁伯承发妻过身满了周年,那发妻死前还留了一儿一女,梁伯承新中了进士,需要有个夫人为他打理中馈。
今上最恨读书世家为了子弟仕途相互勾结,因此梁家不好在此关头给梁伯承挑一个出身大家的,只能往小门户里头挑选。一来二去,挑中了没什么家底但有才有貌的崔五小姐。
崔家见能与梁家结亲,哪里有拒绝的道理,欢天喜地地答应了,还给五小姐准备了厚厚的嫁妆,生怕别人不知道崔老爷在任上贪墨似的。
梁伯承本人在京城,崔鹊枝便远远地嫁到了京城。
洞房之夜,看见一个比自己大了十岁的丈夫,还是娶过妻子的,崔鹊枝却一点别扭也生不起来。谁叫这郎君实在长得俊俏,眉眼鼻梁、神态风韵,样样都像画里走出来的。房事上又温温柔柔,让她也舒舒服服。新婚翌日,躺在离家千里的京城的大宅子的床上,连公婆都不用去侍奉,她望着床帐子偷笑。
丫鬟上来伺候她起身,她便想起了夫君起身前叮嘱她,若是累便多睡一会儿,没事。
从前未出阁前的崔鹊枝便幻想过今后的生活,可她从来也没想到过,出嫁之后会是这么幸福。
俏俏的郎君,大大的宅子,再也没有继母、庶母和一群离心离德的姐妹跟她勾心斗角,郎君又是个肯读书的,考中了进士还要考庶吉士,说不准将来还能有诰命加身。
她以前拜菩萨的时候,都不敢求得这样完满。
因为她生母临去前,在床榻边拉着她的手,曾一遍遍叮嘱她,凡事莫求完美,忍一口气,咱们女人家,一辈子和和乐乐地也就过去了。
她一直想不通,母亲临去前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母亲死时她已经十二岁了,早就是记事的年纪。那时候,在她小小的脑袋里,都装着母亲从前的教诲——别怕你那些庶出的姐妹,遇到人跟你过不去,你也要跟她过不去,免得白白被人欺负了。
她看着母亲斗那些姨娘通房,常常觉得母亲说的真对,有人让自己不好过,就让那人也不好过。
她一直都奉为圭臬的,怎么到了临死的时候,母亲就转变了口风呢?
想不通,就不想了,把这些事搁到了脑后,直到回门的时候,拜母亲的牌位,她才又想起了母亲的两番截然不同的叮嘱。
祠堂之中,她叹了口气。
可惜母亲没再活几年,亲眼看看她出嫁。嫁到了那个人人提起来都面露羡色的梁家,做了梁家最有出息的子弟的妻子,夫妻和顺,家宅安宁。
尤其是,她的郎君,真是个很好的人。
长得好,会体贴人,身边也没个通房丫鬟什么的,更不出去喝花酒。
像是天上的谪仙,沾了人间点点烟火气,让人远之则赞,近之则爱。
嫁给郎君,她心满意足了,觉得此生也无憾了。
不知道母亲在天上看见这些,会不会觉得欣慰。
回到京城,一切又都是那么太平而幸福。
虽然父亲多次来信,叫她在京城侍奉丈夫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像闺中一般甩小性子。她也不当回事,觉得自己没烦没恼的,依旧快快乐乐,幸福透顶了。
虽然郎君只是偶尔与她同房一次,可她觉得郎君是要读书的,对这种事肯定不太上心,也没太记在心上,只等着郎君考中庶吉士了再好好亲热。
虽然家里那两个孩子日渐长大,都和她不怎么亲近,但身边的管家嬷嬷说,继子女都是这样,不用太去烦恼,只管好吃好喝教养着就好。
她也想着,能和郎君生几个漂亮的小孩儿呢。
一想到将来与郎君白首偕老,又有子孙环绕膝下,觉得日子十分有盼头,喜就漫上了眉梢。
每每见郎君辛苦,她都要亲手端了汤水去书房伺候他,想着他考学不易。
郎君也会叫她别太操劳,早些去睡了。
母亲,你看,多么体贴啊。
这样的女婿,你在天上看着,也一定满意吧。
崔鹊枝常常望着天,与母亲说话。
不发出声音,只是眉开眼笑地仰望着浮云,用心说话。
母亲,郎君又下场了呢,你要保佑他考中。
云飘过,她仰着头,一动不动。
母亲,郎君考完了,他好像很累的样子,但他又那么心疼我,都不舍得要我服侍呢。
云又飘过,她望着云来来去去。
母亲,郎君果然考中了!
母亲,郎君是翰林院的人了!
母亲,我也算是诰命夫人了!
无云,她仍旧仰着头,看着蓝天,都觉得像有云一般好看。
单调得很,可就是好看。
看久了,看得很久了,久得过了几年了,崔鹊枝才终于不爱看蓝天了。
只有有云时,才乐意抬个头,与母亲再说说话。
母亲,什么时候,我能生个孩子出来就好了......
梁伯承的官途十分亨通,他的博学自然是其中原因,但大概也有他相貌出众的加分,得了今上的眼,隔几月就提拔一下。毕竟谁不想要身边的亲信臣子是个赏心悦目的。
可唯一缺憾,便是子嗣太单薄。
发妻走得早,只留下一对儿女,续弦的妻子入门数年,肚子竟没有一点动静。
他从来不向崔鹊枝透露半分着急的意思,她却是一年比一年急了。
明明有同房,有喝助孕的汤药,有好好保养着身体,怎么就怀不上呢。
看了几次大夫,都说两人身体皆好,会有的,会有的。
可这会有的,怎么这么久远呢。
没办法,只好出一趟远门,去大名府有名的庙宇,求个子。
郎君有公务,哪里能劳动他陪着去。她又不舍得让他长途奔波,自己带着两马车的仆人丫鬟到了大名府。
拜了又拜,也不知菩萨听不听得见。
这佛殿之中,不知跪过多少女子,菩萨多忙呐。
如果说,当年让她嫁了个如意郎君,已经算是菩萨的恩赐了。
那么菩萨,能不能再恩赐我些东西。
望着菩萨的金身,崔鹊枝不信佛,却满是虔诚。
知客同她说,后山有条小溪,溪上架了座桥,常有人去那里挂同心锁。
虽然郎君没来,她也想挂一个上去。
叫丫鬟买了锁,刻了字,她亲自到那桥上去挂。
桥上的铁链子上密密麻麻挤满了同心锁,好不容易找到个偏僻的地方空一些,却好像在一枚锁上看见了个熟悉的名字。
她低下头去看。
那枚锁,已经挂着很多年了。经历了许多风雨的侵蚀,刻上去的字迹略有些模糊。
可她却能认出来。
那个名字,
梁伯承。
她的郎君。
在他的名字旁边,刻着他发妻的名字。
那样熟悉的笔体,一看便知,是郎君亲手刻的。
两人的名字刻在一起,仿佛也会永远地刻在一起。
崔鹊枝太意外了。
她一直以为郎君是不知道这里这座庙的,以为他不知道这庙灵验的名气,所以才会在她提出要来之时一点都没有作陪的意思。
她也一直以为,郎君的发妻,不过是家里父母给他订下的婚姻,两人盲婚哑嫁,也只是举案齐眉罢了,不过夫妻了几年,没什么深感情。
她以为,自己才是长长久久能陪伴郎君的那一个。
谁知道,在遥远的大名府,有另一个人的名字,正长长久久地陪伴着他。
若不是...若不是她来到了这里,看见了这锁,她几乎都要忘了这个女人的名字了。
就是这一个让她快要忘了名字的女人,原来,在当年的郎君心中,竟是这么重要吗?
郎君当年也要读书呀。
当年读书的功课也不必现在当官了轻松啊。
更何况,当年郎君读书和初婚,可是在临安府。
京城到大名府虽不算近,可临安到大名府,那可是千山万水的距离。
郎君竟然曾经千里迢迢来到过这里,亲自刻过同心锁。
郎君是不是,也是亲手挂上同心锁的?
在挂上的时候,是不是想着,要永结同心的?
是不是没有想过,发妻会早逝,而他又续了一弦?
崔鹊枝心中,顿时失了滋味。
她只觉得,手脚有些发冷,头上却开始发麻,心一阵阵的酸疼。
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丫鬟婆子来扶她,她才回过神来。
不挂了。
她把锁塞到了贴身嬷嬷的手上,要嬷嬷帮她处理了。
嬷嬷不敢问,怎么处理?
是扔了,还是收起来?
毕竟上头刻着她和姑爷的名字,同心锁又是个有寓意的,怎么能轻易扔了。
嬷嬷就私下打了个主意,悄悄收起来,回到京城,放到库房的嫁妆箱子里去了。
回到家里,与郎君相拥而眠,崔鹊枝几度想要开口,问一问郎君大名府那座庙的事。
她想了很多天了。
也许那枚锁根本不是郎君的,只是凑巧,同名同姓罢了。
世间巧合之事太多,说不准就遇上了。
说不准,就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
完全忘了,那俊逸的笔锋,除了她的郎君,全天下没人能刻出来。
也忘记了,郎君这么多年都守着这座考进士时就住着的宅子,仕途坦荡了也不肯搬到新宅子里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躺在郎君身边,她终究还是不敢问。
怕得到那个让她手脚发冷的答案。
怕那种陌生的感觉再一次找上她。
隔了几日,郎君进宫去了,她邀了几个郎君的朋友的夫人过府赏花。
那些夫人都是人家的原配妻子,年纪比她大了不少,拉着她说话,像长辈一样疼爱她。
在京城这样浑浊又复杂的大圈子里,能拥有这样的小圈子,多少人求之不得。
崔鹊枝万分珍惜,每一位邀来的,都是心尖上放着的密友。
明明应该以某某夫人相称的,私下里,几人却像义结了金兰一样,都叫姐姐妹妹。
人都是自己人,说话也不客气含蓄了。
一位夫人,从袖子里抽出来一张求子偏方,说是万分灵验的。
一个不小心,说了从前的事。
从前你们家郎君,知道我是用这个方子怀了我家大郎的,还专门问我家郎君讨过,这才生下了你们家大郎。
你拿去用着,一定灵验。
不是做姐姐的托大,这种偏方,往往有人不敢用,姐姐可告诉你一句......
妹妹...你...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妹妹!
崔鹊枝猛然醒过神来,看见几位夫人们都关怀地围在自己身边,问自己怎么了。
怎么了?
她也说不上来。
只是一时陷入了震撼和迷茫。
家里的大郎,郎君的独子,先头娘子生下来的儿子,竟然是郎君亲自向别人讨来方子生下的。
郎君这么清傲的人,原来也会为这种事情向别人讨东西。
原来郎君从不在乎她有没有怀上,不是真的看轻子嗣,是因为已经有了子嗣。
原来郎君手头上是有张方子在的,只是从来没告诉过她。
原来,是这样。
像是一条编织得华丽无比的宫裙,突然被当中拆去了一条线,自此,整条裙子都散了。
心头,又是那种窒息的感觉。
偏偏,不想要这群关心她的姐妹们为她担心。
还要装作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喝茶,赏花,吟诗作对,谈笑风生。
回到内宅,还要等郎君归家,伺候他更衣洗漱,与他同枕而眠。
好在郎君从来不会过问她白日里过得如何,和朋友们聊了些什么,他只是说,今日累了,早点歇了吧。
只有提到他的一儿一女的时候,他才会有兴趣多问几句。
原来,是这样。
有些事,倘若想通了,也就那么一回事。
不就是郎君只爱着先头的娘子吗,她怎么能心里过不去呢。
做大家宗妇,怎么能小家子气得像个妒妇呢。
怎么能为了个去世多年的人而伤心难受呢。
崔鹊枝心里安慰自己。
可安慰之言毕竟只是安慰之言,心里的那种感觉,无法消退。
终于,她来到了宅子风水最好的那间院子前。
院门是精致而一尘不染的。
门上落了锁,已经多年无人打开,但每隔几日就会有人来擦拭院门。
她不敢去想,擦院门的那个人,是下人,还是他人。
叫来管家,开门,她想要进去看看。
管家为难了。
这院子,锁了好几年了,老爷虽然没吩咐不让打开,可里头毕竟都是先夫人的东西,先夫人去了,老爷让人保管着的。
可她忍不住说出了那句话,我就是想看一眼。
管家没办法,给她开了门。
里头不是崔鹊枝想象过的样子。
不像是夫妻二人的院子,倒像是女儿家出阁前的。
摆设虽已陈旧,可尤能见当年模样。
没有华贵的家什,没有龙凤蜡烛,没有鸳鸯锦被,桌上摆着妆奁,帐子是粉红色的,屏风上绣着女儿家喜欢的花草蝴蝶。
铜镜上积了灰,但上头似乎还沾了点口脂,有一抹红,隐藏在灰蒙蒙的尘埃之下。
她凑过去看,看见了那红色,仿佛看见了一个女人,在这里,对镜梳妆的模样。
那么远的事,可又这么近。
五斗柜的第一个抽屉上了小锁,管家也没有钥匙,没法打开。
第二个抽屉拉开,竟看见了几个小球灯,香鼓儿,和一个小小的不倒翁。
明明都是小孩子爱玩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应该放在大郎和大姑娘的院子里吗?
她把那个不倒翁拿了起来,发现,它似乎已经很旧了。
旧到已经不会是大郎和大姑娘的玩意儿了。
估计是前头那位小时候玩的,一直玩到大,嫁过来时带上了。
她把不倒翁放了回去。
第三个抽屉里,放的都是纸。
拿起来看,皆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字体。
是他写的信,丈夫写给妻子的信。
她随便看了几张,只觉得,自己不该踏进这间院子,不该打开这个抽屉。
倘若没有打开这个抽屉,她便永远不会发现,原来郎君也是会说肉肉麻麻的情话的。
什么“思吾否”,什么“思念卿甚,竟至不思饭食”,这些话,郎君不是不会说,而是只对另一个女人说。
嬷嬷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
夫人浑身都在发抖,她生怕夫人倒下,或是突然发作,砸了毁了这里的什么。
好几次上去,想把夫人劝走,可夫人便要留下。
不死心般,又打开了第四个抽屉。
依旧是纸,只不过,纸上的字体,不再是俊秀脱俗的笔锋。
而是一种,完全没有笔锋的笔体。
像是小孩子写出来的字。
又不像。
比小孩子要稍微工整一些,只是还是略显凌乱。
纸上写的,多是一首一首的诗。
不是赏风弄月的文绉绉的诗,而是,文辞都不怎么通顺、一看就是胡写的闺怨诗。
没有格韵,没有意境,是直直白白地,就差没把“想死你了”写进去的乱诗。
虽是闺怨,可同为女子,崔鹊枝分辨得清清楚楚,写这些诗的女子,压根儿没什么怨。
诗里头,全是为赋新词而强说的愁,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明明是欢喜的吧。
每一张诗,背面都有那熟悉的字体的评语。
——今日又写杂诗,虽不能同太白相比,只勉强及得上小李杜。
——笔力见长,连杨柳都能用进诗里了,可见有在好好写诗。
——初看似胡言乱语,细细一品,才能品出其中非凡韵味,果然真情实感才是写诗妙门。
......
如此之言,还有许多许多。
都是她郎君亲手写下的话,似是奉承,似是讨好,又似是真心之言。
是她郎君写的。
也是她郎君写的。
别碰她的东西。
身后,传来了梁伯承阴测测的声音。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屋里,嬷嬷和管家都退下了,只剩下她和他。
崔鹊枝吓了一跳,可没把手上的纸张放下,只是转过头来,看着她的郎君。
她的郎君,一直都温和有礼,从来没用这样低沉又渗人的声音说过话。
尤其是对她这样说过话。
放下。
郎君又说。
她这才把手头那些诗放回抽屉里。
郎君走了过来,轻手轻脚地合上了抽屉,扭头向她望来。
目光之中,冰冰凉凉,似是坠到了冰湖一般。
可是,这目光,又像是与平日没什么不同的。
谁都没有再提这件事。
郎君依旧是那个风采逼人的郎君,她也照样是诰命加身光彩耀目的夫人。
大郎十二岁竟然就中了秀才,光耀门楣,她做继母的,少不得记一支教养有方的功,族里也好,京里也好,无人不尊重她。
大姑娘是个娇俏的小千金,越长大越见美貌。
一点不输给她小时,甚至更加可人。眉眼里,有郎君的模样,也有不像郎君的地方。
崔鹊枝也生了一个。
小姑娘。
上面有年纪大了很多的哥哥姐姐,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是很幸福的。
这个孩子,来得可不容易,多少人盼她了多少年,终于还是来了。
崔鹊枝后来始终记得,那一天。
她许多日闭门不出,伏在床上大哭大号,甚至和郎君提了和离。
既然郎君心中始终无她,她也不愿意做假面人。
郎君当初娶她,不过是想让先夫人留下的孩子有个嫡母,有个教养罢了,换作谁都可以。
可她不愿意。
闹着要和离。
郎君不想要身边再换一个女人,不想再娶亲迎亲与新人相处,与她提了自己的条件。
你别离开,我让你生个孩子。
你帮我照顾好大郎和大姑娘,别离开了。
她这么多年对大郎和大姑娘宛如亲母一般的好,他其实都看在眼里。
崔鹊枝为子嗣哭过,愁过,悲痛过,乐观过。
想过无数种怀不上的理由。
可从来没想过,
是她的郎君,每次同完房后,让人炖的汤药,会是罪魁祸首。
——我让你生个孩子。
郎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前那个崔鹊枝,一下子死了。
消失于这个世界上,只留下肉体,和截然不同的灵魂。
原来,原来是这样。
母亲的话,一下子,都明白了。
直到几十年以后,宗庙之中。
她给她去世的郎君上香时,也祭拜了旁边郎君发妻的牌位。
原是平辈,用不着行大礼的。
身边的丫鬟婆子们都看懵了。
老夫人从宗庙出来,牵着将要出嫁的小孙女的手,嘱咐道,
女儿家不比男子,不能出门远行,可也一定要多找些机会出去看看。
出嫁后,不要整日待在户中。
看见外面的天地,才知道自己有多少大小。
她没敢告诉孙女,
祖母从前就是如此,待在户中,生出了户中的“妒”字。
折磨自己许多年,才明白造这个字的人的通透和恶意。
户中的女人,被纲常名教牵制在小小的天地之中,受这个字的摧残,一日一日地,心灰意冷。
世人不愿意理解女人的细腻情怀和所处的阿鼻地狱,只觉得女子沾上这个字,就会变得面目可憎。
他们甚至都懒得去想,是什么让女子有了“妒”字。
她也没敢告诉孙女,
她曾经在先夫人的牌位前问过一句大言不惭的话,
——你比我先到,因而我妒你。可我比你晚去,你可妒我?
她更加不会告诉孙女,
最好最好,不要把自己只看作是谁的妻子。
更不要看作是个女子。
只当自己是天地间游子,来人世走上一会,不要为了不值当的人,生出不值当的情感。
像祖母一样,生了个孩子之后,抛开一切,去游历一趟山川。
别怕其他人的指摘和嘲弄,想走时,自然可以走。
束缚自己脚步的,往往不是他人,而是自己,和那“妒”字。
见过的人和事多了,那“妒”,也就清淡了。
不可能消散,但清淡,已经是最好的去处了。
老夫人抬头望天。
一会儿有云,一会儿没云。
有云时是有云的好看,没云时是没云的好看。
总之,就是好看。
孙女出嫁,她要添箱,派人去她自己当年的嫁妆箱子里找东西。
好东西找出来不少,她从前便知道那些摆在箱子里,没什么奇怪的。
倒是找出来个同心锁,她认了很久。
上头刻着的是她郎君和她的名字。
她都忘记了,年轻时,原来还刻过这个呢。
(原标题:《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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