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燕尾港的码头上向海面望去,孤岛上鲜明的四个大字“以岛为家”总能让王苏感到安心,远远望着它就好像父亲王继才仍在身边一样。
1986年,王苏两岁时,王继才接到守岛任务,与妻子王仕花一起忍痛将她交给爷爷奶奶抚养。此去经年,夫妇二人以海岛为家,与孤独相伴,在没水没电、甚至植物都难以存活的开山岛上默默坚守。王继才更是将生命永恒定格在了这座黄海前哨的小岛上。
对于父亲,王苏有太多心里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曾经她总想着,等父亲退休回来了,能好好和他吃饭、聊天,然而这一天终究未能到来。
前几日在电影《守岛人》的首映仪式上,王苏再次看见了“父亲”,这一次她想把那些没说出来的话讲给父亲听。
关于父亲的拼图
王继才自守岛开始便鲜少回家,在王苏儿时的记忆里,他的模样多是借由奶奶的讲述一点点想象、拼凑出来的:爸爸高高的,体型魁梧,长得十分帅气,在海上工作着。
上了小学后,王苏总是由爷爷奶奶接送,身边的同学有时会好奇问一句:“你爸爸去哪了?”对此王苏总是低头沉默,心里像被针扎一样难受。回到家里,她就缠着奶奶哭嚷着,让她带自己上岛去把爸爸找回来。
王苏第一次随奶奶登岛是在一个刮风的大雾天,颠簸的船只搅得她肚子里翻江倒海,呕吐不止,上了岛也半天没缓过神儿来。眼前这座岛看起来就是海上一块大大的石头,光秃秃的,没有草也没有树,哪里像是能住人的地方。而眼前的爸爸看起来也很陌生,他又黑又瘦,满脸胡渣,与脑海里的那个人相去甚远。
在岛上仅仅停留了几个小时后,打渔归来的船便要载着她和奶奶离开了。临行前,王苏小声说着想让爸爸跟她回家去,“为什么只有我爸爸要呆在这里”,“守在这里是爸爸的工作,等女儿长大了就明白了。”
王苏对父亲守岛的理解,是从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开始的。一点点长大了的她,登岛次数渐渐多了起来,面前这座岛是没有生机的灰色,惟有旗杆上随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最为鲜亮。
父亲带着她升国旗时常说,国旗插在这里,人家就知道这是中国的领土了,这个岛虽然小,但它是祖国、是家,没有祖国这个大家哪来咱们的小家呢。
她已经记不清是从何时起,小岛哨所的墙壁上开始出现了四个醒目的大字“以岛为家”,隔着老远都能望见,只要大字在风吹日晒下稍稍褪了色,父亲就会用油漆重新涂刷一遍,因而这四个字总是醒目鲜亮。
守岛就是守国,相似的话被王继才反复挂在嘴边,而这背后的苦他却鲜少向女儿说起,只偶尔当玩笑话说说,一开始上岛的时候,遇着大风天心里也害怕,就喝酒来壮壮胆。但王苏明明记得奶奶说过,父亲是不喝酒的。
更多时候,王继才会一个人走到小岛边上,面朝大海默默蹲立。无数次回忆起这个背影时,王苏依旧心疼不已。
父亲初登岛时内心的恐惧和勇气,借由电影《守岛人》更加细腻地呈现了出来,也为王苏补全了这一块关于父母记忆的拼图。在电影院前看到这一片段时,王苏流下了最多的泪。此外,父亲救助渔民、在岛上经历的许多往事也通过观看《守岛人》让王苏回忆起了更多。
说不出口的遗憾
因为守岛这件事,王苏也埋怨过父亲。
那年王苏小学毕业,出于守岛和经济的原因,王继才和王仕花做了一个艰难而揪心的决定,让王苏辍学了。她在家里闷头哭了好几天,“就为了那个岛!什么都搭给那个岛了!”任凭母亲下来怎么道歉也不管用。
另一头,年迈的爷爷奶奶再无力登岛为王继才夫妇运输补给,无奈这个担子便落在了年少的王苏肩上。
最辛苦的是背煤球上岛,从家到港口十几里远的路,仅仅走过去都难免会累,更不用说背着满满一竹筐的煤球了,常常一趟送上去,王苏的肩膀上就勒下两道红红的印子。
那段时间,王苏上岛见了父母后,总是一句话也不说,闷声把煤球卸到厨房里,抬眼看着灶台上摆着的粗盐巴、豆子和干瘪的萝卜条,心里头又酸又气。
王继才看着女儿心里也难受,背着她抹过好几回眼泪,这是在他去世后,王仕花才在闲谈中讲给女儿听的。
一次卸完煤球临走前,王继才握住女儿手,塞去一卷钱,叮嘱她拿去买辆自行车、买些好吃的,别再徒步背东西了。其他的话,父女俩谁也说不出口。
另一件事,也是父女之间鲜少说出口的遗憾,关于王苏的婚礼。
出嫁前几天,王仕花从岛上下来为女儿置办嫁妆,王继才计划着婚礼当天请人替班,下岛来亲眼看着女儿出嫁。
然而婚礼当天,王继才食言了,海上天气骤变,替班的人上不来,他也下不去。谁也不知道当时在那个翻滚的海上,王继才的内心有多煎熬。
听到这个消息,电话那头的王苏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像是要把这些年的酸楚一次性全流完。那天,她反反复复化了五次妆。
婚礼过后几天,王苏带着丈夫上岛探望父亲,饭桌上王继才喝了许多酒,拉着女婿叮嘱下许多话。
(王继才一家人在岛上合影,受访者供图)
再难更新的全家福
婚后,王苏与丈夫商量决定两人依旧把家安在燕尾港,这里是王苏从小生长的地方,也是离开山岛最近的地方。
一片海水,两边为家,不能常陪伴,唯有常牵挂。只是这份牵挂隔着大海,隔着时间,太远、太久。
一次次登岛,从最初的满眼荒芜,到后来岛上通了电,有了石阶,有了花草,有了树苗,王苏眼见着父母用双手一点点把这个孤零零的小岛幻化出了家的模样,也把两人久经风霜、糙得像岩石像铁片一样的手和日渐佝偻的背,深深刻在了自己心里。
她不止一次地劝父母,上了年纪了,早点离开岛回来吧,有时父亲在电话那头说着“想外孙女了,带她来岛上玩吧”,王苏就着机会就说:“你下来呢,下来就能天天见着外孙女了”。
2018年7月的一天,王继才陪着王仕花下岛看病,原本和女儿说好多呆一天,但隔天一早就说着岛上有急事,匆匆返回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成了永远。
王继才去世后,母亲才告诉王苏,近些年,王继才心脏老是突然会不舒服,王仕花劝他去医院好好看看,但他不愿意,怕查出什么毛病来,“如果看不好,还让孩子拿了一身债怎么办,一辈子没给孩子好的生活,不能等我走了还留下一身债。”
直到王继才离开,一家人也没能再留下一张新的全家福,那些团聚的笑脸只定格在了一张张泛黄的老相片里。照片上,父母穿着迷彩服,一家人站在刚栽种好的田地里,望着远处,甜甜地笑着。
如今,王仕花仍然守在开山岛上,王苏理解母亲,父亲走后,母亲只有在岛上才仿佛有了生命力,岛上有着关于父亲的一切,就像电影里,王仕花选择陪王继才守岛时所说的那样:“你守岛,我守你”。
正于全国公映的《守岛人》,让这份坚守的故事继续讲述着。(荔枝新闻记者/李爱 摄影/张云鹤)
来源: 荔枝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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