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床上的时候,就听到阳雀扎堆在楝树上叫,接着是布谷鸟,在更远的麦地里,催命鬼一样,短一声长一声扯嗓子,宝伟心中黯然,由还在熟睡的春娥和家洛身边爬起身,只在衬裤外面套一条长裤,棉袄也不穿,就去看天气。由村头的池塘里生起的东南风迎面吹来,塘东新叶如簇的楝树顶上,阳雀们,的确是喊来了一个晴朗的好天气。霞光之盛,如火如荼,差不多占去了大半个天空。清凉的朝晖里,宝伟的父亲,申如爹,牵着牛,正往小河堤上走,在被油菜花围住的池塘边,遇到洗完菜上来的云英婶,宝伟的母亲,申如哼了一声,面容严峻,一边甩起鞭子来,将他当作小儿子养的黄牯,抽得莫名其妙,幸亏它已闻到了小河堤里新生的青草的腥味,也不去计较这好像中了邪一般的老家伙,甩甩头,继续闷声不响朝前走。
“你行李收拾好啦?”云英婶问蹲在门口发呆的宝伟。
“没有,等春娥起来再说,也没几样东西。”宝伟说。
“那你也别傻蹲着啊,趁你爸那头犟牛荡路回来,你赶紧去蔡家河坟地里,上完坟,回家吃完早饭,你就得拎着行李去赶火车了,村里,可只剩你一个青头后生。镇上往东北去的加班火车,也是最后一趟。”云英婶讲话又快又急,与慢吞吞的春娥,差不多截然相反。人家婆媳吵架,是针尖对麦芒,她俩吵起架来,是针尖对面团,春娥一定不是对手,好在云英婶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那种滥好人,她宠她的儿媳妇,就像她男将宠那头黄牯一样,让全村的人都觉得太过分了。
云英婶进屋去,放下菜篮子,将铁锅由灶上揭下来,在门前压水井旁边,一边用铁铲用力铲着锅背面的黑灰,一边自言自语:“这年才过去几个日影,锅灰集得像鞋底似的,叫那老强徒刮一刮,偏不干,就知道天天窝着打麻将,叫小的,也不动,成天菩萨一样杵在家里。你要烧一锅水,它慢吞吞的像听春娥讲话似的,让人急得跳脚!”没承想那春娥却已经起床了,正蓬着头发像个筐,在一边灰坑前,举着牙刷刷牙,听公婆黄瓜长茄子短,数落她的锅,又将鼓槌落到她身上,不由得带上满嘴的牙膏沫子笑起来。
宝伟披上黑呢子外套走出堂屋,正好看到春娥倾着身体在朝阳里微笑的模样。他觉得她很好看,浓密的头发烫得卷卷的,黑亮亮的眼睛,脸上的红润,还没有消去,刚生了娃,身材却已经恢复了,个子不高,却很挺拔,比哈尔滨城里那些浓眉大眼高鼻梁的高个子东北女人,不知道强哪儿去了。想着,他的心里便是没来由地,像被针扎了好几下。
往北边蔡家河去的是村边一条小路,路边栽油菜,已快高过人头。花田被小路剪开,像用两堵鲜花砌墙,垒成一条花巷。小路被青草裹住了,湿漉漉沾满夜露。从前小路上的草会被锄得很干净,路面也很平滑,宝伟还在上面骑过自行车,现在村里的人手少,人也懒,农活做完了,都跑去打麻将,任由这荒草将路吃掉。青草的草腥气与油菜花的花腥气混合在一起,让人一闻,就知道清明节到了。蜜蜂成群结队游行,狗子阵,黄的,白的,黑的,钻入油菜地里更细的田埂间嬉闹。油菜黄,狗子忙。再过两个月,村里又会多出一堆跌跌撞撞的小狗子来,那时候,宝伟正站在哈尔滨城郊工地的跳板上刷墙呢。
何止是狗子忙,宝伟心里又狂跳。昨天他与春娥由镇上买鱼回来,在匡埠下了小巴士,也是经过这一条花巷。春娥急着要小便,分开油菜花枝,走进他们家的油菜地。宝伟也拎着在水袋里活蹦乱跳的给她发奶吃的鲫鱼,跟了进去。听着春娥尿尿,水柱刷刷地冲刷着浮土,宝伟觉得这油菜花好像变成火苗一样,将他燎着了。春娥未及站起来,就被宝伟抱着,横放到他脱下的外套上。
两个人忙着给家洛造妹妹,那一条鲫鱼却由袋子里挣了出来,在地上一张弓似的上蹦下跳,它没得心思去看那花丛里的男欢女爱的绮丽景象,只愿这油菜花海变作真正的湖海,能让它超生去讫。春娥在宝伟怀里红着脸说:“鱼,鱼跑了。”宝伟已成了烂脚的菩萨,一门心思卖弄他的本事,哪里顾得上,跟春娥讲:“鱼又没有脚,又没长翅,它跑哪里去!”
两人忙活完,拉扯上衣服,发现已将簸箕大小的一块菜地压平,就像秃头的中年男将掉去的一小窝头发。春娥埋怨说:“你...
宝伟将这件事由头到尾想了一遍,吹过他们身体的春风,在耳边呢喃的蜜蜂,哗啦哗啦地跳高的鱼,那满头满脑的油菜花香、泥土的气味、春娥身体的肉香,奇异地混杂在一起。他跑到东北去刷墙,一个人的夜里,不晓得,还要慢慢地回想多少遍——宝伟心里想,这件外套正好昨天没被妈妈洗掉,那温柔花乡的万般滋味,都沾染在上面呢,我可别忘了,待会儿将它捆到行李里。
“你小子哪里像是去上坟,分明像去做贼似的,夜游神一般,一脸贼兮兮的笑什么!”二胡叔的一声断喝,打碎了宝伟的春梦。这老家伙大清早爬起床,搬来水车,正在池塘边上,给秧底田上水。
“你老人家一个人,车得动水吗?要不我回家去,将我家里的水泵拿过来。”宝伟走到池塘边上,将另外一只木柄捡起来,套到水车的另外一边的耳朵上,帮二胡车水,一时水车哗哗地飞快地响起,变得像龙太子似的,将那池塘中取水的地方,吸出一窝水漩。“按理说啊,你们这些年轻小伙,这一身的力气,一开春,除了用在婆娘的肚皮上,就要用在这水车上。现在都跑出去,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做房子的做房子,将婆娘荒在家里,将这水车扔在堂屋里,我看这世道,乱七八糟。马上三十六个天罡,十八路反王,都要出世了。”二胡一个人闷头车了一早上的水,抽了半包“腊梅”烟,这时候来一个人陪他讲话,这嗓门当然也要像闲在堂屋里的老水车,一搬到田埂上,抖落灰,就哇啦哇啦地扯将开来。
二胡叔是车水的一把好手。宝伟还记得小时候看他车水的情形。那时不但冬天天气冷得要命,好像夏天里,也常常是干旱得厉害。男人们一到夏天,就抬着水车,到处救火一般,去服侍大田里焦渴难耐的禾苗。二胡站在由生产队的仓库里抬出来的,像龙灯一样高大昂扬的脚踏水车上,穿着一条蓝卡其的齐膝短裤,浑身上下,晒得像条紫泥鳅似的。由二胡而下,排着四五个男将,一身臭汗,一起踏水,一起唱歌。那歌有一些是蛮邪的,宝伟们听不懂,不远处打秧草的女人们却听得懂,也知道,是这汗邪了的二胡,故意领着一群*黄牯,唱给她们听的。金凤领着她手下的女将,由稻田里抠起泥巴,发一声喝,劈头盖脸地扔过来,将那几条大泥鳅,真正地糊到一堆黑泥里面去。宝伟那时候又羞又窘,心里想,我要是长大了,变成二胡这个*公牛的样子,还不如去死。
但是现在,宝伟他想上水车去撒一撒野,都不太现实了。村里未必找得出四五个精壮的,能上脚踏水车的年轻男人,自从打了机井后,车水这样的农活,其实已取消掉了,那个龙王似的脚踏水车,也不晓得被谁家的婆娘塞到灶里烧了饭。我现在,不过是能在春娥身上撒一撒野,她,就是我的小水车。宝伟的脑袋一绕,又不可救药地回到春娥的身上去了。他看到池塘里,新生出来的绿萍与青苔里,一群群蓖麻粒般的蝌蚪在嬉戏,有的不小心,就被水车的车头吸住,被翻转流动的木扇一节节带上来,流进沟渠。要是那条鲫鱼来得及讲的话,这些蝌蚪也会晓得昨天他们*坏事吧,它们去了秧田里,过一两个月,变成青蛙,能说会道,稻花香里说丰年,那整个田野也会知道,这样想着,宝伟又贼兮兮地笑。
那池塘像一只葫芦似的,卧在田野之中,不断地有鱼泼剌一声,跳出来显摆青白肚皮,将青苔扰开,露出来一块干净的水面。水车已掉了好几格木扇,就像二胡掉了不少牙的嘴巴。车了一会儿水,二胡主动将宝伟赶跑去上坟。他觉得宝伟心不在焉,一个人想心思,根本就不跟他讲话。他早上搬水车来的时候,还带了收音机。二胡去将收音机打开,收音机里飘出楚剧《贱三爷》。唱戏的家伙也是水车一般漏风的破嗓子,风吹沙,雨打墙,沧桑苦涩。二胡在花丛里,秃着个头,一边听戏,一边车水。
越过池塘,往前走一里路,就是蔡家河的坟地。朝东,被朝阳照着,高高低低的坟,影子长长短短。这是村里最高的一块地,十几年前,吾乡洪水滔天,打破了南头魏家河的堤,水都漫过了宝伟家的门槛,宝伟在堂屋里抓到不少四处冲浪的鲫鱼。但是水没有淹到坟地里。小时候宝伟怕来这里,爷爷让他牵着牛来吃坟地里的草,他都不敢,爷爷说:“下面睡着的,都是你的先人,保佑你都来不及,哪里会害你。去,没事。”宝伟还是不敢,除非爷爷领着他来。他觉得由坟地的草丛里,跳出来的青蛙与蚱蜢都与别的地方不一样,又冰又滑,好像由另外的暗黑世界钻出来,他不敢碰。什么时候,他就敢一个人来到坟地里的呢?也许是四年前爷爷去世?他头上顶着麻布,被村里人举到棺材上坐着,由十几个男人抬到坟地里来。冬天里,寒风怒号,往北,风迎面吹来,将头上的白布扯成一条直线,又灌进嗓子,将他吹得像一块铁。直到看见爷爷的棺材,被放进又深又窄的土坑里,被人们用锹扬土掩埋,他的眼泪才热热地由冰凉的身体里涌出来。第二年春天,他由肖港镇的高中回家,跟村里的男人们一伙儿去了东北,学粉刷。再过一年,跟春娥定亲,前年秋天由哈尔滨回来后,他有了钱,盖房子,他们结婚,生了家洛这个胖小子。
爷爷爱讲故事给宝伟听,月亮哥,割耳朵,梭罗树,做桅杆之类。宝伟最爱听的,是秦始皇赶山的故事。爷爷说,秦始皇让全国的男人去修长城,活太累,所以死了很多人,观音老母看到了,很可怜这些人,就趁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在每个人的肩膀上搭了一条红线,所以男人们第二天修长城的时候,就浑身上下都是劲,结果被秦始皇发现,他将红线都没收了,让娘娘缠成一条鞭子。他用这条鞭子去赶山,想将山由西向东,都赶到大海里去,有的山勤快,赶得快,有的山憨,赶得慢,结果土地就成了现在这个“六水三山一分田”的模样。宝伟做工的时候,爱琢磨这个故事,他想要是观音老母给他与伙伴们也发一条红线该多好啊。红线会被包工头们收走吗?他们要赶的不是山,而是房子,一幢一幢蘑菇一样长的房子。他又想起家乡金神庙以西的山岭,他在老家的平原上做农活的时候,抬头就看见东边数十里之外的那一座山,被秦始皇用鞭子由西天赶来的大别山。
用打火机点上纸钱,火苗一跳一跳,就将大清早父亲起来刻印的黄表纸吞没了。火光与烟气,让人精神恍惚。宝伟发觉他已经想不起爷爷的长相了。爷爷年轻的时候,在贵州当兵,抗战胜利后,一心想要回到老家,挤在一辆柴油坦克里,由肖家河的庆华爹从云贵高原上开回来,大夏天,一辆坦克里挤下三四个人,被油烟燎,就像一口做面酱的缸,每个人都热成了癞蛤蟆——一身痱子直爆。他跑回来的第二年,奶奶生了父亲。再过一些年,他因为当兵的事情,常受委屈,在乌漆麻黑的谷仓里一关就是一天。就在那个时候,奶奶去世了,都没来得及看见她的孙子宝伟。后来爷爷在油灯下,常向宝伟讲起贵州的山,牛粪一样,一盘一盘的,上面长满树,到处都是蛇。讲这些话的时候,他的棺材已经打好了,就放在他们的卧室里,爷爷与母亲吵架,会一个人爬进棺材生闷气,一两天不吃不喝——人终究是要回到黑暗里的,无论这春光如何盛大,油菜花开得多么好。宝伟起身想去捧一些土,将爷爷的坟再垒一下,却发现父亲已经先背着锹来过了,天蒙蒙亮,坟地上到处都是露水的时候,申如就来替他的父亲汉生老爹,垒好坟,拔去了去年的宿草。
爷爷,要是真的像你讲的那样,人死了,只要活着不做太多的坏事,就可以变成神的话,你保佑春娥第二胎,生一个女儿吧,名字我都想好了,我要给她取名叫罗敷,课本上有一篇《陌上桑》,里面的女子就叫这个名字,很甜,很白,就像拉扯得够久的麦芽糖似的。之后我也不要春娥再生孩子受苦了,我养一儿一女,就够了。爷爷你的在天之灵要保佑他们,小家洛与小罗敷,他们一个已经在地上爬,一个还在往这个世界上来的路上。宝伟在心里默默地跟爷爷讲。那些黄表纸已经在宝伟与爷爷讲话的时候烧成一堆黑灰。宝伟站起来往回走,拍掉膝盖上的泥巴,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再不回,妈妈一定会大着嗓门在村口上喊。经过池塘的时候,他发现二胡已车完水,扛着水车走了,却没来得及将收音机捡回去。收音机还在油菜花丛里,放出楚剧,这一回已经由粗豪的贱三爷,唱到了憋屈的《蔡花女检过》,一个受尽公婆虐待的女人,在那里哭诉她受到的冤屈如同六月飞雪。宝伟将收音机捡起来,旋钮关了,放在外套的口袋里,加快脚步往回走。
早饭果然已经做好,摆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申如坐在左边,云英婶也张罗完了,与申如对坐在右边,宝伟与春娥打横坐在下面,上面,以前是汉生老爹坐,现在空着。云英婶做了六个菜,一个是韭菜煎豆腐,豆腐煎得两面黄透,一块一块叠在碧绿的韭菜里面。一个是腊肉炒白菜薹,肥胖而嫩绿的菜薹剥掉皮,被腊肉炼出的猪油弄得油汪汪的。一个是蒸腊鸡,云英婶总算是舍得将屋檐下挂着的腊阉鸡取下来了,它都逗弄出门外的阳雀好几升口水了。一个是蒜苗炒鸡蛋,清明时节,蒜苗里面,已经长出了芯子,所以能在淡绿的蒜杆里,吃到脆脆的蒜苗。一个是煮豆腐底子。躺在淡黄姜汤中的豆腐底子,差不多是过年以来,吃余下的最后几块吧。云英婶将它们留到清明节的早饭,是对年菜的告别,所以,第六道菜是腊排骨炖的白萝卜汤,也就不足为奇了。
申如搬出了他的酒壶,那是宝伟的姐姐翠林年前送来的,二十斤的白塑料壶被灌得满满的,是六张冈村张春倌的作坊里自己吊出来的头道烧酒。经过年前年后申如与宝伟的共同努力,现在自然也是多乎哉,不多也。申如取出一次性的塑料杯子,给宝伟倒了二两酒,给自己也倒了二两,又想了想,加满到三两,这个已经是他了不起的酒量的极限。
小家洛也被穿了起来,乖乖地坐在春娥身后的木枷上,戴着虎头帽,系着涎水巾,张着小嘴,像屋梁上的黄口家燕似的岔着嘴巴,由着春娥喂鸡蛋和豆腐底子给他吃。七八个月的小家伙,被妈妈充足的奶水养得又白又胖,像是由年画里爬出来的娃娃,一边用长出来的七八颗乳牙啃咬着奶奶做的菜,一边咿咿呀呀地学话儿。云英婶看孙子看得出神,都忘了举筷,说:“明年正月金神庙‘抬故事’,让他舅爷爷去说说,家洛可扮一个‘八贤王’。这扮一回‘故事’,就可平平安安到‘过十岁’,十岁一过,家洛就是郑家河的人了。”春娥也愿意:“就怕这小家伙临上场了胆子小,站在桌子上哭,狗肉上不了正席。”云英婶说:“哭就哭,人家说扮‘故事’的娃娃哭,春上雨水就好,你看今年清明都不下雨,就是那些娃娃充大人,哭不出来!”宝伟也盯着儿子看,眉头就慢慢地往上锁了。申如老爹自己抿了一口酒,又用一支筷子蘸了酒,虎着脸递给家洛,小家伙不假思索,张开嘴就去嗍筷子,自然是被烧酒弄得脸红脖子粗,一脸不耐烦的怪样子。春娥脸上还在笑,云英婶却是又嗔又怒:“老强徒,*千刀!人家嗓子多嫩样,像你*猪刀都吞得下去一把!”申如说:“我们家的后人,就是要扛一张嘴走四方,要能喝酒!”
肖港镇的火车是下午一点钟开,其实还早,宝伟知道申如很快就要由“一张嘴走四方”转向“庭前训子”的波段了,二胡的收音机还有一个开关,申如他老人家的嘴,可没有。宝伟不想听,将二两酒喝完,就着白菜薹扒了几口饭,就准备下席,一抬头,却发现门外二胡叔来了,二胡叔后面还跟着魏家河的瞎子,杵着一根五六尺长的青竹竿,一脸堆笑,站在门前的艳阳里。
“二胡、瞎子哥,稀客!吃饭没,家里过了清明没,加双筷子,来喝酒!”申如正嫌临出发的儿子舍不得媳妇、心事重重,大大地败坏他的酒兴,一看到二胡与魏瞎子,眼睛都亮起来了,忙叫云英婶去添杯布盏,自己也下席,到门口去扯二胡与魏瞎子吃饭。这当然是乡下平常的客气意思,但这一回二胡与魏瞎子可不讲客气,由着申如扯到宝伟春娥一对小夫妻的对面坐下来。二胡坐下就筷子凤凰乱点头,将云英婶做的菜尝了个遍,一边夸老嫂子的菜做得好,将当年宝伟奶奶金枝婶的手艺都捡回来了,一边又抱怨没做鱼:“老嫂子,清明做斋饭,也少不得鱼啊!这瞎子是轻易不上门的贵客,你别看他眼睛瞎,吃鱼可是一把好手,我们郑家河,没有一只猫能吃得赢他,他吃完鱼,鱼刺都原样摆着,要是少一根,我二胡就改名叫一胡!”一胡是二胡的哥,在武汉拾破烂,已经死了。云英婶就怪宝伟和春娥,说昨天让他们小夫妻到镇上去买鱼,忘了买不说,回来还特别的晚,说得宝伟和春娥脸都红赤了。
二胡一边嚼腊鸡骨头,一边对申如讲:“申如哥,我不是来吃白饭的,我晓得宝伟今天要出门,特别领着魏瞎子来给他算算。他的卦很灵,这个不用说,今天他起的卦,还不收钱!”申如不信魏瞎子的卦,但云英婶信啊,她忙说:“我都忘了这事,早该请他魏大伯过来算算的,但钱是要给,不能白算,他魏大伯由魏家河走过来一趟,不容易,哪能白劳动他!”二胡指着瞎子的脸,说:“也不算白劳动,你看他被蜂子咬了,他想借春娥的奶水呢!”大伙吃惊地去看魏瞎子的脸,只见他眼白茫然的前额上,果然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肿包,正在进行造山运动,一看就是着了那些采花小贼的道。
原来早上二胡车水,宝伟刚过去,魏瞎子就由魏家河的大路向北,来到郑家河,拐上往蔡家河的小路,应约去给蔡家河苕货的姑娘推八字,苕货的姑娘想说给梅家桥腊狗家的儿子,准备今年冬月办婚事,所以当务之急是将日子定下来。整个“汪寺公社”的路,蛛网一般,都存在魏瞎子的心中,他用竹竿一桥一路点了五六十年,用汪家竹园的竹子做成的竹竿,都被他点劈了几多根。所以他不走往蔡家河的大路,偏偏要绕宝伟刚刚走过的油菜花小路,笃笃笃气定神闲地穿花海。他眼睛瞎,身材却很高,腰也挺得直,穿着他妈去世前给他做的藏青色棉布褂子,这一去,蔡家河的苕货还不是端鱼端肉来款待他。苕货的姑娘配腊狗的儿伢,八字不用推,就知道是绝配。他一边想,一边就听见前面收音机里放出来的《贱三爷》,郑家河的二胡在嗄着嗓子学唱,这水货,比他唱得差了不是一里路。魏瞎子说:“二胡我听你这个嗓门,听你这个声量,就知道你华盖运还没到头,年轻的时候找不到姑娘,年老了也别指望找人家寡妇,一辈子打光棍,你望不到头!”二胡停下来,不车水了:“我打光棍快活一辈子,死了由我宝伟侄子埋,他刚帮我车了一早上水,你呢,老瞎子,老光棍,死了就由野狗往你们魏家河的黑坟林里拖吧!”
“拖就拖!”魏瞎子点着竹竿,嘴上死犟,没承想,他老人家金口一开,报应立马就到,一条母狗由路边的油菜花田里钻出来,将他手中的“打狗棒”撞到地上,他自己也失去重心,跌跌倒倒,追随着母狗的一条忠实的公狗又由魏瞎子的胯下流星跳丸一般地窜过去,失去了竹竿的魏瞎子,顿时就像放了线的风筝,扑向了油菜花。“我×你先人!”魏瞎子破口大骂,已经无法顾忌公狗母狗的先人也是狗了。他一早上的霉运还没到头——好几只蜜蜂正在他扑倒的油菜花枝上忙活呢,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花,养蜂子的人大清早就将他的蜂子都放出来赚钱了。被扑倒的蜂子中的一个,正好撞在魏瞎子的前额上,它可不管这是远近闻名、料事如神,“天地君亲师”位下的魏半仙,毫不客气撅着屁股,就将它的蜂针扎在魏瞎子脸上。“养蜂子的腊狗,我×你的先人!”魏瞎子的大骂已经变成了号叫,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让他将蜜蜂的先人转化成了梅腊狗的先人,腊狗啊腊狗,你儿子想说人家蔡苕货的姑娘,可是你养的蜂子,已经得罪了其中最最关键的大人物魏瞎子了!
二胡忙扔下手柄,停了水车来救驾,将瞎子扯起来,将竹竿捡起交到他手里。魏瞎子扶住竹竿,一边扯棉布褂子,一边嚷:“二胡我被蜂子锥了!”二胡说:“活该!让你到处乱摸人家姑娘媳妇的手!”魏瞎子说:“我好痛,不想去蔡家河给苕货的姑娘推八字了!二胡你湾里头有没有奶孩子的媳妇,你找她挤一点奶水在我额头上,她就是今天救我命的观音菩萨!”这个魏瞎子还蛮娇贵,平时二胡就是被葫芦蜂子锥了,都不会眨眼睛,就是长一个包,最多也是找一片蓖麻叶子沾口水贴上去败败火算了。二胡想了想,说:“宝伟媳妇正在奶我侄孙子,我带你去找她!”说完,也不管秧底田里的水还没完全车满,就由池塘里扛起水车,领着魏瞎子往村里走。在村口,二胡回过头对魏瞎子讲:“你带签筒了吗?”魏瞎子说:“带了。”二胡说:“我带你去宝伟家吃饭,让他媳妇给你涂奶水,你给我嫂子抽个签,莫收钱,解签时就讲,今年他们家的男人不宜远行。宝伟那小子恋着媳妇,不想走。村里都走得没一个青年人,像什么样子!你给我把宝伟留下来!”魏瞎子不作声。二胡说:“你要是不干,就去蔡苕货家吃饭!”魏瞎子说:“解蜂子的毒,女人们将奶水直接滋上去,最有效。”二胡说:“滋就滋,魏瞎子我先跟你讲好,你要是敢碰一下春娥,我就用篾刀将你的手剁下来喂狗子!”对,二胡年轻的时候,学的是篾匠。
这是宝伟在蔡家河坟地上举头看青山时发生的事,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后来二胡带瞎子去还水车误了工夫,宝伟倒是先回了家。现在大伙儿盯着魏瞎子额头上的红疙瘩看,心里都觉得又麻又痛又痒。云英婶说:“春娥,你快去房里,用碗挤一点奶出来。”村里捅马蜂窝被蜂子锥,由大人牵着上门来讨奶水的孩子,也来过好几波了,所以春娥是会家子,放下筷子,端一个干净碗,起身就朝她房里去。二胡放下酒杯说:“他一个瞎子,用不着碗,直接滋到他额头上,像伢们那样,方便,见效快!”云英婶也觉得在理,叫春娥来牵着瞎子,去她与宝伟的卧房里面滋奶水。
二胡说:“春娥的奶水养人,将家洛养得白白胖胖,玩意儿不是!申如你划得来,要是换成我,每天早上都会呵呵笑着醒过来。”云英婶说:“他成天将一张脸撑得像驴似的,还笑!早上醒得早,听老鼠爬,听公鸡叫,听牛嚼草,折腾到天亮,不是扛着锹去西头谷田看水,就是背着锄头就往蔡家河犯露,哪怕是冬天里,起了凌,下大雪,他也是天一亮就爬起来,好像被絮里有稻麦芒,他哪里是一个享福的人哟。”宝伟觉得母亲说得很对,父亲好像总是皱着眉头,到处都是操不完的心,母亲常说他生的是地主命——要不是政策硬,他迟早会节衣缩食,买田置地、请长工,重新做成地主的。申如干笑着喝酒,耳朵却在听厢房里的动静。
一会儿,魏瞎子自己点着竹竿由卧房里走出来,额头上挂着几条蚯蚓一般的奶渍,脸上都泛着微微的红光,好像刚才春娥的“奶箭”,已彻底战败腊狗的蜂针,之前他是中了欧阳锋蛇毒的绿林豪客,现在,则焕发成为人家不怒而威的座头市盲侠。他坐上席,将鸭壳子般扁扁的签筒由他的棉褂里摸出来,签筒与插在里面的几十支签子,都跟用了好几辈人的竹床、竹席、筲箕一样,变成了油光水滑的紫色。魏瞎子右手一抖,签筒哗哗作响,好像人家说书用的快板似的——这是令十里八乡的女人们又惊惶又沉醉的声响,可与之相比较的,大概是在桌子上搓响麻将的声音吧。在麻将子哗哗的流水一般的声音里,当日赢钱的家伙与输钱的家伙一道,合伙打发走了流年——以前是四个人一组打“硬麻将”,现在人手不太够,所以改成“晃晃”,就是三个人也没有关系,当然,一下子拥上很多人,那就轮流来。而在魏瞎子的签筒声里,天堂的门与地狱的门好像被推开了一条缝,她们稍微踮起脚尖,就可以看到未来。魏瞎子说:“来,劳驾诸位抽出一根签,我来给宝伟推一推‘行人’!”
云英婶推宝伟去抽签,宝伟不干,下席去捆行李,让春娥抽,春娥犹犹豫豫的,让申如抽——老强徒正虎着脸呢,她自己也不太敢,推了一圈子人,最后她将家洛由木枷里抱出来,让这小子面对着魏瞎子那不知道被远近几十里的村子里,多少代人的汗手摸过的“圣杯”。家洛将胖乎乎的小手伸到签支林里搅和了半天,果然斜斜地扯出一根。云英婶拿过来,一边夸家洛心肝宝贝乖,一边将签支小心翼翼递给正襟危坐的魏瞎子。魏瞎子由签头摸到签尾,签尾摸到签头,来回好几次,好像食指与拇指头上长着眼睛似的。“需!”过了好半天,他老人家金口玉言,总算是开了尊口,“利涉大川,往有功也!”云英婶盯着魏瞎子的脸看,他额头上的红包中了春娥的奶箭,已经由鲜红饱胀变得萎缩黯淡,就像晚上的丝瓜花似的,应该已经不疼了吧!魏瞎子的嘴巴很亮——大伙都说他是这辈子吃了太多的猪肉与猪油的缘故,“就是说,宝伟爬大山,蹚大水,逢山有洞,遇水有桥,他耐大劳,吃大苦,就能闷声发大财回来过年!”
申如咕嘟喝了一口酒,云英婶也有一点高兴。春娥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抱着家洛去看宝伟,宝伟已经收拾好行李,记起二胡的收音机,掏出来还给二胡。二胡酒足饭饱,扯着魏瞎子离席告辞:“申如哥云英嫂你们慢吃,宝伟这一去,会低着头,将哈尔滨的钱都捡回来的,你们也莫担心了!”
二胡将魏瞎子送到早上车水的那条小路,握着瞎子的竹竿,狠狠地对他讲:“你这不听话的瞎子,我恨不得将你推到油菜花里,再捉条菜花蛇爬进裤管咬你的卵蛋,你瞎××算!你晓不晓得宝伟他们的工程队,去年摔瘫了柳树林的张建国!”魏瞎子不作声,脸像午后的天气一样,变得阴阴的。二胡又说:“一定是春娥不让你摸她的奶子,你就变卦翻脸了,你才是蜇人的野蜂子,你以后要小心老子在你走的路上挖坑,坑里堆牛屎,我二胡什么做不出来!”二胡撂着狠话,眼睛却有一点湿,想到眼前是一个瞎子,他举着手,偷偷地将眼角沁出来的泪点抹掉了。魏瞎子不理他,举起竹竿往油菜花巷里走,四月天,孩儿面,田野上阳光尽掩,漠漠层云,细雨纷飞如同牛毛。魏瞎子竹竿之外,又撑出了他的黑布伞。“利涉大川,往有功也。”当年师父跟他讲,“需卦”行人有利,可是,卦辞上又有:“需,云上乎天,君子以饮食宴乐。”师父说:“你摸摸看,‘需’这个字,就是天上下雨,一个人在雨里打伞的样子,天落雨,人在家里喝酒最安逸,莫出门。所以这个卦,一会儿劝人出门,一会儿劝人在家,我也搞不懂,你顺着人家的心意讲吧,大鱼大肉都在这里头。”世上的事,怎么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一回事吧,师父,魏瞎子心里释然了,他已经不烦梅腊狗了,准备搬动他的油嘴,将蔡苕货的姑娘蔡翠娥,说给梅腊狗的儿子梅国庆,只是梅腊狗没管好他的蜂子,这彩礼恐怕就不好打折了。
春雨潇潇中,绿皮的火车开出了肖港火车站。宝伟和站台上穿着有便帽的大红呢子外套的春娥挥手告别,将行李举到硬卧车厢的行李架上,也不同前后车厢里附近村镇里的熟人熟脸讲话,一个人爬上中铺,将外套脱下来,枕在头下,侧睡着,去看火车掠过的山野。车发肖港站,不久就进入了大别山的崇山峻岭里,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车厢里忽明忽暗。这就是清早,他烧纸时看到的东边的山岳。宝伟又想起爷爷讲的那个秦始皇赶山的故事,他其实不需要观音的红线,春娥就是他的红线,就像那个万喜良,孟姜女就是他的红线啊。春娥跟他讲,滋完奶后,魏瞎子一边抹着奶水,一边问,是想让宝伟留在家里,还是想让宝伟出门。春娥说,你劝宝伟出去,他本来就心思慈、心肠软。宝伟不怪春娥,他知道她的好。春娥说,家洛与罗敷,以后都要搬到城里去,住你盖起来的房子,我们不该每天坐在一起看电视打麻将。她说得对。“等八月种下二季稻,家洛又断了奶,我就坐火车到哈尔滨来看你,说不定,罗敷这丫头会在哈尔滨投胎,小时候我蛮喜欢听一个广播剧,叫《夜幕下的哈尔滨》。”刚才,春娥就在站台上,将嘴巴凑在他的耳朵边上悄悄说这些话。她温热的气息,将他的脸跟耳垂都弄得热烘烘的,她嘴巴里,有一种鲫鱼与牙膏混合在一起的淡淡的味道,青草似的。
宝伟就是闻着外套上他家蔡家河田里的气味与他老婆春娥的气味,掉到他出发的梦里去的。
2014年8月20日,武汉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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