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8日,儿子张毅离开绵阳的第2天,65岁的韩峰把手机端正地放在修表摊隔板正中,页面停留在他和张毅的对话框。修表时,他时而用余光扫一眼对话框是否有更新。
31年多未见,儿子的身形倒比小时候瘦削了,眼袋还在,嘴角那道有些发紫的疤痕也在,那是他4岁时被门槛绊倒留下的……
31年来坚守于成绵路路口的修表摊,是绵阳城管和街道办事处定点帮扶的便民服务点,也是这座城市里被允许合法占道经营的“特例”——就在1987年6月1日的成绵路上,韩峰丢失了5岁半的儿子,他几十年如一日在此设摊修表,原地等待儿子归来。
31年后,就在修表摊几乎要被城市商业浪潮淹没时,韩峰儿子的下落因为热心人的搭桥有了线索。1月6日,此前数月拒绝相认的张毅悄悄来到韩峰家楼下。
这位父亲的等待在寻回儿子那一刻,并未结束。他还需要继续等待,父与子彻底和解的那一天。
“对不起”
该怎么称呼儿子呢?
若是叫孩子出生后给他取的名字“小君”,韩峰怕孩子觉得陌生;若是叫他养父母给的名字,韩峰心里又别扭。思来想去,还是叫“儿子”吧。
那是1月6日上午,天气多云,成绵路路口那个风雨无阻的修表摊,却没摆摊。附近的书报亭老板、中医院的看门大叔、片区清洁工都四处打听,“活地标”韩峰去哪儿了?
那一天,韩峰正从10公里外的家中准备出发摆摊,却被一个电话拦住。“爸爸,我就在你家楼下。”电话那头礼貌地说了句。
韩峰那时手中提着午饭保温桶,“心都要跳出来了”。毕竟这个电话号码在过去几个月里,他曾经发过几十条短信,从无回应。
韩峰和老伴张素荣像是踩着云朵一样跑到楼下。韩峰冲到张毅面前,紧紧一抱,“我找你找得好苦呀!”儿子小声回应:“对不起。”
孩子归家,这对老夫妻仿佛早有预料。
儿子回来前两天,老年舞队的朋友找张素荣一道去北川参加旗袍比赛。平时热心参与的张素荣竟然脱口而出“不去”。老姐妹们好奇问她缘由,她答:“我儿子媳妇过两天就要回家了。”
实际上,她并未收到身在广州的亲生儿子的任何消息,她也不知哪来的自信说出这话。韩峰在那几天也老叮嘱妻子,把小君一家的被褥准备好。
1月6日,韩峰、张素荣和儿子小君团聚。 韩峰 供图
不一会儿,亲戚们都到齐了,张毅寡言腼腆,跟着韩峰的称呼认亲。在人声鼎沸里,韩峰看着妻子不断对儿子嘘寒问暖,儿子的问题却很少。过了许久,韩峰问张毅:“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姓韩吗?”张毅点点头。韩峰有了丝笑意。
听到儿子说起初中毕业就打工,韩峰心里一咯噔。他琢磨着:如果是自己抚养儿子,现在他起码是研究生。后来对着记者回忆时,他把“起码”二字拖长音重复了一遍。
这是韩峰按照家中其余3位子女的学历水平做的假设,韩峰对子女教育很重视。
当晚,张毅夫妻留宿,那是韩峰家中安了空调的房间。自从大儿子丢失,家里搬了两次,韩峰总把最好的房间空出来,春夏秋冬,随四季变更被褥。
那晚,韩峰夫妻整夜无眠。“你看儿子两顿饭几乎没动筷子,是吃不惯四川菜还是压力大?”张素荣忽然在枕边问韩峰,夫妻俩相视叹了口气。
张毅夫妻次日坐早班飞机回广州。那天清晨5点刚过,韩峰和老伴正打算给儿子、儿媳妇做早饭,诧异地发现他们已早起,在打扫前一晚没来得及清理的客厅。
“真好,把这儿当家了。”韩峰心里有些轻松。
“打错了”
韩峰给儿子发去的第一条短信是“儿子,妈妈想你”,落款是“爸爸”。
获知儿子下落,已是2018年的事。
2018年8月12日,韩峰接到一个从山西太原打来的电话。一位姓闫的先生说在媒体上看到韩峰的寻子故事,他告诉韩峰:他有位十多年不见的朋友,很有可能是小君,该朋友现名张毅,家在山西阳曲县农村。
这是一段无意中被当事人说出的往事:2001年闫世锋和张毅同在一家超市打工,一次张毅和父母闹矛盾后喝醉,透露自己是被拐卖到山西的,老家在绵阳,家里姓韩,父亲是位修表匠。
当韩峰在电话里听到这处处吻合的细节时,多年寻子坎坷经历给他的第一反应是“又遇到骗子”——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
儿子丢了之后,韩峰夫妻曾找遍四川省内所有城市。1988年,有人联系韩峰说孩子在陕西宝鸡,并告知详细住址。韩峰以为大有希望,喊了10多位亲戚坐火车去宝鸡,半路上才发现“好心人”是小偷,只是想把韩峰引上自己坐的同一列火车。
自那以后,韩峰多了份警觉。不过,只要听人说哪里有较多四川拐卖过去的孩子,韩峰夫妇就乘火车赴当地贴传单。最多的一次,贴了近万份传单。1993年前后赴东北的一次寻找,他们整整坐了三天三夜硬座,还去各个车厢,找面善的陌生人打听孩子下落。当时韩峰和家人随身皮包里,总能掏出一大摞寻人启事。
夫妻俩在寻子路上过得拮据。“地下室和半地下室是首选,实在没得办法了再住宾馆。”韩峰如今忆起,口吻轻描淡写。
为了获得韩峰信任,闫世锋设法打听到张毅现在的电话,又搜集来张毅近照。看到相片里深深的眼袋、瘦削的身材,韩峰震惊了:这就是年轻时的自己。
然而,当他致电这个广州号码时,对方接了电话又迅速挂掉,说是“打错了”。再打过去,便是忙音。
韩峰认准了这就是儿子,于是每隔几天,就给这个号码发条短信。
2018年12月4日,经过绵阳、广州两地警方的共同劝说,张毅同意和韩峰进行DNA亲子鉴定。那日,韩峰跑到城西派出所,所长亲自为他采集血液标本。
12月7日是小君的生日,韩峰和老伴商量了半天,犹豫许久,终于发出*“儿子,祝你生日快乐!”
12月25日,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韩峰小心翼翼地发微信给张毅——“你是我的儿子”。
今年1月6日父子相见时,韩峰没有流眼泪,他知道儿子也没有哭。
为什么找得这么艰难却没哭?记者问。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跟我一样。”韩峰答。
“弄丢了”
“这片楼,和小君丢失的年份一样大。”韩峰熟练地推着小车穿梭在水泥森林中,好像“儿子丢失前后”是一种编年史方法——1987年便是韩峰的纪事元年。
在小君走丢那年,成绵路上尽是低矮瓦房。与之相呼应的是熙熙攘攘的采购者。在当时的绵阳,露天设摊交易是许多人的日常生活,而绵阳人几乎都知道,这条路主打的就是五金和机械电器修理。“街两边都是蓝色篷篷,人太多了,自行车都挤不进,只能步行。”韩峰回忆。
1月8日,韩峰正在修表。杨书源 摄
1991年,小君丢失第5年,韩峰在一次出远门寻子后回来发现,距离自己修表摊100米处,正在修建绵阳市第一个大型过街天桥。天桥的“手臂”伸展向各条岔路,宛若摆渡人。天桥修完后,他立即上去走了一遭,想着要是能牵着小君的手一起走该多好。
1996年,小君丢失第10年,韩峰每日守着的青年路改名成了剑南路,红旗路改名成了涪城路。他有些嘀咕,不知小君现在叫啥名字,“是不是也改了?”
31年来,每年“六一”儿童节,韩峰看着满街孩子拿着礼物,心里像是一下下被小刀剜着。
因为1987年儿童节,正是小君丢了那一天。那日,韩峰带着小君出摊,叮嘱儿子不要跑远。一位年轻男子找韩峰修一块女式海鸥表,没多久几个中年男子围住摊子。修表不到10分钟,他抬头惊觉——小君不见了。
不远处小卖部老板告诉韩峰,孩子被一位买了一包糖的男子牵走。韩峰盯着熙攘人流,顿时脚软。就在这条路对面,即为长途客运站……
韩峰带着徒弟在城里找了一天一夜。次日一早,他坐最早班汽车去乡下告知正在忙农活的张素荣,她听罢便昏倒在日头下。
张素荣赶到市里,一路上都在回想儿子说过的话——“妈妈,我不乱跑。街上到处贴着找人的纸。”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绵阳,儿童被拐卖案件频发。然而,社会大环境的因素丝毫不能消除韩峰的负罪感,他把自己关在屋里3天不吃不喝。
韩峰是在1987年春节后把儿子从乡下接到城里的,他期盼着,小君能提前自学小学课本,提早入学。不到3个月,5岁多的儿子就把小学一年级的内容学完了……
绝食3天后,韩峰被家人撞门拖出。他开始了更为主动的寻找,第一件事就是还原孩子模样:他找出一张妻子个人照中的小君身影,托人放大制作,但绵阳无此技术,他便跑去邻市。
在寻人启事里,韩峰给出赏金——2500元。那是他修表一年多的收入。
小君丢失的前10年,夫妻俩没参加过任何亲戚聚会。在张素荣眼里,一个重视男孩的农村家庭弄丢了男孩,丢人至极。“看到和小君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年年长大,怎么受得了?”张素荣说。
1988年,小君丢失第2年,韩峰决定回到修表摊,等待儿子归来。
“钉子户”
自从儿子走后,韩峰的修表摊在这一带搬过两次家。第一次是在1991年,成绵路改道,韩峰原来设摊的位子即将变成钢筋水泥建筑,他和其他摊主集体搬迁到成绵路路口一棵梧桐树下。
1995年,绵阳市区全面禁止以街为市,成绵路上的小商户逐渐在城管部门的敦促和治理下,四散到城市各处的铺面。韩峰不肯走,但他没有明说坚守的理由。
城市变迁。他脚下的寸土尺地,附近还曾被改建为垃圾集中处理点,一到夏天,气味闻之欲呕,但他就连1厘米也没移动过摊位。
2018年,涪城路扩宽道路,韩峰不得不撤离,摊位向西挪了10米。
而就在修表摊200米开外的临园路上,百盛、凯德、新世界等商场陆续在绵阳落户。成绵路上最后的一点人气也被吸去了,成了繁华市区的边角。平日里,几乎只有去绵阳市中医院看病的人和邻近居民,从这里路过。
2000年前后,手机和电子表逐渐在绵阳城区普及,韩峰的生意更加艰难。20年前他每个月挣多少,现在依旧是多少。韩峰的徒弟徒孙们,有些在大商场内开设修表铺,有些去外头做生意。随着其他子女渐渐长大,家中开销日多,有时张素荣会因为不满韩峰的执拗和他争吵,但每次韩峰总是不容商榷的样子。原本主理家务的张素荣只得出来办养殖场,增加家庭收入。
挣钱多寡,相对于韩峰的等待,仿佛是最细枝末节的事。就在这个摊位上,他不知曾把多少过路孩子错认成小君,冲上前去,最终只能连连给猝不及防的孩子家长道歉。
冗长的31年,除了儿子何时归来是个未知数,一切都被韩峰活成了定数:每天5点半起床,晚上9点半休息,中午用保温桶带饭——稀饭、腊肠、四季时蔬是固定菜谱。他甚至从没去过周遭云集的小吃店尝过一次。
韩峰每日午饭照例在修表摊上解决。杨书源 摄
后来,韩峰的修表技术被记者发现登了报。他依旧没有告诉记者,在生意不景气的路口当“钉子户”的原因。
那位记者之后时常去修表摊坐坐。有次韩峰无意中透露,其实是在等儿子。记者当即决定报道。
此后,知道韩峰寻子的人就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们,纷纷将韩峰的传奇寻子故事聆听了一遍。
有人给韩峰寄来“父爱如山”的书法。可韩峰说,现在做再多,也是在弥补当时疏忽犯的错,“吃苦的是孩子”。
再等待
“我不想让儿子知道我为了找他所做的事。”韩峰对记者说。
韩家另外3个孩子,都被韩峰放在乡下养大。他担心孩子到了城里,又被人拐走……
张毅的反应出人意料。他正告闫世锋,自己被拐卖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当时我是骗你的,不要瞎胡闹了”。
这31年间,韩峰夫妻俩最大的娱乐就是看电视台的寻亲节目,边看边流泪。张素荣说,最让人难过的不是无处寻亲,而是那些不得相认的家庭。
“一个孩子千辛万苦找到老家,却发现生母去世;也有孩子,一找到亲生父母,就不理抚育了自己几十年的养父母。”时间的力量让张素荣怨恨渐消,“刚开始10年,我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要追究这家买孩子的责任。”
就在1月6日儿子回家那天,张毅和生母提及养母身体不好,张素荣认真叮嘱儿子:“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韩峰与儿子团聚的消息被传开后,有人专程来找韩峰道一声“恭喜”,因为有过一样的切肤之痛。
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来了,掉了门牙的他含糊说着上世纪70年代孩子被拐卖4年后失而复得的艰险。韩峰带着温和的笑意倾听,等老人走远,他自言自语:“我怎么就没那么好的运气?”
还有早已从绵阳消失的同行打来电话。就在小君被拐后不久,这位同行也丢了儿子,他选择举家离开伤心地。现在,他打算和苦等31年的韩峰讨教经验。韩峰却觉得自己的寻子算不得成功。
韩峰深知,离家31年的亲生儿子正被夹在两个家庭之间。
1月6日相认当天,张毅接到养父母家中姐姐怒气冲冲的电话。姐姐斥责张毅为何背着父母去认亲。韩峰见儿子面色焦灼地小心解释,电话打了1个多小时……韩峰一时难忍,甩出一句:“难道你姐姐真的就比眼下的亲生父母还重要?”
张素荣坚信,儿子总有一天会彻底接受这个家。她记得,小君四五岁时,母子俩在地上捡到两毛钱,她本想让孩子留着买糖吃,可小君非要给妈妈买糖,最后他们把钱悉数给了乞丐。对陌生人尚且有如此善意,何况是血缘至亲?
1月7日韩峰出摊后不久,儿子发来*“爸,我到广州了……今天去摆摊了吗?”
韩峰回答:照常出摊。儿子则提醒他别太辛苦。
韩峰不再主动联系儿子,“我说了,只要见他一面,知道他都好,我就满足了。我要信守诺言!”
1月9日下午4点,韩峰正在修表,身旁放着凉透了的暖手壶。他手一抬,拿起的是用了40多年的小锤头。这个锤头在小君4岁时一次把玩中弄断过,韩峰修好,使用至今。
“做修表匠,顶重要的就是耐心。”他右眼戴着修表专用放大镜,用小锤头朝着顾客刚送来的一块老旧手表轻轻敲击。
修表摊看似和往常并无两样。唯一的不同,便是最上层摆放的小君照片,已被韩峰锁进柜里……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杨书源 摄 图片编辑:雍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说明:韩峰和他的修表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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