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金融科幻!包工头解决经济危机(下)| 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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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模拟经营长安奇闻录更新时间:2024-04-26

12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破局与新生」。

在虚构的长安城异世界,现代经济学理论还能否发挥作用?且看李夏笔下的又一篇“长安朋克”系列故事。

李夏 | 旅居荷兰,科幻作者,微电子博士,互联网从业者。著有“长安”系列科幻小说:《长安说书人》《长安风轮记》《长安嘻哈客》《长安侠客行》《长安异闻录》《长安饕餮馆》等。

长安异闻录(下)

全文约2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2分钟

才刚未时,日头稍斜,天光敞亮,长安东市里最大的一家金凑院早早关门谢客,将一众伙计遣回家,仅留老三和张义两个大外甥。三人立在金蛤蟆面前,死沉沉盯着蛤蟆阔口。咕呱,一声涨嗝巨响,蛤蟆从中间裂开,腹内金光乍射,亮如熔炉,数枚丸散骨碌碌滚散开来,铺满一地。

“包!”三表舅扬手一挥,噗通蹲下,捋一片沾了水的干荷叶,舀一大勺地上丸散,三下五下竟包出个脑袋大小的粽子!这玩意儿当然不是给人吃的,更不能沉在河里喂王八,而要拿来生钱。再过几日便是端午,粽子是紧俏货,只消将混了“奸丸”的“信丸”包成荷叶大粽,拿牛皮绳捆实在,打几十个死结,贴上蛤蟆抱貔貅生财灵符,卖给冤大头就行了——不但避免损失,还能小挣几两!正所谓,事生谋,谋生计,办法总比困难多。

张义弯腰坐在一个尺方暗红桃木箱上,手上慢慢腾腾,木木囊囊,半个时辰过去,才包出了四、五个,而旁边一老一少手上带风,快被成堆的大粽子活埋了。

“你能歘!”三表舅狠瞪张义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表情。

“舅啊,咱这事儿是犯王法的吧。”张义趁势絮叨起来:“闹这么大,万一收不了场,得砍头吧?”

“那不能。”老头儿哼了一声,“说了多少遍,把风险分散出去,大家一起兜,每人一点点,就都没事儿。你咋听不懂呢?”

“查出来是咱这儿是源头,还是会被治罪呀。”

“那也不能。咱后台是谁?是天后——圣人投鼠忌器,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张义还想再问,砰!一声巨响,金凑院门竟被撞开,一队金吾卫两脚离地飞进内堂,拔刀将舅甥三人围在中间。

“邹凤炽,今天关门得早啊?”说话的是金吾卫长左烽。此人貌凶心狠,办事又有霹雳手段,素有“赤面罗刹”之名。

“左大人。”三表舅忙拨开粽子山连滚带爬跑过来,深唱一个大喏。

“手艺不错,粽子包得有模有样,这是跟隔壁饕餮馆联营了?只不过,”左大人扫视一地粽子,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又道:“这馅儿似乎太硌牙。怕吃不得吧?”

老头儿装作听不出,“端午将至,金凑院奉命推出——”

“奉命?”左大人厉声打断,“奉谁的命?打算坑谁?”

“不,不打算坑人。”三表舅赔笑道:“大粽子是让利货品。‘信丸’自带五分利,我只留两分,其余三分匀给买的人,所以——”

“果真有利可图,你会匀给别人?”左大人再次打断,“这么些‘奸丸’混在里头,买的人恐怕血本无归。你们舅甥三人简直坏了良心,搅扰长安不宁,今天定要付出代价!”他沉下脸,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竟是圣人的斩马剑,鞘上“虽无銮架,如朕亲临”八字吓得众人噗通跪地。“说,一切是谁人指使?”他大喝一声,震得空腹蛤蟆嗡嗡回响。

三人俯身磕头,瑟瑟发抖。

“提醒你们,若非有真凭实据,斩马剑也到不了我的手。给你们机会招,不过是走个形式。识相点,少遭点罪。”左大人轻抚剑鞘道。

“是,是,是天后。”三哥扛不住,首先招供了。

三表舅抬头瞪着他,并不接话。

“是这样吗?”左大人嘴角一扬,刷的一声抽出斩马剑,直指老头儿喉咙,“若是如此,画押吧——指认主谋,交代清楚,你们便可从轻发落,至少可保项上人头。”

左右吾卫托出早备好的纸卷,上面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写的竟是天后指使他们祸乱长安的细节,桩桩件件,无一疏漏,而这次偷售“奸丸”事件更是其中首罪,罪名是“假公济私,断盗民财,祸乱纲纪”——圣人印玺已盖,只消三人按上手印,人证物证皆全,当即张榜昭告天下,罪名便坐实了。到那时,天后声名毁于一旦,结局可不是废后那么简单!

老头儿死盯纸卷上下扫念,脸色煞白,颤声道:“这,这上头说的不对呀。我们并非存心作恶,而是一早仔细查验,各种法子都试过,实在区分不了二种丸散。按蛤蟆目前的身形粗估,肚里起码有三成‘奸丸’,且毒性已发,另外还有多少尚未发作的,就不知道了。要是‘奸丸’总数过半,同时发毒,蛤蟆就死定了,回天乏术——这只死了,就会牵连下一只,产生连锁反应。若所有蛤蟆都死了,百姓的银钱也追不回,那才是长安大劫。所以,趁早把‘信丸’与‘奸丸’掺和一块儿分散出去,大家一起兜,一起损失点儿,换回筹谋翻盘的时间。望左大人明察!”

“说得好听,就算换回时间,又能有什么法子?少废话了。”斩马剑压下一分,在三表舅颈上划出道血印,“要么,自己画押,要么,现在就死,然后我拿着你的手画——三人抗命违旨,当场诛二人,留一活口呈堂就够了。”斩马剑又下一分,左右几名金吾卫也将张义和三哥死死按在地上。

“大人且慢。这事儿确实是天后授意。”张义勉强抬起头,吐了口土沫子怯声道:“她还给了我们一物,请大人看一看再定夺。”被松开后,他裹了裹怀中眼球,转身一把挑开刚坐着的桃木箱。一道华光射出,明眼人都认得,里面竟是天后最爱的那条石榴裙。

“这……”左大人一怔,手上力道一轻。三表舅得空,趁机抽走了脑袋。

“这东西,左大人当真不认得?”众人讶异回头,不知何时,天后已携两名侍从微服赶来,悄声进了金凑院内堂。

“拿来。”天后命令道。

两名贴身侍从应声上前,将朱裙自桃木盒内取出,交于天后。她翻开裙摆,解开内衬布料,露出一物,隐隐散发品绿荧光,细看,是叠成方形的一块布料,素纱襌衣一般轻灵透明。似向众人演示一样,她故意伸手轻碰,径直贯穿——这块料子跟‘慧眼’神似,不是实体,能发微光。

“开!”她低声一喝。

透明纱料从盒中升起,浮在半空,从中展开。一层,二层,三层……也不知这纱料被折叠了多少层,它不断展开,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很快铺满了整个前厅,三人不得不缩到一边,贴墙而立,给它腾地方。

“收。”又一声长喝,纱料停止延展,静静铺平,粼粼绿光时隐时现,映得厅堂如海底龙宫一般。“此乃稀世宝物,名唤‘鉴天网’。”天后解释道。

“天后竟也有宝物!”三表舅惊得眼发直,“莫非——”

天后轻咳一声打断,“当年南阳诸葛卧龙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靠的就是此宝——两方对战,都会虚张声势以壮军威,开战前,将领会遣出几队人马刺探军情,摸清状况再做决定,这时比的就是一个‘快’字——先发制人,后发者受制于人。诸葛先生将‘鉴天网’高悬在空中,派出十组兵士,分别从不同角度刺探敌情,得出结论,写在黄表纸上,由飞鸽传上‘鉴天网’。若十组之中超过五组决定‘攻’,则攻,反之则退。这样,决策既兼顾方方面面,准确度极高,军机又不必传回中军帐,自动快速执行,省下了大把宝贵时间!”

“妙!妙!”三表舅连连赞喟:“草民听闻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推事’时必用到神机决策网,会否也是此宝?”

“正是。‘宠信’与‘奸佞’表面不可分,‘信丸’与‘奸丸’肉眼不可辨,但它们彼此心照不宣,要么因为口不能言,要么因为难以自证。这时必须靠外物相助——随意取一粒丸,置于‘鉴天网’中心,将其他小丸围放在旁边。若诸丸所围是真‘信丸’,便自发绿光,若诸丸所围是‘奸丸’,则发红光。但是旁边的‘奸丸’会撒谎,故意倒错鉴定结果,所以必定红绿光皆有。”

一直没吭声的张义顺势插言道:“不妨,旁边诸丸里的‘奸丸’造假,故意给出错误信息,只要不过半,就必须服从多数,按真‘信丸’的决策来!”

“正是如此!”天后点头,垂眼一觊左大人手上斩马剑,“我让他们三人以此宝辨‘信’、‘奸’,力求尽早遏制祸患,左大人确定要阻拦?真误了大事,你来负责?”

“可是,圣人命下官必须——”

“左大人不妨去查一查,‘奸丸’之祸的始作俑者是谁。那些金凑分院背靠的朝中大员,最终又都听命于谁。我倒是很想知道,普天之下,除了我,还有谁有这么大的力量。左大人敢查吗?”

“这,这。”左大人支支吾吾,眼神闪烁。

“或者,你现在回去复命,告诉圣人不必劳神费心,我会妥善处理一切——就按我的原话回禀:石榴裙在,万事无碍。”看一队金吾卫悻然离开,天后又厉声一喝:“手里东西留下!”她说的是那纸罪状。

待那帮人走干净,舅甥三人即刻开始,将地上丸散置于“鉴天网”上一一过筛,剔除 “奸丸”。事毕,老头儿又给张义使了个眼色,随天后一同走进后庭雅间,紧闭房门。

“启禀天后,已过筛一遍,所有‘奸丸’都已查出,万幸,算上隐匿未发的那些才刚占四成,差一点就……明儿个起,草民再去其他分院走一遭,如法炮制,都挑出来,把账平了。至于亏空方面……”

“自行解决。实在平不了再来找我。”天后哼了一声。

“是。”老头儿鼻子一抽,眼珠子一滚,又开始递话,“草民以为,那件事不宜耽搁,夜长梦多,要抓紧开始操办了。”

“如今有几成胜算?”

“约莫五成。”

“才五成?就连‘鉴天网’也决定不了什么。”

“可是天后,”三表舅眉头拧出两根麻花,“朝廷表面协和,忠于二圣,实则暗流涌动,怀揣异心者绝不在少数。投喂‘奸丸’的几个管事我已经查清,无一例外都背靠三品大员,多半是圣人亲信,但也有咱这边的人。这次算是有惊无险,下一次,他们恐怕还会变本加厉,使出别的阴招——天下熙熙,靠金银权势拉拢来的人,必因金银权势离散而去,他们绝不会满足现状,只会贪得无厌,要的越来越多。这样的结构最为松散,一朝倾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要打造更坚实的结构、更稳固的帝国,只有那个法子。离客星过境只有不到一年,咱必得一击即中,彻底扫清障碍——望天后万万莫再迟疑!”

“说得轻巧。敛集那么多黄金,得搞出多大动静?我问你,万一天象预测错了呢?我们该如何收场?”

“草民族谱上写得很清楚,先前几次都准,这次必然也没错——客星此来,苍生迎客,上吉;无人接捧,则为断谊之兆,大凶。”

“客从何来?族谱上写了吗?”

“天地逆旅,众生皆为客。此外还有些稀客,加杂于众生间,筹谋天礼重降于世。”

“天礼,又是天礼。”天后重复着这词,似有触动。

“天,是最尊贵的王;礼,是王定下的规矩。须弥山上,共生六道,自上而下,各居其位,层级分明,不可逾越。天礼,是维系人间稳固唯一的法子,与之相比,金钱、权势、美色、血脉、情义,甚至强军,都不值一提!天礼复归,天地复通,天后您就是与天相接的人间至尊。”

“慎言。有圣人在,轮不到我。”她轻哼一声。

“圣人,圣人不念旧情屡次出手,天后又何必——”

“住嘴!”天后柳眉倒竖,怒吼打断。半晌,她平复下来,沉吟问道:“若是这次错过,还有机会吗?”

“下次客星再来,是一千三百年后。”

“倒跟李淳风的谶言相合:廿三甲子,天雨火,飞星坠……一千三百年真是太久了。”

“是的。草民族人都命长,但也没这么长,若是错过,后事难料——就这个上元夜,我们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张义,你看呢?”许是上次“天上学堂”建议很好,又或许因为平日聊得多、更相熟信任,天后特别重视张义的意见,问道:“既要筹集天量黄金,又不能让百姓手上没钱;既要让百姓持续借钱,又不能再闹‘奸丸’,怎么办?”

“草民,草民觉得——”

“平日就你话多,现在怎么吞吞吐吐?但说无妨。”天后笑道。

“是。草民曾听三表舅说过,这世间万物,小到平绅与货品,大到佛塔与信丸,借与还,出与入,来与去,往与复,桩桩件件,万般循环,表面看,是绕圈儿,但并不是,而是旋儿,螺旋的旋儿,周而复始,看似回到原点,其实是更上了一级,到了更大的一个圈儿里——无中生有,以时换空,恐怕就是这个意思。螺旋的要义,一字谓之曰‘转’,越快越稳,越转越有。草民在金凑院观察了几个月,深有体悟。蛤蟆吃饱了,肚子鼓起来快,而一旦无人投喂,缩下去也快。一旦肚子里没货,碰见取钱的,那就……我们不敢让它腹中空空,至少不能骤停投喂,得好生饲养——所以,得再造些与平绅匹配的行当与物件,让他们赚更多钱,借更多钱,花更多钱,把螺旋转到更大的圈儿上,毕竟平绅占百姓过半数嘛。他们生活好了,我们也解了燃眉之急,岂不都好?”

思忖半晌,天后开口问道:“邹凤炽,你说,如果完全开放金凑院,利万业兴,那件事又有几成把握?”

“七成。”三表舅把胸脯拍得啪啪响,“钱这东西跟神佛一样,信者有,不信者无,自身缥缈,却是万物之镜——若得朝廷支持,令百姓信崇,草民有法子让钱统统从未来穿越回今朝,为我所用!”

“又要以时换空?”张义想起三哥之前的话,身上一寒,“未来若有变数,怎办——”

“万般招式,唯快不破。这都不懂?”三表舅烦躁摆手打断,对天后恭敬解释道:“暗中给蛤蟆肚里多塞些钱,降低利钱借出去,供百姓买房、开店、做买卖、倒胡货、娶媳妇、迁祖坟、游南北、买东西,可以说除了嫖与赌——不,不必除了嫖与赌。总之,各类需求,不计其数,一齐开启,必定推得百业兴。不仅如此,草民还有‘脱实入虚’大法,叠在‘以时换空’之上,必能加快螺旋转速——快到旁人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在转!”

“这就太过了吧!”张义不禁咂舌,愣愣嚷道:“我原想着,制造点新营生让大家赚钱就行。如果让他们放开借钱,还不上咋办?大多数百姓跟我一样,压根不是做买卖的料。借钱买东西?那更不成——你是没见他们一天到晚都胡买些啥破玩意儿。”他想起平绅最爱的一百多色胭脂和半袖棉袄,心慌得犹如万骡齐奔。

“不怕,蛤蟆能生钱。只要有人来借、有人来存,链条就不会断。几笔坏账不担心,再说还有‘鉴天网’呢。”老头儿不以为然。

“可这一放开,钱都借出去,有人取钱咋办?”

“也不是全都借出去,总归还剩一点儿。”

“那,那他们同时来取钱,咋办?指明取真金白银,咋办?蛤蟆肚里可没有啊!”

“所以说,天后的支持无比重要。唐门金凑院背后是谁?傻子也知道。谁敢挤兑我?”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就怕万一——”

“不会有万一!”三表舅冷笑一声,“早在‘万一’发生之前,早在他们彻底醒悟之前,那件事已经完成——‘慧眼’全面激发,万事无虞——所以我才一直力促此事。”

“既是如此,便去做吧。”天后思忖良久,做了决定,“‘鉴天网’你们好生用着,交由……张义管吧,以话语发号施令即可。”

长安城传出惊天新闻——首富邹凤炽宣布,要拿出八万两黄金,打成金壳,贴在佛塔外,造就一尊惊世金佛,为半年后上元之夜封禅大典献礼。为此,金凑院向全城百姓开放,人人皆可借钱用以经营,届时长安昌,万民富,百业兴,国库盈,上天必定满意,愈加施恩赐福。官家告示一出,满城皆惊。都知道邹凤炽家财万贯,势倾朝市,把持着长安所有产业,手下一批亲信更与权贵大员过从甚密,连朝堂都被左右,无论缨冕之流,还是膏腴之地,都被他鬼魅一般控之于无形。饶是如此,还是想不到他居然富到这个程度——八万两黄金,国库里也未必有!这便是传说中的“富可敌国”吗?

朝廷和首富一言九鼎,如天地之坚,如列星之固,如日月之明,如四时之信,跟着他们走,决计错不了。

长安百姓依着告示说明加入了轰轰烈烈的金佛献礼大计,长安城也因此又起巨变:以南北中轴的朱雀大街中段为核,每隔三丈便架起一支柳木圆柱,圆柱上架设一面特备设计的铜锅,锅与锅之间,由铰成八股的黄铜粗线绷直相连,如此,当人对着其中一面铜锅说话,声音便传至旁边锅里,被放大后再传出去,直至全城所有铜锅都收到音讯。铜锅、铜线逐段相连,一个接一个,直贯东西,横切南北,由内而外勾出九圈同心八卦环,从上俯瞰,如一张巨型黄铜蛛网覆盖在黄土大城身上。铜锅传声原理与“烽火狼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八卦阵里没有中心节点,每口铜锅不分主次,完全对等,只与最近的铜锅相连,自动运行无需规划,靠几口锅动态续接,想传多远都可以。倘若一条线路受阻,自己转到另一条,所以任何一口铜锅消失都无伤大雅。如此,全城百姓皆可随时随地入八卦阵,发声,一贯钱一次,听声,不要钱,用途只一个——赌书票——小部分人卖,大部分人买,对着赌。

一夜之间,春风催树,长安到处皆现说书人,纸折扇一摇,醒堂木一拍,便开始讲故事——一不讲神鬼志怪,二不讲风月闲篇,三不讲红尘儿女,四不讲名臣将相,只讲自家铺肆与货物。说书人原是生意人,从金凑院借来本钱,奇思狂涌,造出许许多多稀奇玩意儿,诸如“货运白鸟”、“载人大鹏”、“提神三勒浆”之类。花样多了,一时半刻买不出,周转不灵,他们又想出新花招,卖书票——将自家货品写在纸上,定价卖出,如来日生意兴隆,书票买的人多,价格就涨,能兑回更多钱,就是赚了,反之则是赔了。所以细分起来,书票又有馍票、面票、猪票,木票、铁票、油票等不同品类,每个品类之下都有不同铺肆名号。发行者极尽口舌之能事,上网说书,力求他人笃信,多买几张。这可比掷骰子复杂,复杂到连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也难以理解,人人为之癫狂,对黄土大城充满想象。

有了书票,谁还老实巴交做生意?比如,西市王老二岐山臊子面,为了独树一帜,异于同行,雇高人把面条拉成头发丝儿粗细,调味老醋号称是西岐美人儿口嚼酿制,蓝瓷海碗是从秦汉古墓里刚挖出的,连汤头里的细葱都说是南山顶上野生的、泡獐子尿长成的。真的假的?味道如何?天知道。面票价格蹭蹭上涨就对了——面被说书人王老二包装成上品佳肴,专供雅士、贵戚、花魁、名伶享用,普通平绅才不够格。反之,平绅若想提升自己的身份,必得吃上一碗臊子面,还要衣冠楚楚地坐在朱雀大街琉璃落地窗下,一根一根细嚼慢咽,一边吃一边凝视街外芸芸众生,这样,一百文一碗的面就成了显贵多金的标识,面馆也成了谈生意的冠冕华堂。平绅就是这样,挤破脑袋想进入权贵之层,以为吃碗面就接近一些,殊不知自己才是囊中之物,正遭人算计呐。至于王老二本人,早把手头上的面票陆续兑成钱,不止还清了金凑院借款,还大赚了一笔。你要在面馆里公然抱怨面太贵且不好吃,老板一定吹胡子瞪眼,讥讽你不识抬举——谁他娘的开面馆是为卖面?谁吃面是为了吃面?再者说了,要怨你怨王老二,我又不是,他刚把面票全卖给我,全家搬去扶桑了,就凭你,找得着吗!

长安城的确有足够大的想象空间,转来转去,此消彼长,以致在其他人想明白前,“王老二们”有足够时空,利索而体面地迁到扶桑——连三哥都揣了满满一箱金砖连夜偷跑了,顺手举报了二哥,导致他被当场抓获,没跑成。几个大外甥不成器,气得三表舅肝疼了好几天。

其实“王老二们”不难理解,书票玩法本如此,设局者在暗,荷官庄家拿好牌,众人拿剩牌,而且都是明牌,手起牌落,浮财散去,尽如水流。说是赌徒,还不如说是送财童子!各位看官也莫见怪,书票就是这么玩的——闻道有先后,先到先闻,先闻者不必贤于后者,更不立危墙之下,只消哄得众人扶墙,自可悠然离场。后来者也如法炮制,诓更后来者扶墙,自己蹿跳过去,过上好日子。只要出牌速度快过对手脑袋的转速,就能赢。

佛塔巨宅买卖也不遑多让,如火如荼地推进,佛头几层的房价让寻常百姓吓掉魂儿——一千两黄金一套,也不知是谁在买、谁在住……但无妨,百姓坚信佛塔价格永远涨,这便够了!‘信丸’,‘信丸’,信者有,不信则无,同理,钱少买低,钱多买高。至于赤贫的贱民,老实巴交地留在地底转木柄、踩铁车,没有参与感,甚至无人知晓——佛塔六道之分只限于地上,地下十层连地狱都不算,充其量算无间道——等待时间过长,相当于永远不可能,“以时换空”之法在此失效。

授课间隙,“天上学堂”还循环播放一段“雷影幻戏”,名唤《天礼是啥》——其实应该叫电影幻戏,但电母“割肉饲婆”的孝顺美名已成为长安佳话,所谓为贤者讳,不好再用她的名字,雷公则不同,糟老头子胡乱*人,坏得很!

“雷影幻戏”只有一部,内容如下:苍茫宇宙洪荒暗域中,一枚耀眼亮点乍然爆开,向六合喷出道道炽烈光束。其中一道光在漫漫寰宇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轰的一声,落在一枚蓝色天球上,激起一地尘土,与火光组成明暗交替的波纹。尘与光勾勒出一些轮廓——是人!光尘人在铜板上忙忙碌碌,捏起地上泥,塑出更多人,和自己一般大小。泥人温良敦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二族和谐相处,光尘人教泥人改造世界的技法,泥人以果实牲畜供奉光尘人。泥人数目日益增多,都挤在画幅下半部,单看起来,倒像是被光尘人踩在脚下。泥人之间层层叠叠,也分成五层,越往下,劳作时间越长、得到越少,最上面的泥人甚至不需劳作便可衣食无忧,跟光尘人也差不多。泥人们不以为意,勤勤恳恳地劳作,心无旁骛地生活,没有一丝一毫越级行为。而画幅最上,凌空漂浮着一只巨眼,材质、形态、光泽都与光尘人相同——每个光尘人分离出部分自我,聚合起来,生成了这枚巨眼,向四方发射刺目金光。金光到处,泥人像被无形绳索捆缚一样,各归其位,各安其道。过了不知多久,巨眼的光越来越黯淡,光尘人满脸焦躁,无奈地蜷缩在一隅,看戏的人打着哈欠快要睡着。这时,几个落在光束外的泥人发生了变化——他们刷的一声站起身,瞪鼓目眦,厮*起来。幻戏骤然变精彩。胜者占了败者的所有物品,还不过瘾,竟越级爬上画幅上半,偷了光尘人的几件宝物。“慧眼”失去支撑,噗通一声跌入尘埃,一场旷日恶战爆发,光尘人寡不敌众,渐显颓势,最后打着光漩儿奔溃而散,剩下的部分宝贝也失落不见。万火皆熄,万光皆灭,铜板上只剩无数泥人,均匀分布四方,嗡嗡嘤嘤地相互猜忌、欺骗、抢夺、屠戮,甚至互相为食……画幅之上,还映出一道血红悬针大字:六道人间,天礼重归。

幻戏分明讲的是浇漓世道,令张义五味陈杂。倘若没有见过佛塔六道,没去过地下十层,不知“信丸”、“奸丸”之事,也未曾参与设计长安城里种种一切,看到画面里泥人和光尘人分层而居的世界,他也许就会像其他百姓一样,心怀期待,盼着佛塔金身快快塑成,上元封禅大典上天礼重归,然而,一道道白光自佛塔地洞里滋滋外冒,投在铜板上砰砰作响。白光从何而来,别人不知,张义却清楚得很。这样的六道,这样的天礼,若生在整座长安城里,而位于顶端的又是三表舅一族,岂非……

张义默默掏出眼球,心里万马奔腾,踏蹄巨响来回激荡。他被气血冲得无法开口,半晌,才从牙关里挤出一句:“天后,三表舅打算——”话才说了一半,就听寂静夜空里一声巨响,轰!“慧眼”睁开了。他吓得一抖,一身白毛汗珠扑簌簌掉落。

“上次‘奸丸’一事办得不错。孺子可教。”天后似未听见,自说自话,突兀又问:“让你读《春秋》,读了吗?”

“读了。”

“几遍?”

“不下十遍,烂熟于心。”

“那我考考你,《春秋》里‘*、弑、诛’有何不同?”

“‘*、弑、诛’表面都是要*,但完全不同:‘*’指无罪妄*,‘弑’指下级*上级,‘诛’则指按罪、依理而*。”

“那么,‘吴子弑君,论罪当诛。查三日,寻而不得其刀,问而不知其计,上忿恚,不改其罪,令即*之’。此人有罪还是无罪?”

“他以下犯上,虽查无实证,还是被*,就是说……”张义的话音越来越轻。恍然间,他领悟了天后的意思——“慧眼”虽能穿墙读心,却不能透纸解字。表面上,它绝不会错漏一个念想,实际上,它根本无法解读念想之间深埋的真意!所以,看似高高在上、不可忤逆的“慧眼”,轻易就被颠倒万象遮目。若被读心者念及于此,而起义在彼,它就成了最易被诓的“拙眼”。正如流马车上常常失灵的“度君心意”——人心复杂,表面需要的东西和真正想要的东西不一样,解错意太正常了。三表舅也曾是这样,不过,沉浮长安数载,渐渐也学会些反转藏匿心意的伎俩,而“慧眼”是物,全无精进,依然停留在大智大愚的状态。不知是这看透无明、如实知见的“慧眼”过于孤高,还是这颠倒复杂、辗转不定的人心过于叵测,二者终究是错配了。

“很好。”天后笑了一声,“你刚刚要说什么?”

“我,我想说,前些日子,有人偷伐柞木,把南山伐出秃尖儿,癞子头一样的。他们四下胡乱挖掘,山顶的老虎、野狼被挤得挪了窝,下移了一丈,惊得獐子、鹿子躲到山腰,又把兔子、竹鼠挤到山脚——此事天后知道吗?”

“知道。我让挖的。”天后慢条斯理,“司天监夜观天象,几日后大雨将至,南山河堤早被藤蔓老根侵蚀,根本抵抗不住,到时山洪漫灌,会淹没山脚的村庄,所以需提前挖几道沟渠,顺势把河水导进村庄旁的洼地。”

“可按他们的意思,不止挖渠,好像还要备些铁索,拴住所有动物,不准胡跑。”

“山洪倾泻,猛兽惊逃,进了村庄,难免伤人。换成你,如何做?”

“我不知道。”张义嚅嗫道:“只觉得动物太可怜了,被锁住,不是淹死,恐怕也要饿死。”

天后不再回应,没头尾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张义回望悬浮半空的北斗太极宫,迟疑答道:“酉正。”

“你在看太极宫?”

“是的,勺柄指西,确是酉正。”

“长安建城,法天象地,同太极宫一样,皆是参考北斗格局,你可知道?”

“天后之前给草民讲过斗城由来。”

“那你知不知道,其实北斗并不是七星,而是九星,七现二隐?除了熟知的勺上七星,还有左辅、右弼二颗隐星,黯淡隐晦,常人肉眼不可辨,取意‘辅佐、弼助’,可于无声无形之中济拔颠危,拨乱反正。虽看不见,但它们一直都在……”

……那一夜,二人推心置腹地聊了许久,“慧眼”再未响过一声。聊着聊着,张义似乎悟到了什么,眼睛越来越亮,仿佛被天上晨星照拂过一般。

午夜,张义被急急唤醒,被小太监从榻上拽起来塞进马车,噼啪几鞭,抽响暗夜。城门打开,马车载着三表舅就张义向东都洛阳疾驰而去。车厢后窗看去,北斗太极宫七间烟白小殿发出吱吱嘎嘎怪响,勺柄在亥时方位狂抖不住——南斗注生,北斗注死,亥时不宁,代表人有危难。

是的,圣人又发头风,病势危急。虽远在东都洛阳,还是被北斗太极宫预见到了。

三表舅与张义必须连夜赶赴洛阳,十万火急——以前三表舅说过,圣人头风症是因为脑袋里长了颗肉瘤,用黑石照射治标不治本,想一劳永逸必须开颅,把肉瘤取出来。二圣不敢冒险就一直拖着,如今到了危急关头,恐怕必须如此。张义自然没有这个能力,开颅还需要三表舅来操作。

二人窝在逼仄马车箱里,坐卧不宁。刚下过雨,驿道泥路被车轮压出道道深辙,牛车飞驰,二人被颠得点头如捣蒜。一个不小心,张义一晃,没稳住,猛向对面三表舅扑过去。

“干啥?”老头儿用力推开张义,慌张尖声道:“想抢我皮袋?”

“皮带?”张义一懵,顺着表舅眼神,才知他指的是鳄鱼皮袋。

“都想要我的皮袋,老二、老三他们偷了好几次了,你肯定也有这心思。”

“我偷你破袋子干啥!”张义有点生气。

“得袋者,得‘慧眼’,哎呀妈耶,说漏了——你是不是更想要了?”三表舅交叉双臂死死护着胸前,一副紧张样子。

“不要,不要,白给都不要!”张义气得肚子疼,扭头干脆不看他。

二人正胡乱说着,眼球突然尖鸣,是天后的紧急语音,赶紧联通。三表舅远程指导天后,为圣人以川弓水送服“回魂丹”,稳住病情,不要挂断,即时在眼球里反馈状态,尽量拖延,待二人到了再作处置——“回魂丹”有回光返照之效,可令重病者容光焕发,如痊愈一般,但只是表象,为争取时间罢了,须加紧治疗,否则情势更糟。

张义手上眼球发出滋滋杂音,仿佛行将就木的病人在*。里面传来微弱声音,那是远在东都洛阳的圣人和天后。三表舅与张义暗暗交换眼神,屏住呼吸,不敢发声。

“媚娘,过来,与朕聊一聊。”圣人轻道。

“御医说陛下应当多休息,不宜——”

“朕的身体自己知道。”

眼球里滋滋乱响一阵,不知是不是天后将它移了位置,还是圣人更加虚弱,说话声又轻了不少。

“你知道朕为什么专宠你吗?”

眼球里没有天后的回复声,想来她是点了点头吧。

“当年,父皇病重,你十六,我十二,服侍左右,我第一次见你,便惊呆了。世间竟有如此媚而不娇、温柔贤淑的女子。你当时,一颗一颗剥着胭脂米,敲掉米尖儿,去掉粗梗,足足两个时辰才凑出一碗来熬粥,废了一手指甲,琵琶都弹不得。朕就想,如果你做朕的妻子,该有多好?”

天后依然出声。一阵沉寂后,圣人如自语一般又开口:“后来,好不容易在一起,你却变了。朕想着,许是你主理后宫过于疲惫,或者没有机会,于是每每风病发作,就故意展示给你,表现得重一些,可你,却不肯为朕亲手煮粥!唯一的一次,竟是我铁心要废后的那次……夫妻几十年,朕时时恍惚,当年的媚娘去哪儿了?”

“陛下日日享尽天下珍馐,还差这一碗粥吗?”天后终于回应了,声音如涓涓细流,稳而不浮,听不出一丝波澜,“我不是日日做饭、洗衣、养儿的仆妇,我是大唐的天后,你忘了吗?我不喜欢做饭,一点儿也不——两个时辰剥胭脂米,不过是渴望先帝眷顾,多看一眼。我的梦想在朝堂之上,与你一起,共同打理盛世天朝。你是我的夫君,也是知己,定然懂得我的心思,所以才有‘二圣临朝’,不是吗?”

“你倒诚实!要在以前……这些话,朕早些听见,废后之事就做定了。媚娘,你也该歇歇了,享享清福,江山社稷留给哲儿打理,你终究不过一介女流,何必多事!”

“我若不多事,早就死了,岂能活到现在?无情最是帝王家,长孙无忌、褚遂良、王皇后、萧淑妃、贺兰氏,哪一个不盼着我死?”

“可你把他们都害惨了!尤其萧淑妃,陪伴了朕那么多年,知冷知暖,无非脾气娇纵了些,爱争争宠,根本没什么野心,竟被你——”

“陛下在说笑?萧淑妃没有野心?她生子,缠着您封庸王。庸王与太子只是一线之隔,他也配?”眼球里,天后的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沉,“萧淑妃生得貌美,体态修长,恃宠而骄,最爱踢打太监宫女,还恶语嘲笑他们生得矮、活得贱,心情不好,就毫无缘由斩*奴仆……我叫人剁了她的腿脚,做成人彘装在酒翁,朝朝身醒,日日骨醉,看她还能欺侮谁。”

“你,你这个疯妇!”

“不是我疯,而是陛下,单纯得像个孩子,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在你的眼里,皇天有眼,厚土载德,人心晴朗,事有因果,只可惜,现实远非如此——我不弄她,她迟早会害我,方式更残忍百倍!更何况,作为皇后,清肃后宫风气,我何错之有?这就是萧淑妃为骄横跋扈付出的代价!如若天地不仁,世事无常,我便要自己定因果、判赏罚,给万民一个交代!”

“是吗?说得好听!”圣人冷笑一声,“你又好到哪里去?你跟那些不三不四的鼠辈勾结,在长安各处行压胜之术,真以为朕不知道?”

“陛下竟这样以为?举着桃木小人儿扎针诅咒我,那是王皇后和萧淑妃干过的事,说我压胜,未免也太小瞧了。”

“都是害人手段,就算不是,也差不多——纸票‘花钱’难道不是压胜钱?”圣人的语气更加愤懑,“你身为皇后,置喙朝事,令时局动荡,是为不忠;身为正妻,工于心计,令家室不睦,是为不义;身为女人,骄横善妒,令风化有伤,是为不礼——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你至少犯了三条,你,你,打算如何责罚自己?”他有些磕巴,不知是因为头痛,还是心痛。

“我无罪。”眼球里,天后的声音提高了许多,仍是不卑不亢,“我是家中庶女,自幼被嫡兄欺负,像家仆一样遣到后厨做饭、洗衣。后来入宫作先帝才人,因不是五姓之女,不受重视,为出头,也为彰显美德,又开始频频做饭、洗衣,讨厌之极!陛下,你看满朝文武百官,论才思,论智谋,论洞见,论为人,哪个比得上我?偏偏是这些食古不化的老东西把持朝政,左右天下之事,让大唐子民故步自封,而我,明明看出其中沆瀣,想改变,想做一点点事,就要被左右非议,历千难万阻,留下洗不清的骂名,甚至被冤枉鸩*亲儿。一切的一切,只因我是女儿之身……陛下觉得公平吗?”

“女德妇道,自古如此,公不公平不是你说了算!”

“自古如此,便对吗?”

眼球里一阵死寂,半晌,圣人开口了,语透酸涩无奈:“媚娘,你为何总是如此咄咄逼人?你就不能……服个软吗?”

“若我不是这样的秉性,当年‘废王立武’,我们又怎么能赢?”天后话间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在说一些与己无关的事,“表面上,是废除王皇后、立我这个二品昭仪为后,实际上,是为陛下收回权柄,剔除异己——那些暗中与陛下作对的老臣们,被一一甄别、击破。整件事有多困难、多凶险,陛下是明白的。”

明白,当然明白。那时,昭仪假借生辰宴之名,请长安第一舞姬在庭上曼舞一曲,而在座臣子被刀架在脖子上,必须在曲毕前,将立场写在纸笺上,投于竹篓中。她调出石榴裙中的“鉴天网”,置于紫宸殿穹顶。红绿光点明明灭灭,甄别出群臣的真心、假意,也彻底扭转了局面——可以说,没有那个冷峻、强悍的女人,也就没有后来自己的大权在握。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朕不想*你,媚娘,你做了这么多错事,朕就是下不了手——朕给了你多少次机会,放了你多少次生路,数都数不清。你,你为何要这样逼朕?”他有些呜咽。

突然,眼球之中,急促哒哒声四起,是大内近侍从四围逼近的声音。铮铮擦音随即撕破静夜,是刀剑出鞘的声音。眼球里听得一清二楚,张义与三表舅大气不敢出。

“朕的时间不多了,今晚,趁还有些气力,必须做个了断。要么,你交出石榴裙,隐退避世,永不问朝政;要么,就去死。欲擒故纵拿不下你,就来一招瓮中捉鳖——洛阳没有‘慧眼’,离你那些朋党甚远,没人帮的了你。这次朕绝不心软——哲儿是朕的太子,更是朕的孩子,为君,为父,都要为他谋一个好前程!”

月黑*人之夜,生死别离之时。

要得到一个东西,必付出同样重要的代价,圣人也不例外。

马车里的空气像凝滞一般,呼吸都费力起来,三表舅和张义面面相觑。帝王家是天下最荣耀、最尊贵的家族,却有着最复杂、最无常的关系,看似寻常夫妻交谈,字里行间却是生*予夺,一言不合就要掉脑袋,平民百姓哪里懂呢!

“好,我选。”沉默半晌,天后轻道:“你们回去吧。”

“什么?”圣人疑惑发问。

“答案我一会儿再说——说了这么多话,陛下口渴吗?”她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我早备了胭脂米粥,现在火候刚刚好,喝一碗吧。来,我喂你。”

眼球那边,圣人半天无话,似是不解其意,过了许久才嘟哝道:“这样好,像一对真正夫妻。媚娘,你选了放手,对不对?朕想回家。跟朕一起回长安吧,回大明宫,我们从头开始——朕不想死在洛阳,魂找不着回家路。”

“事已至此,我们都只能向前。”天后的叹息声从眼球里传出来,听得出,三分无可奈何,还有七分坚毅果断,“你们二人回去吧。不治了!”

“媚娘,你到底在跟谁——”

“陛下,粥好喝吗?”

“好,很好。”圣人的声音愈发疲弱,似乎倦了。

“我定会带你回家,回长安。我们像小时候那样,永远在一块儿不分开。”天后顿了顿,又道:“对了,我不喜欢媚娘这个名字。先帝赐予,不敢不收,但始终格局狭促,不够大气。我思来想去,也没有合适的字,便造了一个——曌——日月当空曌!这便是我的新名字,请陛下记住它。黄泉相会时,别叫错……来世,若真有来世,我们不做君臣,就做一对普通夫妻,好不好?”

眼球里再无一声传出,天后切断了通话。

一炷香时间后,洛阳夜空之上丧钟轰鸣,惊起群鸦扑簌溃散,圣人驾崩。

《大帝遗诏》曰: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上元将至,长安街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人头往复,密密匝匝,个个两眼空空,不吭声,连心里话也没有,由内而外静悄悄。这时若有人不识相,贸然开腔,声音就会被黄土大城无限放大,格外响亮,回声甚至能震倒一堵墙。

沉默的人细分两类:第一类,占小头儿,巨富商贾,忙着闷声发大财,没空说话。三表舅是首富,自不必说;三千大外甥分别垄断不同行当,赚得盆满钵满;再往下,不少商贾变着法子在八卦阵上说书卖书票,换回大把钱票,也不错。他们个个身家惊人,向长安、万年二县进奉的税金也是前所未有得高。第二类,是沉默的大多数,普通百姓,没心情、也不敢乱说话。他们忙忙碌碌飞转一年,落不下几个铜板——工钱不是还了金凑院,就是赌了倒霉书票,一买就跌,被八卦阵套得牢牢的!长安城里花花绿绿的货品虽多,但都贵得吓人,加之不少人丢了营生,口袋没钱,啥也买不起。总之,黄土大城疲态已显,踉踉跄跄往前滚,处处透出揪心的紧绷感,仿佛干在腿上的泥浆,稍一动弹,噼啪掉渣。

日子跟人相互打磨,有些折损也正常,可连金凑院里的蛤蟆似乎也便秘了,费力吭哧半天,噗通憋出几颗“信丸”,屙出几页“花钱”纸票,飘落借钱人手中,双方相对无言,轻叹一声,默默相别。没办法,“信丸”就是这么个东西,要炼化,先得先有“信”!拿借钱买房来说,借钱者必须坚信房价永涨不跌,出借者则信此钱必能归还,倘若怀了疑念、出了二心,“信丸”就难以为继。正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甭管蛤蟆往外吐多少纸钱,只要长安城里的螺旋转着,速度够快,那些纸票就如雪花漫舞,平添盛景而已;但若这螺旋降速,甚至有停滞之势,这些纸票便化作石砾,砸得人七荤八素。

不知何时起,长安城里开始流行跳胡旋舞,不少人走着走着,突然一停,撩起襕袍一角,双手自打奔腾节拍,当街就转起来——没啥复杂动作,就是转圈儿,没完没了地转圈儿。起先是些闯长安的落魄胡人,后蔚然成风,本地百姓纷纷加入,千匝万周,转个不知疲倦。正所谓,左旋蓬草起,右转尘土扬,双人傍地舞,安能道我不销魂?

跳胡旋舞的人有一点相同,都是丢了营生、跌落土尘的平绅,此前没习得一技之长,家底薄,又没有田地退路,经不起一丁点儿折腾,待两手空空以后,彷徨四顾,无诗言志,只得以舞寄情——许是乘过螺旋之势,许是借过好风之力,许是心有不甘,许是仍存幻念,总之,他们飞速转着,激起满地大大错落的黄土旋子,梦想着重上青云。

空转?这世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都一样,甚荒唐——有啥东西能生时带来、死时带走?谁他娘的还不是空转呢!

长安城里的人和物,都乘着螺旋余韵空转,唯有“慧眼”岿然不动——佛塔外,墨云翻滚,暴雨将至,贼风起,呼啸旋过,却不能损它分毫。旋风又打着转儿,猛卷佛塔右手,红柳木肉串儿的签子左右狂摆,快要这段一样。那个位置正对着胸腹交接处几层,而三表舅和张义就在里面。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人们各怀忐忑心思,令天地辗转反侧。

三表舅闷着头,抱紧白鳄鱼皮袋子,沉吟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最近你在金凑院干得咋样?”他问道。

“挺好,不忙。”张义随口答道。

老头儿狠狠瞪了一眼,“那是挺好?”

“不是。”张义赶忙改口道:“不忙是因为存钱、借钱的人都少多了。金蛤蟆也病了,吞吞吐吐,半天憋不出几粒‘信丸’。三哥跑了……跑之前也不咋地,怨我占了本属于他的佛顶宅子,所以凡事不交底,遮遮拦拦。我能感觉到,这次问题很严重,比‘奸丸’那次更凶险。”

“算你小子灵性。”三表舅又问:“那你说,为啥借钱的人少了?”

“还不起,就不借呗……别的营生我也说不好,只了解佛塔,上三层早是天价,连咱们现在所处的中间几层也贵得吓人,连带着外头一百零八坊一起涨价,全城已经没有便宜地儿,听说要全家老少齐上阵才能凑合买一套呢。”

“不错。佛塔房宅卖得差不多了,如今主要靠旧户卖小买大、卖低买高撑着,方方面面都到了极限,物极必反,一旦开跌,难回头啊。”

“竟有人肯为升几层背下巨债,吃糠咽菜还一辈子?”

“必然不肯,所以得设法激一激。”三表舅抬手一指佛塔中空大厅。

张义这才注意到,厅堂中心的楼梯扶手跟平常不一样,上面多了团黑魆魆的东西,约莫猪崽大小,位置恰好略低于本层天花板。定睛细看,竟是只铜质鹰隼。铜鹰鸟头绕脖颈缓缓转圈,一双血红大眼闪着如炬光芒,似能看穿人的心魄。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靠过去,探出头,目光顺铁索上下查验,果然,每层都有一只铜鹰,俯瞰、监视一圈屋宅。

“铜鹰眼里的红光可以穿透墙垣,看清屋里一切,为鹰头每时辰绕一百二十圈。”老头儿竖起指头,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又扫了扫四周,“‘慧眼’会把佛塔住户心念发给铜鹰。谁家不安本分、逾规越矩,或者有卖房迁走的心思,就停下,把鹰头对准那家房门,定向尖叫,像这样,吱!吱!吱!”他惟妙惟肖地表演了一段口技,又道:“所有邻居必须登门劝说,不然同罚,也要被铜鹰聒噪*扰,直到他打消了搬走的念想,一切才会停止。同样,谁家有置换上层的心思,铜鹰就会对准他家柔声唱歌,邻居必须登门道喜,他也就不好意不买。邻里共治、共督,确实有些用,可解燃眉之急。”

张义敷衍点头,支吾不语,根本不信这鬼玩意儿能管用。

三表舅看穿他的心思,叹了一声,“确实是权宜之计,治不了根本。金凑院与佛塔营生危如累卵,利钱已经降到底,有时甚至直接给人手里塞钱——只要定向塞,让他们及时花了、存了,就不会流进城里,呃,应该不会吧……还有,佛塔顶层几间大宅不是给了仆射、侍中、中书令吗?他们也想了各种法子帮忙,但效果都不行。只是佛塔还则罢了,要命的是其他营生也一样,都不再增进,转不动了。比如书票,很多百姓借钱,名义是作本金,其实根本不是拿来做买卖,就算做,也不是真买卖,而是虚构一个能出书票的空壳子。一个个在八卦阵里卖力说书,让钱滚钱、钱生钱,然后拍拍屁股,跑得要多快有多快,留下一屁股烂账,唉,呸!”老头儿愤愤说着,气血上攻,脸上憋出两团红晕。

“这这佛塔、金蛤蟆、八卦阵、书票,不都是舅你的主意么?”张义懵然问道。

老头儿不置可否,“总之,不妙。下行颓势,一溃千里!外头吃喝穿度啥啥都涨价,就是工钱不涨,非但不涨,还可能丢了营生,一个子儿也挣不到。东西太贵,买不起,借钱又怕还不动,就干脆就断了念想,消极自弃,爱咋咋地。我掐指一算,长安城里的几个螺旋都转到头啦——链条断裂之时,近在眼前。”

张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天!停下来要出事儿呀,舅可有啥对策?”

“有。过了明天,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三表舅神秘一笑,松开双臂,露出鳄鱼皮袋,托起,张开,伸手往最底下一掏,拈出一小把白花花、灰蒙蒙的东西,荞麦面粉一样。他搓了几下,倒了指甲盖大小粉末进张义手里。“这是散金——给‘慧眼’续命的东西。没有它,‘慧眼’就会陷入休眠。我手里就只剩这一袋,珍贵得紧。”

金?怎么没有半点光泽?张义觉得手心里凉飕飕,指尖搓了搓,滑腻腻,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金疙瘩被打散成小到不能再小的粉沫子,就是散金。只有至纯的黄金和至烈的天火可以做到。黄金,长安城里有的是,我们辛苦经营几年,已经收集够了,但天火并非人间之物,只能等待上天降赠。”

“……天火,是客星?”

“孺子可教!芥子藏须弥——宇宙洪荒自一粒芥子中爆出,噗嗤,混成为道。道散形为炁,炁聚诸形,化为群星,各族生灵游历其间,其一便是我族,以尘为体、以光为魂的神族,牛成怂咧!神族先祖以光之神速游历于茫茫幽境,不知时岁,但在外界看来,光阴荏苒,亿万年飞逝。某日,偶然际遇之下,先祖落在颗平凡天球上,寄居于肉身壳中,渐渐迷失了本性,忘却了脱身离开。他们发展出高超技艺,改猿成人,为其所用,还建了国与城,造出‘慧眼’和各种神器,按森严六道秩序统治人族几万年,直到后来,这日把歘人族……这段‘雷影幻戏’里演得很清楚,你看过,应该知道。我说些你不知道的——先祖最初利用鸿蒙圣火开天辟地,力道之大,亿万年不可见一次,可将近处之星瞬间化作齑粉。这次上元之夜,来的不过是客星残片,落地只能燃起洗业金火万灵古燚,弱一些,也够用——封禅大典上,以金火淬炼佛塔金壳,造出八万两散金,让‘慧眼’彻底开启!它将注视全城,连接万心,指引人的一言一行。到那时,天礼将重回于世,恢复磐石一般坚固的秩序,洗去业力,阻止崩塌,重建六道世界——人人谨遵‘慧眼’指示,各司其职,各安其所,安妥劳作,尊神奉道,不违规,不僭越,不生贪痴嗔念,不作颠倒妄想!礼法永固,层级分明,便是人间大道……哎?你个闷怂,瓷马二楞样子,咋,没听进去?”

“舅啊,你文采又精进不少,长安官话听着怪痛快,但咱就是说,”张义吸了吸鼻子,“这些事儿,拿人话说啥意思?”

“拿人话说就是——呸!这就是人话。”

“听不明白。”

“明白个锤子!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办,迎天礼回归就行了。”

“咋办?”

“客星礼成之前,守在那老妇身边,拖住她,千万别让她打扰阻挠,再生旁枝——她现在只信你一个人。”

“太后跟咱不是一心的吗?”

老头儿鄙夷一嗤,“不过是各怀其志,互相利用罢了——先帝利用她清君侧,她利用先帝夺后位,我利用她谋大业,她利用我敛权财。人心隔肚皮,谁跟谁也不是一心。六道之巅,只容一主,我们与她终有一战。”

“那我具体咋办?”

“很简单,只需敬一杯酒,让她醉上半个时辰。”老头儿从皮袋里掏出一个白底描蓝小瓷瓶,递过来。

“下毒?”张义乍然跳起,“那可不行,要掉脑袋的!”

“不是毒,就是小睡一觉。”

“那也不行。好好的人就突然睡着,一查就知道我*。”

“你绝对不会有事,‘慧眼’都开启了。”

“那又怎样?”张义一字一字道,“你不说清,我绝不干。”

老头儿一愣,咬咬牙,狠狠道,“好!说就说,也不怕你乱传——有‘慧眼’听着。更何况这事儿办成了对你有天大好处,美死你个狗日的!八万两散金,可以瞬间催动‘慧眼’,开启真正的能力——控制人心。它现在半睡半醒,尚且能够听音读意,而一旦全醒,就能直接把命令递送到每个人心里,让他们往东,绝不往西,让他们跪着,绝不会站着,让他们吃草,绝不会吃肉,长安城里所有人都将被控制,毫无反抗之力,包括那个老妇——你说,到时谁能砍你的头?”

一步步引导,终于让这又精又痴的老头儿交了实底——“控万民之心”才是终极目标!

张义心里不停翻腾,脑中浮现那些跌落尘土的平绅,还有佛底十层贱民的样子,不由猛抖了一下,“人被控制,还是人吗?若人不像人,世道再稳,又有啥用呢?”

“人不像人……”三表舅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笑得狂抖,一张阔口竟直接咧到耳朵根下,“你听过‘慧眼’读心的结果吗?我日日都听。那些心念,自私冷漠,丑恶不堪——这么说吧,如果所有人都会法术,可以隔万里*人于无形,这世上便瞬间无人!我手里只有先祖留下‘慧眼’,又费劲辛苦找回那对赤丹珠——那俩眼球,除此之外,外道殖坊、平绅、行商动戏、金凑院、信丸、八卦阵、书票,这些点子没有一个是我自己想出来,全是‘慧眼’从人心里读回来的。有一些太激进的,我都不敢用。还好,想出那些主意的人没有权力,做不到,若把他们放在我的位置,还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我本来也想安生活着,都让他们给搅和了——日他妈!人像人才是最糟糕的事……”

今年的上元与以往不同,一百零八坊、东西二市,一不燃明灯,二不游夜市,三不耍百戏,四不排踏歌,全城百姓皆出家门,抬头看向东南,将目光锁死于金佛巨塔之顶、“慧眼”之上——这是封禅大典最重要一环。“慧眼”一改往日黯淡消隐的姿态,夜风吹拂,如一支神笔勾勒出金色吊梢巨眼轮廓,也不知是反射佛塔金身的光芒,还是自身也在发光。

所有人屏住呼吸,目不转睛,期待天降祥瑞。朝廷告示上说的分明:上元之夜,亥正,天河通海,紫姑神乘浮槎降世,以客星神力燃灼佛塔金身,熊光启“慧眼”于浅眠,激发其通心能效,凡与之对视者皆得祝福,来年必定多钱善贾、金玉满堂!

皇城内洪钟击鸣,敦厚悠远,三千毕,亥时到,只见,漫天突显流光溢彩,一个卵形火球照亮天宇,天际绿纱如仙女拂袖般翩然来去,魅影灵动。黄土大城掩翳在夺目星辉与魍魉绿纱交织的光彩里,格外恢宏。轰的一声,火球正中长安东南一隅佛塔左手高举的手指尖端,一束刺目白光直插天际,二者同耀,如干柴烈火一般愈演愈烈。佛塔金壳在轰天热浪下开始消融,不可逼视的白光转成金色,金光很快转暗,又变成白色,众人这才勉强看清,漂浮夜空的不是白光,而是一粒粒细若无物的微尘,它们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攥着,疾抛上高处,将佛塔顶上的巨大“慧眼”团团笼罩了起来。“慧眼”也开始闪现夺目光辉,似要与客星金佛一较高下。一时间,光尘齐飞舞,琉璃映日月。客星比耀日,长安化蓬莱。

大明宫内,臣子们纷纷跪下,“亥时到了。这是客星——客星灼,大唐兴!恭喜陛下,贺喜太后,祥瑞已至!”众位臣子瞠目赞绝,齐齐跪下,道贺起来。

然而话未落地,众臣只觉眼前突然一黑,竟吐不出半字。

一百零八坊内,仰头注目行礼的百姓也是一样,眩晕一刻,听见一种古怪的嗡嗡声,愈来愈响,震得人五内震颤,腿脚发软。

“天礼复归,神降于世。”伴着摧魂的嗡嗡巨音,一个声音沉沉响起。

人们惶惶四顾,不知声音来源,蓦然间又确认,那声音竟来自脑海深处!

“看着我。”那声音大喝一声。

人们如被雷击,剧烈抖了一下,齐刷刷将目光聚焦“慧眼”——它竟完全睁开了!金色光晕之中,一只巨目怒睁,血红眼球里燃着一簇荧绿火苗,鬼火一样飘摇不定,对视之下,夺魄勾魂。

“吾乃神眼,无见无不见——观十二因缘,解生死流转,了人心,解人意,度人魂。尔等必须依言行事。”

一束束金光自“慧眼”瞳孔射出,同时抓住百万人心,将他们绑缚成一体。人们眼神涣散,心中空芜,手脚不听使唤。朝堂上,几位执拗老臣拒行注目之礼,保留了一丝清醒,明白事关重大,纷纷急奏商议,然而太后坐在珠帘之后醉得厉害,脸泛红晕,倒在卧榻之上沉睡了过去。年轻的圣人不知所措地推摇母亲,却无法叫醒她,呆坐在母亲侧旁候着,不敢妄发一言。

“吾今命尔等三件事。第一事,颂天礼。”“慧眼”金光又乍亮一分,将长安城各处照得亮如白昼,街巷之上,乌泱泱的人整齐地一抖,同步开口,咒语一样的颂词嗡嗡声响起,从心间流上舌尖,又从舌尖流向黄土大城每个缝隙,句句明白,字字清楚,讲的都是秩序与规矩。百万人声合鸣,没有人快慢一拍,也没有人高低一调,整齐地犹如一枚洪钟大吕响彻天地,震得全城尘土激扬,墙垣左右摇摆,如鞭子抽打空气一样噼啪作响。

“第二事,请神明。”佛塔外骤然一亮,“天上学堂”的铜板又亮了。这次不同,滋滋啦啦响动之后,一道夺目白光自佛脚地洞蹿出,打中铜板下的黑匣子,照亮里面展开的布幅,隔空映相的图景没有投射在铜板上,反而高高朝夜空投去,打在厚厚云层上,以天为幕放映一场“雷影幻戏”。依然是光尘人与泥人的故事,不过却是从未上演过的后半段——泥人在漫长屠戮厮*之后,大地化作一片焦土,他们茫然四顾,向苍天跪拜,恳求光尘人回归……人们欣喜看见,天幕正中,一枚耀眼亮点乍然出现,绽出无数花火,明暗相间的光尘里,一个巨大的人形轮廓缓缓立起——神,神回来了!

“第三事,筑六道——”“慧眼”的心语音戛然而止,漫天金光倏忽间转暗。人们一晃,恢复了一丝心智,恍然抬头,“慧眼”一闪,失去了几分神采。再细看,原来巨目之外还罩着一层东西。那东西空灵透明,原应看不见,然而此刻,上面沾染的散金粉末突被激发,就现了本形,如一挂素纱襌衣似的在夜空烈烈飘舞——是“鉴天网”!“慧眼”和“鉴天网”分明均无实形,却彼此不透。巨眼被严密罩住,倒像一颗患有白障的眼球。

“慧眼”急于撩开障碍,无奈未生臂膀,于是狠狠朝长安城百万人心传出一个命令,“拿掉‘鉴天网’——引佛塔地洞里的雷火拔障!佛底人何在?速发雷火。”

佛底人是那些踩踏铁轮的贱民,按理也应已被控心,却不知为何全无响动,不停使唤。不过,“慧眼”的命令还是在电光石火间抵达了全城百姓之心,像一双无形大手捏住他们的手脚。人们纷纷朝佛塔方向涌来,其中不乏医术高明的大夫,背着行医布囊,里面装着刮眼刮除眼中翳膜的金篦。他们并不懂得雷火的作用,想当然地拿人的病类比一试。

“慧眼”之上,轻灵素纱如仙娥衣袂般飘起,向四方吹拂,发出窸窸窣窣碎响,一个心念低语也抵达了人心,声音潇潇如风吹竹叶,微弱而清晰:“天礼强权,是你想要的吗?绿色:要。红色:不要。”

无人能欺瞒自己的心——正在行动的百姓们愣在原地,手捂胸口,第一时间有了答案。“鉴天网”上,红红绿绿百万光点霎时亮起,每一个光点都代表一个人的答案——“鉴天网”上烈焰燃灼,晚霞一般绚丽,答案不言自明。

下一个心语随即而至,如春燕呢喃:“六道秩序,是你想要的吗?绿色:要。红色:不要。”

“鉴天网”上光点亮起,红彤彤地烧透半边天,烈焰盖过了佛塔金光,赢得佛身如置入熔炉、被炼化一般,中间夹杂了一些绿点,孱弱地如萤火虫豸一样。

“慧眼”目眦尽裂,金光急促闪烁——它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反对神的降世,为什么不领神的好意,但无奈自身力道被“鉴天网”吸去不少,无法像之前一样直接施令。“为什么?”它怒喝。

“因为我们要自己做主。”一个清脆声音响起。那声音来自东市饕餮馆外的一面铜锅,锅后立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银盆脸上拧着一对粗蚕眉。简单一句,从他口中吐出,掷地铿锵,在八卦阵里传递、散开。几乎同步,西市望月楼下也有人发此声,说的内容一模一样,好像约好了似的。两个声音相互激荡,逐渐放大,形成巨力,抵达了全城每一口铜锅,也抵达了守在锅旁边的每一个人的心。

是的,是的,百姓们都听到了,毫不犹豫地给出回应,投映在“鉴天网”上,绿色是要,红色是不要——一片荧荧绿光染满透明纱网,一个红点也没有。

这个答案一出,“慧眼”的光华又黯淡了几分,它缓缓张合,眯缝起来,几乎变回客星轰击之前的状态。天幕上,幻戏轰的一声消散开来,不留一丝印痕。

百姓们终于松脱,环顾四周,恍如隔世。他们突然发现了妙处,原本锁着铜锅的铁链都断开了,自己也能通过铜锅发声,随意说话——只消对准锅心一字一字说清,便可传至其他人耳中,映射在“鉴天网”之上,于是纷纷铆足劲儿,开启狂想——反正人多口杂,法不责众,无据无凭,难以追罪。嘈杂人声在八卦阵里交叠、混杂,轰隆不可分辨,“鉴天网”却有条不紊,将人声一一甄别,逐条分解,清晰归拢,然后公平地反馈出在网上。

三表舅的眼珠子快要冒出血来。他疯狂爬上佛顶,朝“鉴天网”伸出手,却直接穿过,根本不能奈何。地洞雷火?对,对,该用这个,怎么心一慌就忘了!他一拍脑袋就要下塔,然而“登云梯”停了,他写了黄纸片狠命塞进地缝,半晌过去,纹丝不动。老头儿知道,他们怕是也受了“鉴天网”蛊惑,不肯再为自己卖命。他憋了一口气,咚咚咚跑下六十层楼,好不容易到了一层厅堂,砰的一声,竟跟一个人撞了满怀——是张义。

“你咋在这儿?先不说了,快,跟我去地下,雷火能干扰——”三表舅突然收音,死死盯着张义,一脸惊诧。

张义动也不动,堵住去路,不露声色道:“舅,我也想自己做主。”

“你,你做主个屁!快闪开!”

“就像刚才,所有百姓在‘鉴天网’上一起决议、定夺大事。这不是很好吗?”

“幼稚!‘贪’‘私’二字,是人难逃。”

“不试怎知?”

“我问你,如果有瓜怂提议‘所有人不干活光拿钱’,怎办?依他们龌龊懒惰的秉性,一定会全盘通过。若天下大乱,你担得起吗?”

“有‘慧眼’在,不会如此。”张义沉吟道:“‘贪’‘私’二字,无非是分别心作祟,人心隔肚皮罢了。若万心相连、相通,便可打破桎梏,令天下大同。舅,你看外面街上——”

佛塔脚下,八卦阵嗡嗡作响,铜锅前挤满百姓,均被一种朦胧白光笼罩着,隐隐相连,源头正是“慧眼”。白光相较之前的控心的金光黯淡、柔和许多,咋看还以为是月华,细看,才能发现其中玄妙——白光自“慧眼”瞳仁而出,向四方散开,几经反射、折回、交织,穿过一个人,抵达另一个,宛如一张半透蛛网罩在城上,将所有百姓联结起来。白光读取人最深的心念,解析他们最真的意图,叠加返送“慧眼”,用以推演全局走势,得出最优策略。如此一来,百姓在八卦阵里发布提议,就要先经“慧眼”预审。若无妨于整体或影响不大才会发布,由全城百姓共同决议——结果以“鉴天网”为准,超过半数支持,则执行,反之,否决。整个过程中,白光会将所有环节同步写进每个百姓脑中,严密记录,以作凭证——纵然一部分人从中作梗,设法私改记忆内容,也无伤大雅,最后还是要以多数人的记录为准。

八卦铜锅阵具体而有形,连接人的肉身;白光巨网抽象而半隐,连接人的神识。网中每名百姓既是发布心念的人,又是提供思考和计算的人——被白光击中的一瞬,人恍惚出神,被“慧眼”占据心识,很快又释放。弹指之间,人渊思寂虑而不自知,算尽锱铢而不自觉,宛如做了一场深沉大梦,醒后什么也忆不起。数日后,不少丢了营生、生活窘迫的平绅竟受启发,决定以此为业,日日交出心识几个时辰,专为八卦网提供算之能、术之力,换回碎银几钱。这些人被坊间戏称为“算力劳工”。当然,这是后话,在此不表。

“若一切皆如预期,白光大网还能协管倡议者互相监督、规训,跟佛塔铜鹰一个理儿——心生一念,天地悉知;口出一言,乾坤不私,人哪好意思胡说八道,作无理提议,平白惹旁人埋怨呢?‘慧眼’和‘鉴天网’如此相互补充、制衡,便可打造一部决策神机,营建一座没有绝对秩序、自组织演化的长安城。”张义补充道。

“你,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张义洋洋洒洒一段,惊得三表舅惊得半天吐不出一字,冷静下来,老头儿恍然大悟,“是那老妇,是她教的!你们暗中串通?”

张义没有回答,轻转身,一队早布好的金吾卫涌出,将三表舅扣住。通往佛塔地下的暗道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悠悠走出来,立在三表舅对面,是太后。

“真的是你——你,不讲信义!”

“信义?”太后摇头哂笑,“这二字从你口中说出,未免荒诞。你对长安百姓何曾有过信义?是筑佛塔?诱平绅?还是赌书票?”

“那些事情你也有份,装什么清高,不就为了——”

“我也有份,但并不为你所说的东西。不是你,也有别人,后世还将有更多的人,倒不如放手试试,毕其功于一役——你常监听‘慧眼’读心,竟不知我心意?”太后故作惊讶,又展眉一笑,“哦,对了,那玩意儿读不了我的心,是不是?”她深深一笑,扯起颈上一根金线,带出块墨玉鱼形玦,跟赐给张义那枚一模一样!“墨玉玦可屏蔽‘慧眼’读心。万物消长,相生相克——‘慧眼’与玉玦,旧制与新政,你与我,莫外如是……要改变一个僵死旧制,得先创造一个幻境,让置身其中的多数人受益,从权贵,到平绅,再到农工,层层传递。得到他们的信任、支持,顺势而为,一切水到渠成。待时机成熟,只消出手轻点,戳破幻境,让他们跌倒。这时推出新制救亡图存,便能无往不利。”

“说得好听。八万两金,亏空数目,你补得上?”三表舅冷笑道。

“不是还有你吗。”

“我?”

“扶桑商人讲过,在遥远东海里,有一种鲸鱼,体型巨大,小如房舍,大如殿宇,一口能吃掉亿万只小鱼小虾。鲸鱼在海里横冲直撞,全无天敌,活着的时候堪称一霸,死了以后却能成全一方生灵——一鲸落,万物生。庞大的鲸鱼身躯在死后腐烂成泥,化作养料,滋养一海底微渺生灵,仿佛苍茫深海里,有一只隐形的大手,摆弄万物,让它们回归平常。寂兮寥兮的宇宙里,也有这样一只手,摆弄苍生,无论曾经站得得多高,最后也都要回归平常……”

“鲸鱼,海,宇宙,苍生,回归?”三表舅仰起头,止不住眼角浊泪横流,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滞,“我竟没想到,你也是——”话未说完,他便被金吾卫把头按到地上,再吐不出半个字。

“开启一只‘慧眼’,几乎耗尽全长安黄金,但值得。城内还有纸票花钱流转,加上你和三千子弟的丰厚家底,再让‘慧眼’和‘鉴天网’共同制定出破局策略,让有限的银子,去到最需要的地方,必能改变下行预期,稳定局面,度过飘摇时刻,让盛世永续。”她转过身,登上早备好的马车,留下一句,对三表舅,对众人,更对自己说道,“天地不仁,无‘礼’,而有‘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山失棱,海将竭,宇将寂,宙有终,万物归化于无差的混沌,此势无可逆之。万般神通的先祖,在与人之争中落败;通读史书,人间浮沉兴亡,也莫不印证此理——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予之,唯互利共生,方得长久。更何况,人间也不全是龌龊不堪。”

回到喧嚣筵席之上,太后向新帝递了眼神,宣布早备好的三道圣旨:盛世昌平,万民同享,今日起,一,取缔天上学堂,释放贱籍百姓出佛塔,科举加考格物之技,力求脱虚务实;二,邹凤炽三千子弟及其同党祸乱长安,今取缔不法营生,收缴牟利归交国库以备民需;三,士庶合流,增设女官。无论男女尊卑,均可通过八卦阵提出倡议,由全城百姓藉“鉴天网”与“慧眼”共同表决。

八年后,太后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

八百里外的长安城天际之上,“鉴天网”红红绿绿,八卦阵嗡嗡嘤嘤,一切都在缓缓回归常态。人们陆续搬离佛塔,脱离虚职,投向实业,而一百零八坊内的屋宅也有序地、合理地安排售卖给了最需要的人。空荡荡的佛塔如一盏明灯,指引着长安万物。神都洛阳如法炮制,也亮起了这样一盏明灯。华夏神州之上,越来越多的城将陆续被点亮,终有一天会连成燎原的一片。

明堂之上,女王威容可畏,仪彩可象,决议大事井井有条,绝不逊于史书上任何一名贤君。只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她老了——做到了应许之事以后,浑身松解,长出了胸中撑着的一口气,疲态尽露,偶尔,甚至还在朝会时打瞌睡。她以惊人的速度苍老,眼神浊了,嘴角深刻八字纹,满头华发没有一根乌丝,如一夜雪落满头,如同八年前,她与张义密谋的那晚……

那一晚,漫天鹅毛大雪遮蔽鸦青天宇,不见一丝月华。矗立雪中的少年,大氅被风吹得烈烈作响。他一动不动,平摊冻红手掌平托眼球,蹙紧眉头,仔细聆听每一个字,生怕错过细微的弦外之音,那些“慧眼”听不出的细节与真意。他明白了这一切巨变的根源——不止三表舅,不止娘,太后也是神族后裔,“鉴天网”和墨玉珏便是天后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但那又如何?她生而为人,长于俗世,身体里流淌着人的血,仅有的神族血脉早已漫漶不清。她相信,当人族窃了法器反叛、赢得自由、占据华夏神州那一刻,神族就已然败了。人的崛起,无可逆转。人心混沌不明,无尽*催生参差百态、万般造化,为前行提供不竭之力。更何况,人心里有种特别的东西,先祖却没有——人情味儿,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么有趣的东西,丢了实在可惜。

夜色最深的时刻,雪片盖满张义的身体,将他塑成一尊冰雕。世事纷乱,迷人眼目,他心中思绪万千,激荡徘徊,一时难以决断。太后一如既往,云淡风轻,“永远不要轻信别人告诉你的东西。答案必得自己找、自己悟,要不断叩问自己的心。”

问自己的心……张义想起三表舅的话,还有他交付的任务,怔怔问道,“众人皆醉,我的心能独醒吗?”

“与众人不同是最难捱的事,自古如此。众人皆醉,醉就是醒,而你独醒,醒就是醉。不过只要坚持,也许最后你能成为护众生周全的人。你,要做这样的人吗?”

“要。”思忖良久,张义答道。

“你确定?”

“确定。”张义微微一笑,“我的心就是这么回答的。”

寒风卷起雪片,夹杂着冰渣,切削过张义的双颊,但他毫无察觉,耳中只有太后娓娓道来的声音。他终于悟了她的心意,加入了她的计划——她要借力打力,利用邹凤炽的谋划反将一军,既让长安富庶,又能打破旧制格局,分散士族贵胄的权力。这个计划需要八万两金在长安消失,却不影响任何人的生活,更要赶在局面崩塌之前,以客星之力激活“慧眼”,将它的神算之力推进到极致,力挽狂澜!所以,在上元前夜,暗中将“鉴天网”罩在“慧眼”之上,便是第一步。上元之夜,假意按三表舅的意思灌醉太后,实则助她赶赴佛塔地下,及时阻止被“慧眼”控制的贱民们喷发雷火攻击“鉴天网”,是第二步;派人隐匿在百姓之间,引导他们面对自己的心,在八卦阵里提出自治的倡议并安排人响应,是第三步。后面的事,水到渠成——“慧眼”大他者之凝视,可震慑,可统协,可控制,也可喂百姓一颗“定心丸”,为其提供公平和保障的基石,无论人心还是器物,都一样,没有绝对黑白善恶,归根结底要看如何引导、使用。

人皆知,长安为斗城,太极宫有七星,却不知,北斗乃是九星,除了七颗明星,还有左辅、右弼二隐星。七星太极宫的辅弼二星深埋于地下,相传,内藏国之重器,有摧垮墙垣的神力。而长安斗城中,辅弼二星则隐于东西二市:西市为辅,位于望月楼下;东市为弼,位于饕餮馆前。二处乃是八卦阵法门所在,铜锅密集,广纳“慧眼”真炁白光,同步催发,可于无声无形中重置系统、左右时局。只不过,这种计然策仅有一次使用机会,被对方识破后,下次就不灵了。

这无疑是一招险棋,所幸,他们做到了。

她成为了帝国的女王,在人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过着不胜寒的日子。“皇”与“帝”妄自封神,而“王”是沟通天地、守护众生的凡人,这是她对自己的评价——她守着“慧眼”和“鉴天网”的秘密,守住来之不易的胜利,别无选择。偶尔临镜,她会出神,会苦笑,世间哪里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神药,都是饮鸩止渴的剧毒罢了。水银雪肤,铅精遮斑,砒石除皱,她明知这样做,终还要失了美颜,折损几十年寿数,却别无选择——当年她需要维系一张年轻的脸,时时提醒圣人莫忘情分,莫动*念。现在不需要了,不需要了。

偶尔,夜深人静时,女王摘下沉重金冠,遣开左右,临窗默默剥一碗胭脂米,攒足一满碗,放在先帝曾用过的旧案几上,谁也不许碰。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她常常失神,反复吟诵这首《如意娘》。

个中缘故只有张义知道,他是唯一能与女王交心相谈的人,也深知,如世间所有的王一样,站得越高,就越孤单。在空旷大殿里,夜阑人静时分,女王孤零零地抓起一把胭脂米,叮叮当当,一一落回玉钵——这声音夺魄摧魂,令张义不忍听。

“上天把弘儿还给朕了,一个更贴心、更明事理的弘儿,与朕心意相通,懂得大局为重……你知道李弘这名字的由来吗?有谶言:老君当治,李弘当出——我对他寄予厚望,才取此名,可惜,他仁厚有余,洞识不足,不抵世事,终究福薄……”她朝张义深深一笑,眼里道不尽沧桑,“如今大事已成,朝堂里清净多了。你还年轻,不必枯守在朕身边。有何心愿?回长安城开个医馆如何?”

“回陛下,长安城的医馆很多,草民技不如人,就不掺和了。”张义犹豫一刻,深唱一个大喏,“医人难医心,经历了这么多,我总觉得现在远非终点,事情还没有做完。”他知道,平绅们如流马车中的铜绞簧圈,平平无奇,实实在在——进可攻,弹出演进之力,退可守,缓冲外部冲击。如今波澜已平,一切回归安宁,平绅们却依然懵懂混沌,欲念炽盛,随时可能再被人控制、利用。

“医人难医心……说得也对。朕看你口齿伶俐,能说善道,要么,就也做一个说书人吧,在长安西市望月楼旁开间茶坊,说书讲故事——人都听不进去道理,但爱听故事。你去,以书为械,以言为戈,跟那些人斗一斗。说起来,朕这张老脸还有些用——你就讲,皇上操劳国事一夜白头,编得好听点儿!朕老了,眼一睛闭,世风逆转,悠悠众口还不知吐出些什么来,颠倒乾坤也未可知。朕这一生,难担人间‘情义’二字,倒也无妨,只不过——你去,替朕留下些故事,把此前桩桩件件都讲进来,要精彩,但不必太清楚,不然恐怕留不下。微言大义,就让他们自己悟。人心叵测,族人亦有不甘,后世必定变数横生,再演荒唐之事。你把共生之法藏在故事里,有心之人会听明白……”

会吗?

会啊。

但愿会吧。

卯正,北斗太极宫铮铮指向东南,一轮旭日破空而出,撕破幽冥,散落一地黄金屑。风光霁月,雨过天晴,明日之愁,留待明日再愁吧。

(完)


编者按

这篇是比较少见的经济主题科幻,在虚构的古代世界里推演现代经济学理论,探讨了金融系统的本质,“长安城”不仅是一个独特的故事符号,它还是一个包含传统文化内核与科技创新元素的生命体,它反刍过去的历史,并与未来科技相融,打破现实的局限,新生出一个长安元宇宙,以此讲述了一个荒诞诡谲而有趣的女王与异类的故事。

——钟云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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