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些日子,王旗多少适应了工地的生活;他可以吃得下这份苦了。期间,王旗也想到过离开,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一辈子在工地上打工,应该有更好的发展。当他看到王标那张忧愁的脸后,心里总是很柔软。此时王旗就想,父亲在工地上待了几十年,肯定也有过离开工地的想法,但父亲始终坚持下来了,归根结底,是为了家人。因此,王旗又会坚定信念,暂时留在工地,留在父亲身边。他知道父亲心里有愁苦,但他不知道有多深,也不知道父亲隐忍了多少委屈和心酸。想到这里,王旗不走了,他要留下来陪伴着父亲,安慰父亲,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是父亲的希望。
但是,工地让王旗感到了恐慌。他干活时不觉得什么,空闲时,他就会感到无聊和孤寂,犹如一只巨大的手掌,掏空了每个人的内心,让每个人的内心如灰色的旷野一样空荡荡,没有一点生命的颜色;它们又像无边的黑海,让人压抑、恐惧和惊慌。这些日子里,王旗无法排遣心中那无尽的寂寞,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真实的活在世上。
王旗不清楚是怎样度过的,做过什么似乎也忘记了。他找过马老头聊天,还有张霞,不过次数很少。马老头除了看守大门,其余的时间就去工地上寻找废弃物。张霞白天中午睡午觉休息,她和丈夫总是很晚才归来。王旗在他们的住处,大多时也是无聊发呆。他有时也和王宏说一些话,次数也不多。王宏有时睡觉,有时想自己的心事,又或是走出去在某个地方漫无目的的转悠。王旗很少与他父亲说话。王标不是在小房子里闷着吸烟,就是出去在外面走动。王旗也不是十分了解他的父亲。
在小房子里面,王旗躺在一张小床上,小床上有一张竹条编制的凉席。王旗刚躺在上面不久,便感觉到凉席的温度了,他移动了一下身子,离开原来被他捂热的那一处。第二处很快又被他捂热了。他还想再移动一点,可是已经到了床的边缘了。他心里有了烦闷。他坐了起来。他看到了另一张小床上的宏叔,王宏平静的躺在那里,身上也出了汗。王旗又看到了坐在门口处的父亲,吸着烟,在想什么心事。王旗又望向其它地方,他注意到了墙角一处的风扇。风扇无力的转动着,发出“吱吱吱”的响声。王旗的心中烦躁不堪。他想出去走一走,找一处阴凉来做点什么,就这样待在小房间里着实枯燥无聊,燥热郁闷。忽然,他想起了板房东面有一片树林。王旗兴奋地说:“爸,宏叔,我们去东边的那片树林里吧,那里比这里凉快些。”
王标依旧如故。
王宏坐了起来,微笑着说:“怎么待不下去了……也好,睡不着出去走走吧。”他又叫了王标:“王标,去吧,老闷着不好。”
王标:“你俩去吧,我在这儿待会儿。”
王旗恳求父亲:“去吧,爸,宏叔也说了老闷着不好。”
王宏:“走,小旗来了以后,还没有好好陪他转转呢。”
王标犹豫了片刻:”好,走吧。“
他们越过土堆,穿过荒草地,来到了这片树林地。无风,但有树阴,比小房子里凉快很多。他们在一处树阴下坐下。
王旗:“这里真比小房子里凉快。“
王宏:“是啊,在房子里确实闷,在这里挺舒服的。“
王标依然没有开口。
王旗:“爸,最近你瘦了很多……爸,别老是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王标总是闷闷不乐。他说:“没事儿。“
王旗又对王宏说:“宏叔,你也瘦了不少,别老是心疼钱了。”
王宏:“小旗,没事,我都习惯了,在工地上省一些好。省下来的钱,可以贴补家用。“
“宏叔,不管怎么说,在工地上干活不要亏待了自己啊,家里人知道也会担心的。“
“小旗,我和你爸都很好,不要担心。“
王标想起了老家的妻子,母亲。他的心情沉重了些。王标又引燃了一根烟。
大家陷入了沉默之中。
王旗知道父亲与宏叔这样做迫不得已。王旗不知道说点什么。他有些忧郁了。
王旗想打破这个局面,但他寻不到话题。他向周围望去,希望可以找到一点什么东西,让大家开口说话。望去从树木的缝隙中,看到了那群黑色的高楼群,王旗注视了一会,说:“爸、宏叔,你们看那片黑色的高楼群像什么?
王宏看了过去。王标也用那双忧郁的眼睛望向那片楼群。
王宏:“像什么?”
王旗:“你们看那高楼像不像棺材,而那些塔吊又像特殊的墓碑。”
王宏笑着说:“你为什么这样说?”
王标一直注视着那片楼群。
王旗:“那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尸体,而是你们农民工的宝贵年华。那些塔吊上面写满了农民工们为了一处工地而贡献了多少生命的汗水。”
“是吗?”王宏没有再笑了。他点燃了王标递给他的一根烟。
王标仍在吸着烟。忽然间,他那黑而瘦的脸庞露出了苦涩的笑。
王旗:“你们说像吗?”
王旗看着他们,都在吸着烟,一语不发。
王旗:“爸、宏叔,你们在工地上干活多少年了?”
王宏:“从16岁开始,三十年了。”
王标开口了:“眨眼间,三十年就过去了。”
王宏:“那时我和你爸才16岁,一晃眼就快五十了。如今你和王路也长大了,也是大人了。”
王旗:“宏叔,王路出来几年了?他什么时间结婚呢?”
王宏沉默了。过了一刻钟,他说:“快了,应该快了。”他又问王旗:“小旗,你想什么时间结婚?”
王旗看了一眼在一旁吸烟的父亲,说:“我今年刚毕业,过一两年再考虑。”
王宏也看了一眼王标,不开口了。
王标一直在用心听他们二人的谈话。此刻他的心里是煎熬的。他恐惧儿子的婚事。他想让王旗尽快将婚事定下来,但这是困难的。他手中没有过多积蓄,无力操办婚事,甚至,王旗的婚房还没有盖起来。他怪怨自己,只因他是一个没有能耐的农民工。他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又引燃了一根烟。他跟前已有了快十根烟蒂了。
王旗看到王标的神情,很担忧的说:“爸,你怎么了?”
王宏也望了过去,说:“王标,没事吧?“
“没事。“他将手中的烟头扔掉了,”小旗,你和你宏叔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回去睡会儿,有些困了。“
王旗站了起来,叫道:“爸、爸……”他望着已经走到了弱柳旁的瘦小的父亲,很难受,他想哭。
王宏也站了起来,“小旗,让你爸去睡会儿吧。他心里挺不好受的。“
王旗回头看了看王宏,点了一下头,又坐下了。王宏也看了一眼远去的王标,也坐下了。
王旗开口了:“宏叔,我有些想家了。“他的声音很轻。
王宏安慰王旗:“小旗,没事,想家了就往家里打个电话。”
“宏叔,你们在外面这么久了,是不是每一天都在想家?“
“是啊,每一天都想念家里人。在外面久了,肯定会想家的。我们回家的次数很少,即使农忙时节,也是不回家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回家呢?“
“小旗,我和你爸,还有很多农民工都是身不由己。我们要养家,养家就得在外面打拼,不这样做,拿什么养家呢?小旗,你现在还小,还没有成家,等你们有了家庭以后,也是要养家的。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像我们一样,为了养家而常年在外奔波,总是孤身一人。”
王旗有了很大感触,他似乎理解了农民工的内心世界。他说:“宏叔,你放心,我们这一代人不会了。”
王宏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嗯——小旗,该走了。”
夜晚降临了。
王旗怀了一份对未来的美梦,安然入睡了。王宏先是想了很久,最后似乎定了什么决心,他也安眠了。王标依旧难以入眠,他还在想着王旗的婚事。他矛盾了很长时间,痛苦了很长时间。他睡不着,想出去走一走。他想去板房的东面看一看。
他走出来,看到今晚的夜空有很多阴云,月亮发出朦胧而惨淡的黄晕,如一抹昏弱的烛光。他走上了土堆,看到荒草地上一片黑影,依稀可见弱柳的暗淡轮廓,远处的树林也是一团黑影。他茫然的望着眼前的景象,无奈叹息。他向四围无目的的环顾。他在自己的南边,就是第二排的板房东边,看到了一个驼背的人,他知道那是马老头。王标以前在黑夜里看到过马老头。他叫道:“马大爷,还没睡呢?”王标走了过去。
马老头一直望着黑而深邃的东边,因而没有注意到王标。马老头听到后温和地说:“王标,你也还没有睡呢?“
王标忧愁的说:“我睡不着,就出来看看。“
马老头也是忧愁的说道:“是啊,我也睡不着,出来走走。”
“大爷,你每天晚上是不是都睡的很晚?”
“经常是。”马老头叹息了一声。
“又有心事了,大爷?”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担心我那个孙子。”
“大爷,他不是读研快毕业了吗?还担心什么?”
自从王标见到马老头以后,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总觉得马老头十分亲切,像一个亲人,或者说像王标脑海中想象的父亲。后来,王标就去马老头的住处,诉说自己的心事;马老头也常常向王标说自己的事情。
“他快毕业了。他今年26了,也该结婚了。可是……”马老头有了难言之隐。
“大爷,不用太担心他,他是一个研究生,毕了业找一份好工作,一个月几千。以他这样的条件是不愁的。”
“王标,我老家是农村的,现在的农村人结婚需要一大笔钱的。我这孙子命苦,他爸死得早,他妈又改嫁了,如今只靠我一个老头子是不顶事的。”
王标对马老头的话深有体会。他不觉叹息了一声。他抬起头看了看月亮,月亮已被乌云遮挡了一大截,它发出的光亮,如六七颗星星聚在一起所发出的光。王标点燃了一根烟。
马老头又想起了王旗:“王标,小旗已经毕业了,你准备什么时间让他结婚?”
王标正因为此事而忧心忡忡。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沉默了良久,然后不确定的说:“可能快了。”他又吸起了烟。红色的光,忽明忽暗。
“王标,小旗也不小了,他大专毕业,以他的条件来说,再过两年,恐怕就不好找对象了,你得快一些了。”马老头知道王标的困境,但是他还是想提醒一下王标关于王旗的婚事。
“大爷,我心里也急,可是——我整日忧虑不安,不知道如何向小旗说。对于小旗,我真的很惭愧。我没有本事,连累了孩子。“他将烟头扔掉,又点燃了一根烟。他嘴不离烟,一连吸了好几口烟。浓浓的烟雾,向四周扩散开来。
马老头看了一眼王标手中的烟,又看向了远方。他感同身受,“是啊,别说你和我了,还有很多农民工都是这样——都有忧愁的心事,也都是很贫穷的。“他觉得烟味越来越重了。他觉得这烟味就像王标和他自己的忧愁,还有其他的农民工的忧愁,厚厚的一层,笼罩在了他们头顶的上空。
他们沉默了。四周黑影依旧,很寂静。王标手中的红色烟光,明明暗暗。
马老头开口了:“王标,小旗前几天去我那里时说想家了。他有没有告诉你?”
“小旗懂事,不会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他肯定想家。“
“王标,小旗都想家了,那你出来都三十年了,是不是经常想家?“
“大爷,说实话,我从出来到现在,没有一天不想家的,但是我却不能把它挂在嘴边。否则,我在外面是肯定熬不下去的。“
“我也是经常想家。家里只剩下一个老伴儿,也不知道她在家是如何孤独。”
“大爷,我家里有母亲和妻子,我不能在家陪伴她们,却还要她们时时挂念。我晚上做梦总是梦到我母亲,她总是在我回家的那条小路上等我。大爷,你说我做儿子的是不是很不孝?”
“孩子,也不能怪你。那时我儿子还活着,他也是经常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我和我老伴也是时常盼望他。可是后来,却盼到了他的死讯……”马老头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大爷……”王标颇是同情马老头。
“没事、没事。”马老头在黑夜里擦拭眼泪。
二人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了。
起大风了。大风吹得草木“唰唰”乱响,那几棵弱柳在黑夜中被大风吹得左右倾斜。弱柳的外表是异常弱小的,似乎随时都会被大风连根拔起。弱柳始终死死地抓紧土地。这几颗弱柳或许还怀着什么希望吧,始终没有随风漂流。
“大爷,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夜越来越深了,月亮不见了,夜风也越来越大了。虽然看不到了弱柳的黑影了,却能够听到在黑夜里剧烈摇动发出的声音。
王标和马老头听着外面的风声,也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