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跟我一起画个龙,右手画一道彩虹”。
这个夏天,提起网络上最火的歌曲,《野狼DISCO》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从明星到广场舞,田间地头到网红Party,“画龙舞”已经成为了席卷全国的潮流,而这首歌的唱作者GEM宝石,也带着娱乐的标签,一并闯入到了大众视野。
虽然歌曲取得了如此耀眼的成绩,但是在接受我们采访的时候,宝石却说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抖音的流量最终没有汇聚到他个人身上”。
最近他的遭遇可以佐证这句话,有个年轻人在地铁上偶遇他,上来就问,您是不是野狼老师?让他觉得哭笑不得,还有一些人则是直接将其与歌名划了等号,“请问……你就是那个野狼DISCO吗?”
“你的老舅”董宝石
在民间对“野狼”这首歌的评价参差不齐,在耳帝等众多大V和文化人士的评价中,《野狼DISCO》是将“幽默、热闹、苦涩、市井、向往、粗粝、细腻、幻想与生活共同搅在一起的一道东北大乱炖”,唱的是幽默调侃的光景,实际上听到的是伤逝与痛苦,是东北伤痕文学的说唱演绎。
但是在一些路人眼里,《野狼DISCO》并不值得如此赞誉,这首歌的网易云热评第一位,“这不是喜剧说唱,这是艺术”下面,有人直接将其与喊麦,低俗划了等号。对待这种批评,宝石却很想得开,他说这首歌并没有高级与低级之分,但是能吸引你来听,就代表它已经成功了。
在九月初秋的哈尔滨,我们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说唱歌手,两天的拍摄时间里,从日常起居,彩排工作再到吃饭聚会,我们纪录下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也捕捉到了他的身上同时存在三种特质:诗人,浪子,大哥。
之前虽然采访过诸多音乐人,身上拥有如此多复杂特质于一身的还很少,用“铁汉柔情”来形容宝石或许不太恰当,但是他的确是一个相当特别的说唱歌手。
你的老舅
宝石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全名董宝石,今年三十三岁,“你的老舅”这个名号,是曾经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称呼他为老铁时,面对年龄的差距,让他萌生了这个念头。
在哈尔滨太平机场国内到达口,我们见到了刚刚落地的宝石,他穿着一身芬迪西装,留着爆炸头,单手拎着lv行李包,乍看上去很像商海沉浮多年的生意人。
宝石见人第一件事先派烟,工作人员无论男女老少,都礼貌的给每个人握手,学生志愿者也不例外,嘻嘻哈哈的幽默性格,脾气好的仿佛不像一个公众人物。
宝石团队“快乐的男大学生”担当的DJ三金,提起来这个话题就爆发出了阵阵笑声。在他心里宝石是一个满满正能量的大哥,在地下八英里巡回赛期间,宝石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打气加油,所以即使有不小的年龄差,他们也一拍即合的投缘。
这与《野狼DISCO》这首歌里老舅的人设如出一辙,在《社会老舅摇》里,老舅安慰失恋的外甥女时的方式是,“亲爱的你不要哭泣啦,你那点事算个啥”,歌词里的老舅形象,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乐天英雄。
老舅,就是董宝石在九十年代的心境化身。90年代初,在东北很一个火的舞曲带子叫《野狼的士高》,一些潮流青年经常在迪厅彻夜蹦迪,从8.9点蹦到天蒙蒙亮。
当时东北青年的娱乐方式之一“录像厅”
宝石说自己上学时也这样玩过,凌晨两三点走出迪厅,外边还有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吃豆腐串儿,喝热牛奶,冰天雪地里大家冷的站不稳,全都哈着白气,整个城市生机勃勃的包裹着这一切,让他感觉特别的梦幻。
“那个时候东北一切都充满希望,好像遍地都是金子,做什么都能赚钱”。
90年代初,长春最大的批发集散地叫黑水路,可以辐射东三省、内蒙一带,早期做批发生意很赚钱,赚到第一桶金的通常都会找舞厅、迪厅消费。
宝石小时候家中也做着批发生意,年幼的他常跟着三十出头的爸爸,大摇大摆的走在批发市场道路中央,噌亮的大哥大,油光水滑的皮夹克,父亲的这身行头,让跟在身后的小不点的他觉得神气极了,却不知道这是最好时代的尾声。
90年代“下岗潮”前后,东北经济开始走向衰落,与此同时,在全国范围内,摇滚乐和港台音乐开始流行,虽然文化中心是北京,但是许多音乐也通过各种渠道流通到了东北。
在长春二中上高中时,老舅的挚友,吾人文化主理人莲花曾经借给老舅一盘磁带,里面是崔健,窦唯,黑豹,鲍家街等摇滚歌手的合集,让正在叛逆期的宝石找到了出口,其中窦唯对他影响最深。
中国摇滚的里程碑专辑“中国火”
在今年新说唱上,老舅唱的freestyle中有一句就是“我年轻时听窦唯所以混不吝”,同时他也有一首专门的歌叫做“年轻的窦唯”,将窦唯这个神话做成一个标签放进hiphop音乐里,声嘶力竭的唱出高级动物,魔幻与混搭背后,也是时代变幻的叹息。
九十年代,东北虽然经济凋敝,但流行文化却一直在迭代更新。那时东三省是出春晚歌手最多的地区,像《当代歌坛》杂志也是从哈尔滨出来的,东北人对于流行文化的根沉得很深,并且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解体系的。东北不像北京,流行的东西是一阵一阵的,一阵风过去,很快又变了,东北是很长情的。
正在上高中的宝石和莲花,也被这股摇滚风潮影响,他们先是尝试组建乐队,后来接触hiphop音乐这种更酷的形式后,在07年组建了东北说唱团体吾人族(同吾人文化)。
在2008年的《天天向上》中,宝石与自己的搭档莲花一起,将东北说唱展示给了全国观众,其中有一句歌词是“哪怕是哀鸿遍野,哪怕是天无日月,我也愿与我深爱的这片沃土共存共灭”,少年对于家乡的热爱可见一斑。
2008年宝石唱的《我的家在东北》
年少的经历塑造了宝石豪爽豁达的性格底色,现如今,虽然东北经济衰落了,宝石也离开故乡了将近十年,但是骨子里的热爱并没有改。
比如,每次回来演出,宝石都会特意去菜市场,小巷里转转,感受一下老家的气息,但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因为你心里有个意识,你已经不会在这里生活下去了”,“所以有一点点悲伤的意味”。
宝石把东北文化形容成一种很美的比喻,就是在绝望中开启希望,“在凋零中开出一束花”,他认为这是属于东北的美感,就像是九十年代迪厅热气腾腾的景象,是凛冽冬天里人们燃起的乐观斗志。
虽然如今搬到了成都,但是东北依然是宝石创作的灵感源泉,他说因为“自己的血液和灵魂在这儿”。
诗人与浪子
在宝石创作的歌曲《远和近》中,曾经引用过顾城的一首诗歌,“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看云很近”,这是曾经是九十年代朦胧诗派的代表作品。
宝石爱着浪漫主义,常会在微博的深夜发自己在备忘录写的诗,在银川看过万能青年旅店的现场后,他会深夜莫名的哭出来。
对于宝石是否是个诗人这个命题,一开始更多是带着一种好奇和忍俊不禁的心态去探究。
在正式采访之前,平时酒店里的宝石,穿着黑衣黑裤,随意的耷拉着两条腿,反手撑着胳膊在酒店的床上,大大咧咧的招呼大家零食随便吃,或者粗暴的用“扇巴掌”拍着护肤品,实在不似大家心目中典型诗人的模样。
但是等到真正讨论起诗歌时,宝石却突然换了一种状态,会突然整个人卸下劲来,微眯的眼中透出些疲惫,感叹互联网让世界丧失了神秘感,而自己最爱的诗人是海子。
老舅的诗
“我生命中有两次迁移,一次是从少年变为青年,另一次是从青年变为父亲”。宝石说。
2011年,宝石曾经出过一首名叫《浪子》的歌,悲愤的唢呐中间夹杂着陕北号子,宛如黄土高坡上凛冽的寒风,是他对于人类终极命运的思考。
因为年纪太轻,这首歌宝石整整写了两年,从西安到长春,又录了整整一个月,唱了几百遍,但是副歌怎么都录不好,“喝下那妹子给我端上的酒啊,哥哥我大胆的沿河里走啊”这几句,喝了二斤白酒才吼上去,录完这首歌,在场所有人都掉泪了。
宝石第一次流浪是离开故乡。2007年,高考考到西安上大学,跟现在的知名制作人Mai和乱战门队长夜楠一起组建了说唱团体XAER。在西安的五年被他形容为,靠说唱在外地养活自己的一种可能性,结果显然是失败了。
XAER(从左至右:Mai,宝石,夜楠)
毕业后,他回到故乡长春在一家百货商场里做起了楼层经理,每天西装革履朝九晚五,却赚不了多少钱。
“自己的生活技能一直很差,22岁经济独立,第一次上班才赚到工资,之前做音乐也没赚过钱,说来惭愧”。
宝石说,后来太太为了让他全职在家做音乐,把自己的收入拿出来供养全家人,对于家庭的付出,他一直是非常感恩的,如今他觉得为了儿子的未来,自己现在的首要任务也是赚钱。
那几年在东北,宝石一直过得很两难,一边是经济窘迫所带来的低自尊感,一边是喜爱的说唱音乐在东北发展越发下行。
在当时,吾人文化是东北最大的说唱厂牌,他们举办了为期三届的,东北最大规模的说唱battle比赛问鼎关东,但是参与人数却一年比一年少,直至办不下去。
问鼎关东battle比赛
2014年,为了孩子教育和妻子的身体考虑,宝石与故乡长春做了告别,选择移居到了妻子的城市成都,开启了第二次流浪生涯。
这对于吾人文化的主理人莲花来说是一个巨大打击,宝石说“直到如今他也无法痊愈”,自己则是心怀愧疚。但是如今,莲花与宝石在音乐节上的合璧,又似乎让他们的梦想重新得以实现。
在成都这座陌生的城市,格格不入的文化环境,举目无亲的宝石干了各种杂活,卖手机,做司机,人到中年却要重新打拼的孤独感,让宝石的性格一度很阴郁。
转折点出现在《中国有嘻哈》,更不如说是当头棒喝。
有嘻哈后,川渝说唱的trap音乐火了,当奉为信仰的说唱突然变成了跳舞的摇摆乐后,还广受年轻人的追捧,对于宝石一代的老炮来说,无疑是一种迷茫和挫败感。
“当时我的心态是失衡的,很多比你年轻的人,他们获得了成功,这对我们这一辈人肯定是一种刺激”。
那个时候宝石已经在家全职做音乐,每天都要挖空心思直播赚钱,但是时间久了,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互联网像是一个“楚门的世界”,侵占他太多的空间。
宝石第一个“出圈”的搞笑视频
就在生活的最低潮的时候,蒸汽波出现了,并救了他,这种与说唱完全相反的音乐形式,让宝石有机会把自己进行解构,同时从抖音快手中吸收营养,彻底沉进形形色色的大众生活里去。
野狼之后
当我问及宝石关于未来发展的问题,他坦言说:“火了之后,并没有什么大公司向我抛出橄榄枝,毕竟我的年纪在这儿呢,也不合适”。
“老了”,是为期两天的拍摄中宝石重复最多的一个词。在他看来现在玩说唱的基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自己这种本该彻底社会化的中年人,还在继续说唱,也是一种老炮的坚持。
在几个月前,宝石曾经在网易云上发表过一个心情,是转发了一首高进的歌,说“自己累了,也想试试你那条路”。
后来问到宝石这个问题时,他说当时看到高进老师的歌有那么多大众听众,像一个流行之王,让他非常羡慕,但是如今宝石却已经被邀请成为了高进演唱会的嘉宾,不过只差距几个月的时间。
当如今巨大的流量摆在自己面前时,如何走向大众,这也是他目前最迫切的困惑。
“破圈”是宝石自己认为的应该走的第一步,目前他的计划还是,先要把歌做的更好,后续会有野狼一样风格的歌,但不仅仅局限于野狼。
歌迷们同样也很为他着急,一位上海歌迷对我们表示,她更希望看到宝石去上一些主流综艺,而不是做直播连麦,因为他走红的方式就很娱乐,不同于一般的独立音乐人,所以更有走上主流的潜力。
但是在我们的采访中,一些综艺节目制作人却说,主流平台非常看重出身,综艺感是一方面,网红或者地下艺人的不可控因素太多,想要晋升仍然存在不小的难度。
虽然宝石也承认,《野狼DISCO》流行到这种程度,和《学猫叫》《沙漠骆驼》已经没有根本区别,但是宝石还是认为,自己的歌曲所承载的能量是不一样的。
“我们这个年纪的说唱歌手并不只是插科打诨的小丑,我们有很多对社会的责任感,我们也在尝试建立一个更好的机制,让大家越来越好”。
宝石也在改变,比如之前他会跟饭圈女孩争论,但是现在却知道,有更多年轻女孩来消费你的音乐,来支持你的现场,这是一件好事。
当年他在“有嘻哈”之后产生的失衡心态,也在去年全程做“地下八英里”主持人后,见到各种勇敢追梦的年轻人后烟消云散。
“那些自己房租都负担不起的孩子,还要来坚持做音乐做说唱,让我就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地下八英里现场的宝石(右)
宝石觉得自己这一代音乐人应该做出些什么,比他们已经过了十几年打工养音乐的生活,但是如今年轻人不能再这样。宝石认为现在的音乐市场仍然不成熟,音乐人最需要的是版权保护,一首歌,不管是剪辑还是插曲,哪怕只有一毛钱,也该给音乐人以收入。
就像野狼开头那句,“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宝石说,这十年就是电子乐和Hip-Hop的时代,我们的时代精神就是这样,年轻人会追逐其中,在其中自由徜徉。
而对于他们这些老炮来说,在变化的时代里保持某种不变,就是对Hip-Hop精神最崇高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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