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0日的午后,曹小平和丈夫、女儿一起去长沙唐人万寿园陵墓看望袁隆平。这里像往常一样安静,只能偶尔听到远处黑山羊吃草的沙沙声。墓的后方是一大片芦苇,墓前被层层的鲜花包围着,这些花来自全国各地。
今年42岁的曹小平曾给袁隆平理了18年头发。她告诉记者,之所以选择在30日这天来看望袁老,是因为她和袁老见的最后一面是一年前的2020年11月30日。那天袁老理完发说,下次过来是一个月之后。可曹小平等了一个月又是一个月,最终却等来了袁老去世的消息。
曹小平说,袁老是她最忠实的顾客,还给她店面题字,而她一个人在老店坚守十多年,就是因为袁老当初一句挽留她的话。
曹小平在朋友圈写道:“命运早已把我们紧紧联系到了一起,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在我的心里早已把袁老当自己的老父亲一样了。”
2021年12月21日,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后街曹氏名剪新店。想起袁隆平,曹小平潸然泪下。她说袁老临终前,一直坚持留着长发等待她剪,这成为了她永远解不开的心结。新京报记者郭延冰 摄
飙英语的客人
2003年8月,曹小平在长沙农科院附近一个僻静的小巷,开了一家不到十平方米的理发店。小店由街边小杂屋改造而成,光线不太好,只放得下一张理发椅,一面镜子,一把洗头椅。没钱装修,曹小平就选了一种素色的墙纸仔细的贴上去,窗边放上几盆绿萝,将店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慢慢的,农科院的一些职工、家属都成了曹小平的常客。不少客人都说,她的小店很温馨。
曹小平回忆,一个月后,一位穿着灰色T恤的老人来到这家小店。正在给客人理发的曹小平一眼认出,这位身材清瘦的老人就是袁隆平。那位顾客也认出了袁老,想让他先理发。袁老说:“不行不行,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我也应该按顺序排队。”说完,他静静地坐在圆椅上等待。
轮到袁老了,曹小平小心翼翼地问:“袁老师,你想剪个什么样的发型嘞?”“剪短一些,平头就可以。”了解袁老的要求后,曹小平平复下激动的心情,拿起剪刀和推子,细致而娴熟地开始理发。半小时后,理发结束,袁老对着镜子看了看,表示非常满意,以后还会来。
能给这位大名鼎鼎的科学家理发,曹小平觉得十分荣幸和激动。让她没想到的是,袁老此后果真没有食言,经常过来理发。此后一来一往,他俩也熟络起来。
袁老经常还没到店面,就开始喊:“小曹,小曹!”曹小平就赶紧出来迎接他。她发现,这位科学家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还很幽默风趣。每次理完头发,袁老就会神采飞扬,说自己年轻了10岁,高兴起来还会飙英语夸赞一番。知道她不懂英语,袁老还会用中文翻译给她听。有一次在她的店里排队,袁老看见她有两页日历没有撕,就帮她撕下来。曹小平说自己已是非常爱干净的人,每次给客人理完发就会细心收拾。但有一次眼尖的袁老在理发时告诉她,镜子上还有一小块没有擦干净。此后,她打扫卫生越发细致起来。
2021年12月20日,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后街曹氏名剪新店。曹小萍时常走到阳台上晒太阳。她希望慢慢找回自己的生活。也希望将袁老给她的这块招牌长期经营下去。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摄
你来,我在
两年下来,曹小平有了一批熟客,但小店的位置太偏,店面狭小,再加上她每次理发只收5元,几乎没攒下什么钱。她喜欢阳光,但这家店窗户小,光线暗,有时显得压抑。考虑到在长沙农科院杂交水稻中心做临时工的丈夫工资也不高,而女儿还要上学,几番思量下,曹小平打算换个地方开店。她去一个更好的地段看中了一间铺面,和房东谈好了价格,准备大干一场。
一次给袁隆平理发时,曹小平随口将这个决定告诉了他。“啊?”袁老猛地突然转过头看着她,大声说:“你走了,我以后上哪儿剪头发嘞?”袁老的动作很突然,还好曹小平反应快,剪刀才没有刮到他头发。曹小平有些蒙了,没想到袁老会有这么大反应,原来自己这么被需要。此后隔三、五天,袁老就会来她这里,实际上刚剪完的头发完全不用打理,他只是洗洗头,让曹小平拿着剪刀“装装样子”。“那时候好像真是生怕我走了。”曹小平笑着沉浸在回忆里。虽然至今她仍不明白,袁老为何这么需要她。
从那时起,她决定留下来。而袁老此后的头发也只让曹小平理。十多年来,他们在无形中坚守着一个承诺:你来,我在。曹小平认为,她在做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这是一份人与人之间难得的信任,比挣钱重要。
袁老成了曹小平店里来的最勤的客人。他们会一边理发,一边聊生活上的事。袁老会告诉曹小平他最近要去哪里,待多久,而曹小平也会告诉袁老,女儿最近学习怎么样。他们从来不说不开心的事。有时候,曹小平会发现袁老神情严肃,但她不会问具体出了什么事,而是想办法逗他开心。有一年,曹小平因长期一个人支撑店面导致肌肉劳损,一只手臂抬不起来了。但这事曹小平也没有告诉过袁老,而是强忍着痛继续给他理发。“不好的事都没告诉他。”
因为袁老喜欢说英语,曹小平从小就培养女儿对英语的兴趣,曾对女儿说:你别的科目我不做要求,但英语一定要好好学。后来,她女儿果真在大学读了英语专业。
曹小平说,遇见袁老后,她性格上也受他感染,更加乐观和坚强了。袁老常和她说,人这辈子就专注做好一件事。袁老是这样做的,她也是。无论一个人多么辛苦,曹小平觉得在店里给客人理发、交流,才是她最快乐的、最纯粹的时刻,看到理完发的客人精神地走出去,她从心底里觉得满足。
曹小平说,他和袁老像朋友,也像亲人。有一次,住院休养的袁老一出院,还没进家门就直奔曹小平的理发店。刚进门,袁老就说:“小曹,我住了21天医院,你知不知道?”就像一个索要关心的孩子。
近些年,袁老的身体没有以前硬朗了,每年冬天,他都会像候鸟一样,“飞”到海南三亚的研究基地指挥当地水稻育种,来年再返回长沙。2018年,袁老身体抱恙在海南住院,恰好曹小平的丈夫也在三亚。她听丈夫说,袁老常念叨:要是小曹也来就好了。于是她把长沙的店铺关了十多天,去三亚探望。
袁老出院那天看见了小曹,挠着头开心地说:“小曹,刷油,刷油!”袁老一直有定时染发的习惯。
2021年12月20日,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后街曹氏名剪新店。曹小平展示在三亚和袁老的合影。2018年底,曹小平自费去三亚为袁隆平理发。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摄
一块招牌
曹小平说,在这18年里,袁隆平曾三次给小店题写店名。第一次是袁老刚来店里理发不久,见小店没有招牌,给它取名为“东方名剪·萍”(曹小平也叫曹小萍),在店里用水性笔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并在后面加上落款。但曹小平不想太高调,并未挂出袁老落款。2019年,她去注册营业执照,得知这个名字已被占用了,袁老又在店里写下了“曹式东方名剪·萍”。可注册营业执照时工作人员说这名字太长,曹小平只能拿掉“东方”两个字。于是,袁老又在办公室写了一个最终版,让秘书送去店里。
店里的不少熟客都劝曹小平,将袁老题写的店名放上去,或许能增加一些知名度。但她认为,自己是靠手艺吃饭的,应该和袁老一样低调。另一位老顾客印遇龙院士提醒了她:“袁院士为你的小店付出过这么多心血,他题的名字你都不放上去,不是辜负了他?”
2019年末,曹小平终于换上了全新的招牌,这次在取得袁老同意后将他的落款也放了上去。她还把和袁老的一张合影也挂在了墙上。袁老每次过来,看见照片都很开心。
招牌刚挂上,媒体就蜂拥而至,网上出现了很多关于曹小平的报道。但即便如此,小店的生意并没有多大改善,还是之前那批老顾客。不少过来“打卡”的人都是到店门口看看,拍张照就离开。“一些年轻人认为这里是专门给老年人理发的。”曹小平苦笑着说。
网上也出现了质疑的声音,比如说她靠袁老名气挣钱,袁老给的招牌,怕是要被她搞砸。
曹小平感觉背负了很多压力,做任何事情都要仔细掂量一番,生怕对袁老产生任何不良影响。突然被拉入聚光灯下,她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2021年12月20日,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后街曹氏名剪新店。曹小平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接待顾客,她也时常想起与袁老相处的时光。新京报记者郭延冰 摄
最后一面
近几年,往常自己来店里的袁老,开始由助手推着轮椅过来了。曹小平有些担心袁老的身体。去年9月,袁老90岁生日的前一天,他特意穿上新衣服过来理发。曹小平夸赞了袁老的新衣服,却发现袁老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脸上略有些浮肿。而当袁老问她:“我是肿了还是胖了?”她说:“是胖了!胖了好些。” 剪完头发后,袁老以前总说自己年轻10岁,这天“保守”了一点,变成了5岁。
去年11月30日,袁老由工作人员推着轮椅过来理发。理完发,袁老告诉曹小平自己马上又要去三亚了。他在走之前和曹小平约定,“下个头,就是一个月以后。”曹小平俯下身子说,“好!只要你需要,我就去三亚帮你剪头发,只要你给我个电话,我一定立马去!就当自费旅游。”袁老点点头,坐着轮椅离开了。然而这是曹小平印象中,唯一一次袁老没有兴高采烈地离开。
等了一个月,又是一个月,袁老一直没有来,助手的电话也迟迟没有打过来。后来听说袁老摔伤住院了,曹小平四处打探袁老的消息,而得到的回答总是袁老身体还好,病得不严重。了解到袁老从三亚回了长沙,直接被送去了医院,曹小平还以为袁老是去疗养,病或许快好了。
也是在这段时间,曹小平考虑到袁老身体不好,把老店关了以后留作袁老的专用理发店,然后在附近另开一家新店。“最近新冠闹得厉害,袁老这么大年纪了,有间专属理发店比较安全。”她这样想着,还特意添置了一个新的洗头床。
一天,一位邻居来到她的新店,说在湘雅医院当护士的女儿告诉她,袁老最近已经病得说不出话了,却一直只让护士帮他刮胡子,不让别人碰他的头发。听到这里,曹小平哭得不能自已。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还是没有接到电话。
5月22日,袁老永远的离开了。得知噩耗的曹小平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位总是兴高采烈的老人,这位爱洗头爱染发爱臭美的科学家,这位所有人眼中的英雄,怎么能就这样轻易的被时间打败呢?一直将袁老视为精神支柱的曹小平崩溃了。她关掉了新店和老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多天彻夜难眠,那个未能实现的约定,也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
直到有一天,一位老顾客找到她,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好,希望找她做理疗。“原来自己还是被需要的。”曹小平想,自己还是应该打起精神来。曹小平的新店重新开张了。
曹小平的新店开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店面依然简陋,却比老店宽敞了很多。午后的阳光会从大大的窗户倾洒进屋内。曹小平喜欢这个敞亮的新店,即便外面车辆行驶的声音比老店嘈杂了不少。
新店还是她一个人打理。她也曾聘请过理发师,可老客人都只让曹小平理发,熟客们打趣:谁让你做得这么好,都无可替代了嘞?曹小平只能苦笑。最近上了年纪的她,因常年辛劳,开始腰肌劳损了。
来新店的,十有八九都是十多年的老顾客。他们像老朋友一样交谈,会在理完发后露出欣喜的笑容,只是没人会再像袁老那样飙英语了。若是晚上理发,这些客人会不约而同的要求不洗第二遍。“老客户都很体贴,都知道我忙到晚上会很累。”曹小平说。
小巷中那家老店的大门依然紧锁着,曹小平没想好该拿它怎么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踏入老店一步,担心触景伤情。那个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充满了她和袁老的回忆,存放着她18年的光阴。最近,她偶尔会去老店给那盆总也长不大的绿萝浇水,擦拭掉老家具上的尘土。袁老和她的合影,静静地挂在墙上,仿佛他从未离开。
新京报记者 蒲潇 编辑 胡杰 校对 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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