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洛阳无锦
来源:《南风》杂志2023年第4期
01
位于大昶西境的南州,一直是江照的一块心病。
十三年前,他和林姝于南州走散,他遍寻不得;而十三年后南州起战乱,偏偏这时承德王亲兵从南州带回了一个人。
林姝。
时隔十三年,江照再次见到了她,却不曾想是相遇在地牢里。
江照将军大度,人犯有伤,他先召了军医来诊治。四五日过去,江照终于坐在了她面前,他伸手撩起了她面颊上的乱发,“林姝。”
她哑笑两声,“江照哥哥。”
江照深吸了一口气,按照惯例问话:“承德王傅烈兵败于南州荷花渡,南州一带随即沦陷,两万守城将士尽数殉城,百姓全部被坑*,无一幸免,为何你还活着?”
林姝苦笑一声:“大抵和十三年前一样,幸运罢了。”
江照心底情绪起伏,一别十三载,他也不是没去寻过林姝的踪迹,可总是一无所获。他本以为她已经死在了那一场灾难里,可眼下,他二人竟以这种方式重逢了。
林姝道:“我本是南州人,不过颠簸中苟活于世,傅烈坑*百姓,我逃得快些,可还是被寻到,带了回来。将军,我说的情况,您应该清楚的。”
江照回想起十三年前那冲天的火光,语气不由得软下来,“不怕,我在。”
林姝摇头:“你不在。”
他一愣。
“你从来都不在。江照哥哥,当初我们被迫分开,一别十三年,你成了小将军,而我被遗弃在了荷花渡。”林姝的嗓音沙哑,“日日夜夜我都在想你,可你从未找过我,从未。”
她又咳出一口血,“江照哥哥,我真的活不动了。”
江照的心猝不及防地一疼,像是被人用手死死攥住,然后一刀一刀切片。
江照终究还是将林姝从牢里提了出来。虽然此事的确疑点重重,可苦于寻不到证据,又有江将军力保,林姝得以全须全尾地被接回了将军府。
他在林姝备了一桌极其丰盛的晚饭,看她重新亮起来的双眼,他突然就产生了一种想法。
不要去拼*了,不要再去沙场上赌命,带着现有的功名和林姝隐退山林,余下的日子过得一定会快乐且满足。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那片从前生活的地方,阳光明媚,万物生长。他陪着幼时的林姝踢毽子绣手帕,追鸡赶鸭爬树下海,然后忽然,烈火连天。
火光甚至亮过了天边日光,城池沦陷,敌军*声震天,身穿月牙白锦裙的姑娘向他伸出了手,可二人的手最终还是错开,他眼睁睁看着那抹月牙白淹没在了红褐色的浪潮里。
他听见她绝望的哭喊声渐渐远去,一杆长枪从斜侧面扎来,将他自肩甲通了个贯穿,死死钉在地上。
黑暗没顶而至。
突然又有声音劈开混沌向他兜头砸下,那个声音不辨男女,语气平静,像是在咏诵最后的裁决。
“奸贼。”
江照猛地睁眼,黑夜里,唯有窗外一盏圆月长明。
02
到了府上林姝又是一阵高热,这回江照亲力亲为,替她收拾了浑身的伤口,又拿毛巾蘸了凉水,一遍一遍替她擦拭着额头。过了几日,林姝终于稍好些了,一睁眼就见江照坐在榻边,拿手撑头点着脑袋。
许是起身的动静太大,江照被惊醒,睁眼见她小心翼翼跪坐在床边,动也不敢动。他扯了扯嘴角,“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吩咐后厨给你做。”
林姝连忙摇头,地牢里的胆子此刻消弭无踪,她连正眼都不敢瞧江照,只低着头道:“谢谢将军救命之恩……”
话未说完,江照伸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脑袋。他看着她一双清澈的眼,心底有些难受,面上不显道:“你还是唤我江照哥哥就好。”
林姝缩成一团,半天,小小声地道了一句:“江照哥哥。”
江照的眉头舒展开来,将晾温的汤药递到林姝手边:“先将药喝了,收拾好身子,才好继续活下去。”
林姝抿抿唇,接过陶碗一口气饮尽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江照的心无端地被一揪,他记得从前的林姝最怕苦,如今却能面不改色地喝完这碗药……
她这些年,到底经历过什么?
江照神色暗下去,思索半晌,最终道:“日后你安心住在我的将军府,只要我在,你大可以放心生活下去。”
林姝的眼神变了又变,最后归为平静,她抬头看了一眼江照,然后终于又笑起来,“好,我信你,江照哥哥。”
后来江照述职回府,意外碰到自己去后厨熬药的林姝。红陶药罐烧得滚烫,可林姝面不改色地捧着毛巾将罐子端下来,过滤药渣后将汤药倒进陶碗里,那斜倚门框、端起药碗的姿势,浑不像是喝药,倒像是在饮酒消愁。
她转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江照,仰头将滚烫的汤药饮尽,然后一抹嘴,微微弓着身子,行过礼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后厨。
夜里江照当真提了酒去找林姝,二人于月下对饮,江照给她斟酒,“你还记得你幼时的愿望吗?”
“与你在树下埋一坛酒,权当嫁我的女儿红。”林姝轻笑,没什么情绪,“酒也算喝到了,江照哥哥,我真不怪你,你不要自责。”
她捧着脸看江照,双眼亮晶晶的,“路是自己走的,要怪只怪我自己,当年没能拉紧你的手,让我们分别了十三年。”
看着那双眼,江照鬼使神差地伸手拭去林姝眼角的晶莹,轻声道:“既然错过了那么多年,日后就不要再错过了。”
“阿姝,留下来陪我吧。”
这条路,太苦了。
03
江照回京述职加上休假,一共可以在将军府长住三个月。林姝需要保证自己的行踪有迹可循,于是她选择跟在江照身边。江照上午在府中读书温习武功,下午去军营,晚上则陪着林姝上街闲逛,不久便将京都夜市小吃都尝了个遍。
某一日林姝贪嘴,多喝了点樱桃酒,被江照背回府,他临走时小姑娘还扯着他的衣角闭着眼睛嘟囔,“不要走。”
江照轻手轻脚将自己的衣衫从林姝手里取出来,然后离开了将军府。回来时看见林姝神色清明地坐在院子里,见他回来便扬了扬手中茶盏道:“回来了?”
他不敢接话,莫名有些心虚,嘴里打磕绊道:“你……酒醒得这么快?”
“没人在身侧,我就醒得快些,总怕遇见什么事,又或者再次被人遗弃。”林姝的声音逐渐变小,“放心,我哪里都没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江照听着林姝的语气有些心疼,又开始懊恼为何自己偏偏今晚有事离开了将军府,忍不住道:“阿姝……你没必要这样的。”
林姝摇摇头,“我知道我本就是罪人,得益于你的身份才得以从牢房离开。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江照哥哥。”
大抵是心中有愧,又或是另有他想,两日后江照再出门,便随身带上了林姝。他特地给她选了一身漂亮的衣衫,林姝又惊又喜的表情再次扯得他心头酸痛,“你放心,我今后不会再留你一人在家了。”
二人是去拜访朝中一位德高望重的武臣,那武臣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初见林姝便笑着敬了一杯酒,“是弟妹罢?生得这样好看,怪不得江照这小子推拒了京中好多门亲事。”
林姝刹那间面皮滚烫,支支吾吾摆着手,江照面色不变,却红了耳根:“廖兄莫乱说,平白污了姑娘清誉。”
廖昌海便明白了,大笑着道:“要我说,江兄,心仪的人可得先下手为强,姑娘这么漂亮,迟早有人提亲上门的。”
江照连声称是,轻声嘱咐林姝莫乱走,然后与廖昌海去内屋商量国事了。林姝一人无趣,便端着白玉酒杯坐在廊下,边赏月边自酌。院中人来人往,有小厮上前递了一件大氅,“夜深露重,姑娘小心身子。”
林姝歪头看他,“你是江照哥哥身边的人吗?”
小厮不抬头,伏着身子道:“小的是廖将军府上的人,是江将军怕姑娘着凉,特地叫小的来送衣。”
林姝笑起来,脸颊上浮现浅浅的红晕,接过大氅高兴道:“替我谢谢江照哥哥。”又问,“他们什么时候聊完呀?”
“听廖将军说,还有半刻钟就结束了,烦请姑娘再等等。”小厮道,然后弓着身离去。
林姝将大氅披在身上,身后书房里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只是离得太远,听不大真切。
“承德王兵败……陛下大怒,要肃清荷花渡……”
“还是与上回一样?”
“一样。藏好你的小姑娘,那些人嘴不严,查到你头上……出事……”
“……我知道。”
04
大抵是廖昌海乌鸦嘴,又或是江照短短几年内声名鹊起树敌太多,林姝在将军府安稳住了不到一月,便横遭劫难。
那日林姝独自出门,并未发觉车夫换了人,待马车车厢炸开在眼前时,她方后知后觉出了事。她被一个没看清脸的人敲晕抗走,等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不知何处的地下室里。
她就那么仰面躺着,面前挂了块纱帘,纱帘背后人影晃动,刻意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如此貌美一副皮囊,若用来做灯,一定十分好看。”
林姝当即呆了,声音卡在喉口,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那人还在继续说:“能在傅烈手下捡一命,算你命大。可我不喜欢,所以你还是不能活着。”
房间四壁没有窗,只有帘后一盏灯火照明。四壁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有些上头还有暗色的血,衬着昏黄灯光愈发骇人。
林姝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淌,可她心里门儿清。
他的声音太熟悉,姿态太熟悉,林姝在片刻间便辨明了,这人是当年攻占南州的诡罗将军周野。
“江照自南州荷花渡来,他心里一直记挂着那里的一个姑娘,我清楚。”周野轻飘飘在林姝心里丢下一枚炸雷,“说金屋藏娇是巧合,我不信。你也自荷花渡来,被他从大牢中救出,你说,我要你一命换他一命,他给不给换?”
林姝脑子里嗡嗡的,本能抗拒道:“不行……你不能这么做。”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这么做的收益太小,我需要你去帮我做一件事。”周野在纱帘后打了个手势,纱帘后就忽地转出一个侍女来,她掐着林姝下颌逼迫她张口,然后给她喂了一粒药:“带着这粒毒药回去罢,我要你活着,做我的内应。”
期间没有给林姝任何反应的机会。
他道:“每十日来领一次解药,骨头硬不硬无所谓,如此漂亮一张皮囊毁了,可惜的也不是我,你自己掂量清楚。”
毒药滚落入腹,林姝胸口如火烧,她努力平复着呼吸,压抑着情绪,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周野道:“你说。”
“事成之后,我要你饶江照一条命,我带他离开。”林姝的嗓音哆嗦着,听得周野一乐,“行,我应你。”
“若是你不听话,”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也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林姝是被那侍女送出去的。
临出去时绑了眼睛不让看周遭的环境,林姝不动声色压下心底滔天的怒火,伸手一探,就和前来扶她的侍女双手交握。
侍女是个聋哑人,她只长长久久地捉着林姝的手,林姝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我明白了,”她说,“我明白了。”
侍女抬手,林姝模糊的视线里,那只手在她面前僵了僵,最终轻轻落在了她的左肩上,然后拍了拍。
像是那里落了灰尘。
05
日头初升时,林姝被绑;日头西斜时,林姝被完好无损送回了将军府。
一切都悄无声息,江照甚至不知林姝被绑一事,待她回到府上,刚巧见廖昌海自书房走出来,对着她颔首笑道:“林姑娘。”
她回礼,和小厮擦肩而过。正要叩门时江照打开了书房大门,二人的视线不偏不倚对上,江照蹙眉:“你后颈怎么有淤青?”
林姝回头看一眼,见廖昌海走远了,便示意江照进屋。书房大门在她身后闭合,林姝几次深呼吸,终于颤抖着将今日的遭遇和盘托出,“我被周野绑了。”
江照勃然大怒,连手头的事也不肯做了,执意要去周野府上讨个说法。林姝拼命拦下来,惊得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滑落,“江照哥哥,不要去,你们都是天朝臣子,不要为了我撕破脸面……”
劝了许久,江照终于冷静下来,也思索出了这件事前后的怪处:“你清晨出门,傍晚回府,又未受伤,过程太快,没人会信。再者,周野号称诡罗将军,他捉你去应当不会自报家门,你是如何猜出始作俑者的?”
“人是他亲自绑的,至于身份,我是猜的。”林姝终究还是未说出如何推断出的周野身份,“传言诡罗将军没有秘密,实则是因为他身边的人都是聋哑人。听不见,也讲不出,自然没有秘密。而他愿意将我全须全尾放回,是为了对付你。”
江照应声,“我?”
林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不错,他拿你为要挟,要我做他的内应,从你手里偷取石阳关布防图。”
江照手下直宣营常年驻扎石阳关,南州破,下一个直取的便是石阳关。他问,“制衡?”
林姝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毒药。”
江照的眼角瞬间通红,林姝连忙上前安抚,指腹划过他的侧脸,“我既敢对你说,便不怕这毒药。但我得交一份布防图给他,辛苦江照哥哥,这两日造一份假的出来。”
他强忍怒气,“你如何交给他?”
林姝从身后大氅里提出一个精致的鸟笼,鸟笼里头立着一只灰色羽翎的信鸽,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向他。她道:“两日后宫中牡丹宴,江照哥哥得去。你不能表现出异常来,否则功亏一篑,我得死,你也不会好过。”
明亮灯火下,小姑娘在他面前低着头,一双睫毛如羽翅,扑扇着在他心底烙下一片阴影。他嗓眼发干,有些艰难地问:“这么做,你图什么呢?”
“图你不会死,帮你扫清前路的障碍。”林姝抬头,“我知道石阳关布防图只有一半在你手里,另一半在廖将军手中,你只管将自己这半造假交给我,我要让周野自己进局,让他的聪明才智给他自己做陪葬。”
看着林姝平静而决然的表情,江照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阿姝,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林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化,片刻后,她苦笑出来,伸手轻轻拍了拍江照的左肩头,像是那里飘落了灰尘:“江照哥哥,待事情结束,若是还有机会,我一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
初时江照还觉得林姝这突然的举动有些奇怪,可日后过了很久他才恍然明白,在那个时候,林姝已经告诉了他最终的真相,可他却没能理解。
那个动作,是宁国人出征前面对亲近的、敬重的人时,会做的行礼动作。
06
两日后,宫中设宴,帖子果然递到了将军府上。白宣纸上漆着金粉,正中端正写着一行墨字。江照捏着这帖子,思索半晌,转身冲着林姝道:“收拾一下,随我入宫赴宴。”
林姝有些愣怔,“我如何去?”
“扮作侍女。两人赴宴,遇事多有转圜余地,总比孤身前往要好。”江照道,“更何况,你在我视线里,我能保你的安全。”
林姝心头一暖,听话换好了衣衫,挑着灯笼便跟随江照出了门。路上碰巧遇到了廖昌海的马车,那日给林姝送大氅的小厮也跟在马车后,二人一对视,纷纷颔首,然后移目向前。
设宴的宫中下人不得前往,林姝和小厮停在了殿外,林姝远远见着周野姗姗来迟,摇着一把白绸扇,路过她时,他身后的侍女停下来,深深地望了林姝一眼。
宴会开始,下人们纷纷去寻厢房休憩了,唯独林姝一人蹲在假山后边看月亮。那小厮路过时见到她,礼貌点了点头,“林姑娘。”
林姝回礼,以手作扇在面颊边扇了扇,笑道:“又见面了。今儿个怕是得等久一些,咱们才能回府了。”
小厮微微愣了愣,旋即也笑道:“已经等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于是林姝颔首,“我就先走了,劳烦你一人再多等等。”
语毕,她转身离开。
离开假山后林姝回到了下人呆的厢房,在那里看到了周野的聋哑侍女。她走来走去,可对方一动不动,像是脱离了现实世界一样闭目立在角落。上下打量一番,林姝便在脑海中想好了对策,宴会结束回到将军府后,她同江照说:“承德王傅烈兵败是周野暗中作梗,他身边的聋哑侍女,有问题。”
江照问:“怎么说?”
“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她道,“十三年前,周野带兵攻打宁国康宁,也就是现在的南州,巧攻拿下,但因承德王从中挑唆,自此南州的兵权交移到了傅烈手中。周野不甘,筹谋数载,与宁国皇室取得联系,在傅烈那一战中将傅烈的布防图卖给了宁国,于是傅烈兵败,将士殉城百姓被坑*。他知道你当年是南州人,而宁国攻破南州后下一步便是石阳关,他要你的命。”
江照只觉得一阵寒气自脚底上涌,“你如何想明白的这些问题?”
林姝指了指脸。
他瞬间明白过来,脸色白了几分,咬牙道:“怪不得今日他屡次向陛下提及我与廖将军共守石阳关,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林姝点头,“他在递话。”
不常与宁国人打交道的人并不知道,宁国人面相与大昶人有很大不同。他们眼窝深邃鼻梁挺拔,面部轮廓要比大昶人更棱角分明。
林姝在看到那聋哑侍女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她是宁国人。周野敢放宁国人在身侧,一是仗着常驻守昶宁边界之人不多,二是因为侍女聋哑,没人在意这些细节。
她伸手握住江照的手,深吸一口气道:“下决定吧,江照哥哥,没时间了。”
07
假的布防图在五日后送到了林姝手上,白日里,林姝对江照道:“江照哥哥,这幅布防图送出,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江照点头:“我知。”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问:“那我且问你,你走这条路,如今后悔吗?”
江照看着林姝的双眼,那双眼寻常干净清澈,如今却像一潭深水,什么也看不清明。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可他还是摇了摇头,道:“不悔。”
林姝轻轻笑了笑,道:“好。记得安排好人,跟着这信鸽去捉周野,届时人赃并获,一除大患。”
为保布防图不泄露,江照亲自盯着林姝将图纸绑在了信鸽腿上,然后于夜色中放飞。手下人立刻悄无声息地追了出去,江照提剑,嘱咐林姝:“在家好好等我,我去替你将解药拿回来。”
林姝点了点头。
她看着江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面上温暖的表情一点点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严寒。她将手腕后藏起的替换下来的布防图拿出,展开,一眼便认出了,这就是那真正的半边布防图。
江照还是江照,敢拿真东西铤而走险,只为将危险之人一招置于死地。
林姝静静地将图纸卷起藏进锦囊挂在腰间,然后脱下大氅与外袍,露出贴身的夜行衣来。
而另一边的周野府邸,灯火通明,人仰马翻。
周野已被捉拿,双手反捆被迫跪在地上,被布条堵着嘴。聋哑侍女已经被一剑刺死,露出后肩宁国军队特有的纹身。
尽管信鸽带来的只是一张白纸,可他依旧百口莫辩。江照和廖昌海自他的府邸之上搜出了更多他与宁国暗中勾结陷害傅烈的证据,来处理此事的人是陛下最为信赖的文官,方见那一屋子的龌龊,就已雷霆震怒,连夜将人带回了宫中。
看着一行人渐渐远去,江照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他反应过来布防图已经被林姝替换,可等他赶回府中时,只见了摊了一地的大昶与衣袍,还有一杯凉透的茶水。
要石阳关布防图的不是周野,而是林姝。
十三年前石阳关是宁国与大昶的交界关口,归属宁国。可大昶仗着国势强盛,派诡罗将军周野出征,攻占了石阳关和当时的康宁,规划进了大昶的疆域,自此改名南州。
林姝和江照,其实都是宁国人。
周野对江照虎视眈眈,也是因他是宁国人,他以为江照总有一日会回归故国,于是处心积虑要除掉他,可未曾想过江照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个意愿。
他一心要做一个毁掉他故土的国家的将军。
08
林姝与江照再见时,是在兵刃相见的沙场上。
江照未想到的是,彼时的林姝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在廖昌海府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厮。
廖昌海面色铁青,拉着江照怒吼:“掏心掏肺对待之人,竟是豺狼虎豹——”
“豺狼虎豹之人该是大昶才对。”林姝手握缰绳平静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南州与石阳关,本该就是我们的。你们强取豪夺,如今丢失了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要迁怒于他人,可笑不可笑?”
江照紧锁着眉头,“阿姝,我自地牢中救你,未曾想过你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人。”
林姝笑得没有温度,“我也未曾想过,你竟是一把软骨头。”
“被大昶踏破了故土,以至亲之人鲜血浇灌大地,竟还安安稳稳做着仇人的将军。”
江照面色有些僵,可他看着不远处骑着马英姿飒爽的姑娘,还是开口问:“那你吃的毒药……”
“你在大昶多年,竟也忘了,宁国皇室是最不怕下毒的。”林姝平静地看着他,“我们要求不高,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故土。石阳关已被攻破,你二人若是还想死守,大抵只能回宁国同我们陛下见上一面了。”
的确,那日小厮,不对,应当称其为宋明合宋军师与林姝合力将完整的石阳关布防图偷走后便立马回到军中拔营进攻,二人合拿下了石阳关。自林姝被江照带去见廖昌海至二人偷图回宁国,不多不少正巧花去了半个月的光景。
江照于马上回望,身后烈火连天,浓烟四起,却并无太多惨叫厮*声。他知道那是因为林姝的缘故,她并未下命令攻打石阳关,而是借助完整的布防图让他们被迫撤离。
他问林姝,“阿姝,一别十三载,你如今,到底是谁?”
林姝不答话,倒是她身后的宋明合开了口:“她是宁国的左将军,身上战功赫赫,江将军,在下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们如今所面临的一切,的确是我们一手布的局。”
一场至少六七年起步的大局。
先是周野派人与宁国皇室私自交涉,林姝就已经在脑海中构画了完整的局。他们将聋哑侍女送入大昶,接着则是宋明合的潜入,至于江照,则全权交给她来应对。
幼时二人因战火被迫分离,如今得以再见,说林姝不心软是绝不可能的。可她心里清楚,她有比江照更重要的东西——
便是国仇。
他们所求之事不多,惟将疆土收复而已。
廖昌海咬牙切齿,“奸贼,花言巧语不如一战!老子不信打不过你一个婆娘!”
那声“奸贼”犹如利箭切断江照的理智,他下意识想抬手反驳他不是奸贼,可对上林姝视线时,却发现她分外平静,甚至有点逼人的寒意:“你就是打不过我一个婆娘。”
廖昌海怒吼一声向她冲来,林姝张弓搭箭,一箭射中马前腿,廖昌海胯下骏马一个趔趄,他瞬间失去平衡,在地上连滚几圈方堪堪止势。林姝看着他一身灰尘,道:“廖昌海,认命吧,我知你对大昶皇帝忠诚,可有时,你得为自己的命想想。”
语毕,她看了一眼江照。
江照只觉得那一眼将他浑身力气都抽去了,空留一副骨肉皮囊。他有些不敢看林姝,耳边响起宋明合的声音,“以大昶皇帝的脾气,当年攻占康宁以屠城为终,如今石阳关失守,你二人回去也落不得好下场。廖将军,你要如何抉择?”
像是早就猜到了江照要如何选择一般。
也是,当年江照为了活命,投靠了承德王傅烈,一步一步走出了今天的位置。他当年能做出选择,如今亦能。
只是廖昌海不一样。
果然,宋明合话音方落,廖昌海便蓄起全部力气冲着林姝再次冲来。林姝眼也不眨,再拉弓出箭,羽箭利落扎透了他的胸膛,他摇摇晃晃地坠下去,临死前用尽全力瞪向林姝,“当真最毒妇人心。”
林姝表情不变,微微颔首道:
“廖将军骨气,可惜。”
09
大昶玄德十六年,西境失守,南州与石阳关皆重归宁国疆域,南州更为旧名康宁。镇西将军廖昌海战死石阳关,直宣营参将江照失踪,生死未卜。
同年,宁国左将军林姝一举收复康宁与石阳关后声名大噪,一身战功被百姓传唱,自此即便宁国疆域稍小,但一时无人敢犯。
林姝依旧记得那一日,江照在她与宋明合的注视下下马,褪去了一身的戎装:“到此为止罢,阿姝,你若是要将我送上宁国朝堂,我也认了。”
“我并非那种人。”林姝道,“我只是失望,从前我一直仰慕喜爱的郎君,竟是个为了活下去连国仇都能放下的人。”
江照不说话,只是难堪地别过了脸。
林姝深吸一口气道:“江照,我一直很喜欢你。可这份喜欢并不能盖过我对大昶的仇恨,所以,我没法以正常的心态去面对给敌国做了这么多年将军的你。”
江照的声音微不可查:“我知道。”
他惨然笑笑,“所以,我自会离开,不会阻挡你接下来的路。”
“我注定喝不到那坛树下的女儿红,也没法与你走完以后的路。”林姝轻声道,“江照,我希望你说话算话,不要让我不仅喝不到酒,还要亲自拿你的血来祭奠我们的过去。”
江照终于抬头,深深地看了林姝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样子刻进脑海中去。
然后,他俯身一拜,“天涯路远,咱们就此别过。”
“谢你饶我一命,阿姝。”
宋明合看着江照渐渐远去的背影,最终消失不见了,有些担忧道:“真的就这么放他走了吗?”
林姝点点头。
“他怕死,所以他不会冒险回到大昶京都去告发这一切。”林姝笑笑,“这就是江照,我靠着对他的了解计算了这一盘棋局,如今,是时候局终了。”
故人长诀月下酒,料我难渡荷花州。
十三春秋不见雪,借以深情梦白头。
END
《南风》
2024年 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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