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武侠小说作家鲜有精擅搏击之术者,但武侠小说终究离不开武功与武打场面的描写,以前认为既然都是在画鬼,何必比较那个更象些?但现在想来,同样是在画鬼,也有高低上下之分。有人如村里匠人,尽力张扬鬼之狰狞可怖,花花绿绿煞是好看,也有人如高人大师虽不作工笔细描而尽得意境,鬼气森森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毛发尽竖。
武侠小说里的武功描写,其实也是作家想象力的一个体现,它包含了作家的情趣、品位与人生、哲学。“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庄子、逍遥游)。庄子对鲲、鹏的描写,是一种艺术的想象,所以我们并不能以动物学的标准来指责其中的荒谬之处。同样,如果运用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的知识分析武侠小说中的武功描写显然也是荒谬的,正如《西游记》、《聊斋志异》一样,我们只要能读出作家所指就行了,不必去考证孙悟空是如何七十二变,也不必去想象狐狸如何能化作一个美丽的姑娘。
古龙刚开始创作武侠小说时,也是中规中距的描写武功,比如《孤星传》第一章:
蒙面人狂笑道:“好,好,我不配!”笑声未住,身形倏然而动,飒然袭向“弧形剑”裴元。
“弧形剑”裴元猛然旋身错步,哪知蒙面人突然一转折,改变了方向,身形闪电般击向裴扬。
这种身法和速度果然是惊人的,到了这时候,各人功夫的深浅立刻就可以判断得出来了。
“钩镰枪”裴扬不愧为北方武林健者,“倒踩七星步”,身形如行云流水般溜了开去,手腕一翻,已将一条晶光问烁的钩镰枪撤在手上。就在这同一刹那,“弧形剑”裴元也自撤出兵刃,寒光一问,“立劈华岳”,划向蒙面人的后背。
蒙面人双掌一错,的溜溜地一转身,裴元的弧形剑刚好递空,右手一截,左指如剑,一招两式,疾如闪电,端地惊人。
“钩镰枪”裴扬干腕一抖,掌中钩镰枪竟当做大枪使带起碗大的枪花,竟施展出“岳家枪法”里的煞手,刺向蒙面人腰下的“笑腰穴”。
蒙面人暗自点头,暗忖这“枪剑无敌”裴氏双杰武功的确不弱,须知钩镰枪远比大枪短,在裴扬手上竟能抖起碗大的枪花,功力之深,那蒙面人焉有不识货的道理。
当下他也不敢太过轻敌,轻啸一声,运掌如凤,忽又化掌为拳,化拳为爪,竟将“少林”的“罗汉拳”,“武当”的“七十二式擒拿手”,“空手入白刃”以及“峨帽”的“神鹤掌”运用在一处了”。
这段以一搏二的描写虽然说不上精采,但很“写实”,也算得上详略得当,虚实交错。蒙面人如何出手、进攻,裴氏兄弟如何闪躲、出手、攻击,都极尽详细。至于蒙面人如何化掌为拳、化拳为爪,古龙自已可能也搞不明白,所以就来了个虚虚实实,一下子给略过去了,与金庸相比较,显然大为逊色。(金庸写虚假为真实的功力之深,古龙难以望其项背,这个是不能不承认也不得不承认的。限于篇幅,不能再引用金庸小说中的描写,有兴趣的可以找金书细细品位)。《水浒传》里写武松醉打蒋门神一节:“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无怪乎金圣叹称之为第五才子书,说:看他打虎有打虎法,*嫂有*嫂法,斗西门庆有斗西门庆法,打蒋门神有打蒋门神法,浑身有解数如此。施耐庵在这里将每个动作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也确实应当是后人的典范。
但作家的风格与其性格气质有着很大的关系,与其个人人生经历也密切相关,象金庸、施耐庵那样去精确的写每一个动作的场面与变化,既非古龙所长,在他看来更没有那个必要。古龙经常强调,剑客的剑术、名厨的烹饪都是一种艺术,而艺术的原理也是相通的。剑术与书法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但张旭因观公孙大娘舞剑而书艺大进,这说明它们在本质上有相通之处,既然如此,古龙便舍弃了形式,转而走火入魔去写本质了。古龙也正是将他在文学创作中的体会,化入了他小说中的武功描写中去──文学当然也是一种艺术。古龙所追求的文学创作是在简洁的形式下丰富深刻的内涵,他的这种思想越“顽固”,笔下的武功描写就越简单,所以他越向后发展,作品中关于招式的描写就越少,到了《大地飞鹰》,可以说是一个极端。
在后期的作品中,古龙注重的是气氛,他自已说过:“小说中的动作和电影不同,电影书面的动作,可以给人一种鲜明生猛的刺激,但小说中描写的动作没有这种力量了。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先制造冲突,情感的冲突,事件的冲突,让各种冲突堆积成一个高潮。然后再制造气氛,肃*的气氛”。所以他后来的打斗场面虽少,但如有就是精心构思的经典。最能体现他的理论的便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紫禁之战,那一战的气氛,在刚开篇的时候就已经在堆积了,自八月十五到九月十五,已经让读者充满了期待,但在刚刚开始的时候,读者的心本已吊紧,但西门吹雪却以叶孤城有伤在身而改期再战,又一次让人失望,就在这一松一紧、又紧再松中,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终于闪亮登场,古龙却没有过多的渲染他们交手的过程,而是通过旁观者的心理描写间接的写二人的交手与胜负。与此类同却更极致的便是陆小凤与金九龄一战,二人在屋内交手,一群瞎子在听战而不是观战,但却通过一群瞎子的评论将战斗的整个过程写得清清楚楚,谁胜谁负也合情合理,正如听球而不是看球,这种不写而写的手法实在要比陆小凤持绣花针战持大槌的金九龄精彩百倍。司马迁是写实的大家,无人可以否认,其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如此写:“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及其军队如何勇猛作战,只用了十五个字,可谓惜墨如金:“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但却用了大量篇幅描写旁观者:“诸将皆从壁上观……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并特意加上了一个细节:“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正是如此手法,才让后人赞叹不已,引以为经典。《水浒》中杨志战索超一场,即是从此中化来。从侧面描写是一种艺术手法,比如《碧血剑》中的金蛇郎君、《雪山飞狐》中的胡一刀、《大地飞鹰》后半部分中的卜鹰,有时往往能收到胜过正面描写的特殊效果。
从《多情剑客无情剑》之后,古龙就很少写繁琐的打斗过程,他所写的武功要么是人生哲学、艺术哲学的体现,要么是简洁洗练的直奔目的而去。《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天机老人关于武学的一段论述,经常被认为是经典,即自“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到“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环即是我,我即是环”再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这三个境界,其实仔细想想,绘画、书法、雕塑、文学、音乐岂非也是如此?从追求、体现技巧到技巧与我浑然一体再到抛弃技巧真正进入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境界,岂非正是每一个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所梦魅以求的?但这又终究是一般人所无法达到的境界。即以曹雪芹而论,其《红楼梦》往往被认为是古典文学的颠峰,也是披阅十载而成,换句话说,他何尝不是为了技巧而追求技巧?他何曾进入过“环即是我,我即是环”的境界?即以《水浒》而论,也不过是“环即是我,我即是环”而已,虽然技巧与作品已浑然一体,但终于还是没有达到抛弃技巧的地步。即如书法家而论,即便达到了随意挥洒皆为精品的境界,也不过是技巧与我浑然一体而已。所谓“无环无我,环我两忘”只是艺术家梦想达到却永远达到不了的境界,如果达到,便是仙是佛,而仙与佛是人世间并不存在的。莫忘记古龙是在1969年他才三十二岁时就发现的这三个不同的境界,较之王国维所说过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更有异曲同工之妙。叶洪生说古龙自《江海英雄》始向宫川英治学招,创无剑胜有剑,尤为可笑,孰不知我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何必讨教于倭人?且倭人文化以急功近利为基,何堪与我中华文明相提并论?
古龙笔下武功高绝之人,均是聪明才智之士。这与金庸明显不同,金庸认为一个人的天资是次要的,后天的勤奋才能决定是否成功;古龙看重的却是一个人先天的才气。孰对孰错也只能是见仁见智之语。金庸办报做实业凭的是脚踏实地,自然看重后天的努力;古龙进行文学创作任情任性而发,自然要看重先天的才气。以棋艺论,有语“十五岁以前不成国手,终生无望”,它强调的也是天资;如果说这个有点太玄乎太远,那么足球是大多人都知晓的,中国队屡战屡败或是屡败屡战,据我所知,缺少的不是勤奋而是灵气。靠勤学苦练成材,至多只能成为中材,绝对成为不了奇才,有谁不信的,绘画、书法、雕塑、文学、音乐任选一样,看你到老能达到什么境界?
将武功作为一种艺术来写,古龙绝对是武侠小说作家中的第一人,他也多次强调此点,只可惜未引起我们的关注而已。武侠小说作家虽不了解武功,但只要洞悉了艺术的真谛,一样可以写出神韵来。所以武侠小说作家写得好的将武功作为艺术来写,次之的将之作为一种技能来写,等而下之的只有胡编乱造了。
武功说到底应当是一种技能,正如黑客之于计算机技术、足球运动员之于足球,需要说明白的是在技术上达到颠峰者,在做人上不一定能臻于完美。所以我始终想不通武侠小说作家的思想为什么始终如此幼稚,为什么他们一定就认为武功高绝之人一定会受到天下人的景仰?这还是在写得好的人中间出现的现象,至于陈青云等人尚不足论。
张无忌、郭靖、杨过那一个不是因为卓越武功才天下扬名,成就一番事业?这实在令人怀疑,如果他们学不成武功怎么样?他们是否还会众人所景仰的侠?抛开武功不说,单只在做人上,他们有那一个是成功的?
我们欣赏马拉多纳,只是他的技术,并不是他的做人方式,马拉多纳的魅力也在于他的技术,而不是他的品质。所以马拉多纳也并不具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号召力,更不可能象贝利一样去从政,如果没有他的技术,他只是一个坏孩子。能将一个坏孩子写得出色,这实在也是一样本事。说实在的,只有韦小宝如此;换句话说,也只有金庸如此。
古龙虽然看到了这种情况,但限于武侠小说的局限性,他也实在无力改变些什么。作为武侠小说的主角,如果没有高绝武功,是会有很多事情办不成的;如果没有超凡的人格魅力,也无法成为人人景仰的英雄;更重要的,武侠小说里的主角特别是男主角如果武功低下给人一打就跑,当然也无法讨取读者的喜欢。所以金庸也只能写一部《鹿鼎记》。
正是古龙看到了这个情况,所以他不再将主角定位于武功天下第一,即便他认为是“神奇的”小李飞刀,排名也不过是第三而已,而小李飞刀之所以为世人景仰,不是因为它的例不虚发,而是李寻欢人格的伟大。虽然陆小凤也有时常搬出西门吹雪来,有孙悟空请观音的嫌疑,但也只是想说明一个人的人格魅力。也正是如此,后来的古龙才将笔下人物的武功技能定位在不高不低上──说低,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打过他;说高,他也总有对付不了的人。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充分去写他想写的东西,那就是人性。时常看到有人说古龙不会描写武功,或是有人说古龙的武功描写多么出彩,我只有笑笑。
笑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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