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评论｜一辈子笑看风云过的楚原，拍出了最好的古龙

澎湃特约评论员 叶克飞

2000年，香港亚视曾拍摄一部剧集——《影城大亨》，讲述男主角白手起家建立电影王国的故事，明眼人一看便知取材于邵逸夫的人生。

在剧集中，陶大宇饰演的温月庭以邵逸夫为原型，女主角刘嘉玲饰演的雷梦华影射方逸华，方中信饰演的仇文杰即邹文怀，黎耀祥饰演的贺志祥即何冠昌。此外，剧中人物各有现实对应，其中有一位在公司低潮期以武侠片挑起大梁，与雷龙（原型为李小龙）斗法票房的导演，原型就是楚原。

现实中的楚原，并未像剧集中那样总是一张苦瓜脸，而是永远一副卡通脸式笑容。在辉煌又纷杂的香港电影史上，他成功过也落寞过，真正做到了笑看风云过。

2月21日，楚原在香港辞世，享年87岁。1934年出生的他，原名张宝坚，广东梅县人，出生于广州，曾在中山大学化学系就读三年，其父是著名粤剧与电影演员张活游。

1956年，楚原在父亲影响下，以秦雨为笔名，开始投身粤语电影编剧工作。之后他转型导演，成名作是1960年执导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尽管在当时的香港，邵氏国语片才是重头，但在此期间，楚原仍积累了七十多部粤语片的拍摄经验。

楚原的人生辉煌始于上世纪70年代。1970年，他在国泰公司拍摄自己的首部国语武侠片《龙沐香》，引发业界关注。邵氏随即伸出橄榄枝，力邀其加盟。借助邵氏当年冠绝全港的拍摄条件，楚原在1972年拍出华语电影史上的经典杰作《爱奴》，以艳丽奇诡、兼具文艺和武侠的风格赢得票房，在海外也引起轰动。

楚原并非只会拍文艺片和武侠片。1973年，在香港粤语电影迎来复兴的当口，他执导了话剧改编的粤语讽刺喜剧片《七十二家房客》，打破香港开埠以来的最高票房纪录，帮助邵氏力压当时依靠李小龙呼风唤雨的嘉禾。片中嬉笑怒骂的场景与台词，都有着深深的楚原印记。周星驰受这部电影影响极深，不但学足了楚原的搞笑幽默，还在自己的《功夫》一片中，以包租婆和房客等角色，致敬自己童年时代的《七十二家房客》。

1976年，楚原终于找到了最好的银幕搭档——古龙和狄龙。当时的古龙，以自己的独特风格风靡港澳台，是最炙手可热的武侠作家。至于狄龙这位张彻的爱将，则因为张彻的离开和传统硬桥硬马式武打电影的逐渐落寞，面临着转型危机。

谁也没想到，一个华语电影史上的经典铁三角就此诞生。

楚原的文艺片导演气质，与古龙小说的奇诡和现代风格极为契合。1976年，楚原与古龙首度合作，以《流星·蝴蝶·剑》为武侠电影打开新的大门，不但享誉于当时，也影响了王家卫等后辈。1976年至1980年间，楚原执导了22部电影，其中18部为古龙小说改编之作，多半由狄龙或尔冬升主演，狄龙也因此走出了事业的又一辉煌期。

楚原的电影生涯中，效力邵氏的时光最长，亦最辉煌，但远非他的全部。他的从业生涯背后，正是一部香港影史。

上世纪70年代，香港经济飞速发展，步入高度城市化阶段，都市电影成为新的创作主题。1970年，曾为邵氏打拼多年的头号功臣邹文怀出走，创立嘉禾影业。

最初，嘉禾凭借李小龙度过草创时期的艰难，并打入日本和欧美市场。1973年，李小龙猝逝，但嘉禾随即又签下许冠文和许冠杰兄弟，再创辉煌。嘉禾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都市意识的体现，许氏兄弟的粤语喜剧片便是明证。而在这一时期，船大不好掉头的邵氏，只能以李翰祥的风月片和楚原的武侠片应对。

重返邵氏的李翰祥确实不辱使命，可尽管其电影有极高艺术成就，但很难再吸引新一代观众，只能救一时之票房。楚原则不一样，早在上世纪60年代，他的《可怜天下父母心》等电影便有着浓郁的市情意识，扎根于平民生活，《七十二家房客》更是有开创意义。他的武侠电影也与古龙的原著一样，以武侠为表，以现代意识和都市风格为里。加上对当时西方电影象征主义美学的借鉴，更使得楚原的电影有新锐之感。

此外，楚原武侠电影中的悲剧特质，不仅仅是奇情风格的需求，其中对爱情不确定性的描写，对悲凉宿命的铺陈，同样有着现代人的情怀。

或者说，楚原自己就兼具都市浪漫情怀和小市民的市井气——尽管这是两种看起来无法共存的气质。因为市井气，他有“打好这份工”的觉悟，从不挑挑拣拣，甚至曾引来滥拍的批评。他其实喜欢金庸多于古龙，可却恰恰拍出了最好的古龙，这多少是因为市井气使之对商业社会有更深刻的理解，进而将古龙小说中“不太好拍”的那部分化于无形。

1985年，古龙英年早逝，楚原也渐渐失去市场。毕竟，徐克已经拍出了《蝶变》，毕竟，香港电影新浪潮的兴起，连邵氏都遭遇了重击，再难翻身。

楚原却无怨尤，他不再拍片，当起了港片中的配角。到了90年代，眼见港片走下坡路，他干脆加入TVB，成了甘草演员。许多80后对楚原的认知就是从港剧开始，压根不知道这个笑容可掬的老头居然是导演出身，只记得他是《陀枪师姐》里的程峰爸爸。

2018年，一生获奖不多的楚原获颁香港电影金像奖终身成就奖，现场掌声雷动。那段获奖致辞一度在网上刷屏。

楚原在获奖致辞中自嘲道：“将一个终身成就奖，奖给一个终生没有什么成就的楚原，你们就是硬生生逼我讲出受之有愧啊，我的确是受之有愧。回首半生，青衫人老。在漫长的人生中，有开心的时候，但困难的日子亦不少，人生大概都是失意倍多如意少。”

他不失幽默，却也不失年轻时的锐气，于是还揶揄了方逸华，讲述了自己当年卖座时被邵氏厚待，不卖座时就被方逸华当面羞辱的旧事。但楚原并非只会发牢*，而是始终笑看人生，正如他随后所说的：“但是‘人生’这两个字呢，就是‘欢声’和‘泪影’四个字砌成的。没什么奇怪，任何人，无论你昨天多风光，也无论你昨天多失意，明天天亮的时候，你一样要起身做回个人，继续生活下去。”

跟着便是经典的那一段：“如果你好像我一样，老到混不下去了，记得年轻的时候剩下点钱。老到好像我一样，连‘终身成就奖’这个老人牌都拿到了，那么你应该，应该怎么样？应该‘管他天下千万事，闲来轻笑两三声’。到老的时候，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管他喜怒哀乐，管他恩怨情仇，全部当他是菩提明镜，笑一下就算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是啊，也只有一辈子笑看风云过的楚原，才会说出这句“管他天下千万事，闲来轻笑两三声”。可惜的是，每年11月1日的“楚原之夜”，旧日台前幕后一众人物齐聚一堂为楚原贺寿的场面，以后不会再有。

责任编辑：沈彬 图片编辑：金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