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上映后,评分从8.6逆跌到8.9,IMDB上更是直接登上了TOP250的前列。诺兰导演的新作《奥本海默》,直接成为了下一届奥斯卡的最大热门。本期万字经典解读,我们将聚焦这部电影。
《奥本海默》中,诺兰导演完成了职业生涯至今最佳的叙事结构。一般史诗倾向的传记片里,主角的个人经历往往以客观事件的推进展现。但在《奥本海默》中,诺兰使用了他擅长的多重结构,解构、再重构奥本海默的一生,提供了新的叙事视角。
电影运用了两条明显的叙事线,一条是物理学家奥本海默的主观视角,由彩色画面构成的“裂变(fission)”,一条是政客施特劳斯,也代表着世俗的视角,由黑白画面构成的“聚变(fusion)”。他们正处于两场听证会的风暴中心,不同时空的事件叠加,最终汇聚在主题上,像原子弹一样,产生了毁灭性的效果。
奥本海默一生,一共经历了四次大的思想转变。最开始,他在科学和政治上都抱有理想主义,认为理论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二战导致了阵营对立,在意识到理论的局限性后,他开始转向实际,希望将自己的理论转化为原子弹的研发,借此改善世界局势。
参与曼哈顿计划,给了他这个机会,但在参与计划的过程中,他并没有正确意识到,美国不仅身处同盟国和轴心国的对立,暗地里和盟友苏联关系也很紧张,他不拘一格降人才,反而埋下了日后的隐患。另一方面,他也逐渐丧失了对研发基地和武器的掌控权。
最后,当杜鲁门扔下他研发出的原子弹后,德、日相继投降,但他认清制造武器并不能终止战争,达成世界和平,反而加剧了大国之间军备竞赛的野心。为了不引发更严重的热核战争,奥本海默只能违心地去用自己的影响力,尽可能维护和平。
片头字幕,将奥本海默描述成当代普罗米修斯,将火带给人间,却遭遇“妄图成神”的惩罚。更不幸的是,奥本海默并没有处在普罗米修斯的神话时代,人类世界要复杂得多。
二、理想主义
电影开场的第一个镜头,雨滴在湖面上泛起涟漪,奥本海默看着雨水,随后闪过原子弹爆炸的画面,雨水蒸腾起来。雨水与爆炸时的火焰连接在一起,这些物理元素,代表着自然界的力量。
镜头转到他主观视角的听证会,奥本海默梦游一般,念错了对方的称谓,这既是连接前面的段落,也铺垫了奥本海默的性格特点,他显然对于官方程序相关的东西不太熟练。而在施特劳斯的视角可以看到,他和他的团队就老练很多,提前准备说辞,预演委员会提问的问题,也已经知道奥森豪威尔邀请他加入内阁的听证会,只是走个过场。
施特劳斯与奥本海默的初遇,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间点。它是原子弹投放之后,二战结束,暂时和平的时刻,这是奥本海默人生中的巅峰时刻,他以为自己研发出了原子弹,捍卫了和平正义,殊不知更大的危机还在后面,这次相遇,也是施特劳斯感到自己被排斥、妒忌的开始。
在施特劳斯的回忆中,奥本海默高傲而不自知,惊讶于他非科班出身的背景,就差没说他只是个臭卖鞋的。对他想介绍爱因斯坦的好意,用“我早认识他了”堵了回去,接受研究所这份世界上最负盛名的职位,也只是因为“通勤时间短,考虑一下”。
在结尾前,诺兰一直对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两人在湖边交谈的具体内容保持神秘。只给出了施特劳斯的视角,他使用了一个远景,屏蔽了所有的言语信息。雨、火、星星这些自然元素,象征着物理学的世界,脱离了政治化与功利化的社会。他们处在一个纯粹的世界,而施特劳斯处在世俗的世界。
运镜构图在这里也有细节:诺兰偶尔给出施特劳斯和奥本海默的同框镜头,但往往迅速转为奥本海默移动出画后的单人镜头,更明显的则是施特劳斯对奥本与爱因斯坦数次越肩”凝视”的镜头。施特劳斯只能远望二人,进不去他们的世界,从而产生了“奥本海默说自己坏话”的理解。
施特劳斯与奥本海默的视角,就此形成了鲜明对比,每当奥本海默遇到科学同道时,双方的交流大多都非常通畅,仿佛心有灵犀。每次对话开始之前,也都有代表自然和物理的象征暗示。与拉比在火车上相遇时,奥本海默凝视着窗上的雨滴,面试数学家时在黑板上写物理公式,他们的顺畅交流,并不来自于语言本身,而是对科学与梦想的共通。
诺兰特意设计了一个桥段,拉比去听奥本海默的讲座,以为他会用英语,但他却用新学的荷兰语侃侃而谈,拉比懵X,下一幕,二人却坐在火车上畅谈,这个衔接,无疑暗示了物理学家之间超越语言的交流。
语言代表民族,跨越语言便是超越民族,以及背后的意识形态。奥本海默去见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在意识到国际阵营的敌对下,依然与之相谈甚欢。在奥本海默的学生时期,他不断与抽象派画作(毕加索)、古典乐、经典文学(《荒原》)、传统建筑等脱离人类社会的艺术造物亲密接触。
导演借珀尔的口说,数学就是乐谱,有其旋律,侧面说明这些东西是纯粹科学的延伸,而它们正是奥本海默研究发明的初衷,一开始就具有超脱于尘世的属性。当完成了铺垫后,诺兰将彩色与黑白混合了起来。奥本海默一行人出现在彩色的画面中,争论物理问题,引出这一幕的,却是黑白一方的听证会成员,这让世俗的因子,悄然融入了最“物理”的时刻。
年轻的奥本海默,非常理想主义。除了搞理论,他还在课后讲西班牙内战,在酒会上谈论《资本论》,对劳伦斯的劝谏不置可否,与其他“纯搞研究”的物理学家大相径庭。奥本海默的理想,是政治与科学的结合。
他不仅针对科学理论,而是针对所有人类,希望“世界和平,隔阂消弭”,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这也是他热衷于共产运动的动机所在。但这位科学家却不太了解现实里的规则玩法,在酒会的片段里,他自称熟读三本《资本论》,却把“所有制”和“财产”的概念弄混了,只能用“看的是德语原著”来辩解。
在酒会上,诺兰给出了奥本海默的第一段爱情线索。简是年轻的理论派党员,对共产主义运动的真相并不了解,甚至不愿意参加工会活动。她是荣格心理学派的信徒,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建立在其上。她的出场方式即是暗示,打断了奥本海默和谢瓦利埃谈论现实中的运动。
他们俩的爱情,是纯粹的理想主义。此时的奥本海默以共产为理想,却不入政治党派,保持距离,只用捐款的方式给到支持,相信纯理论可以引导一切。作为反映,奥本海默、弟弟、劳伦斯三人在壮阔的自然下骑马露营,远景画面中,他们看着天上的星星,把星星的爆炸描述为核反应的能量,与静谧的自然融为一体。
但毕竟只有这里,提供了核反应发生所需的全部元素,也与世俗社会完全隔开,不需要任何物理以外的的语言。而在这个片段的结尾,奥本海默提到了后来成为实验基地的草原名称,洛斯阿拉莫斯,但是在那个名字被念出来时,画面已经隐入全黑,仿佛预示了奥本海默的结局。
三、介入现实
当奥本海默得知,与纳粹合作的科学家已经抢先完成核裂变实验,他开始意识到危机。之后,奥本海默关于黑洞的论文报道,又被希泰勒闪击波兰占走了头版,让他愈发不能忽略现实:二战带来了纳粹与同盟国的对立,纯搞理论研究,比不过和官方合作的学者。
因此,奥本海默想要进入实际,与势力进行捆绑,借助他们的资源,利用他们与德国竞争的对抗式心理,去将理论落实为现实,而这就预示了他和简的分道扬镳。
他遇到了第二个女人,凯蒂。她是一个生物学家,更重要的是,她了解奥本信仰的主义在现实中的发展。二人在大草原上骑马时,凯蒂说了前夫死于西班牙内战的过往,她认为意识形态害死了她的前夫,所谓的运动一文不值。
奥本海默对于共产理论的动摇,是影片在二战初期的重要内容,也在“简到凯蒂”的变化中得到表现。凯蒂警示他:必须由你来掌控核武器,确保它实现其之于世界和谐的目标,而不是劳伦斯等没有政治理想的科学家。
通过凯蒂讲述的经历,他意识到了纯理论的不完美,如同黑板上的公式之于隔壁模拟实践的局限,此时美国邀请他加入曼哈顿计划,他决心研发原子弹,用核武器的力量威慑轴心国,实现不流血的和平。
奥本海默几乎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得到了这个职位。代表美国政府行事的格罗夫斯,被奥本海默的坚决态度和详密计划说服,确认了人选,在美国军方的支持下,他们很快在洛斯阿拉莫斯建造出一个设施完备的城镇,游说科学家加入。
在组建团队的一大段快速剪辑中,奥本海默与格罗夫斯总是以两种理由说服对方。一种是理想化的:科学研究、世界和平,一种是世俗化的:纳粹当前,报国义务,最终都是前者说动了科学家们,说明了这个团队一开始的理想状态。
在研究基地,泰勒算出了链式反应的指数级可能,引爆原子装置,可能会点燃大气层,毁灭整个世界,奥本海默去找爱因斯坦,两人讨论了一番,但奥本海默还是决定继续,他们认为,一旦假说属实,还可以说服纳粹共同放弃。
其实和爱因斯坦一起在林中散步的那位犹太科学家,就是所有科学家在政治世界里的缩影:他身处森林,一块象征科学自然的领域,却始终担心德国人毒*自己,他们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更不用说去掌控自己发明的力量。彼时的奥本海默,无视了毁灭世界的可能,说明了他的天真与自信,而实验进程中的“泄密事件”,则更证明了他对游戏规则的不敏锐。
奥本海默等人的理论成果,在苏联得到了更快的实践,核试验激化了美苏的意识形态对立,引发了查内鬼的行动。奥本海默当然是清白的,但泄密事件的听证会,第一次正面击溃了奥本海默理想信念的铁壁,让他亲眼看到了自己的盟友在现实压力下的倒戈。
在奥本海默的彩色回忆里,他带来了所有科学家的妻儿,建造生活设施,他给被纳粹排挤的德国人打开基地大门,让遭受歧视的女科学家加入团队,吸纳共产主义分子,试图在这里延续超越国籍、阵营、思想观念的纯物理学研究。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是发生了泄密事件,无疑意味着他的理想信念遭到正面冲击。
尼克尔斯的视角,是诺兰第一次安排除奥本海默之外的彩色回忆。委员会会议时点下的军官尼克尔斯,回想自己观察科学家会议时的情景,带着“寻找间谍”的姿态,进入了彩色的回忆,在他的视角中,彩色画面下的科学家讨论,充满着可疑。彩色回忆从奥本海默的专属,连通到了外部,打破了奥本海默的封闭,说明了世俗的入侵。
鲁马尼茨被带走后,他找到年轻军官要人,却明显弱势,哪怕外出都要经过对方的许可证,交锋中的正反打,首次变成了他的仰拍角度,预示了他与军方的位置反转。而在他开脱因立场而被带走的鲁马尼茨时,接受了质询,一开始想保护成员,最终却无奈地交代出“更值得关注的嫌疑人”艾腾顿。
但当他与格罗夫斯在火车上复盘此事时,事情变得更加复杂,马西对鲁马尼茨的敌视并没有那么简单,而是恨不得将他直接执行酷刑,以报宗教之仇。奥本海默尴尬沉默,显然,他并不了解阵营分化的程度,就像他无法理解二战中潜藏的美苏对抗,而不了解,也就导致对“原子弹能够终结战争”的误解。
不同时点下的“质问者”是不同的,施特劳斯(委员会会议)、格罗夫斯将军(奥本海默找鲁马尼茨后的火车上)与马西(找鲁马尼茨时)都担任过此职,而他们又都是听证会里的被质问者。只有奥本海默,在所有时间点中,都是被质问者。
如果说其他人让奥本海默感受到了共产主义的动摇,那么对奥本海默打击最大的,是简的死亡。奥本海默密会简,同时期的他,感受到了自己的不得志,试图找回曾经的理想,但他的密会被军方跟踪,其人后续更是出现在听证会中作证。
在与简的密会中,二人虽然赤裸,奥本海默却无法如曾经一样回答简的问题,他也开始臣服于世俗的规则,因为简的美共身份,出于基地的保密规定,只能保持沉默。最能说明奥本海默幻灭的场景,就是与简幽会而全身赤裸的奥本海默,幻觉一般地出现在听证会中,将这段爱情密会,直接带入了最严肃的氛围中,强烈地抹去了其纯粹性。
奥本海默挣扎表示自己再也没见过简,等于自行否定了这段爱情。这一刻,简的自*片段闪现而出,他意识中再次出现爆炸毁坏的碎片,以及原子弹投下后,人们庆祝终战的齐踏之声。这暗示了奥本海默对理想的绝望,也感受到了来自世俗世界的巨大压力,让涉足其中的他被迫对简保密,也让简在监控与怀疑中自*。
在基地工作的奥本海默,也被简的死亡所打击,在研发会议上走神、沉默,有伙伴辞职,泰勒也要离去,他出去挽留,也只是说“我会争取一周讨论一次的机会”。这是非常微妙的一处,虽然他表示“是我不让卫兵放你走”,似乎依然拥有对基地事务的主导权,实际上却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魄力。一切的动摇引发点,便是简的死亡,是意识形态争斗对其个人生活的打压与对理想伴侣的双重毁灭。
为了强化泄密事件对奥本海默打击的重要性,诺兰让原子能委员会会议的设定,发挥了更丰富的表达效果。他带来了一个发生于过去的“听证会”,在此对泄密事件进行复盘,从这里出发,同样展开了诸多对研发时点的回忆,从多时点、多事件,到尼克尔斯加入的多人物视角,共同指向了原子弹开发时期的苏联暗流,将叙事时间条理进一步复杂化。
施特劳斯、奥本海默、两名军官的共同记忆交汇处,便成为了绝对意义上的真实全貌。它全程的黑白定义了真实世界的状态,也说明了奥本海默在这段回忆中感受到的现实冲击,是听证会与回忆复盘两个时点下的双重打击。
对于听证会与委员会会议,诺兰导演都强调了语言的压迫力,不仅仅是其对理论的取代,更包括了语速、节奏的加快。与说话速度同步,剪辑更快速地流转于众人之间,镜头也始终在非慢速地移动,整体质感变得急切而细碎。
委员会会议中,奥本海默第一次让“语言”占了“物理理论展示”的上风,关于苏联研究内容的物理讲解全部停留在语言上,而更多的则是旁人对研究人员的分析推理,逐一指出奥本海默招募成员有倾向问题,以及对苏联掌握该研究的担忧。
奥本海默也第一次在施特劳斯面前语塞,他试图证明基地没有叛徒,扭转大家对美苏氢弹争霸的预想,猜想美苏会共同放弃核研究,却在尝试辩白后无言以对。
在愈发犀利的意识形态言语中,奥本海默彻底意识到,现实语境下的自己,正是属于“敌方阵营”的共产主义者。原子能委员会会议与听证会,对身处两个时点的奥本海默达成了双线动摇,完成了多重时点与多重回忆下的多重冲击。
随着委员会会议对泄密事件的回顾,奥本海默从中意识到了战后阵营化世界的不可避免,苏联作为共产主义实践者,却反理想而行之。洛斯阿拉莫斯确实发生了泄密,掌控权在被迫地让渡给军方,无论美苏,都绝非可以无条件信任的对象。
四、失去掌控
在委员会会议结尾,博登找到奥本海默,他描述了自己飞行员时期,看到导弹轰炸的画面,本意是“支持研发氢弹”,结果奥本海默会错了意,说会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博登一脸无语。他正是收集奥本海默证据的调查者,是对共产主义敌意最大、质疑奥本海默身份最明显的存在之一。随后拉比劝奥本海默不要和施特劳斯硬刚,“你说话的时候,别人会觉得是先知,但施特劳斯说的时候,别人会觉得是他们的心声。”而奥本海默却自信表示:“人们会听先知的话的。”
从结局来看,奥本海默显然失败了。施特劳斯的视角早已提供了世俗视角下的“真相”,让奥本海默的种种让步辩白都变得无意义,带来了极强的宿命意味。诺兰借助两个相对错位的视角,以及两个回忆者对各自事件回忆的过往时点错位,创造了双重的表达效果。
在这种错位表达带来的宿命感中,我们看到了奥本海默一步步失去了武器的掌控权。他发明出武器的那一刻,就是他丧失话语权的开始。当武器掌握到政治家与军人的手中,无论是美国、苏联还是任何国家,都可能会做出一样的决定。在后半部中,听证会对轰炸计划准备期的追问与回溯,便成为了奥本海默对该阶段理想失败的回忆。
众人商谈投弹事宜的会议,有12个目标轰炸城市,会议领导划掉了京都,理由是,“出于京都对日本文化的重要性,并且,我和我的妻子在京都度了蜜月,那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几万人的命运,消解了投弹这件事的严肃。在会议上,奥本海默直接感受到了话语权被夺的压力。当他说一部分科学家对投弹有不同看法,格罗夫斯直接打断他,并表示研究完成就要将他们分割出去,此前面对奥本海默陈词时的多个沉默镜头,已经说明了他的忍耐。
原子弹的决定权离开了奥本海默等科学家,在此首次得到了明确强调,奥本海默的地位也在构图中进一步下降:他一直处在全景镜头中的边缘,个人也只得到了斜侧构图,与水平对称的政客单人镜头形成了强弱的对比,而被格罗夫斯打断的瞬间,同一人物近景中的斜向角度再次扩大,意味着他更深刻地失去了掌控权。在对讨论发言者的频繁切镜中,我们看到了奥本海默的逐渐边缘化,他慢慢地离开了讨论中心,沉默地无法再被剪辑入画面,而高速切镜展现的热烈讨论,只停留在了军人与政治家的身上。
在他与格罗夫斯的交流中,经历了泄密事件与简之死的奥本海默不再保持此前俯视视角下的盛气凌人,变成了水平视角正反打下的平等对话,从语言和镜头上都表现出了对世俗礼仪的接受与世俗之人的容纳。而在反复实验的回忆段落中,我们看到了他与军方的话语权高下,格罗夫斯强硬地给了他一个交工时间,没有反驳的余地。在实验当天,即使下雨且可能因失败而污染周围的环境,奥本海默依然要按照要求,照常实验。
其实在试爆前天,奥本海默似乎重新展现出了对一切的掌控。带来雨水的乌云,是自然的元素,也是核反应中“宇宙基本能量”的来源,本来在阻碍实验的发生,代表着负面的意义。然而,奥本海默却掌控了它,断言停雨时间,并进行试爆安排,最后也如他所料。奥本海默与格罗夫斯雨夜对话的片段,两人如老友般缓慢放松,也放低了那种几乎要失控的紧张感。
他与格罗夫斯提及实验毁灭世界的可能,最终,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原子弹成功试爆,似乎也抹去了一开始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的担忧。爆炸瞬间响起了奥本海默的心声,“此刻我已成为死神,世界的毁灭者”。这或许是他当时的想法,或许是听证会中回忆此处的“复盘”,伴随爆炸的万籁俱寂,似乎脱离了喧闹现实的世界,却也像生命凋零后的空洞回响。
此时的基地,不同出身与信仰的人都在拥抱欢呼,一派大和谐景象,甚至连保密规则也松动了:奥本海默让人给凯蒂带去暗号,把床单收回去。然而,试爆成功的喜悦仅仅一瞬,下一秒,格罗夫斯离开了太阳光晕,走到人群的边缘,背阴地的黑暗中,立即连线波茨坦,准备开始实战投放。
当奥本海默注视着实弹被送走时,他想起自己告诉士兵用法,对方却回答他“我们会接管一切”。此时的他已经有所预感,原子弹即将失控,泰勒问他的真实想法,他说“一旦使用原子弹就会每一战都有原子弹,直到更大的核弹出现”。
而投放当天,他甚至没有得到任何通知,只能依靠广播,电台里的杜鲁门说着“我们会更快更彻底地消灭日本人”,显然与“减少伤亡,威慑投降”的目标大相径庭。离开引爆室前,格罗夫斯让奥本海默“尽量不要毁灭世界”,这指的是二人针对试爆风险的物理层面希冀,他没有让它在物理层面无限反应,却难以阻止它出现后带给阵营化世界的“无限反应”:为了与对方阵营对抗而投放实战,即使赢了战争,也不断进行军备竞赛,核战争的危机层层推高。
五、世人误解
随着原子弹的爆炸,奥本海默成为了与初衷背道而驰的伪神。在欢呼声中走过人群的跟随镜头,高度对应了他创建基地时,步入讨论人群的一幕,他本心是想减少伤亡,嘴上却调侃着“日本人肯定不高兴”。在演讲台上,他出现了幻觉,爆炸摧毁了一切,眼前欢呼的人群在爆炸中露出狰狞的面貌,脚边焦黑的尸体,怀抱哭泣的情侣,受到辐射的青年。
核爆后与杜鲁门的会面是关键的一幕,它使得奥本海默加深了自己对原子弹失控的认知。他认为自己双手沾满了鲜血,杜鲁门却表示不屑:血在我手上,日本人只会关心扔弹的人是谁。极度广角的斜向特写,表现出奥本海默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在现实的世界,重要的只是阵营、对立、仇恨,而不针对“制造*戮工具”的科学家,他的意志没有任何作用,原子弹之父与原子弹本身甚至是割裂的。
他提议把洛斯阿拉莫斯还给印第安人,但官员却像听到笑话一样,表示会继续使用,他身边的巨大的地球仪,呼应了实验成功的时刻,奥本海默被抬到美国国旗右前方,当时的他是实验的掌控者,而到了白宫,武器被确定为争霸的工具,真正的掌权者试图做世界的主宰,奥本海默只是杜鲁门口中“不必再来”的“爱哭鬼”。
随着回忆推进到战后,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的回忆线完成了重叠。彩色与黑白的回忆段落互融,它代表着二人回忆的合一,更说明了彩色一方的溃败:在宴会上,施特劳斯向奥本海默介绍自己的儿子儿媳,他却沉浸在杜鲁门同意氢弹制造的新闻里,敷衍回应,尴尬的施特劳斯冷脸告诉奥本海默,“你任命的福克斯,确定是苏联间谍”,坐实了泄密事件与奥本海默的错信。
他记起了自己在同位素问题上对施特劳斯的间接羞辱,以及签署文件时对方的诱骗,最后则是对方指使的窃听。特别是第一个场景,它在电影里多次出现,直到此时,才变成了奥本海默出于世俗视角的理解,并引发了又一次冲击,当他回忆起这段往事,凯蒂咆哮“就是施特劳斯*”,他坐在椅子上无限沉默。
奥本海默看了原子弹投放地区的人们,穿条纹衣服的人,身上活生生烧出了条纹的痕迹,有些幸存者从废墟中爬了出来,以为自己受了轻伤,却在几天几周后就去世了。他感到罪孽深重,为了维护二战后冷战世界的基本和平,必须彻底介入现实,奥本海默再次妥协,拥抱自己的名气,作为演说家频频出现在各种场合,呼吁停止氢弹研发、军备竞赛,却被他人误解为,自己霸占着最强武器制造者的头衔不放。
两期《时代》杂志封面,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对比表达。开始的奥本海默,成为封面人物,受到世人敬仰,而在施特劳斯听证会的当下,施特劳斯也登上了封面,却是他本人布的局,和手下的聊天里,他说自己在新闻社有人,可以写文章,运用舆论“污名化”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真的有“影响力“吗?从两次演讲身边人的反应就能看出,回应他的,只有官员的不满、台下的沉默。他的各种曝光、演讲,全部都处在黑白色调之中,而无视鲁马尼茨等人被麦卡锡主义坑害继续活动,则愈发加重了危机,导致他被FBI密切追查。
即使变成演说家身份,奥本海默依然不懂麦卡锡主义下的社会,忽略了美苏意识形态对立程度。在听证会中,他也无法编造说辞,承认自己是为了保护谢瓦利埃等人而撒谎,当被问到谢瓦利埃还是你的朋友吗,即使律师摇头暗示他说不是,奥本海默依旧毫不犹豫地说:“是”。他的行为,在世俗视角下必然遭受压迫与曲解。
在影片的最终部分,诺兰带来了又一种形式的多重冲击:出自施特劳斯视角对奥本海默听证会的回溯:他才是筹划质询证据的人,我们在他的回溯中,看到了听证会组建的过程,从提交物证到商量计策再到摆桌上人,一直通到了奥本海默面前的听证会,带来了对他的致命一击。
两次听证会的收尾,迎来了跨越时空状态的交锋。奥本海默这一边,泰勒和格罗夫斯无法完全违背本心,却也迫于压力与嫉恨,前者否认奥本海默叛国的同时,认为“不应该给交给他委员会职务”,后者则表示“如今不会给他安全许可,但也不会给任何人”,劳伦斯放弃作证,博登则完全做了伪证。
施特劳斯这一边,科学家证人的立场令人意外,在最后控诉出施特劳斯对奥本海默的私怨报复行为。他们不同于拉比和泰勒一样涉足政治,而是爱因斯坦一样完全纯粹的科学家,回到了奥本海默建立基地时最初的理想状态。
当施特劳斯一边被指出“罗伯是他安排的人”时,镜头切换到早几年的奥本海默一边,罗伯正在进行引导证言的逼问。这种连接方式,无疑强化了施特劳斯对奥本海默的陷害。
而奥本海默一方也摆脱了“自认受难者”的心理,激烈抗辩,只不过是由凯蒂代行。凯蒂对施特劳斯遥控的罗伯全面反攻,在对方的诱导与曲解证词中应对自如,施特劳斯也在反复强调自己对奥本海默的嫉恨,认为他导致了自己的被排斥。
跨越时空的平行剪辑中,对决进一步升级:施特劳斯与罗伯提出同样的质问,跨时空地借助后者之口,将奥本海默不愿研究氢弹的原因,定性为要保护自己的名利,奥本海默此前一直回避明言心境,因为那会触发毁灭的痛感,到了此时则终于一吐胸臆,将自己的本心说了出来,“当我意识到我们会使用一切拥有的武器时”,原子弹爆炸闪光与二战幻觉也随着罗伯的沉默而消失。
奥本海默也没能守住科学研究与个人生活的最后防线,在听证会结果公布后让凯蒂“别收床单”,与原子弹爆破成功的时候做出区别,施特劳斯则丢掉了进入内阁的机会。肯尼迪也是一个有趣的细节,他投上反对票,似乎破坏了施特劳斯的计划,其本人也是理想主义的政治家,但他死于非命的结果,和奥本海默的命运形成了参照。
更重要的表达设计则是结尾处,过往、现时、未来同步交互。由施特劳斯属下的注视出发,电影回到了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湖边的见面,这也是电影叙事结构上最点睛的部分。在此前的电影中,过去与现在对奥本海默进行了双重冲击,结尾又让奥本海默的理想重建,但实际上又是“原子弹试爆成功”高潮的复刻,成为了影片主题的升级。
施特劳斯以为的坏话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爱因斯坦给出的是理想破灭的预言,“当有一天他们折磨够你的时候,会为你奉上三文鱼和土豆沙拉。”他的预言一语成谶,在听证会结束的多年后,奥本海默来到了授奖仪式,接受了政府授奖和老友宽慰。他接受了老友的握手,但凯蒂此时的反应,才更值得玩味。
在听证会的最后,凯蒂和与奥本携手回家,经受过种种政治环境压力之后,夫妻通过了考验,凯蒂成为了奥本海默的共同体。然而,当奥本海默接受授奖时,她却依然拒绝与背叛者泰勒握手,双手抱在胸前狠狠盯着他,转头与其他人说笑。作为共同体的她,成为了奥本海默内心中不满的具象,对这些坑害者保持敌意。
就像她在听证会时痛斥奥本,“不要握他的脏手”。奥本海默无法成神,只能成为强行攀登神位的盗火者,他并未得到世界真诚的认可和致歉,也并未真正放下理想而接受世俗,他承受的曲解打压、理想破灭依然存在,带来了不甘心的受难之痛。
在结尾处,借由“湖边一聚“与“最终未来“的连接,这个连接着“过往、现时、未来“的多重时点,在奥本海默的身上出现了奇妙的冲击效果。首先,前者是原子弹时期的末尾,后者则可以作为氢弹时代的结束,构成了奥本海默在两个大阶段里争取理想的结果——“世界毁灭”。
其次,他被爱因斯坦告知的“未来”,对此时的心理形成了冲击,并与此前的经历相结合,已经预见到理想在未来的受挫。同时,这一幕也冲击了年迈时授奖会中的他,让他确切地意识到了爱因斯坦的正确,从而再次受到打击,以吻合爱因斯坦预言的“受难者”姿态,接受了他人的宽慰,由虚情假意给予自己的痛苦,开解了对方。他通过确认,最终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事实上,预兆性的元素多次出现在电影中之中,作为对“宿命感”的强化。简对他的“世界毁灭者“预言,初次提及洛斯阿拉莫斯时的全黑画面,简给他的忠告,拉尔的忠告,都对结尾表达做了铺垫作用。
回看电影,诺兰多次使用了“第一人称视角下的人物渐远”镜头,它象征着作为“观者“的奥本海默各阶段理想的动摇,远离的人物,即是他那个阶段即将抛弃的理想状态。
首先是对简的远离,他即将告别纯粹理想化的状态。第二次则是在森林里,对犹太科学家的远离,他即将远离二战中“无实权的科学家”的状态,进入战后的演说家状态。类似的还有实验成功后对原子弹运车的远离,此处加入了奥本海默的背影,移动的镜头,强调了理想实现的载体,终究还是远离了他的掌控。
在与简初遇的“预言性“场景中,他是被动地念出了“世界毁灭者“,到了爱因斯坦这里,则变成了主动的姿态,意味着他对此命运的经历与接受。
在他思想的闪现中,先是即将实验的原子弹,正是理想短暂实现的瞬间,就像他和凯蒂最初设想的一样,有关武器的一切都由他掌控,随后是他坐在处于实战爆炸机舱中操作投弹的幻觉,最后则是日本投弹的画面。他所说的“世界”,既是原子弹爆炸引发战后军备竞赛世界,也是奥本海默理想中不同阵营共存的和谐世界。
他和简初遇时,都认可“对一切留有余地”的观念,这正是奥本海默对世界的根本理想,也是他的一贯做法,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两极化对立,而是能有余地去缓冲中和,异见者们也能够和谐相处。
而在对理想的践行中,他则同样留有余地,不一味追求理想完美实现,而是在挫折后向现实逐步平衡,执念于阵营之间“余地“的最大化,寻找妥协而可行的理想落地之道。然而,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却没能创造“有余地”的世界,这个观念或许从根本上就是不可行的,因为世俗的争霸世界里,全无余地可言。
此刻的他同时接收了三个时点的冲击。这让他此后在冷战时代的继续努力,成为了一种对“受难”的拥抱:明知一切也要尝试,不惜成为被世俗世界压迫曲解的受难者。
结语
从始至终,奥本海默都无法成为神明,也没能实现“造福人类”的理想,他接收过很多预兆,只是不同于施特劳斯等凡夫俗子,依旧要去徒劳地努力。他成为了普罗米修斯,一个想要将神力赋予人类的非神,但却终究不是神明本尊,因此也就只能如普罗米修斯一样,陷入无尽的痛苦,成为“受难者”。
在影片的最终升华部分来看,人性才是诺兰给出的答案。他以人心嫉恨引出了听证会,人类的“嫉恨““暴力”“自大”是永恒存在的,这也导致了不管什么时代,都会有阵营斗争,变化的只是形式而已。先知做出预言:世界终究会因为争斗而毁灭。
回到学生时代给导师下毒的他,电影中用一个青苹果的特写,点明了他性格中隐藏的邪恶一面,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可能会带来不好的后果,手忙脚乱地去挽救,用尽全力阻止悲剧的发生,这也是对他之后的预言。
“奥本海默对于原子弹以及创造它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始终有两种期待。一种是他渴望摁下原子弹爆炸的摁钮,让世人看到他的成功;另一种期待是他希望事情就到他想到的这个地方停止,后面不造成悲剧,他应尽到道义的责任,避免世界进入这样的危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奥本海默的虚伪和天真是并存的。他以为自己摆脱了向苹果注射毒药的私愤自我,洗净了作为凡人的原罪而成神,实际上却用核爆让更多人吃下了毒苹果。
《奥本海默》是一部非常严肃的电影,它让我们看到人性的较量、科学与政治的博弈如何深刻影响我们所处的时代,并且成为一个忧心忡忡的预言,科学被掌控然后释放的瞬间,邪恶亦随之而来。
诺兰导演做到了奥本海默未曾触及的事情,当他扔掉玩乐心态,拒绝用叙事把戏让观众浮于表面的惊讶,而是把它融进内容与主题表达,引发观众的深度震撼时,他就成就了电影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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