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
作为外地人，第一次看到“天回镇”的名字还是在李劼人的《死水微澜》中。在书中他对这座成都以北二十里市镇有着全景式的描述，从街道、建筑、铺面、川西坝的林盘风光再到镇上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不一而足。李劼人的观察细致入微，完全将天回写活，以至于很长的时间中我都对这座从未到过的小镇心存幻想，甚至会将自己代入书中的角色，想象着自己穿梭在兴顺号与云集客栈之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但当到过天回以后，天回“死水微澜”的小镇形象却瞬间瓦解。整座市镇都是黯淡而灰蒙的，几次戛然而止的拆迁改造工程将天回搅得地覆天翻，最终不仅未能改变它的破败面貌，反而造就出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而且那时疫情刚刚开始，街上人人自危，戴着口罩四处观望，场镇里的铺面多半歇业，令市镇显得更加萧条冷清。这与李劼人笔下独具风情、热闹喧哗的天回镇有着天壤之别，那种感觉就像是时隔多年你终于见到自己年少时代暗恋的道明寺，却发现他已经变成谢广坤的模样。
时至今日，还会有谁提起天回镇，提起李劼人和他的《死水微澜》呢？不要说是外地人，即便是在成都本地，恐怕除了那些冲着天回物价喜欢跑去赶场的老年人，也很少会有人留意天回以及它背后的那些故事。在天回镇上，更是不见与《死水微澜》和李劼人有关的任何痕迹。
在大多数人的记忆中，天回镇是比北门还要更加靠北的“乡坝头”，殊不知随着城市的快速扩张，天回已经与市区无限靠拢。闻名中外的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其隔壁便是天回镇，这里已经是可地铁直达的地方。下次路过，不妨去看看这座成都近代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市镇，尽管本应是王炸的牌却被当成对三打得稀巴烂。
◎ 天回上街的一幢破败小楼，楼栋门口旁挂着“天回老场镇改造项目推进指挥部办公室”的木牌，看这里的破败程度，大概已经荒废许久。天回镇老场镇拆迁一事从十几年前便已经提出，但由于资金不到位、项目业主方退出、住户未全部签约等问题，期间经历多次反复，至今仍悬而未决。断断续续的拆而不建将天回搅得天翻地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 连接大道与老场镇的是一条极短的土路，陋鄙不堪，常有农民在附近贩卖生鲜，他们只在地上铺几块油布，放上几把菜，这样更容易销得脱。
◎ 天回上街与下街多是三四层的矮楼，颜色不是水泥的灰便是红砖的赭，无例外的是都蒙着厚重的尘土与积垢，一副黯淡模样。街上的楼，倒有一半似垮非垮，断了墙的，丢了顶子的，还有脱了漆、失了瓦的，不一而具，人去楼空，徒留下几个拆字。
◎ 一些关于疫情的记忆。当时疫情刚刚开始，街上人人自危，天回逢场赶集的传统一度被暂停。街上最火爆的是口罩生意，不少人囤积居奇，牟取暴利。
◎ 与那些颓败的建筑相反，街上法桐却都长得苍劲有力，差不多都是一两人合抱那般粗壮。即使是初春，树上才长出嫩芽，可光靠枝桠，遒劲地向四处伸去，仍能覆盖住大半条街道。
◎ 天回上街的建筑过去多是瓦屋，大半已拆去，剩下为数不多的亦七零八落、失了体魄，徒留着一副空架子，泥墙坍圮后露出其中的竹编，摇摇欲坠。唯独那一幢“天回供销社日用杂品商店”看上去尚算完整，尤其是招牌上的毛笔字，写得很是大气。
◎ 新的供销社被安置在一间斜对着老店的临街铺面中，开间小、进深短，其中只放着几个简易货架，生意惨淡。从供销社向下走，除了金牛区中医院，店家几乎全部消失了，只剩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和房屋垮塌后留下的荒地。
◎ 明月路上的天回镇名牌“如意棉絮”。
◎ 场镇边缘有溪流经过，小溪窄浅，河床上的卵石差不多全部显现出来。大片菜田傍在水边，为许多农户所共有，不少菜农正在其中忙碌，他们仍是从河中担水浇田。为种田所囤积的大量秽物自然发出扑鼻的臭气，这一点倒是与《死水微澜》开头所述相近。
◎ 毗河在天回几近“死水无澜”，河流转弯处有座水坝，河水从坝中刚流出时凭着落差还有些水势，然而流不过三五米，便倏地归于平静，兴不起丝毫波澜。二三十米宽的水面上，水草之密似是无穷，几乎完全盖住河面。河水接近静止状态，黏稠得如同石油一般，寻常的风断难搅动。
◎ 河边的一只白猫儿，似乎异瞳往往都是出现在白色的个体中，它打呵欠的时候让我突然觉得有点像是眼镜王蛇。
◎ 天龙桥街不长，与天龙大道相接，终点是毗河上的一座路桥——明月桥。因是新建的，当地人惯称“新桥”，时间一长，成了天回镇的一个地标。桥头西北面是新桥市场，东南面落着成都关怀医院，人的暮年与这座古旧场镇的衰败在汇聚在河边，令人感到唏嘘。
◎ 明月桥东面接天新路，是一条很热闹的商业街，大概是天回镇上的“南京路”。同众多小镇的商业街类似，天新路上的小商户极多，总有那么几家正在用劣质音响播放着流行歌曲，音量奇高，仿佛大地都在跟着音乐震动。
◎ 在哪里还能买到三块五一碗的豆花？许多老成都人都知道，天回是个好吃的地方，最出名的便是这里的豆腐与豆花面。天回街上有许多酒坊，贩卖自家所烤的白酒，其中以高粱酒最多，大概是一特色。让我想起《死水微澜》中邓幺姑嫁进的兴顺号，烧酒比镇上任何酒铺所卖的都好。何故？无他，只在于掺的水比别家少了一些而已。
◎ 天回镇的油菜花田似乎也沾染着这里的没落气息，略显“悲壮”。
◎ 天回镇站建于1955年，有宝成铁路经过该站，现仅办货运业务，客运业务于2010年停办。四川104油库与天回镇站仅一街之隔，这座油库在新中国“一五”计划156个重点建设项目中排名第104位，被称为“巴蜀第一油库”。
◎ 废弃的火车轨道，人们已经习惯将这里当成散步的后花园。
◎ 日暮下的天回镇，变得更为安静。
这些照片拍摄于几年前，当我现在搜索“天回镇”时，仍能看到大量有关拆迁的新闻，按照最近的一次拆迁规划，天回场镇的拆迁工作应该在2022年底前便已完成。但进度如何，是否完成，现在天回又是何模样，我并不清楚。
死水微澜的天回渐渐清晰起来。百年虽逝，天回仍是那个天回。
近处黑瓦屋里的烧酒香气挥之不去。往前，巨大的废墟正在等待它们新的命运，也许它们新的出路就是远处那些高楼大厦。一百年前，“现代文明”以极其强硬的方式冲击着这座古老的小镇，然而终究只是如几块投入死水的石子，微澜最终无痕，沉入水底。而今日，现代文明将以更为“文明”的手段，不断蚕食这座市镇，但这也只是微澜，人们并不在意它是何模样，又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们在意的是，自己如何活着、如何活好。《死水微澜》的最后，邓幺姑嫁给曾经的仇人顾天成，即便不久前他还加害过她的丈夫、逼走她的情人。在邓幺姑看来，顾天成能够给自己优渥且稳定的生活，这便已经足够。
再过一百年，天回又会变吗？一切都在渐渐地变化，就像它从未发生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