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在老家县城买的房子延期半年后,如今终于交了房。
为了年底能够入住,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赶往北京西站,梦游似的回到老家阜阳,准备装修事宜。
新家意味着新的希望,新的开始,但面对“装修”这只拦路虎,我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北京的夏天听不到蝉叫,炎热的悄无声息;阜阳的夜晚处处虫鸣,合奏了一支悲伤的乐曲。在家乡的氛围里,童年记忆化作轻快的笛音,跳动在现实生活中苍凉的大提琴上。
从回家的路上到反京途中,那些已故的伟大亡灵们一直在跟我对话,甚至他们的身影就浮现在我面前,让我获得某种启迪,又让我痛苦不已。
鲁迅对我说:「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你连第一条都还没做到,何以能够装修房屋!」
海明威说:「我们必须习惯站在人生的交叉路口,却没有红绿灯的事实,即便如此,你他娘的也没胆量硬闯过去。」
歌德……加缪……卡夫卡……
1.生活的“鱼钩”生了锈不论何时,北京西站的6号候车厅里,阜阳人永远人满为患。他们携着大包小包,坐在靠椅上,有的干脆一直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车次显示牌,生怕误了时辰。
他们多为民工,为了与他们“划清界限”,我戴着耳机,装作一副不与为伍的道貌岸然模样。
阜阳是全国最大的农民工城市,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肉体和精神被它牢牢封印。近十年来,每每从京返乡,必然会来到在这个脏乱差的候车厅。命运仿佛把我划分在了这座「城堡」之中,怎么也走不出来。
我背着双肩包,倚靠在候车厅走道的墙上,卡夫卡和我并排站着,他看起来多么瘦弱,面部轮廓棱角分明,目光深不见底。
「如果你不是有目的地来到这儿,而是意外地发现自己站在这个地方的话,那真有点山穷水尽的味道呢!恭喜恭喜,你离我不远了。」他面色蜡黄,咳嗽两声,接着消失不见。
这里自然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走了近十年,如今意外地发现只是在原地踏步。面对这里的人们,我越是高抬头颅,越是感到羞愧,谁都在力图摆脱自己身处的困境。
「你是一个在船上漂流的钓鱼人,那么久过去了,可你连一条鱼都没钓到,什么烂技术,你的鱼钩生了锈吗?」海明威的面庞浮现在卫生间的墙面上,我没看他,转过头去。
我深知,在钓不到“鱼”的情况下,不得不继续“出海”,向那渺茫的希望进发。
北京距离阜阳八百多公里,最快的火车也要六个多小时,上车后我站在补票车厢的队伍中,与队伍中的所有人一样,渴望获得一张卧铺票。
之后我躺在满是臭脚味的卧铺车厢里,捂着鼻子,尽管如此,似乎也比硬座上乘客舒适的多。「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除了脚臭。」尼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可我总不能为装修房子而活。”我说。
“你装修的可不仅仅是一套房子。”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环绕。
“无论什么,都没意义。”
“生活哪来那么多意义,过分追求意义,最终都会把矛头指向上帝,可上帝已经死了,只能靠自己,希望你能早日像我一样成为疯子。”
我侧身望着窗外的风景,考虑着装修所需的费用,三万或五万,十万或八万,十五万或二十万,真是个无底洞。
若能像村上春树一样幸运该多好,他年轻的时候欠下一屁股债,为了还债,和妻子同时干了几份工作。某天在回去的路上,他们捡到一笔“巨款”,刚好还清了他的债务。
如果说他的第一部小说就成功获奖,是因为他的努力和天赋,而这种天上“掉钱”的事情又该作何解释呢!
火车驶过亳州,即将到站。我坐在窗户边上,村上春树的身影出现在我对面,他刚想对自己的人生际遇解释一番,被我呵斥住了:“请三思,刚刚那些说话的人都已不在了,或许应该等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再说话吧。”
他深以为然,点头默许。随着火车驶进阜阳站,他的瘦骨嶙峋的身影逐渐消散在玻璃窗上,火车音箱里播放起那首《挪威的森林》。
2.平凡的奢望被拆穿没回家之前,我以为装修需要的仅仅是钱,回家之后发现,和钱一样的重要的是耐心和精力。
老家的一位好友带我逛了一天的装修公司,晚上住在他们家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感觉精神已被掏空。老家一天,北上广一年,按我的习性,大概是不宜在“人间”停留太久。
「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当我半夜惊醒时,川端康成的话传进我的耳朵。我无心探索海棠花有没有眠,儿时记忆被虫叫声、蛙鸣声唤醒。
自从几年前村里的老宅子倒塌以后,我便彻底无家可归了,锁在那幢老宅子里的童年记忆只在梦里时常出现。后来随着乡村房屋的人为拆迁和自然衰败,回村重新建房已是镜中之花,在县城买房成为最后的出路。
这套房子承载着父母重建原先家庭的梦想,也承载着他们渴望我组建新家庭的希望。尽管如此,我依然对此怀有胆怯心理,始终不知所措。
第二天,好友继续带我逛装修公司,看各种装修材料,带他们进屋测量各类数据。整个过程中我仿佛一个「局外人」,丝毫不感兴趣,完全提不起精神。
我在这套毛坯房里转了几圈,站在阳台上,点燃一根烟,从二十层望向远方。不知不觉,加缪出现在了我身旁,问我要了一根,我为他点燃。
「我很清楚你的处境,当人们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这都是些矫情的话,实际上是因为你完全不懂装修这门艺术,所以才会陷入迷茫。」他深吸了一口烟,脱口而出这句话。
“是的,我确实对装修一无所知。”
“这还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你没钱。”他看向我,露出灿烂又不失邪魅笑容。
几家装修公司根据户型设计出3D效果图后,我基本能想象出房子装修完后的样子。可是如果不把它装修出来,“家”似乎仍然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
我站在客厅里,抬头看着苍白的房顶,发现鲁迅先生威严的面孔正浮在上面。「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向来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因为那时预料是活不久的,你亦可如我一般。」他嘴角浮动,眼神超然。
“可是那时你一年的稿费一万多大洋,在北京买个四合院只花了八百多大洋,这个时代的作家里,谁能敌得过你。”我回道。
“这……钱乃身外之物嘛。”他尴尬地笑了笑,我回之以哭。
家,分明就在这里,我走遍这套三居室的每一间房,每一个角落,甚至触摸了每一寸墙面,瞭望了每一扇窗户。后来我蹲在地上哭泣起来,泪水落在地面,却结不成昂贵又好看的地板砖。
当人们平凡太久时,生活中出现一件不那么平凡的事,都是一种对平凡本身巨大的考验。
3.人生的“装修”更重要在家整整待了三天,第三天傍晚从县城赶往市里坐火车,这趟车要坐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能到北京。
阜阳作为农名工第一大市,有着将近300万的农民工,阜阳火车站承担着主要输送功能。不由分说,相比于这里脏乱差的环境,北京西站已经堪比机场了。
面对车站里里外外乌泱泱的人群——青年、壮年、老人、妇孺,我意识到,我们没有任何不同。生活在一线城市多年,让我养成的精神优越感,面对现实生活时却不堪一击。
从一个侧面来说,如果我们奋斗半生就是为了要摆脱这样的火车站,为了乘坐更高效、便捷、舒适的交通工具,可最终谁又来为这样的车站买单呢?
无非是换了人群,不变人间。
我站在候车厅的角落里,歌德高大魁梧身躯几乎将我笼罩。「一个人无论往哪里走,无论从事什么事业,他终将回到本性指给的路上,你的本性正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一切。」他指着眼前的众生百态,对我说道。
“可我眼前的这一切,又是什么呢?”我问。
他继续说:「如果你真正想要从事写作事业,你代表不了别人,只能代表他们,你是他们中的一员,生活不会给你成为“叛徒”的权利。」
检票进站后,这次没那么幸运,没能补到卧铺票。由于买的是无座票,被乘务员告知卧铺票售罄后,我匆匆赶往餐厅车厢,总算占据了一个位子。
夜里大概是没怎么睡着的,车厢里的吵杂声时刻在刺痛着我敏感的神经,几乎每隔半小时,我就要去一次车门处透气。
凌晨四点,火车不知驶到了哪里,车窗外面一片暗黑,零星的灯光仿若流星一般从我眼睛上不断划过。
我闭上眼睛,脑袋里仍在不自觉地想着装修的事情,预估着所需的费用。睁开眼睛时,看到马尔克斯的面容在玻璃窗上若隐若现。
「多年以后,面对你的新家,你会想起今天这个让你彻夜难眠的晚上。不要被眼前的困难迷惑,相比于装修房子,“装修”人生更重要。」他说。
「把房子当作人生来看,无论你粉刷出多么好看的墙面,购买质量多么过硬的地板,设计出多么精美的吊顶,都改变不了你的底色。请回到座位上观察观察你身边的人,就知道你是谁,来自哪里,基因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说完,他像冰一样在玻璃上迅速消融,遁入外面无边的黑夜里。
我回到座位上,回想着他们的每一句话,很快入睡。
醒来时天色已经转亮,阳光正从东方冉冉升起,微弱的光线照射进来,打在那一张张苍白、疲倦却充满坚毅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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