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摄 李元胜
一
中午,烈日,我背着包,眯着眼,一个人站在三岔路口。
从韶关市辗转来到这里,离南岭国家森林公园已经很近了。长途车的司机说,这个时间没有班车,但是摩的多,可以载你进去。确实有骑手,但经过我时都不搭讪,只是怪怪地看我一眼就走了,连速度都没减。
我想了一下,不禁笑了,可能是我奇怪的装束,让他们有点敬而远之。这是我这次广东之行最热的一天,我的厚衣服都脱下来塞到了包里,结果是圈枕(我长途旅行的必备)再也塞不进去了,只好让它继续圈在脖子上。我倒无所谓,路人的观感可能就有点惊悚。
他们不搭讪,我可以主动点。于是,下一个骑手的身影远远的刚出现时,我就朝他使劲挥手。他果然减速靠了过来,是位看上去很朴实的中年人。
“师傅,能载我去森林公园吗?”
他犹豫了一下:“家里人在等我吃午饭。”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其实我也很饿了。我赶紧说:“要不我跟你去吃饭?吃完你再送我,两全其美,饭钱我另外给。”
他很惊讶,但马上就咧嘴一笑:“好啊”。
一个小时后,同一辆摩托载着两个吃饱了的人,到了南岭国家森林公园门口。
我在网上订的民宿,就应该在森林公园门口,但是,连公园的工作人员都没听说过这家民宿。好在有联系电话,我拨了一个过去。对方淡定地说:“先生休息一下,车马上来接你。”看来,这是一个商业伎俩。在小地图上把民宿放到公园门口,肯定能获得更多的业务。
又来回折腾了半小时,我才进入森林公园。既然是下午才进来,我就没打算晚饭前出去,干脆就下午和夜探一并搞了。我选了一条难度很小的线路——亲水谷,据说游客不用两小时就走完了。我计划用6个小时,最后的两个小时用来夜探。我非常喜欢一个人在空旷的深夜山谷中工作,现在机会来了。
下午3点左右,我来到亲水谷的谷口,见树下阴凉处有水泥桌椅,就取下背上的包,准备先整理好器材,免得进去后发现有意思的东西,一阵手忙脚乱摸器材。
刚放下包,相机都还没有取出来,突然,我眼睛的余光里发现有一个东西在动。我几乎是本能地停下一切动作,就像一个被按了暂停键的木偶人一样。只有这样,才不会惊动附近的活物。我迅速看清楚了,就在我背包的阴影里,有一只象甲正缓慢而坚定地由里往外爬。
↑象甲
这是一只我从未见过的种类,特征上看起来是象甲科的。我越仔细看越惊讶,它实在不像一只活生生的昆虫,因为它全身的铠甲,都是由一种明亮的线密密麻麻编织而成,而且,它仿佛是从一个熔炉里爬出,带着没有完全熄灭的火焰和烧焦的铠甲。这是什么样的熔炉呢?从色调上看,应该是西方神话里的炼狱,所以它看上去有一种惊悚之美。
它派头十足地从我面前爬过,一点也没犹豫,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它有自己在世间的生活目标,对别的全无兴趣。
我拍了几张之后,顺便抬头,仔细看了看旁边这棵树的树干,不由得一惊——那里有一对仿佛闪着荧光的小眼睛,正在警惕地盯着我。是一只雄性的蚁蛛,它完美地抄袭了蚂蚁的外貌,但骗不了我,它藏起来的一串小眼,假装成蚂蚁的大颚的螯肢,多出来的双足我都看在眼里。其实更大的不同,是它的行为模式,走路的时候一跳一跳的,这可不是蚂蚁的风格。
甚至,我还看出了更多的状况。这只蚁蛛,过于关注地盯着我这个庞然大物,放松了对环境的警惕,已经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有一只体量更大的蜘蛛,不是走直线,而是用诡异而又飘逸的“之”字形走位,像一位古代的刺客,突然靠近了它。这是一只唇形孔蛛,和蚁蛛同属跳蛛科。孔蛛有很多复杂的捕猎技巧,比如晃动蛛网诱捕织网蛛,比如“之”字形接近猎物,它们的行为表现出很高级的智力程度,让研究者们震惊不已。
我还是第一次在野外看到孔蛛呢,而且,还有可能拍到孔蛛的猎*,我赶紧举起了相机,不料,相机里面的视野竟空空如也……狡猾的孔蛛发现了我,它紧缩成一团,像一个伞兵从树干上垂直落下,拖着一根细细的丝线。果然是一个敏捷的家伙!
叹了口气,我背上包,朝着溪谷里走去。亲水谷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溪水并不是很平顺地流着,而是左冲右突,不时还来个跌水。这样的冲击,造成了很多壶穴。如果从空中俯视,亲水谷的水潭们一定像一串翠绿的珠子。步道做得很自然,陪着溪水左弯右拐,向下游延伸。我的左边是溪水,所以主要是歪着头看右边山崖上的灌木和藤蔓,各种野花很多,相当养眼。有一种密度很大的藤本植物引起了我的注意,花瓣红色,很精致,倒挂在藤上。花很像革叶猕猴桃,叶子却没那么坚硬,倒有点像海棠猕猴桃,但又不是后者的心形叶,那么,应该是条叶猕猴桃。我对它的果实产生了好奇:会是什么形状?好吃吗?猕猴桃属的果实,在野外碰到了,是很值得试吃一下的,虽然都有很强的酸味,但还真是每一种都酸得不一样。
↑条叶猕猴桃
正在胡思乱想,有一个影子从面前斜斜地滑了过去,我猛一抬头,一只不知道来处的蝴蝶,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摇摇晃晃栽向灌木丛,快碰到那些凌乱的树枝时,它才轻轻扇动翅膀,把身体升高一米多,然后它又停止扇动,再一次摇摇晃晃向着灌木丛俯冲过去,简直像在炫耀飞行技能。如此几个来回,它终于寻了个缝隙,飞了进去。
这只斑蝶好古怪,难道里面有寄主植物?我赶紧跟过去,想看看它是否在产卵。
那是一丛高大的灌木,我一眼就看见了优雅的它,绢质的翅膀,黑白相间的色斑气质不凡……只是,它的触角末端没有膨大,竟然是一只蛾子,从它的特征来看,应该是一只斑蛾。斑蛾是有很多种类喜欢在白天活动,外貌也神似蝴蝶。且不管它是蝴蝶还是蛾子吧。它的优雅和美丽千真万确,就在眼前,我简直看得入了迷。
↑斑蛾
亲水谷的蝴蝶也是很多的,凤蝶在头顶飞,眼蝶在灌木的阴影里扑腾,蛱蝶胆子最大,经常就停在路边吮吸潮湿的泥土,一个小时里,我目击的蝴蝶13种,眼下是仲春,估计夏天的蝴蝶会更多。
蝴蝶虽多,我几乎没怎么拍,路边的都常见,而且并不完好,飞着的又够不着,拍蝴蝶需要的是机缘,找到了蜜源植物或它们补充水分的地方,就好办了。
有一只连纹黛眼蝶,和我之前在重庆看到的略有差异,而且新鲜完好,应该好好拍一下。我小心地跟着颇不安静的它,在路上来来回回,足足有十多分钟。本来,有一次机会来了,它停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正窃喜间,一波游客热热闹闹地路过,直接把它惊飞到了高高的灌木上。过了很久,才飞下来。耐心总是有回报的,我很舒服地拍了一组。
↑连纹黛眼蝶
和蝴蝶比起来,野花似乎更多。
杜鹃花花期已过,但由于种类丰富,有一些才刚开,我记录到两种,都还是我没见过的。其中一种特别矮小,长在崖上,粉色花朵精致地聚在一起,上方的花瓣有红色斑点。南岭国家森林公园位于广东省乳源县,而这种杜鹃的名字叫乳源杜鹃,可见这个美丽的种类正是在这一带发现的。乳源杜鹃已经是大名鼎鼎的园艺植物,看到过的人不少。但是在野外看到原生种的机会还是不多的。
野牡丹科植物的花朵,在南方的山上,总能见到,此地也不例外,正值花期的是秃柄锦香草,虽然名字里有个草字,锦香草属的所有种类都是地道的灌木,我很喜欢它们的花朵,以伞形聚在一起,像一群年轻人拍合影时的笑脸。
↑秃柄锦香草
我偏好的兰科植物,只找到一种石豆兰,没有花。草本植物的野花里,我拍了人字果和唐松草的花,我偏爱这类带点仙气的花。常山也开着紫色的小花,金鸡纳霜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们的祖先是靠常山来抵抗疟疾的。
↑石豆兰
正是为了观察常山的花朵,我靠得很近,意外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花天牛。到黄昏的时候,统计了一下,记录了20多种昆虫。其中我最惊喜的,是观察到了褐顶扇山蟌,这是一种大型的豆娘,它标志性的特点,是前扇的顶端有一个显眼的褐色斑。扇山蟌这个家族,我在野外只碰到过两次,都是一两只,而这个下午,我至少目击了20多只,正在交配的,也观察到好几对。
↑交配中的褐顶扇山蟌
夕阳还照耀着山峰的时候,谷里已是暮色沉沉,我找了个地方,第一次坐下来休息。这是一个尴尬的时间,蝴蝶蜻蜓没有了,也不适合观察野花,而夜间活动的昆虫还没出来,我得再等等。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附近有什么响动,像一个小孩儿的轻微脚步声,我转脸过去看,模糊的山道上什么也没有。但我相信自己的听觉,继续望着那个方向,几分钟之后,从灌木的后面,一条黄色的狗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在一段距离以外站住,很谨慎。这是一条迷了路的狗吗?和主人相互走丢了?
我站起来假装要走路,它赶紧一溜小跑跟过来。我回到原处坐下,它又跑回距离之外站住。通过这一个回合的交流,我算是知道它的想法了。深夜赶路,有一个同伴一起胆子大点,但我不是它的主人,不可过于亲密。
我人生第一次带着一条狗进行夜探。我的手电沿着山道扫射着脚下、水边和灌木丛,这只半大的狗,很礼貌地跟随在后面,和我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扫射灌木丛,就不用解释了。扫射脚下既是为了看清路,也是为了避免误踩到蛇,南岭可是有大名鼎鼎的莽山烙铁头的;扫射水边,是带着侥幸心理,看是否能碰到蛇或者蛙类。
大约两个小时左右的夜探,没有什么特别的惊喜,但观察到的东西还真不少,除了昆虫,还记录到一些蛙类、蜗牛,有种蛞蝓有迷彩色斑,后来查到是双线嗜黏液蛞蝓。值得一提的是,手电筒的光柱在水边,扫描到一条竹叶青,它一直在石堆里溜来溜去,估计是寻找蛙类。我还很少在灌木丛之外看到竹叶青,可惜隔得太远,没法拍摄。
有一段路,萤火虫很多,我干脆关了手电,慢慢在飘荡着小灯笼的空间里往前走,像是在一个童话世界。夜深人静,一个人,一条狗,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如果画出来,应该很有意境。
走出亲水谷,回到主路上,时间是晚上9点左右,这个时间结束夜探,其实还早了一点。以我的经验,晚上10点之后,才是夜探的巅峰时刻。
有一辆车缓缓向山上开来,快到我跟前时停住了,司机探出身来,很大声地喊我:“是李先生吗?”。
原来,民宿老板是一对小夫妻,见我下午进山以后一直没回,非常担心,在公园大门等了一阵,干脆开车进来寻我。
心里一阵温暖,而且有点儿惭愧,我应该事先给他们讲一下我的计划的。
我上车前,回头看看身后的狗,它居然已经不见了。看来,到了主路上,已经是它熟悉的地盘,可以一路小跑回家,不需要我的陪伴了。相忘于江湖,挺好。
二
第二天我起了一个早,我要完成一个据说是不可能的任务,想在一天时间内,登顶小黄山然后穿越瀑布群。
前一天晚上,民宿老板听说我的计划后,连连摇头,说没有游客能够完成的,何况你还要拍摄和记录。但是我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我想安排一天去没有游客的野山,这里毕竟是重量级的自然保护区,相对未被人们打扰的区域,可能会有更多的发现。
我如愿坐上了往山上的头班观光车,雾大,车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到了爬山的地方,雾开始慢慢散开,就像下过一场小雨,身边的一切都湿漉漉的。
我停下脚观察的第一个植物,是一株猕猴桃,花朵红色的,十分硕大。野生的猕猴桃还很少看到这么大的花朵,难道它是栽培种,逸为野生?那它要结果可能就有点儿困难。有些栽培种,靠自己是没法授粉结果的,需要在果园里专门种植负责授粉的藤本才行。后来请教了专家,原来是毛花猕猴桃,野外还真有花朵这么大的猕猴桃。
↑毛花猕猴桃
有一阵,我几乎是专注地在爬山观景,一是因为雾中没法仔细观察动植物细节,二是小黄山还真是奇崛有趣。如果说黄山是气势磅薄的古风,那小黄山就是一首七律,不对,更应该是七绝。慢慢走到一首七绝的最高处去,一个人是最适合的。这首七绝的骨架是险峻的峰峦和悬崖,肉体却是各种苍劲的松树。走着走着,可能只有我注意到,它还有着紫色的装饰,漫不经心的装饰,却生趣盎然,美妙无比。
我说的是这山道上的几种草本野花,它们隐身于雾气中,偶尔露出一抹紫色。
最先看清楚的是韩信草,它们的花朵像整齐的紫色喇叭,层层排列,却又统一朝着一个方向,这在野花中是少见的。岭南多蛇,而韩信草是有名的蛇药。这两个东西同在广东最重要的原始森林里繁茂,相生相克,造化似乎大有深意。
↑韩信草
正在开着紫色花的,还有远志,它们的花枝总是漫不经心地斜斜逸出,花朵形如鸡冠,又挂着好看的缨络。如果说韩信草的花像军乐队,那远志就像潇洒的飞天琵琶女,同是紫色,却是两种绝不相同的气质。眼前的远志叶子狭长,后来请教了徐晔春兄,是窄叶香港远志。
↑窄叶香港远志
给我惊喜的是,密布悬崖上的长瓣马铃苣苔正值花期,前面两种紫色都浅浅的,只有它是深紫色,是那种孤注一掷、毫不退却的紫,这样的紫聚拢在它深深的喉部,让人觉得那幽暗的通道,似乎连接着另一个空间,而紫色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我们这个世界来。
↑长瓣马铃苣苔
在各种紫花的招唤、陪伴下,我不知不觉登上了最高峰,此处建有一阁,我上去逛了一圈就下来了,只是看看,略不过瘾,要是可以坐在上面,慢慢喝茶就更好了。
之后,就是如飘带一样扔向深谷的陡峭石梯,几乎是垂直向下,我不敢大意,缓缓下行。到了比较安全的地带,才重新开始沿途观察。此时,阳光射进了森林,石梯路是树林中的唯一缝隙。林缘路口、林中空地都是寻找蝴蝶和其他昆虫的黄金地带,以我的经验看来,石梯旁的栏杆,较之相对矮小的灌木,更是附近昆虫喜欢呆的地方。
我贪婪而急切地看了左边又看右边,脑袋像个拨浪鼓忽左忽右,虽然行状古怪,但是搜索起来效率奇高。经验总是有用的,我很快就有了收获,就在栏杆上,发现了娜福瓢蜡蝉,这是我在野外再次与这个物种相遇,上一次是在贵州茂兰。娜福瓢蜡蝉有着非常好的伪装术,有如身着迷彩服,它们在青苔斑驳的树干上,是很难被发现的,而在石栏杆上,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陆续发现了三只,个头都还挺大。
↑娜福瓢蜡蝉
接着,我又发现了一只更漂亮的瓢蜡蝉,整个身体有如半透明的琥珀,有着隆起的叶脉一样的纹路。是瘤新瓢蜡蝉?我曾在海南五指山与之偶遇,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激动。有呼吸的宝石,就是我对它的印象。但是进一步观察,发现它的喙明显更突出,前额多出一道纵向的红线。看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物种。后来,我的分类学家朋友告诉我,这是属于广瓢蜡蝉属的种类。
↑广瓢蜡蝉
穿过一片树林,还是在栏杆上,我同时发现了两个有趣的昆虫:一只通体浅黄色,是叶蝉的若虫;一只是小型的锹甲,体长1厘米左右,我觉得是某种肥角锹。想起有人说过,小型肥角锹是喜欢群聚的,为啥这一只孤独地在栏杆上发呆呢?
↑叶蝉若虫
我仔细检查了附近的树,看有没有分泌物旺盛的树干,那可是成年锹甲的公共食堂。我还真找到了它刚去过或者正要去的公共食堂,那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树干,足足有30多只肥角锹在那里快乐地聚餐,十分壮观。
↑肥角锹甲与指头的大小对比
我非常庆幸自己没有放过小黄山,一般来说,登顶之类的景点,往往游人如织,很不适合野外考察,我都是放弃了的。之所以选了一早来,是因为这个点游客少,更重要的是,深谷里要十点后差不多才有明亮的光线,早上的时间不可白白放过。
小黄山景区记录到的野花有10种,昆虫20多种,半天时间,收获满满。其中,猕猴桃属的就有三种,估计还有没发现的,这样想来,还真是个野生猕猴桃的王国。不是季节,尝不到,遗憾。眼前可以食用的野果,是两种悬钩子和小构树的果实,后者树叶像桑叶,果实与悬钩子类似,但是口感差点。
↑小构树的果实
回到公园主路上时,正是中午,我买了矿泉水后,就急急往下一个景区走,倒不是我想赶路,我从来不是赶路的人,而是正午的烈日下,公园主路并无遮挡,也没有什么可拍的,不如尽快到瀑布群去。南岭国家森林公园的珍贵蝴蝶很多,比如堪称国蝶的金斑喙凤蝶都曾发现过。我希望此行,能多看到一些从未见过的蝴蝶,五月末的瀑布群,正是蝴蝶们喜欢逗留的地方。
兴冲冲地进入瀑布群景区,身上立刻凉爽多了,同时,也觉得有点失望。倒不是对一连串瀑布形成的各种景致失望,而是这个山谷远比外面看到的狭窄和陡峭,多数地方阴冷无光,并不是蝴蝶喜欢光顾甚至形成群聚的环境。更巧的是,走在我前面的一组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有男有女,有一位还手持抄网,看上去像是生物专业来野采的。这里属于南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如果不是专业对路,手续齐全,在这里采集标本估计很快就会被带走。我暗叫不好,如果他们用抄网在前面左一下右一下一路扫下去,我在后面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时,有一只硕大的蝴蝶飞过他们头顶,落在灌木丛中,我看出来是白斑眼蝶,眼蝶中很少有这么大的。虽然常见,但它落的位置好,可以不费力地拍摄。我路过时,自然顺便拍了一组。
↑白斑眼蝶
奇怪的是,那几个人拿着手机,对蝴蝶全无反应,只顾讨论如何取角度,才能人和瀑布都照进去。看来,他们作业完成,进谷只是观光。我松了一口气,为防意外,还是快速前行,把他们远远地甩到了身后。
瀑布群还真是名不虚传,每有一段陡峭的石梯路出现,你就会听到瀑布的声音,再走一段路,或者转个弯,瀑布就在眼前出现了。我一边观赏瀑布的景致,一边沿途寻找感兴趣的动植物,路上游客比想象的少,倒还惬意自在。
↑瀑布群里的小瀑布
水泥栏杆仍旧是我的搜索重点,我再次看见了硕大的娜福瓢蜡蝉,看来这个种类的密度很高。有一对浑身是刺的铁甲,把栏杆当成了它们幸福的阳台,公然在那里交配。跳蛛则是把栏杆作为自己的狩猎场,我发现了好几只跳蛛,都是逍遥地走来走去,看看有什么猎物。在灌木上,我找到了丽纹广翅蜡蝉,我爱死它翅缘的类似眼斑的图案了,总觉翅膀两边各躲了一只小鸟。
↑丽纹广翅蜡蝉
虽然没有蝶群,瀑布群的蝴蝶还是不少,可惜飞着路过的多,落下休息的少,我没有什么机会接近。
在虎口瀑,瀑布飞沫形成的水雾中,一只翠蛱蝶起起落落,似乎很享受水雾的清凉。我一边观赏,一边准备好相机,等着机会出现。十几分钟过去了,没有被我惊动的翠蛱蝶终于落了一次在我身边的灌木上,只停留了几十秒,便又飞走了。对我来说,几十秒已经足够了,我用了不到十秒钟就完成了探身、对焦、拍摄全套动作,然后乐滋滋地看拍摄结果,原来是一只窄带翠蛱蝶,一种分布得很广泛的翠蛱蝶。
翠蛱蝶飞走了,我还是待在原地的,因为发现远处的大石头上有几只妩灰蝶,需要翻出栏杆才能接近,判断了一下,无风险,很安全。但是来了一群小学生,总不能在他们面前示范如何翻栏杆吧。记得有一次,在三亚一个景区,我翻栏杆拍摄一种珍稀蜻蜓,被保安捉了个现行,我的拍摄是在他逐渐升高音量的训斥声下耐心而固执地完成的,后来翻看那组照片,耳边似乎又会响起他严厉的声音。小学生们走远了,我翻出栏杆,接近了那妩灰蝶,看清楚了,是白斑妩灰蝶。我更想拍的是珍贵妩灰蝶,它们竖着翅膀停的时候,很难区分,但是打开翅膀或者飞起来的时候,就很明显了,后者的蓝色区域更大更明显,我也觉得更漂亮。
↑白斑妩灰蝶
快走出瀑布群了,就在石梯路旁的一块石头的上方,竟然发现了一个胡蜂的巢,由两只胡蜂守卫着,蜂巢里整齐地悬挂着胡蜂宝宝。它们为啥要把巢安放在人来人往的热闹场合呢,估计是这里石梯路不好走,人们都只顾专注脚下,很少像我这样东张西望,和它们发生冲突的机率就很小了。
瀑布群的植物观察收获较小,值得一提的是拍到另外一种远志,阔叶,后来查到是香港远志。
三
第三天我起得很早。前一天晚上,我四处打听消息,选定了一条考察线路。其实就是沿着亲水谷的谷口前面那条路,继续往前,然后有一条岔路,向右就有一条废弃路,可以步行,但绝无游客。重点是,这条路通往的山谷,名叫蝴蝶谷。听听这名字,得去!
从民宿到了公园门口,人家还没上班,进不去。我不想浪费时间,包括坐在那里玩手机,也算浪费。哪里都可以玩手机,这可是南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啊。公园值班室后面有个小山坡,我掏出相机,走了上去。小山坡几乎没路,长满了灌木,我低头才看一眼,就乐了。原来这是角蝉的老巢啊,面前这丛灌木,几乎每根枝条上都有角蝉,有的甚至好几个,我估计视野里的总数上百。直到好几年后,我在南美洲的哥斯达黎加,才遇到了类似规模的角蝉群落,但是成虫小很多。之前的野外考察,最多也就是看见几只吧。这种角蝉背上的刺非常夸张,几乎等于身长,看上去有如拖着长矛,但却不会用它来攻击谁。它们非常温和,拟态成树枝上的刺,只是为了隐身于无形。
↑角蝉
稍后,我如愿坐上了头班观光车上山,工作人员都习惯了我这个孤独又似乎高高兴兴的观光客,司机在我下车时还叮嘱我,附近有个值班室,可以去补充开水,中午还可以去搭伙,因为这一带没有吃的。
我就先去了值班室,想打听一下蝴蝶谷的情况。刚到门口,还没开口,一个中年人就走了出来,望着我很着急地问:“你前天来过吧,在谷口那里玩了很久。”
“是啊。”我回头看了看谷口附近,很惊讶于他的仔细。
“我的狗前天下午跑了,有人看见它跟着你的。现在它在哪里?”
原来,他是那条狗的主人,昨天已经寻了一天,四处打听线索。
我把那晚的情况介绍了一下。
“看来它还不喜欢这里,又跑回家里去了。”他语气带点幽怨。原来,那条狗来自山下的镇上,一直想从新主人这里溜回去。
对我想去蝴蝶谷玩,他很不赞成:“那里什么也没有。”
没时间聊太久,告别狗主人后,我就匆匆往前走了。对于我来说,这么好的生态里,怎么会什么也没有。
果然,就像第一天来到亲水谷一样,我刚拐进右边这条便道,就见一道蓝光一闪,落在前面一片叶子上。从它起落的姿势来看,我判断是虎甲。虎甲被惊动时,会腾空而起,一般不会飞远,直接落在它觉得已经安全的位置,然后转过身来,头朝着入侵者的方向,随时准备再次腾空而起。
我是不会惊动它的,那一道蓝光引起我的高度警觉,这种色泽不是一般的虎甲!
我先是纹丝不动地站了一会,才用类似于慢动作的步伐,缓慢向它移动,越靠越近。看清楚后,不由一阵惊喜,它通体蓝黑色,鞘翅上的白斑有如一对象牙,前胸突起如球,原来,是一只相当罕见的琉璃球胸虎甲,自从我在海南岛的尖峰岭记录到这个物种后,已经阔别数年。上次是在齐人高的灌木里,举相机都困难。而这一次,轻松俯身即可观察和拍摄,姿势相当休闲。
↑琉璃球胸虎甲
十多分钟后,我才轻轻起身离去,把它留在原地。一天考察的开局,竟然如此梦幻。沿着便道,我观察并记录着两边的动植物,非常忙碌,仅半翅目的昆虫就有十多种,一时竟有点顾不过来的感觉。
我停下来短暂休息,喝茶,吃饼干,总结了一下,告诫自己不可太贪,还是要有重点,不然这一天时间走不了几百米。重点是什么?当然是我首次见到的物种,特别是蝴蝶,然后就是观赏性强或比较珍稀的动植物。然后,我就把阅读模式,调整成了浏览模式,对时常见到的看看就好,不作过多停留。
走了一公里,还是没有找到蜜源植物,要高效看到一个区域的蝴蝶,守在蜜源植物旁是最佳选择。蝴蝶在空中飞来飞去,看似盲目,以我的观察,它们其实是有大致固定的飞行线路的,这条线路上会有一些节点,有的是寄主植物(雌性去产卵,雄性去寻找艳遇机会),有的是蜜源植物或潮湿的地面(补充营养)。如果找不到这样的节点,就几乎没有机会拍到大型蝴蝶。
对这样一个生疏的区域,我改变了策略,放弃找蜜源植物的执念,后面碰上了更好,先把注意力调整到灌木丛深处,找一些活动范围小的小型蝴蝶。
果然,我在一大堆悬钩子花果的缝隙里,看到里面停着一只灰蝶,似乎是银线灰蝶,顾名思义,这种蝴蝶翅膀上都饰有明亮的银线,很别致。问题是悬钩子这种植物,还是顾名思义,浑身上下都挂着钩子的,我要想钻进去的话,出来可能就变成刺猬了。
我捡起一根树枝,轻轻地拨动它停留的地方,它果然从悬钩子王国中飞了出来,这下看清楚了,不由得一阵狂喜,它翅上原来不是银线,只是白色线条,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灰蝶!而且,颜值很高。后来回家查到它叫虎斑灰蝶。
↑虎斑灰蝶
虎斑灰蝶是我用树枝捅出来的,而另一种灰蝶,则得来全不费功夫,几乎是无意中拍到的。这条路上很多彩灰蝶,根据我之前所说的重点,我没有刻意去拍摄,因为彩灰蝶太常见了。在拍摄一只猎蝽的时候,发现旁边有一只彩灰蝶,反正我连蹲着的姿势都不用改变,就顺便拍了一组。拍完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只彩灰蝶和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啊,仔细观察,原来是一种工灰蝶,工灰蝶属我还是首次在野外碰到呢。
↑工灰蝶
眼蝶和弄蝶也是喜欢在灌木丛中活动的,找到的眼蝶都不太完整,我没有拍。弄蝶发现四种,记录到两种:旖弄蝶和豹弄蝶。这条便道上,观察到的蝴蝶共计16种,我还挺满意的。中型蝴蝶拍到两只:一只是青豹蛱蝶,停在较高的灌木上,我是踮着脚高举着相机,几乎是盲拍的;一只是地图蝶,这只倒是不费力,在落叶堆里一动不动,差一点就被我踩到了,但是我只拍了一两张,它就警觉地飞走了。
↑旖弄蝶
↑豹弄蝶
↑青豹蛱蝶
正午时,烈日炎炎,我感觉有点扛不住了,这段路,正好离右边的溪流很近,我索性离开便道,高一脚低一脚地往溪边走去,享受浓荫里清凉,当然,眼睛也没闲着,我发现了短翅花萤、鼻蟌(这个种类后来遍查手里的蜻蜓资料无果)和一些别的。
↑短翅花萤
↑鼻蟌
我在那里放下相机,完成了午餐,然后清水洗手洗脸,舒服极了。
这一天,印象最多的是铺天盖地的各种悬钩子,就像前一天,总是遭遇猕猴桃一样。这一天拍了很多有趣的昆虫,悬钩子家族贡献很大。悬钩子枝叶中,还有一种体型硕大的蝽,密度高,反复看到,刚开始我以为是硕蝽,仔细看了它们的触角,确认是玛蝽。硕蝽的末节触角除基部外都是黄的,而玛蝽的末节触角只有末端是黄的,用这个特征来区分这两种大型蝽科种类是最容易的。
↑完成羽化的蝽,躲在了叶子后面,翅膀干透后就可以飞行了
这一场徒步的最后一点时间,我用来仔细拍了一只羽化的蝽,因为它正在羽化,从旧衣裳里钻出来的它如同一块不染纤尘的碧玉,柔和又美丽。它也是玛蝽吗,由于特征还没出来,暂时还没法确认。
《绿色中国》 A(上半月) 2022 年 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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