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携童自杀的女人

一个携童自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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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失去过孩子,被骗过钱;她骗别人的钱,携别人的孩子自*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记者 杨楠 大食 发自广州、化州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全文约9320,细读大约需要20分钟

监控显示,7月7日19时18分许,谢艳芳和梁邓华带着章子欣出现在象山县松兰山往爵溪街道的路上

2019年7月8日,谢艳芳决定自*。凌晨2时,她与恋人梁邓华挽手走入宁波东钱湖。四个小时前,在东钱湖70公里外的松兰山旅游度假区白沙湾区,他们涉嫌谋*一名9岁的淳安女孩章子欣。

“种种迹象反映出两人有携章子欣一起自*的动机。”该案专案组负责人于14日表示。

东钱湖的监控记录显示,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谢艳芳和梁邓华没有犹豫。他们喝了酒,相互捆连外套,挽手走向湖中浅水区。短暂停留后,他们走向深水区,随后被水淹没,消失在监控中。

“她说这个孩子对她很重要”

近来两周,黄强每晚都会想,如果1998年,答应谢艳芳生下那个孩子,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1992年,19岁的黄强与21岁的谢艳芳相恋。谢家人反对,黄强说是因为对方嫌弃他家里穷。而今,谢艳芳三哥谢福贵谈及这段恋情,脱口而出的是,“那个烂仔,不做事的。”谢家哥哥曾直接进入电影院带走谢艳芳,也曾闹上门,作势要打黄强。

黄强反复讲述两个过往。一个是谢艳芳朋友不多,“脾气怪,霸道”,看不惯黄强打麻将,她会直接掀桌。另一个是,谢艳芳听到黄强赌气说不爱她,跑出黄强家,用剪刀刺伤了自己的胳膊和脖颈,“她用情很深,为我自*过。”

黄强说,1994年他没拗过家里的意思,与一位相识二十多天的姑娘结婚。结婚那日,谢艳芳在屋后拦住黄强,两眼通红,说来日相见,一定*了黄强。

黄强和谢艳芳不过断了几个月的联系。婚后不到一年,婚姻失意的黄强,又去找自己的初恋。谢艳芳就在镇上,不难找。在黄强的回忆中,谢艳芳说见到了他,就舍不得*他。

黄强有些遗憾,甚至有些埋怨,说谢艳芳胆子不够大,也不够聪明。如果那会谢艳芳从家中偷了户口本来找他,“不也就是结婚了么。”

从1995年到2002年,谢艳芳与黄强以恋人关系相处。黄强说,从饮食起居到穿衣戴帽,谢艳芳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

“说句不好听的,都是我用她的、吃她的。”出门吃饭,谢艳芳点最贵的,谢艳芳买单——那时候她已在外地工厂做工,月入一千五百多,约是黄强的四倍。黄强给自己买25元的T恤,谢艳芳要给他买100块的衣服。在黄强的描述中,谢艳芳曾想攒钱给他买一辆30000块的豪爵摩托。

化州平定镇,谢艳芳的初恋男朋友黄强 图 / 大食

这段维持了七年的婚外情,直至最近各路记者的到访,才为黄强的妻子所知。但黄强和谢艳芳的关系在镇上算不得隐蔽。他们以恋人的身份参加同伴的聚会,“这也不算是婚外情吧,毕竟是他们俩有感情在先。”他们曾经的玩伴阿权说,二人曾一同去阿权的厂子里玩。

黄强称,七年间,谢艳芳从未对他提出过离婚的要求,而他亦向谢艳芳坦明,因为已有了孩子,他无法与妻子离婚。

1998年,谢艳芳*。“她跟我在一起那么久,一直怀不上。后来是(谢艳芳)每天都喝抓的中草药。”黄强说。

胎儿两个月大时,在广州增城新塘镇打工的谢艳芳电话黄强,“她当时说这个孩子对她很重要”,她问黄强能不能每月给她1000元的抚养费。“我那时候一个月就是400块钱,一个月1000我怎么给得起。”黄强又劝她,孩子生出来,谢艳芳要打工,没人能带孩子。

两个人拉扯了近四个月后,谢艳芳同意打掉这个孩子,她独自经历了堕胎手术。

仍能从黄强回忆的一些细节中感受到谢艳芳对他的依恋。比如他们很少出门,时常同住,“连上厕所都要一起”;比如她要求黄强与自己同时就寝,早晨醒来后,会拽住欲起床的黄强,让他陪陪自己。

这段不对等的感情最终于2002年深秋结束。经堂妹阿海介绍,谢艳芳与同乡黎生相恋,后分手。2005年,谢艳芳与梁邓华相恋,他们同乡不同镇,都是广东省化州人。

梁邓华老家化州官桥镇一角 图 / 大食

梁邓华于2004年离开家乡。他离开了妻子、不到4岁的女儿和刚刚出生的儿子。那一双儿女后来出现在谢艳芳的想象中。

多年后,谢艳芳在青溪村村民黄丽面前说,自己有两个孩子,一双姐弟,大女儿已经18岁了;谢艳芳也告诉简丹,家中孩子都是奶奶带着。这与梁邓华孩子的基本信息一致。

另一个版本的女儿“跳舞得过金牌”,谢艳芳还向刘阿姨展示了这位“女儿”的照片,“看起来就像是旅游时别的地方拍来的,我当时怀疑那不是她真正的女儿。”刘阿姨说。刘阿姨是杭州市淳安县千岛湖镇青溪村七天酒店的帮厨。2019年6月10日,谢艳芳与梁邓华入住这家酒店。

谢艳芳在这家酒店认识了又一个版本的女儿——9岁的章子欣。

杭州千岛湖淳安县青溪村,章子欣老家 图 / IC photo

“我认了一个干女儿”

酒店傍湖,四周多果树。谢艳芳与梁邓华是这家酒店少见的长住客——青溪村远离城中心与热门景点,只有附近工地的包工头曾在此长住。他们订了湖景豪华大床房,158元一晚,比其他房间贵出三分之一。房费最初按周付,两周后,照日结算。

去年年末至今,两人游玩了三亚、大理、长沙、北京等48个城市。除了杭州淳安,谢艳芳从不故地重游。她曾在4月来此。

他们常在一位奶奶那儿买桃子。梁邓华几乎天天去,每次买个八块、十块。奶奶的孙女章子欣圆脸、微胖、戴着红框眼镜,中长发,扎马尾。

有天爷爷不在家,奶奶将章子欣带在身边。天气热,奶奶让章子欣去酒店大堂吹空调。

梁邓华常坐在大堂打手机游戏,将iPhone Plus的屏幕紧紧贴在眼睛前。奶奶说,就是玩手机那会儿,章子欣遇到了谢艳芳和梁邓华。

章子欣爱笑,不认生。后来,周围的人都看出来,他们同章子欣熟起来了。酒店帮厨刘阿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称,有一次她往谢艳芳房里送餐——他们请厨房烧了一只从子欣奶奶那儿买的土鸡,看到章子欣坐在谢艳芳身边。谢艳芳叫刘阿姨再拿一副碗筷给小女孩,“(三个人)看起来很熟悉的样子。”

两天后,谢艳芳搬离七天酒店,搬入章子欣家,理由是想要在清溪村长住。

爷爷说不知道这房子该怎么租,房租被两位租客从每月1500元讲到了500元。爷爷给装了空调、热水器,租约却从一年突然变成一个月。老人家有点不高兴,租客们便说,我们带爷爷和章子欣一起去上海玩。过了几天,谢艳芳说,带两个人不方便,两个大人一个小孩,住房间才最方便,就带章子欣去吧,去上海参加一个婚礼,当花童,有礼钱。

刘阿姨曾看到章子欣和两名租客坐在一起看电视,章子欣抱着自家小狗,三个人“像自家人一样”。邻居说,他们同吃同住,有时候谢艳芳把章子欣带下山,带去超市买吃的。

据《新京报》报道,爷爷的堂兄至少两次看到三人同乘电瓶车,章子欣坐在梁邓华和谢艳芳中间。“孩子还跟我招手,我不认识那两个人,以为是他们家远房亲戚来帮忙收桃子的。”

“两人认识章子欣后,多次表露出喜欢并有将其认作干女儿的想法,如接章子欣放学,送章子欣拼图玩具。”7月14日,专案组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章子欣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她的父母感情不和,四年前,母亲离家出走。父亲章军常年在天津打工。

7月2日上午,梁邓华向萍水相逢的驴友简丹提出借3000元,未果。下午,谢艳芳和梁邓华带章子欣去镇上逛街,奶奶应允,给章子欣扎了个辫子。傍晚他们将孩子带回。晚饭后,谢艳芳再次提出,要带章子欣去上海做花童。

爷爷打电话问章军,章军不同意。谢艳芳和梁邓华持续说服老人。他们把身份证拍给老人,以表诚意,允诺7月6日就把孩子带回来。谢艳芳说:“我们哪还会做坏人呀?你看孙女也想去,你放心啦。”

7月4日,青溪村学校正式放假的第一天。清晨6点半,章子欣被谢艳芳、梁邓华带出了门。此后三天,他们没有去上海,而是辗转于漳州、汕头、潮州、厦门,最后抵达宁波。警方通报称,“两人骗出章子欣后,对其生活照顾格外体贴周到,梁邓华曾在微信朋友圈中‘晒’章子欣的照片,还称‘我认了一个干女儿’。”

离家当晚6点,章子欣用梁邓华的手机给奶奶发语音:“奶奶,我找到别墅啦!奶奶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说,晚上跟你说。”

此后两天,亲人们不时收到女儿在外玩耍的小视频,或是小路上奔跑,或是海边玩水。他们与章子欣通过几次电话,也有过短暂的视频聊天。

到了7月6日,章子欣没有回来。爷爷想起来,梁邓华说他们本来买了7月6日的机票离开杭州,“但是见到我孙女后,就说不去了,把票给退了。”

章军开始催促这对租客。7月7日下午,他发现梁邓华删掉了那条“认了一个干女儿”。章军心中预感不好,对梁邓华说,“今晚我一定要见到我的女儿。费用我出。没有任何理由”,如果见不到孩子,他就报警。他从天津赶回了淳安。到下午5点,梁邓华微信章军,说手机快没电了,充电器也坏了。随后失联。

次日,章军报警。

7月9日,章子欣家属发布寻人启事。越来越多的细节被网友和媒体知晓,并最终在警方确认那对租客死亡后引发全国关注。

全国都知道章子欣小朋友失踪了,人们为她祈祷。各大新闻网站滚动播报案件进展:

杭州失踪女童的市民卡被找到,搜索范围到达象山海岸线;


警方已派出专案组赶赴广东,调查淳安女童失联事件租客信息;


象山海域搜救范围扩大;


淳安失联女童搜救海域曾有人发现疑似遗体,穿灰色女式凉鞋;


今日搜救淳安失联女童暂无结果,明将集中搜寻海岸线礁石夹缝;


杭州失联女童搜救地下起大雨,潜水员将排查水下废弃渔网。

7月12日,浙江宁波,章子欣的父亲章军在搜寻现场的乱石滩上伫立,凝望远处的深海 图 / 视觉中国

7月13日,章子欣的遗体在石浦海域被发现,并打捞上岸。警方通报称:“尸表未见明显暴力性损伤,符合生前溺水死亡特征。”

“看着像是一家人”

小雪没听说过梁邓华。和章子欣一样,她由爷爷奶奶带大。小雪六年级的时候,爷爷去世。吃穿用度是奶奶务农撑,上学的钱是隔壁奶奶的二儿子给。

她一口咬定自己无父无母,是奶奶从树林里捡来的。小学时,为了零花钱,小雪和奶奶吵架,邻居责备小雪,“你不要气你奶奶。要不是你奶奶,你可能都死了。”

以前的事情,小雪说那都是伤心事。总之,父母抛弃了她,就等于死了。

梁邓华的大女儿小雪在给男朋友打电话 图 / 大食

她有个相差三岁的弟弟,今年初中毕业,小雪打算带着他去深圳打工。小雪已经在深圳打工三年了,做美容业。今夏回家,她想在镇上找一份工。奶奶身体不好,得靠奶奶近一些。她有一个男朋友,她在村口给男友打电话说,“你来我家里玩好不好,我请你喝四块钱的奶茶。”

看上去,弟弟真的认为自己是捡来的。“问了奶奶不开心,那就不问。”

梁邓华的小儿子从没见过亲生父亲 图 / 大食

在心里,梁家人早就当梁家第三个儿子、小雪的父亲梁邓华死了。村里通知死讯,他们第一反应是,这个人还活着?

梁邓华经常和妻子吵架。小儿子出生的时候,他已经离家。两个月后,妻子也离家。“在我们农村,人走了,就算离婚了。”六堆村村支书说。

官桥镇中学门口的大坟墓 图 / 大食

就像谢艳芳和梁邓华在一起十多年,两边村子里的人都说,他们是夫妻,结婚了。

在他们的最后四天,至少有五个人说过,他们和章子欣看上去像一家人。汕头的酒店前台说“小女孩很开心,像和家人在一起一样”;网约车司机说“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小姑娘,看着像是一家人”;在为数不多的监控视频中,谢艳芳与章子欣挨着走路,时不时交谈两句。

但如果真的被人问起,比如网约车司机奇怪为什么章子欣不喊他们“爸爸”、“妈妈”,梁邓华就会解释,这是亲戚的孩子;比如象山丹城的一个服装店老板,推荐了一款50元的裙子给谢艳芳,谢艳芳不买,因为“她说不是自己的小孩。”

奶奶回想起来,谢艳芳他们付完500元房租后,询问过章子欣是否在家。在家那会儿,他们送过章子欣玩具。据《1818黄金眼》的采访,章子欣曾叫谢艳芳“大妈妈”。

7月6日,谢艳芳、梁邓华带着章子欣行路超1000公里。他们凌晨离开东山,乘坐出租车南下汕头。在酒店待了六小时后,前往潮阳站,从潮阳站乘坐动车抵达厦门北站,再换乘至宁波。

7月6日晚10时54分,章子欣被带到宁波。

7月7日上午10时20分许,网约车司机郝建强接到系统派单,章子欣及谢艳芳梁邓华上车。据《新京报》采访,郝建强从梁邓华与章军的语音中得知,车上这对男女并非女孩的亲戚,只是租客,“他们看上去太熟悉了,” 梁邓华曾要求郝建强将他们所在位置说给章军听,称孩子很安全。

订单的目的地是海上长城风景区。与过往几个月一样,梁邓华在此拍摄了一段景区小视频,发布于自己的抖音账户“一生平安”。章子欣出现在这段视频中。她看上去有些疲惫,随意晃动着身体,等在风景区门口。

谢艳芳不喜欢海上长城风景区。她在门口站了六七分钟,说这儿怎么这么偏僻,怎么还没看到海。

谢艳芳想看海,郝建强建议去东钱湖风景区。三人重又搭上郝建强的车前往东钱湖。

三人从东钱湖景区下车后,郝建强尚未开出一公里,就收到梁邓华的*他们要去松兰山。郝建强折返景区,接上三人。下午2点多,三人抵达松兰山附近。梁邓华在这里拍了一段朋友圈短视频,画面里是附近小区,配文:“这边的房价好高。”

章子欣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录像里,是当晚6时左右,在松兰山至爵溪街道的沿海道路上。这条接近十公里的沿海道路并不平整,两侧仍是砂石,车辆驶过,带起黄土。靠海的那一侧,岩石层叠,矮木丛又密又深。

“7月7日19时22分,监控显示三人在松兰山旅游度假区白沙湾区域出现;20时至20时20分许,有目击者在距观日亭约百米处,看见一女子拎着包,一男子背着一小女孩往度假区北出口行走;22时22分,监控显示度假区出口一男一女离开,未见小女孩;7月8日2时01分,监控显示,梁、谢二人跳湖(东钱湖)自*。”警方通报如是。

“以前还挺好的”

“她人品蛮好的”,“以前还挺好的”。

在化州平定镇,认识谢艳芳的人往往这么说。

年轻时的谢艳芳瘦削寡言,身形微偻,不爱穿裙子。她曾在镇上开过米粉店,因此结识了房东的孙子黄强。粉店生意不好,大约1995年,谢艳芳外出打工。她先后辗转于深圳平湖、广州新塘,在红星玩具厂、虎威服装厂等地做工。

三哥谢福贵说,早些年,谢艳芳赚的钱会拿给家里用。“家里穷,我爸花销也大。”

化州平定镇街景 图 / 大食

2003年深秋某日,黄强去找谢艳芳,那会儿他已经靠着做*,赚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再往后,倒买倒卖的生意不少,他总是能赚到些钱。

黄强打不通谢艳芳的电话,直到等来了一个回电,谢艳芳说她与别人在一起了,是同乡黎生。

黄强说他们就此断了联系。他曾多次劝谢艳芳找个好人家嫁了。可他又觉得黎生不是好人,花言巧语,是那种“租房子能不付钱,还让房东给他钱”的人。黄强妻子见过黎生一次,刚结婚那会儿,第一面,黎生就问她借4000元。

谢艳芳听过许多的大话。有的听过就罢,有的让她动了心。

黎生亦说谢艳芳人品不错。他对谢艳芳说,他跟着一个曾姓老板做产业,现在有点困难,需要点钱就能做成功。投资这个项目比打工赚得多,黎生向谢艳芳保证。谢艳芳给了黎生两万,之后又陆续投入好几万,其中有她问家中亲戚借来的钱。

黎生说这其中只有两万是经了他的手,其余都是谢艳芳自己交予曾老板,“有的钱是她当我面,直接给曾的。”

从此,他与谢艳芳在一起讲话常常生气。“她老问什么时候还钱给她,我说这个项目要等做好,等一下等一下。”黎生承认吃穿用度也用过谢艳芳的钱,但他说一次就小几百,合计不过3000元。

黎生咬定自己也是受害者。他自称自己给曾老板垫了几十万,有去无回。可以确认的是,这位曾老板确实因合同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目前仍在服刑。

化州平定镇,谢艳芳老家的棋牌店,这边农村流行打天九 图 / 大食

2004年,黄强接到过谢艳芳一个电话,吞吞吐吐说自己的感情不顺。他想起一年前某日,在镇上碰到谢艳芳,谢艳芳对他开玩笑说,“你这么有钱,不借点钱给我用用?”那似乎是谢艳芳唯一一次和黄强谈钱。他同谢艳芳说,不如回来镇上,帮他带两个儿子。谢艳芳不置可否。

2005年,黎生说因为赚不到钱,两人分手。谢艳芳去往东莞,继续打工。几年后,黄强听阿海说,谢艳芳被黎生骗了十多万,打工还债,过得很惨,过年都不敢回家。

化州,谢艳芳的老乡陈某 图 / 大食

谢艳芳几乎没有感情的空档期。在东莞打工时,开麻将馆的堂姐德芳给她介绍了另一位老乡,梁邓华。

在德芳和德芳丈夫栋宁的描述中,梁邓华穿着考究,认识香港的大老板,在东莞市大朗镇有多处厂房和物业,靠收租吃饭。梁邓华终日闲散,爱打麻将,有几分混日子的房东模样。栋宁撺掇德芳做媒,德芳征得了谢妈妈同意后,便牵了这根红线。

谢艳芳与梁邓华一见钟情。二人好上后,就很少来麻将馆。再来麻将馆,便是要钱。

梁邓华向栋宁介绍了垃圾回收的项目,说这垃圾回收厂老板就是他的租客,若是能拿下垃圾回收权,利润巨大。梁邓华分三次向栋宁要走了30000元,声称用来打点工厂厂长、经理、主管等等。当第四次要钱被德芳拒绝后,谢艳芳显得有些生气。

其后再无下文。栋宁托人打听,方知并无那家垃圾回收厂。

德芳给谢艳芳打电话,谢艳芳说,“我没拿钱呀,他拿,你问他要呀。”后来谢艳芳换了号码,德芳再也联系不上她。

一切都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听亲人们的意思,谢艳芳似乎没打算让事情变好些。

母亲病重时,谢艳芳带着梁邓华回过一次家。她要求哥哥们一人出5000元,去买美国的“金水”。被哥哥们拒绝后,谢艳芳只在家中住了一夜便离村。据大哥说,一年后母亲病逝,谢艳芳在电话中同哥哥争吵起来,说当初不舍得买金水给母亲救命,如今她也不要管家里的事。母亲去世,谢艳芳没有回家。

谢福贵说,跟梁邓华在一起后,谢艳芳逐渐与家里断了联系。

“一整天都是笑脸”

在梁邓华的老家,有村民称,梁邓华是“废柴”,“乡里都知道他不是好人”。他说为了要钱,梁邓华曾打骂其母。而梁邓华的两位哥哥,则说根本不知道他这十几年在哪里,做些什么。

在过去几年里,梁邓华通常以一字之差的“梁朝华”为名,与人交往,自称来自香港大埔区。

警方的通报显示,谢艳芳与梁邓华名下无房产、无车辆、无股票股权,近两年多次向亲友骗取钱财,用于旅游及日常生活。

在酒店的19天里,谢艳芳终日无所事事,有时下午出门走走。酒店员工说,她“一整天都是笑脸”。

谢艳芳对前台说,“我家里有几十辆跑车,我可以送你一辆啊。”过些日子,她对后厨说,梁邓华17岁外出打拼,25岁靠货运发家,家中有三个秘书、四个码头,三十多个保镖,家中别墅装修花了几百万。梁邓华补上一句,香港的某位富豪,正是他干爹。

梁邓华对郝建强说得更为夸张:在东莞有三十几栋房子,一个月收租几十万,自住5000平米,开兰博基尼。梁邓华以兰博基尼作为微信头像。

他曾在“抖音”上晒出一款叫做“捕鱼来了”的游戏截图,截图显示账号级别是:“未来神、皇冠6、Lv.7”,并配文“这个号一点一点升级到这么大差不多花了大把钱”等。

这是个值钱的游戏账号,只不过账户的精确信息被打了马赛克,而后亦被证实,账户并非梁邓华所有。

但他们看上去出手大方。简丹说,旅游景区的东西挺贵的,西瓜草莓都几十块一斤,他俩不眨眼都买了。还有那个芒果,他俩吃两口,觉得不好吃就扔了。

4月来到淳安时,他们问酒店前台有没有野味。前台说野味贵,梁邓华说钱不是问题,只要东西好。“他说我们一天一餐,今天吃山鸡明天吃蛇。那个女人说我们要住好久,什么好东西慢慢吃。”他们确实在酒店点了野味,一只六百多元的野山鸡。

留给酒店员工的另一个细节是,谢艳芳买过两次榴莲,分给店员吃。“我们千岛湖榴莲均价每斤三十多嘞,那一个榴莲就要两百多。”

而所有人困惑的是,为什么梁邓华与谢艳芳,衣服穿得那么差,看上去很土很土。

梁邓华与简丹在大理遇上,一日环湖骑行后便分开。此后,他经常给简丹发微信,比如“大姐大姐,那边那个别墅,漂亮不漂亮”,又比如“我们在千岛湖买了别墅,你过来找我们,一起住就行啦。”而后,梁邓华向简丹提出借款3000元。“我想你这么有钱,怎么跟我借钱,我不是有一点怀疑,我是百分之百地(认为是骗钱)。”简丹说。

“橙子信用”的报告显示,在过去一年内,与梁邓华本人身份证关联的手机号共计12个,他至少使用过两个消费分期平台,七个P2P网贷平台——其中四个都是近一个月使用。仅仅根据身份证号,橙子信用就将梁邓华评估为“网贷重患,闻风丧胆”。

“近半年以来,梁、谢二人表现出了比较强烈的轻生厌世倾向。两人诈骗行为持续多年,继续实施诈骗维持日常开销的状况已越来越难以为继,自*前其银行卡余额加现金仅剩31.7元。”警方说。

谢福贵曾被谢艳芳骗光了钱。记不清是多久以前,大约是谢艳芳与梁邓华在一起后,谢艳芳先说要帮谢福贵在镇上买房,再说需要钱做生意,谢福贵将全部家底三十多万交与她,再无下文。

30万存了20年。谢福贵在广州打两份工,白天绿化工,晚上种菜。他说没了这30万,生活就被改变了。一家三口租房住,老婆埋怨了好多年,儿子三十了,忧心娶不上媳妇。

谢福贵瘦削、寡言,为人和气。他打不通谢艳芳的电话——2005年之后,谢艳芳频频更换手机号,也找不到人。“催有什么用呢?”

一个不能说的故事

谢福贵吃不下饭,十天瘦了十斤。先是大侄子打电话告诉他谢艳芳的死讯,再是两名便衣上门了解情况。楼上的房东怀疑那两个便衣是贼,嘀咕了好半天。然后又是记者去到了单位。

炸掉了一般,突然单位所有人都知晓,最近那个轰动全国的新闻,居然与身边同事有关。一次,谢福贵脸涨得通红,急得拿起铁棍,要打走来采访的记者。

谢艳芳是他背大的。谢艳芳有五个哥哥,谢福贵排老三,大谢艳芳十岁。幼时家贫,父母在外务农,谢福贵就背着谢艳芳做家务。

大侄子说,“谢艳芳做的事情很过分,但作为一个离家多年、几乎失联的人,我不认为是家族的原因造成了她的作为,不管怎样她应该独自为这件事负责。”

谢艳芳的后事由梁邓华家大哥去处理。“在一起那么多年就是结婚出去了,我们不参与这个。”谢家大哥说。五哥也被谢艳芳骗走了好几万,他是个老师,曾经是唯一不反对谢艳芳与黄强相恋的亲人。警察的来访给了邻居知晓此事的缝隙,五哥说自己“身心疲惫不堪”。五哥的对门说,他寡言古怪,虽然是邻居又是同事,一年同他说不到十句话。

可说到谢艳芳,谢福贵眼睛红红的,一掉眼泪,就把脸埋下去,胳膊抹一抹再抬头。好像是咬紧了牙关那般,他对前来打听的人说,“我告诉你,说了也没用。”他用电瓶车将来人送去地铁站,说,“你别来了,我不会说的。”

4月21日,梁邓华在抖音上记录了他们在重庆的游玩,他用广东话说,“玩多三个月回家,今年不出来了。”6月18日在建德,他给抖音视频配文:“真的有以后还会见面吗?”背景乐名为《万爱千恩》:“是不是这辈子不放手,下辈子我们还能遇到,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听话。”

为什么一对租客要骗走一个孩子,然后齐齐赴死——网友不放过每一个细节,讨论一浪高过一浪,或猜测是邪教控制了他们,或推测二人存在“扩大性自*”心理,又或者先*人,迫使自己无法回头,一路走到黑。

在采访最后,黎生补了一句,他印象里的谢艳芳人很好,不至于如此。“不管怎么样,钱都是可以还得了。”

“综合情况表明,两人离世想法产生已久。仅今年4月以来,两人在全国十多个省市各大景点游玩”,谢艳芳的真实想法只有梁邓华知道,如今警方通报是唯一可知的解释。

“其携带的箱包、衣物或送人或丢弃,随身行李越来越少。”

(感谢《红星新闻》记者韦星对本文采访的帮助。为保护受访者隐私,黄强、简丹、谢福贵、黎生、阿权、黄丽、小雪、郝建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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