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迫涉足爱河
水利工程师向棹活儿不错,只因不会讨巧,拿证五年了也没打理过像样的项目。 眼下,他正在山大人稀的阴阳河谷负责几条小杈溪的水土治理,三个标段总造价不到五百万元,在圈里只能算泥匠活。 向棹正做得无聊,公司工程经理大头却千里迢迢驾临工地,悄悄把他叫出来转河。 两人沿阴阳河干流上行几十公里,在卡门峡前收了步。 大头指着斜对岸一处老院子说,那地台就是日后水利枢纽一级电站机房和二级电站取水口的位置,也是大坝主体工程进场的卡口。 给你三个季度让那家人迁房交地,事成后我把你高聘一级,给一个好项目让你做。
向棹想把这件事问明白点儿,大头摆摆手说,你自己去悟。 送走大头,向棹一头雾水。 征地迁房不是地方政府的事吗,老子非官非吏连个公人都算不上,与这事何干? 悟了半天他才明白,大头急于启动这个项目,却不相信地方政府的交地效率,要向棹提前进场拔钉子,为签合同后大坝主体工程施工赢得时间。 在河谷呆了半年,向棹已看出这一带进入了一个敏感期,申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事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进,大头要抢在自保区升级划界前完成圈河的目标。 为何标都没发,大头却干起了中标人的活儿? 这是业内的规则,只要把业主方搞定了,围一下标,或者绕几个弯,代价都不是很大。 向棹参加过不少招标投标的事,自然明白其中的道道。
这事让向棹这个远来人干,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大头命出如山他是清楚的,何况是直接对他这个小人物施令。 向棹只得把手头上的活计委托给人代管,前往卡门峡探听虚实。
踩着一排长长的岩桩过了河,上到木楼子边时他眼前一亮,只见靠山那边散落着一片珙桐树,其中一棵较大的树干上围着已褪色的红绸,显然被人赋予了灵性。 珙桐花正当季,一片片花瓣像飞翔的鸟翼,把向棹的眼睛带得往上翻。 向棹知道这种花俗称鸽子花,只开在远离喧嚣的深山老林。 他立刻想到,这地方除了叫“鸽子垭”,恐怕很难找出更上口的名字。 院子有半圈石墙,大门上挂着一把老式长杆铜锁,院里很宽阔且制式古怪,好久没人住了,房子偏而不倒。 门前凸地上有座石块砌的堡,像瞭望哨或箭楼,与河对岸一片吊脚楼相呼应。 他看不明白,想找个人打听一下。
向棹回到河对岸的土路上等人。 一个妇人用当地人常用的弯架子背着苕藤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时用一根丁字打杵顶在屁股后头歇了。 向棹见她走路时深弯着腰蓬头垢面,还以为是个老太婆; 待她直起腰抬头看她时,才发现那双眼睛清亮得像河里的水,面皮也饱满滋润,看起来三十都不到。 向棹问那地方的名字,妇人果然说是鸽子垭。 他又问院子和树的事,妇人却不耐烦地说,家里的猪儿还在拱圈,把苕藤送回家再讲。 向棹隐隐觉得这妇人日后必有用处,忙说我反正没事,替你背。 妇人也不客气就让他背。 向棹套上弯架子,屁股一翘要起身,弯架子驮着一百四五十斤苕藤压下来,铁块似的勒得肩膀一阵剧痛。 他不由得一歪侧翻在地上,像条被人绑了扔在地上的公狗。 妇人眼泪都笑出来了,说道,嫩伢崽,姐给你教乖! 她把向棹扶起来,顺手在他身上摸了几把。 向棹不敢发怒,请教了背弯架子的要领后,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 妇人就住在眼前这个叫卡门寨的老寨里。 向棹沿着一溜弯弯拐拐的石板道把苕藤背到妇人家时,伸手往领子下一摸,摸出一手鲜红。
妇人名叫幺姐,娘家婆家两边老人都多病,她和男客彭小木匠几次远出打工都被电话喊回来。 老人们却病而不朽,牵牵绊绊搞得两口子疲于奔命,无奈,只好窝在山谷里生打死挨,成了卡门寨仅剩的劳力。
向棹再问鸽子垭的事,幺姐诡秘地一笑说,你想打桐秀的主意? 她可是寨里的仙姑,身上带着鸽子花的味儿! 向棹一听陡然来了精神,顺势说正有此意,自从听说过她后就一直想来试试,请幺姐把桐秀的情况讲明白点儿。 问了几遍,幺姐的回答都不着边际。 里屋床上那个咳咳吐吐的彭老汉高门大嗓地说,后生,你空脚撂手地来,哪个替你牵线搭桥? 向棹又吃了一惊,想不到病老汉还有这副好嗓子。
向棹开着破皮卡到三十公里下的野毛镇砍了两只大猪蹄子,打了十斤头锅苞谷老烧,还买了两条香烟,花了三个多小时急急回到卡门寨。 收了礼,幺姐给他泡了一碗老茶,便把鸽子垭的事情说了。
幺姐说鸽子垭到卡门峡那一溜山场都由桐秀家承包,林权证登记有差不多二百亩。 向棹明白了,日后的机房、输变电站都要用桐秀家的山场宅地。 因卡门峡地势险恶,大坝主体工程施工进场,甚至开挖初级作业面也必须使用她家的山场,否则光进场就要增加不知多少倍时间。
幺姐说,桐秀幼时体弱难养,阴阳师让她拜寄给那棵珙桐树,她便弃父姓改称桐秀,树便成了桐秀的借生树、借爷。 桐秀借了生服了阴阳师的药草后,果然一天天健壮起来,刚会走路便成了管不住的疯丫头。 天气稍热,她便从早到晚光溜溜地泡在垭下的锁龙潭里,闷水摸鱼简直像个渔郎。 天一冷,她又喜欢往屋旁那片鸽子树林里钻,瞅着树上的锦鸡或狸子,扭个剪刀脚刷刷就蹭了上去。 一年到头,桐秀都是一双光脚板,牛王刺都锥不破,浑身上下黑不溜秋。 到了十六岁,丑丫头忽然变成了乖姑娘,白生生的皮肉怎么都晒不黑。 寨里的姑娘说桐秀身上还有鸽子花的清香。 作为寨里的第一个中专生,桐秀毕业后被分配到县织染厂成为有编制的正式女工,干了一年就当了绣花车间的主任。 桐秀在厂里做了两年,织染厂却改制了,全员下岗。 她去找男友商量再就业的事,才发现自己的男友、提早改行的原副厂长已有新欢,因为男友改行的前提条件是当一个要员的女婿。 现在桐秀在县城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也不知道漂在哪儿。
向棹问,借生树有什么讲究? 幺姐正要开口,屋里的彭老汉大声喊他进去。 向棹走进去,老汉躺在床上威严地说,后生,老夫就是给桐秀取名的阴阳师! 拜借生树是借树的天数增延人命,一碗水饭合上去,人树便成一体,树在人在,树毁人亡!
向棹如醍醐灌顶,忽然明白了大头的意图。 大头为这点事儿劳驾亲征,还给他放了三个季度的时间,显然已看到征用那块地的极难之处。 大头的意思应当是希望我向棹迂回进攻,不计手段靠近桐秀,成为她家的成员甚至户主,然后伺机配合地方政府签订征收协议,将生米煮成熟饭。 大头的信条是“摆平”,重要的事情喜欢绕过班子一竿子插到底,由承办人和他单线联系。 大头认为民主管理那一套是定给无用的老实人的,只能降低效率,减损竞争力,只要业绩过硬,其他一切都是道具。 他就是凭借快刀斩乱麻的作风和过硬的业绩在集团里稳如泰山。 向棹想,现在,大头肯定希望老子悟出他的要求:上鸽子垭,摆平她!
阴阳河是条大纵坡长程水道,集水区有几万公顷原生林,还有比原生林多几倍的次生林,都是密密匝匝的阔叶林或针阔混交林。 这一块是武陵山区的风雨眼,每年降水量超过两千毫米,地表径流十分可观、稳定,还容易做成高水头分级发电。 设计做足了,一座水库便可带来三十万千瓦以上的装机量,迁移户却不过百。 这样一个项目做下来,一个水利人一辈子的业绩标杆都能树起来。 这件事让工程师、小二建向棹想想就心跳。
向棹来劲了,三天两头提着酒肉到幺姐家“打平伙”。 喝了两次酒,他就成了彭小木匠的“亲兄弟”。 幺姐自然高兴有人供奉,何况这人还是个有滋有味的光棍汉。 幺姐挖根挖底把桐秀的事情讲给向棹听,只差无的讲出有的来。 但要她牵线搭桥时,她却七弯八绕就是不讲实话。
兄弟,我晓得你是工程师,有本事。 不过,桐秀是山谷里的鸽子花哟! 幺姐老是这句话。
向棹脑子再不好使也能明白幺姐的意思:礼数不周全是搬不动她这个大媒的。 鸽子花不仅是这条河谷,也是整条山脉的招牌。 他看过北美一本影响很大的地理杂志,封面就是这一带的鸽子花。 桐秀既然能用鸽子花作比,当然不能随意攀折。
向棹按当地规矩,背了两只有四五十斤重的腊猪腿和糖酒等物,还包了一个数字吉利的大红包,带着一肚子窝囊到幺姐家“请媒”。 这鬼地方连找个说话利索的人都难,除了幺姐谁也不知道桐秀在哪儿。 如果另请他人,幺姐就会使出*手锏“打破”,也就是扯是非坏事。 三个说客不如一个夺客,幺姐打起破来估计连同命鸳鸯都拆得开。
幺姐笑眯眯收了礼,打包票说一个月内见人。 向棹只好耐下性子等。
好不容易熬到一个月期限将尽,幺姐终于带信说桐秀回家了,叫向棹第二日自去鸽子垭看人,看中了再到她家议事。 向棹一大早就来到卡门寨,假装到岩桩边耍滩钓鱼,眼睛紧盯着鸽子垭的动向。 向棹双脚浸在清澈湍急的水流中,浑身都爽透了,不由得想,要是真能和垭上的“仙姑”守着阴阳河白头到老,倒也不失为神仙眷侣。 马上就要见到这朵名盛山谷的鸽子花了,向棹很兴奋,却又突然产生了一种重重的负罪感。 对这样一个失意的山妹子设套,我向棹算是什么货色? 但又能怎样? 如果不去或者敷衍,大头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老子开了,还会把老子的职业信用抹上黑黑的一笔,让老子在这个行业里无法立足。 大头这一手早有先例。 向棹只能寄望桐秀正是他心仪的女子,如果那样就可以财色双收、无怨无悔了。
二初识“鸽子花”
河谷已经荒凉得几乎闻不出人气儿。 听幺姐说,早些时候,桃花汛一到,成伙的放排佬就喊着嘶心裂肺的号子从卡门峡闯下来。 桐秀幼小时,偶尔还有放排佬在滩下的锁龙潭里湾了梢,到家里来讨热饭吃,灶房有的桐秀娘从不吝啬。 过了卡门峡放排佬就只剩半条命,另外半条在九十九道险滩上,下一滩逮一餐,吃到哪滩算哪滩。
向棹的曾祖也是排佬,带伙放排时把七个兄弟的命扔在了烈滩上。 曾祖不敢回乡,在洞庭湖边捡木材搭了个棚,靠替人跑短、转货饣胡口,后入赘当地一个寡妇家。 阴阳河也流入洞庭湖,曾祖是不是从这条河下去的? 因为曾祖从未对后人提及他的来处,向棹也无从得知。 有了这段家史,向棹对桐秀的负罪感自然又增加了不少。
向棹站得腿都麻了还不见桐秀的动静,正想收竿进寨去找幺姐,忽然看到垭上的石墙边多了一个人。 他急忙理了理头发衣服,沿着光溜溜的石板道走了上去。 刚走到院坝边,一头花斑卷尾的东西突然从他面前蹿过去,跃上高高的树杈间。 向棹本能地一个倒退,一条黑狗又射了过来,眼看就要叼上他的裤腿子,只听一声呵斥,黑狗便退了回去,坐在院坝边狠狠地盯着他。 向棹在幺姐家见过几回这条狗,它是桐秀托幺姐代养的,不知为何总是不认他,见了面就咬,好像看出了他一肚子坏水,该咬!
姑娘并不十分惊艳,但很周正、挺拔,越看越有意思。 那双亮眼睛盖着长长的睫毛,像锁龙潭一样清澈、幽静,搅得向棹痴了一会儿。 桐秀不高兴了,抬脚就要进屋。 向棹连忙说,东家,讨口凉水喝! 这话让向棹自己都觉得别扭——满河的水都能喝,路边百步一泉千步一溪,何必绕弯路讨凉水喝? 桐秀头也不抬就往树林边指了指。 向棹赶紧走过去,迎着丈把长的竹水槽咕噜噜灌了一肚子。 桐秀进了屋,向棹不好赖进去,只好过了河到幺姐家讨主意。 幺姐老到地说,见到人没着狗咬,两只猪蹄就算没白送,一辈子的事儿,慢慢地磨。
向棹心想,你慢慢磨猪蹄子,老子没工夫和你慢慢磨。 过了几日,他正在工棚里心焦,幺姐托人叫他去鸽子垭吃饭。 向棹特意割了两斤好牛肉,急匆匆地赶到鸽子垭。 幺姐已先到,一见面就说,老表,桐秀要回家住一住,你帮忙把房前屋后垮坎的地方补补。 向棹连忙说,表姐尽管吩咐! 这一带“老表”扯得宽,是一种很管用的称呼,成了老表便容易蹭关系。 幺姐果然很会想办法。 桐秀和幺姐做饭,向棹便去修山墙、保坎。 他明白“表姐”要他在桐秀面前露一手,这是他的拿手活儿,转山的小工程师当不起大爷,亲自拿泥刀修修补补是常事,如果没两手泥刀活,还常常会被泥匠耍弄。 饭熟了,向棹吃到半饱笑着说,我一进这院就像回了家,桐秀却好像在做客。 这话他算计已久才说出来。 他看出桐秀挨了两闷棍后五心不宁,想把她的痛处勾出来,让她加深对自己的印象,同时也看出我向棹是个有心人。 突然失业、失恋,哪个姑娘不会觉得故乡是他乡? 哪个姑娘没有漂泊无依的痛? 桐秀果然怔了一下才淡淡地说,你想多了。 向棹不敢问急了,赶紧吃好了饭,里里外外帮她收拾。 老木屋好久没有烟熏火燎,老大一股霉味,收拾起来很费工夫,却正好让向棹插手。 大半天忙下来,屋里勉强住得下人了,向棹心里也稍稍有了点底儿。
天快黑了,桐秀却不留客吃晚饭。 向棹打起饿肚和幺姐过了河,恰好遇到彭小木匠。 小木匠深奥地一笑说,兄弟,明日到我家逮酒! 向棹只得答应。 见向棹没有下文,小木匠慢吞吞地说,家里酒桶空了,我去野毛镇打几斤苞谷老烧,割点新鲜肉,你开车捎我一程。 向棹暗暗骂道,扯谎也不看天色! 他不敢发怒,只好装着爽快说,哥子,哪要你操心,明早我把酒肉带来! 小木匠脸上立刻漾起笑意,说,既然是亲兄弟,我就不客气了! 小木匠也不留向棹吃饭,径直回去了。 幺姐嘴巴皮动了动,问向棹,下工地还有几十里,挨不挨得住? 向棹肚子咕咕叫,嘴里却说没问题。 幺姐便走了。 向棹望了望鸽子垭,心想,桐秀恐怕不是一月两月能上手的,肯定要打持久战,老子不知要被小木匠这地痞纠缠多久。
向棹按小木匠的“指示”提着酒肉到他家“打平伙”。 幺姐叫向棹去请桐秀。 向棹隔河喊桐秀过来吃饭。 桐秀也扯起嗓门回答说,刚看望过阴阳师,过两天再来。 向棹很失望。 幺姐却兴致好,喝了大半碗酒。 小木匠和往时一样早早就醉了,歪在木桶椅上扯鼾。 向棹便告辞。 还没出寨,幺姐撵了出来说山上的自来水管坏了,请他帮忙弄一弄。 向棹只好跟着幺姐爬到半山腰一个岩洞口。 是野物把塑料管子踩坏了。 向棹扯了片树皮包好捆紧了,说,过两天带节管子来换,说完便要走。 幺姐却把衣服解了两个扣子,露出一片白肉说,爬个坡,比烤火都热! 向棹用眼角余光一扫,见这婆娘虽算不得美艳,却也骨丰肉满,滋润紧致。 幺姐看出了向棹的想法,骄傲地说,看么? 还想吃人? 要不是阴阳师给我解过蛊,我才瞧不上那个孬货! 向棹谈过两次恋爱,多少知道一点儿女人的心思,幺姐在他面前骂男人,自然是想找安慰。 向棹实在无心安慰幺姐,又要防备这个狡黠的婆娘试探自己,便不作声。 幺姐见他不接招,便拿话勾他说,看来老表对桐秀是真心? 向棹笑了笑算是不否认。 幺姐走近他,伸手到他胸口摩挲,猛地扯了一根胸毛,嗲嗲地说,哎哟! 扯根毛毛都起鸡皮疙瘩了,老表你硬是个有情有义的黄花郎! 又捉住向棹的手往自己胸口放,仍然嗲嗲地说,老表摸摸姐是不是有情有义? 向棹知她必有消息透露,只是看自己的“表现”,便推开她说,今天喝酒过头了,过几天带你去个好耍的地方。 幺姐笑嘻嘻地说,没得好耍的要你包底! 向棹只好点头算是答应。
幺姐把衣服扣好了说,过几天彭干事要回来敬树。 向棹问,彭干事是谁? 幺姐说是桐秀娘的老相好。 她说,桐秀外祖母无子,招她爹为上门郎。 桐秀几岁时爹赶山摔死了,野毛镇上的彭干事便来到她家,无名无分地养老带小。 彭干事苦恋桐秀娘多年,桐秀娘嫁人后他仍然耍单。 这人并无公职,只因说话写字有点文采,又爱给乡人的红白会头执事,爱替人跑腿解难,日长年久便成了“干事”。 桐秀娘去广东打工,彭干事自然跟在屁股后头撵,不过因为桐秀那个几岁的小弟弟嫌彭干事老是占床,不准娘和他办婚事,所以彭干事还是没成为“屋里人”。 小弟弟哪里明白:除了彭叔叔,还有谁当得了他爹? 幺姐说,彭干事虽无名分,却是桐秀家里主事的,搞定了他,桐秀也就到手了一半儿。
三修房求爱两不误
彭干事像条流浪狗,不声不响地回到阴阳河的老窝。 向棹提着新鲜猪蹄子和头锅苞谷老烧来到鸽子垭为他接风。 头锅酒有六七十度,还有一股糊烧味,向棹虽有海量也厌恶这酒。 当地人却喜欢用它来显示自己的厉害,彭干事也一样。 这个瘦长条的中年汉子是个万年宽,即使别人拿着刀子砍他,或者他坐着一屁股烂账,他仍可以吃得香睡得好,把梦做得溜溜圆。 向棹和他一杯酒下肚便谈得十分投机,谈着谈着就谈到了老房子。 向棹三杯酒下肚就忘了自己使命在肩,便大谈这一带的乡俗文化,谈中原文明和西南文明、土著文明在这一带的融合,谈这片森林在长江中游水保中不可替代的作用,还谈到了国际国内组织对这方山水的考察调研情况。 他在搞小流域治理时闲得无聊,一有空就去钻山、钻河,还整出一大箱图像文字资料,对山里水里的事倒比工程上的事情清楚。 彭干事听了,一掌拍在向棹肩膀上说,老弟,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老哥才晓得这房子究竟该怎么整! 向棹大吃一惊,说,你要整修房子? 彭干事说,桐秀下岗了要有个地方落脚,整修房子这事儿我已谋划好久了,想出来的方案总是觉得不对劲,遇到你才拨云见日。 向棹说不如搬到镇上去,读书、就医、做生意、出远门都方便。 彭干事大笑说,我们这家人都怪,偏偏不喜欢凑热闹,就喜欢自己这个草窝! 一通话把向棹听得只想抽自己耳光。
彭干事说干就干。 这假干部有真功夫,木匠瓦工漆工活都干得有模有样,又特别能熬,天麻麻亮干到麻麻黑也不嫌累。 向棹帮了一天工就要开溜,幺姐却跑过来说,彭干事看了你修补的山墙后十分满意,见你是工程师又不好意思开口求你帮忙,就托我留你多呆几天,指点一下。 向棹只好满口答应,主动说工程上活不重,好请假。 彭干事见向棹回工地远,有心给他在猪楼上架个板板床,桐秀却不松口。 向棹说不用打搅,在“老表”幺姐家已开好了。 收了工,他到幺姐家把开铺的事儿一说,小木匠和幺姐都求之不得,阴阳师也欢迎,他就在幺姐家落脚了。
既然是“帮忙”就要装出帮忙的样子,抬石扛木、拌浆搬砖都要干。 见向棹有气力、溜涮、吃得苦,彭干事连小工也不请了,由自己和向棹代劳,只留下几个木匠、石匠。 彭干事也请了彭小木匠。 小木匠日子还过得去,就推说腰杆疼,不肯来。 一到吃饭喝酒时,他却鬼一样冒出来,端起杯子便指指点点。 向棹见了他就更加觉得身累心烦。 向棹本要让这家人迁走,现在却不得不“尽心尽力”帮他家整修房子,这事若被大头知道还不骂得他狗血淋头? 起早贪黑地干了一段时间,也不知向棹哪根筋不对劲儿,竟悄悄喜欢上了这件事,或者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 此间确实是处难得的佳境,既扼守进出大森林的要道,又有满眼的风情。 卡门峡壁立千仞的明岩像关天山门,门里封存着万古野性,门外流淌着无尽悲欢。 这山里、河里的故事,彭干事一开讲就收不了口,总是要桐秀打断了他才作罢。 向棹细细查看了几遍,便知这院子起码有上千年来头了,木房子也有一两百年了,目前所存估计是土著头人的前院。 那时这里的土著都以峒为主室,在视野开阔之处建院建城只为防务或休养。 向棹便十分担心房子修好了被文保部门盯上。
两个多月下来,十来万块钱投进去,房子搞结实了,大体上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连碉楼都没用一块新石头。 十来万块钱修栋小三层的新房都足够了。 彭干事把自己一生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却像买了件宝贝似的,转来转去看不够。 “老表”向棹也十分满意,这场子与其说是彭干事的作品,还不如说是向棹的心血。 他虽是水利工程师,也是二级建造师,对土木工程有些功底,加上尽力用心,做出来的东西便有了灵魂。 只是这“成就”让向棹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头。 他白天在鸽子垭受累,晚上在幺姐家受憋,除了小木匠见了他就伸手,他还要防止幺姐“偷袭”。 因为他答应的“好耍的”一直没给幺姐兑现,幺姐便揪着不放,老是在他身上摸来蹭去。 好在小木匠对幺姐的作风并不上心,只要桶里有酒碗里有肉,去野毛镇时口袋里有几个耍牌的本钱,向棹哪怕爬到幺姐枕头边,小木匠好像也不在意。
彭干事要按大工标准给向棹开工资,向棹不要。 彭干事便叫来幺姐,把工资钱暂存在她那儿。 幺姐笑嘻嘻地说,放在我这儿你放心,说不定能给你生个钱崽崽。 向棹觉得这样倒也不错,免得隔三岔五受小木匠勒索,便说,也行,就算是给木匠哥的酒肉钱。
院子刚整修好,大头就通知向棹回公司,要他面呈鸽子垭的事。 向棹除了瞒下帮工一节,其他都如实说了。 大头确认他并未敲开桐秀的心扉,顿时脸色铁青,给他开了个条子说,到财务上借十万块灵活使用,三个月不见效你自动走人! 向棹走出大头的办公室,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砸出几处青紫。 他暗暗骂道,这种坑蒙拐骗的烂活只有你个鬼头才想得出! 动不动就威胁走人,老子早就想走人!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向棹当然没走人。 母亲早逝,送他上大学,混上这碗饭,做渔民的父亲是下了血本的。 他要是扔了这饭碗,父亲还不气死? 彭干事却要走了。 彭干事是在中秋节头两天走的,他想在月圆夜赶到广东陪陪桐秀娘母子。 向棹五心不宁,生怕桐秀也要出远门。 这地方安套撒网渔猎糊口还行,要改变清贫的日子,除了卖树便很难有办法了。 偏偏这两年对砍树又管得紧了,外出打工便成山民的必由之路。 幺姐和向棹去鸽子垭为彭干事送行,正见彭干事提个编织袋,带着桐秀往那棵缠着红布的鸽子树走去。 叔侄在树下点了三炷木香,一对红烛,在那个灰不溜秋的陶土香炉里燃了几沓草纸,把一小碗饭扣在一大碗清水里,和一方刀头肉、一碗酒一并摆好,还在树干上的一个小洞里喂了一把水饭进去。 桐秀跪在树前磕了三个头。 彭干事喊了声“请亲家受供”,桐秀叫了声“请爷受供”。 彭干事说,大树万年长,桐秀岁岁安! 桐秀说,树是我爷,树是我身! 愿借爷根深叶茂,千古长青! 桐秀念罢,爬上树把那条旧红绸换成了鲜艳的新绸。 这事儿当地人称为“搁红”。
彭干事和桐秀过了河,由向棹送他去野毛镇坐客车。 彭干事对向棹说,桐秀本已打算出远门打工,又舍不得这院子,怕院子无人照管朽坏,决定留下来到野毛镇开个店谋生。 向棹心中大喜,说道,彭叔一路顺风,桐秀娘和她弟弟还在广东等你呢! 幺姐在他屁股上狠狠揪了一把,骂道,木脑壳,彭叔是要你关照桐秀! 向棹急忙说,彭叔放心,桐秀有不方便的地方给我带个信,随喊随到!
桐秀和彭干事就要分手了,这一别恐怕不是一年也是好几个月。 她忽然小声哭了起来,“万年宽”一时也呆了,瘦削挺拔的身影像棵苦楝树立着不动。 幺姐又在向棹屁股上揪了一把,把他拉开了几步让叔侄说话。 桐秀却并不避讳,问彭干事,别人都说您是我亲爹,到底是不是您讲个实在话,免得别人乱讲! 彭干事呆了一会儿,擦了一把眼眶说,不管我是不是你亲爹,你都是我的亲崽。 说完他赶紧转身上了皮卡车。 向棹用破皮卡载着彭干事开到远远的山坳上,停下来回头一望,桐秀和幺姐还在过河的岩桩上。
四为爱两头忙
桐秀在野毛镇开的是绣品店。 外祖母把地主家里的一套老织机留给了她。 她自小便会养蚕纺丝,在厂里又是绣花车间的主任,干起来熟门熟路。 彭干事在政府那边人缘好,知道公家的时兴送礼。 除了往上头跑要送礼,还有很多大领导退居二线或退休前,都要到基层来绕一圈,名为调研,实际上是收收红包,搞点儿感兴趣的东西回去。 以后手无权杖只怕就要人走茶凉了,不说送红包,只怕蹭顿饭都没人理。 桐秀请了几个女工搞了个把月培训后就开始推销产品。 她是个好高的人,宁愿延迟交货也不做次品,懂行的人便知道她的货送出去不得罪人,因此不少单位分管接待的领导早早就给她下了订单。
大头给向棹的期限转眼就过了一多半,他除了和桐秀搭得上白,并无多大进展。 唯一的进展是桐秀家的黑狗不再咬他。 水利项目宣传发动工作组却轰轰烈烈进山了,土地房屋征收已拉开序幕。 土坯路也拓宽了,变成了沙石路,还准备硬化成水泥路。 一大群人吃喝拉撒都要场子,幺姐便在小院前立了块酒旗。 向棹已知道这个项目最早翻年就要开标,便如油煎火烹,成天坐立不安。 他必须在年前这一个多月时间内搞定与桐秀的关系,否则一旦确定中标人,他作为中标公司员工的身份暴露,桐秀一家人便容易在别人的飞短流长中产生怀疑,他和桐秀的婚事可以预见肯定会泡汤。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正在这时,桐秀那边周转资金出了问题,工资也发不出了。 工人等着要过年盘缠,便待在店里磨洋工,每天一上班便喋喋不休地说些“债不过年”的话,催桐秀还钱。 公家要货虽多却都是赊账,按照惯例要到腊月二十几才付得出几成货款,虽然只有个把月了,但桐秀做的是手工活,本金只有不到两万块的下岗安抚金和彭干事整房剩下的三万块钱,一个月也耗不起。 桐秀到各欠账单位跑了几趟,管事的人不是张三推李四,就是和她干耗,白吃白要说白话打白条。 说话管用的是几个半老不小的局长、主任,脑满肠肥臭气熏人却敢在她面前放肆,明目张胆要她陪酒、陪耍,还明里暗里动手动脚,不揩点油便不批条子。 桐秀跑一趟气哭一回,无奈只好病急乱投医,请向棹出马。 向棹见来了机会,精神抖擞地赶到铺子里。 桐秀正愁眉苦脸地干活,见了向棹眼色一亮。 向棹给她家“务工”的两个多月,桐秀虽然不知他的底细,但已看出了这男子的性情,看出了他的劲头。 表面冷漠的桐秀实际上也渴望有个依靠,帮助她度过这一段阴暗的日子,只是她被原男友那一闷棍打昏了头,不敢再轻易让男人接近。
向棹问明了情况后,便说自己手上正好有点儿闲钱可用。 但桐秀不要他的钱,只想请他跑腿,把十几万货款收回一部分发工资。 说白了桐秀是怕被向棹套上。 向棹本想偷偷用自己的钱先垫上,但又觉得这样做不足以显示自己的本事和诚意,便把心一横,跑到县城装龟儿子找门路。 他在这边没有熟人,只好拿着单子到欠账单位挨个去找。 找了几天,烟酒送出去不少,门都没摸到。 又过了两天,向棹认识了一个叫傲角的汉子。 傲角是本地通,进机关单位就像进自己的家。 向棹知道傲角是混江湖的,不见棺材不掉泪,但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便请他喝酒,又送了一条高档烟。 傲角见向棹“会来事儿”,便和他直来直去,要他给两千块钱活动费,介绍他认识一个有本事的官员。 向棹立即给他数了钱。 傲角果然讲义气,当晚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姓更的副局长。 更副局长不像有的官员喜欢收无名礼,是个收了红包要办事的人,办不成事就退钱,所以官不大信用却不错,本事也不小。 向棹给他五千块钱,他便亲自跑腿给向棹结了两笔账,又介绍了几个局长主任,都是写个白条都管用的硬角色。 向棹在县城转了两个星期,桐秀的货款收回八九成,还认识了一帮管用的朋友。 不善讨巧的向棹被形势一逼,竟打通了任督二脉,这次的战果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当然他也花费了三万块钱的本钱,这是不能对桐秀说的。
桐秀对向棹明显亲近起来,但也只把他当成一个可靠的身边人,还未提升到男朋友的高度。 向棹只得心急火燎地提着礼品到幺姐家讨主意。
五终于等来婚期
向棹的破皮卡在山路上摇摇晃晃,后面一辆豪华越野按着喇叭把他硬挤停了,呼啸着超了车,留给他一屁股黄尘。 向棹刚进卡门寨,便见那辆豪华越野车也摆在路口。 到了幺姐家,幺姐在堂屋给他支了小火锅,说给华局长安排好了再来陪他喝酒。 一会儿小木匠从雅间出来给客人拿烟,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小木匠悄悄给自己袋里也装了两盒烟,把账挂到客人名下。 想必这位客人所在的单位票子足,公款吃喝结账时菜单都懒得看。
向棹吃着饭,隐隐听到里面那个叫华局长的点了一桌贵菜、好酒,怕是十来个人都吃得饱。 彭小木匠亲自陪他喝酒。 两人在雅间推杯换盏,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却听华局长嚎哭起来,显然是酒酣后真情表露。
华局长在雅间里止了哭,大喊幺姐。 彭小木匠便跑出来把幺姐硬扯了进去,门便敞开着。 向棹一看,好像在哪儿见到过华局长,因看到的是侧面,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儿。 幺姐把小木匠支到灶屋去看火。 向棹听华局长对幺姐说,我华某这辈子就做错一件事,放走了有情人,娶了个母老虎。 现在我要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老板娘我晓得桐秀相信你,你搭个桥,华某决不亏待你! 幺姐劝他说,这事恐怕别人插不上手,你也不要费心了。 华局长说,只要桐秀答应,我马上和母老虎离婚,生死都跟桐秀在一堆儿!
向棹大吃一惊,听出这人就是抛弃桐秀、入赘要员家的华某。 显然他在要员家过得不顺,又想起了桐秀的好处。 又或许老丈人已摘帽归田,华局长已找到新靠山,不用再顾忌那过气官僚的势力。 向棹便侧耳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幺姐站起身,说一拨客人已经订了餐,自己要忙那头。 只听得铿锵几声,华局长把玻璃酒杯捏得粉碎,手掌上鲜血长流。 华局长冷冷质问,我华某好歹也算一条汉子,一句话都讨不到? 幺姐把残片扫净了才对华局长说,华领导,阴阳河的女子最恨无义无信的男人,最不在乎吃回头草的马!
华局长一拳砸在餐桌上,怒道,胡扯! 彭小木匠听到响动回到雅间,见此情形急忙要打电话叫医生。 电话当然只有华局长的大哥大。 小木匠拿着大哥大在雅间拨,拨不通又跑到院坝边去拨,还是拨不通。 幺姐大骂,你这蠢货装你个鬼,这旮旯哪有信号! 小木匠见堂客如此对待自己的金主,回到雅间把大哥大交回华局长手里,骂道,你个傻婆娘断老子财路,老子捶死你! 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五个鲜红的爪子印立马在幺姐脸上冒了出来。 哪知幺姐力大,伸手就把干瘦的小木匠掼在地上,磨盘大的屁股压上去,没头没脑地扇耳巴子。 小木匠顿时喊天叫地求饶。
幺姐收拾了小木匠,出了雅间挡住华局长的视线,对向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走。 向棹开着破皮卡还没跑到桐秀的铺子,华局长的豪华越野车已抢先到了。 华局长一进铺子便跪在桐秀面前天一句地一句地表白。 桐秀正不知所措,向棹也赶了进来,抓住华局长就往外轰。 华局长显然没有向棹力大,加上喝了酒更加不济,几乎是被向棹拖出去扔在了街上。 华局长大骂向棹是畜牲,说要弄死他,还说没有自己摆不平的事儿,便找了块砖头砸过来。 向棹一闪,铺子的大玻璃柜面被砸碎了。 华局长又扑进店里和向棹拼命,手里还摸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刀刺出去被向棹一棒打飞,人也被向棹按在地上*猪似的叫起来。 桐秀只得赶紧报警。
警车很快就呼啸而来,却是检察院的,带走的不是华局长而是向棹。 桐秀傻了。 华局长也傻了,随即仰天大笑。 一大群围观的人看得莫名其妙。
向棹行贿的事被人举报了。 他在里面呆了几天便被取保。 向棹出门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桐秀。 桐秀并不知道他是为收货款行贿的。 她从向棹的皮卡车里找到公司电话,打过去把事情说了。 公司对这种事处理起来驾轻就熟,托个人交点钱就把向棹捞出来了。 但桐秀显然被吓得不轻,短短几天便已十分憔悴。
到了野毛镇,桐秀说好久没回鸽子垭了,问向棹能不能带她回去。 向棹哪有不应之理,有了这句话,几天的牢狱之苦顿时烟消云散。 他把车细细洗干净了,给幺姐和阴阳师买了些礼物,便带着桐秀沿河往上走。
一路上,桐秀坐在副驾很少说话。 向棹也不愿说话。 他第一次和桐秀近身独处,车门一关便闻到一丝淡淡的清香,鸽子花一般幽远而纯净的香味。 他怕一开口就会把这股幽香吹走。
幺姐见桐秀回来十分欢喜,用最好的雅间招待她。 久卧床榻的阴阳师见了桐秀竟起身下了床,不要人扶便拄着拐杖走到雅间,在主位稳稳坐了。 想是他喜欢热闹,山庄开起来后每天都有新鲜人、新鲜事,他的精神慢慢好起来了,身体也就恢复了些元气。 今天见了桐秀,一高兴气结冲开便能活动了。
散了席桐秀回鸽子垭了。 幺姐对向棹说,我给桐秀娘打电话把这事儿说了,她娘说过年要回来看人。 你回去请个能说事的长辈,按礼数准备些东西,大年初二过来拜年。
下了几个月苦功夫终于要成正果了,向棹心里自然是满满的欢喜。 他把桐秀送回野毛镇,大头的电话又打来了。 向棹如实向大头做了汇报。 大头表扬了他的进展,再一次严令他不准向任何人提起此事,只能和他单线联系,以防竞标对手从中生事。 大头把他和桐秀的婚期限定在三八节前,好像他才是丈人老儿一样。
向棹和父亲从洞庭湖边出发,绕了千把里山路来到鸽子垭拜年。 桐秀娘和彭干事都回来了。 “看人”比向棹预想的还顺利,准丈母娘对准女婿越看越欢喜,每天大酒好肉招待,舍不得放他走。
过河的岩桩往下不远新修了一座水泥桥。 桐秀一家都十分欢喜,有了这桥,涨山水也能过河了。 向棹却明白这桥名义上在水土保持项目里,实际上是为水利枢纽施工进场使用。 土地征收的时间节点越来越近了,向棹便越来越担忧,总觉得婚事随时都会中断,却又想不出问题在哪儿。
建桥施工队包工头按旧俗搞了个踩桥礼,请阴阳师执法事。 过年山谷里回来很多人,都围着看热闹。 阴阳师头悬牛角宝盖,手持镏银虎头法杖,颤巍巍走上桥头,命人烧了香蜡纸烛诸物,放了鞭炮,请了河龙王、土地山主、鲁班等诸神之后,一双阴光四射的眼睛在人丛中扫来扫去,刹时定在一个姑娘的头上。
包工头立刻走上前去抱拳施礼说,请仙子动金步踩桥! 那姑娘喜笑颜开就要上桥,却被她娘一把拉住,死活不准她去。 向棹和桐秀一家人站在一起,听准丈母娘说,睡过男人的姑娘,踩了头道桥怀不起胎,连桥头的路都踩不得! 一列迎亲队伍轰轰烈烈开了过来,又忽然稳住,新娘子显然睡过男人,急急往原路逃回,新郎也只得追了回去,一对新人转眼抹过河弯,逃得无影无踪。 知客事、媒人、高亲、伴娘等一干人马傻了眼,也只好往回找人。
在众人的哄笑推搡中,桐秀忽然一个趔趄,闯过拦路的红绸带。 她娘的脸顿时青了。 桐秀正要退回去,包工头已立在身旁盯着她,阴阳师一只慧眼微微一张,又轻轻合上。
阴阳河哗啦啦流淌,几只响哨虫在河边的苦楝树林里疯狂卖弄嗓门。 桐秀挺直腰身往桥那头袅袅踩过去,硕大的马尾辫在河风中像只跳跃的小青麂,把小伙子们都看痴了。 向棹心里也像吹过一阵凉爽的过山风。
桐秀刚到那头下了桥,阴阳师立刻抡圆老眼高呼,上仙托吾谕告诸君,此桥千秋永固,此地万民平安! 开桥! 提着一只雄鸡扬长而去。 包工头把一个大红包赏给桐秀,也自散了。 一众姑娘、连同姑娘们的家人都后悔不已。
婚期终于定下来了,就是三八妇女节。 桐秀娘希望她有个依靠,便想把两人的婚事早点儿办了。 桐秀弟弟还很小,她娘怕她远嫁了吃亏,坚持要向棹入赘。 其实她娘不坚持,向棹也要想方设法入赘,进入她家的户口簿。 入不入赘,在这个大迁徙的时代其实已经没有意义,所以他父亲也不反对。
婚期越近,向棹的负罪感却越重,也越来越觉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感到必须做出取舍了,这或许是一次剔骨剜心般的取舍。
六昔日男友来搅局
大头给向棹下了死码子,剩下这半个月不能出任何差错。 原来的工程已交货收队,大头又在附近另一个小流域治理项目中给向棹安了个闲职,便于他在鸽子垭往来。
上面委托的自然保护区调研组再次进驻野毛镇,两个教授和他们的助手在幺姐家扎了下来。 天一亮便往山里钻,天黑透了才肯回屋。 这些人个个都长着一双鹰眼,只想把这片森林的一树一泉一鱼一兽都看清。 但这片森林太大了,让他们跑断了腿也凑不齐想要的一手货,便只好做些讨巧的活,借用别人的成果。 向棹在期刊上发的几组图片也被他们收集了,教授还找了向棹多次,希望他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分享。 他确信向棹手上有存货可用,并肯定这货正是他们最缺的分季实景照片和视频,特别是关于一些稀有动植物、气象水文的。 这伙人是来与向棹所在的公司争场子的,向棹自然不会和他们分享,连投稿的活儿也不干了。 他目测,这片大林区被纳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甚至世界自然遗产后,限制区域将延伸到卡门峡一带,水利枢纽项目将会被砍掉五成左右的库容,甚至取消。 地方政府既要水库水电,也要国自保区,一头也不敢丢。 但更倾向于先建水利枢纽后建自然保护区,因为水电站带来的是真金白银,而国自保区的申报人非本县政府,对县一级短期的政绩贡献不明显。 当地政府见林水交锋已浮出水面,便匆匆把工作队撵进阴阳河谷,开始全面登记水利枢纽项目受影响的人户。 鸽子垭还没有登记,按工作队的思维,这地不在坝体覆盖区,也不在水线下,可靠后征收。 这让向棹稍稍缓了口气。
桐秀用阴阳河的野蚕丝制作的《卡门峡渔妇》,在展会上被个人客户以高价收藏,她也因此被县文化局定为文化遗产传承人。 这幅丝绣临摹的正是向棹拍摄的图片《卡门峡渔妇》,以幺姐为原型,反映阴阳河上一种传统捕鱼方式。 桐秀兴奋不已,叫向棹送她回到鸽子垭。 她把外祖母的一套老织机摆出来,又把彭干事收藏的许多旧时的生产生活用具清理了一遍,对向棹说,手上的东西已可以搞个简单的民俗展馆了,请向棹在这事上多费费心。
向棹满口答应,却心如乱麻。 他不知道三八妇女节那天是一段新生活的开始还是这段缘分的终结。 回程时两人过了岩桩,桐秀久久凝望着鸽子垭,脸上飘起了轻霞。 这是向棹见过的最动人的桐秀,也是最让他揪心的桐秀。
离三八节只有五天了,桐秀娘和彭干事都在忙忙碌碌准备嫁姑娘的事。 过了年人都走空了,执事班子迟迟搭不起来。 要恭请的客人、酒席的规格、一应用度等事务都需要操心。 桐秀娘老是不满意,怕婚礼搞不好亏待了姑娘。 彭干事却依然是万年宽。 这天喝了早酒,彭干事对向棹和桐秀说,今天是个吉日,你俩到县民政局把结婚证拿了。 桐秀红了脸,偷偷瞄了一眼向棹。 向棹呆了一下,连忙说要得。
向棹驾着破皮卡跑了半天,带着桐秀来到县民政局。 照了登记照,登记员满脸笑容向他们祝福,把结婚证拿出来填写,又给了两份登记表让他们填。 向棹拿起登记表签好了字,递给桐秀签。 单子却突然被人一把抢了过去。 向棹大惊,桐秀更是大惊失色。 抢单子的是华局长,新提拔的民政局长。 华局长冷冷地对桐秀说,你这空脑壳,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桐秀和向棹都呆住了。 华局长拿出几张表,指着上面桐秀娘的名字说,征迁户名单都传到这里了,你家将纳入低保。 他指着向棹说,这个骗子是修电站那家公司的工程师,骗你结婚是要代表你家卖地卖房,你的院子和借生树都要铲除!
见两人发呆,工作人员小心地看了华局长一眼,转脸问桐秀还签不签字。 桐秀一扭身跑了出去。
回鸽子垭的路上,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向棹想起一次讨账请客时华某也在同一餐馆,过到他这一桌和向棹请的局长打招呼,喝了杯酒,还说了讨账的事。 当时华某还是副局长,傲角也在场。 傲角见华某气度不凡便起心攀附,借着酒劲儿掏心掏肝地和华某讲话,把介绍向棹送红包的事也说了出来。 在傲角眼里送红包是江湖的硬规矩,只要收了钱能办事就是讲义气,无所谓行贿受贿。 向棹在这边人生地不熟,无仇无怨,从检方的审讯中他可以肯定不是受贿人供出来的,除了华某只怕很难找出第二个举报他的人。 华某为了把向棹搞进去,把受贿人、他的同道也卖了。 显然他对桐秀是不择手段志在必得。
向棹心灰意冷地送桐秀回鸽子垭。 桐秀娘早已备好一大桌酒菜,还请来了阴阳师。 几人正在高谈阔论,见桐秀和向棹失魂落魄的样子,突然都不说话了。 桐秀娘把她拉进里屋,门关紧了。 过了很久,里屋传出呜呜嘤嘤的哭声。 彭干事推门进去,问了一会儿便走了出来,把自己、阴阳师和向棹的酒碗满上,端起杯子说,老法师做个见证,我彭某对向工程师从无半点欺瞒,有如此酒! 说罢一口干了,对阴阳师说,法师随意,又目光如炬地看着向棹。 向棹见事已至此,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便也一口将整碗酒灌了下去。 阴阳师轻轻呷了一口,颤巍巍走到那棵缠着红绸的鸽子树下,朗声说,老夫请桐秀借爷共享。 便将酒洒在树下。
向棹喝了酒反而少了顾虑,对彭干事说,会不惜代价移栽借生树。 彭干事将桌子一拍,怒道,移你个鬼! 那树离开这块地皮,神仙都栽不活! 那是桐秀的命啊! 你这是图财害命!
阴阳师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了这件事。 他用拐杖指着向棹一字一顿地说,后生,山水不可欺,草民不可辱! 说罢摔门而去。 门外已开始飘雨。 向棹正想开溜,便扶住阴阳师说,我送您过河。 阴阳师把他推开,对彭干事说,干事,背老夫回屋!
彭干事把阴阳师送回家,大雨瓢泼似的泄下来。 他湿淋淋地回到鸽子垭,衣服也不换又与向棹斗酒。 一辈子斯文得像个婆娘的彭干事仿佛小木匠附体,越喝越狂。 向棹干脆陪着他狂,只求一醉。 桐秀劝不住彭干事,便也斗气地大碗喝酒。 桐秀娘越看越伤心,也把自己的碗酌满了酒。 河谷里雷鸣电闪大雨倾盆,院子里的人又哭又闹狂饮不停。 喝了一会儿,四人全都烂醉如泥。
第二天向棹醒来时已雨过天晴。 蓝天白云下,桐秀和娘都在垭下的锁龙潭边嚎啕大哭,被山洪淹了一大半的青石板上躺着彭干事硬挺挺的尸体。 原来彭干事凌晨口干难忍起来找水喝,酒却还没醒,看到桌上还有半碗酒,又一口喝了。 他找来找去找到了哨楼上,一时豪气万丈,便口喊“策马”狂奔,却两眼昏昏看不清路,竟从女墙上扑了下去。
彭干事的丧事隆重举行。 平时空荡荡的山谷忽然冒出几百号人,有的是从天远地远的异乡赶回来的,有的是野毛镇社会各界人士,留在卡门寨一带的只要还能挪得动脚的都赶来了。 想是彭干事生前给人跑腿、办事多,恩德留得厚,大伙有力出力,无力也要凑个人脑壳,表份心意。 丧事繁而不乱,井井有序。 按照当地旧俗灵不离人,桐秀便一直在灵堂守着。 很多不清不楚辈分的也跟着她披麻带孝,磕头守灵,凑成了当地多年不见的“百人孝”场面。 向棹想出点力又插不上手,就干坐着陪桐秀母女熬夜。 人们都知道彭干事的死与向棹脱不了干系,但并无一人责怪他,反而对他十分客气,好像生怕别人说山里人不懂礼节。 除了桐秀一家人,其他人却并不悲伤,说说笑笑斗酒耍牌,好像是在参与一场喜宴。 在他们看来,彭干事是气数到了羽化升仙,转眼就会投胎新生,用不着把罪名扣在谁头上。 他们越是如此,向棹就越发觉得自己犯了图财害命的罪行。
守了三昼两夜才盖棺定论。 彭干事就埋在珙桐树林里。 桐秀小弟弟以孝子身份跪棺之后,帮忙的人开始执锹蒙土。 眼看木棺的最后一片黑漆被黄土盖了,桐秀突然阳事不知,直直倒向墓坑。 向棹一直盯着桐秀,见状一步抢上去把她接在怀里。 桐秀娘却也软软地瘫倒在地,现场一时乱成一团。
七意外收获爱
桐秀和娘因忧劳过度,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向棹见母女平安了才敢离开。 刚回工棚,大头电话又打过来问结婚的事情,听到向棹嗫嗫嚅嚅敷衍,大头在电话中怒斥他不履职尽责,命他连夜赶回公司述职,研判补救措施。 刚通完电话,向棹正心烦意乱无所适从,自保调研组的人又来求他。 见他还是不松口,就说开个价也行,看样子他们也是被委托人逼急了,又没有把握交货。 领头的教授还恭维向棹说,凭你的造诣在我们这一行找碗饭吃都很容易。 向棹脑壳里一片混沌,指着角落里一个纸箱,让他们全部带走,渣都别留一片。 这一大摞关于这片山水的图文影像资料,是他这一年多来一脚一步走出来的,有的沾着他的血,有的记录着他经历的性命之危,当然,大多是他的自我陶醉。 现在他看着这纸箱就烦得要命。
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申报很顺利,终审验收组也实地走访、出具意见报告书了。 县文化局还把鸽子垭老院子列入了保护文物申报目录,只是分管副县长一直压着没批,还把文化局局长训斥了一顿。 水利枢纽建设项目如期发标、开标,几家有竞争力的公司在响应招标公告时,都在投标文件里留了几处不显眼的破绽,在招标投标平台上被评标委员会一一剔除,或扣了硬分,却没有一家投诉。 大头所在的集团公司成为第一中标人。 甲乙方按法定程序签订了施工合同。 由于桐秀娘誓死不在征收协议上签字,鸽子垭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雄关,进场道路只得另辟,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 项目主体工程未能在国自保区终审验收前形成开挖量,虽然举行了开工仪式,放了几个响炮,仍被视为未正式开工,被令暂缓,进行环保补充评审,复工将遥遥无期。 大头和当地政府仍然全力以赴推进项目,库容哪怕调减一半,对这个小县的财政和CDP也是无法拒绝的诱惑,对大头所在的集团公司仍有较大的吸引力。
向棹以背叛的罪名被公司解聘,他很可能将把这个名声背负一生。 大头决不允许损害他权威的下属轻轻松松另起炉灶,他会狠狠地抹一笔黑,一笔难以洗白的黑。 向棹结账走人时没有同事给他送行,连一起进公司的几个哥儿们也没有。 没有人愿意与背叛者走在一条道上。 向棹也无法否认自己背叛上司,给公司造成损失。 他迷茫、自责了很久,甚至想去境外做苦活,只因丢不下老父才没有成行。 但从被除名那天起,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却好像一下子被搬掉,让他感觉轻松了很多。
离开阴阳河两个月后,向棹还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 大头的势力范围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成了行业里人人嫌弃的卖客。 中秋节快到了,向棹望月思故,想起去年此时和彭干事、桐秀整修老院子的事儿。 那时他和彭干事虽然每天都累得腰酸腿疼,一端起酒碗却有扯不完的散白,月明星辉,水吟风语,山居小酌,玉人在旁添酒加饭不愿稍怠,那是何其畅快! 如今他和彭干事阴阳两隔,桐秀也成了路人,自己则成了没人收留的浪子,只能挂挂本子打打零工饣胡口。 物是人非,向棹不胜感怀,不由动了给彭干事上坟的念头。 这个山里苦汉子的猝死是向棹无法解脱的痛,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死让向棹产生了对大山的敬畏,走向了大头的对立面。
向棹独自来到鸽子垭。 黑狗远远见了他,箭一般从垭上射下来摇头摆尾迎接,让向棹竟然鼻子一酸。 向棹走到彭干事的坟头,燃好香蜡纸烛,双膝跪在新泥上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旁边却又跪了一人。 这人正是桐秀! 桐秀也磕了头,烧了香烛冥纸。 向棹默然不语,他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 桐秀却开口了,她问,哥,以后还来不来? 向棹是第一次听到桐秀直接叫他“哥”,心里不由得一动,试探着问,我骗了你,害死了你叔,你还敢让我来? 桐秀说,要害,你就干脆害我一辈子。 向棹只觉一股热血涌上脑门,身体和情绪都快要失控了。 但一抬眼,这棵健壮的借生树抑制了他的冲动。 他问,电站还会建,这棵树和院子怎么办? 这是你的命啊! 桐秀笑着说,什么命不命的,特喜欢而已,我拜借爷不过是顺乡俗,宽长辈的心。 这种树前几年寨里人还经常砍了当柴烧,当木材外卖林站也不查,直到省自保区划了才金贵起来,听说是国一级。 现在国自保区要批下来了,还要申报世遗,这树就更动不得了。
桐秀扣上长杆锁。 两人离开院子,过了河上那一长排岩桩。 向棹说,我现在是个流浪汉了,你真愿意当丐婆? 桐秀笑道,你好像从没富过! 向棹说,你把我的自谦当自贱了,向某虽无能,婆娘娃儿还是养得起的! 桐秀笑得更脆,说,向工程师要面子我是晓得的,不过你也低看小女子了,小女子管过一百多人的车间,现在给十几个姐妹发工资,订单都忙不过来,货到付款概不赊欠,我还不要你养,如果你要我养我倒很乐意! 她把长杆锁的钥匙交给向棹。 向棹说,你不怕我拿了钥匙卖屋卖地? 桐秀说,我跟娘商量过了,家里的事儿你做主,只求你好歹给我做个窝,别把我也卖了!
向棹两手迸出一股蛮劲儿,掐着桐秀的腰肢把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大笑着说,我把你卖到向家的窝里,当一辈子主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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