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身体剧场 “数位系列” 《13》 图/范西
“我就喜欢招募非常朴素的身体,甚至看起来都不像跳舞的,我希望朴素当中长出一种颠覆性的超凡力量,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
就像中国功夫一样”——陶冶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杭州
编辑 / 杨子 rwyzz@126.com
2022年4月28日,世界舞蹈日的前一天,独立舞团“陶身体”宣布计划解散。就在同一天,舞蹈家杨丽萍的《云南印象》演出团队也宣布解散。两条新闻不谋而合,把新冠疫情之下国内民营舞团残酷历劫的窘境摊开到了观众的眼前。
2023年2月8日,“陶身体”获得威尼斯双年展舞蹈银狮奖,舞者陶冶和段妮,也因此成为史上第二次获得这一殊荣的中国人,颁奖典礼将在2023年7月第17届国际当代舞蹈节期间在威尼斯举行。在此之前,谭盾曾在2017年获得威尼斯双年展音乐金狮奖。
从2022年4月,到2023年2月,解散、重生、获奖,如同坐过山车一般的触底反弹,这家独立舞团到底经历了什么?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2022年解散消息传出之前,“陶身体”原本计划在国家大剧院台湖舞美艺术中心进行持续六天的“数位系列全演”,这是一场疯狂的计划,意味着把“陶身体”从2008年成立以来所有的作品全部演一遍,其中包括创始人陶冶、段妮将重新出演早年作品《2》,这是只有他俩才能完成的极高难度的作品,之后这个节目就将宣告封箱。六天里,不仅仅包含室内外演出,还会有艺术现场、音乐现场和大众课堂,将是一场热闹非凡、独属于“陶身体”的“身体艺术节”。为此他们甚至招募了新的舞者,搭建了布景,并做了相当长时间的训练和排演。
所有舞者都把这次舞蹈节视作一次特殊的亮相。“希望通过这次演出让外界关注到我们,知道我们一路走来的脉络,和正在经历的难关。”这次集中演出,本来就带有某种孤注一掷的“自救”意味。
就在所有准备工作全部到位的时候,他们接到通知,五一期间一切演出活动取消。这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疫情,连线上也不能演。本来洪晃老师帮我们联系到了很好的视频号团队愿意拍摄,线上去推流,结果也不行。我们为这场演出前后投了七八十万,搭建都是自费,那么多作品、灯光、工人、器械,我们拿出半个月base在那里,花了很多钱,演出也不一定能回本,但至少能引起更多交流,最后这个也没了,我就觉得撑不下去了。”
这本该是个艰难的决定,但实际上决定做得非常快,“当时那种焦灼,挺绝望的,你看不到舞团还能按理想走下去。”所有的路径都堵死了。陶冶说,迫在眉睫的情况就是账上没钱了,听到演出取消的消息,他马上想的就是费用怎么结尾?公司账上没钱,所有舞者下个月的工资没有着落,在可以看得见的未来,也没有可执行的演出计划。在那种情形下宣布解散甚至没有理性和感性交战的过程,那几乎是当时唯一可做的动作。“我甚至感到一种解脱,因为舞团已经不是一个良性循环了。”
陶冶与段妮 图/范西
以前绝对不会做的事
这不是“陶身体”第一次花光公司账上的钱,民营舞团本就生存空间逼仄,过去他们每年有四十多场国际演出,几乎是靠着汇率差来维持这家实验性先锋舞蹈团体,疫情让这种模式被彻底打破。“没有办法出国,你就不再是一个国际舞团,你就是一个国内的舞团,而且是一个没有办法演出的国内舞团。”宣布解散之前,公司已经有三次账目接近归零,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之前每一次,他们都是靠着突然有一笔演出费结算到账,或者陶冶和段妮自掏腰包贴补,才勉强对付过去。
疫情三年里面,“陶身体”做了很多“以前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他们推出了衍生的服装品牌DNTY,开辟了面向素人的舞蹈课堂“陶身体”教室,试图用破圈的方式,去实现与更多人的连接。在没有演出的日子里,也可以贴补一些舞团日常的开销。“一直会有人怂恿你去做这些:你们的衣服那么好看,有自己的美学,舞蹈的身体跟衣服的关系也是贴切的,也不算不务正业。你们太冷漠,太遥远了。你应该多点衍生品,多些互动。包括舞蹈课堂,你们跳得那么好,你们的身体为什么不能让普通人去体验?……十几年里面我们不断听到这样的信号,所以当我们发现靠纯艺术剧场不能保证舞团生存的时候,我必须去做这样的连接,弄衣服,做课堂,但你做的事情越多,你就越慌。”
陶冶说,“陶身体”创办的这些年里,靠段妮家里陆续贴补了很多钱。段妮出生于演艺家庭,母亲是舞蹈老师,父亲是大提琴家,曾在西安的交响乐团任团长,后来离开体制,南下深圳创办个人工作室,和段妮母亲一起打拼了二十年,是他们给了段妮最无私的支持。“说实话,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父母。”陶冶说。
“陶身体”这几年遇到难关,段妮也在个人生活中历尽劫难。过去的五六年里,先是外婆离世,紧接着母亲罹患癌症。为了筹备在国家大剧院台湖舞美中心的艺术节,段妮作为45岁的“高龄舞者”恢复了高强度训练,导致膝盖受伤,需要手术。就在“陶身体”宣布解散前后,段妮的父亲得了白血病,需要不断地输血和透析,治疗开销非常大。“我们觉得以后不能再任性用家里的钱来支援舞团了。”
“我没哭,只是剃光了头发”
舞团里的舞者第一时间听到解散的消息,有的抱头痛哭。“我没哭,”舞者李思雨说,她只是拿起了化妆间里的剃头推子,让同伴帮自己把所有的头发剃光了。“反而燃起了一种不管发生什么我就是要一直一直跳下去的想法,我们几个女孩拿着剃刀互相帮忙,全部剃成光头了,算是一种态度吧。”
生于1998年的李思雨是“陶身体”里年纪较小的舞者,2021年才被招募进团,一直是在疫情中。直到宣布解散前,她只参加过“陶身体”的几场演出,大量时间都在接受训练。“陶身体”独特的舞蹈方法,需要一个重新锻造过的身体,现成的舞蹈演员不能直接跳“陶身体”的作品,每个新招募的舞者都需要经过半年左右的训练,无法速成。思雨从小学民族舞蹈,大学修现代舞,她觉得“陶身体”给了她全新而深刻的东西。“我在这里学会了思考。”
有的舞者在宣布计划解散的第二天就找到陶冶段妮,对他们说,“团就算解散,没有工资,我们也不走,我们就留在这儿。”舞团有个租了一年的排练室还没到期,他们就跟舞者说,如果大家想练功,排练空间还在,你们随时可以来。
两家舞团同一天解散的消息很快引起舆论哗然,当天冲上了热搜,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因此发微博,反思疫情对整个文化领域的影响,认为这进一步恶化了创作者们的处境。“陶身体”三位创始人那几天的手机几乎爆掉,许多朋友都来电来信息,关心他的处境,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有些干脆直接给他们捐款。
有朋友倡导他们发起众筹,但是他们权衡之后还是没有这样做,觉得众筹并不是一个可以根本性解决问题的办法,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就算真的筹到一笔钱,只要演出不恢复,也就是给舞者多发几个月工资。如果造血机制没有形成,输一两次血也于事无补,反而会透支观众和朋友对“陶身体”的信任,于是他们把那些主动捐来的钱统统还了回去。
陶身体剧场 “数位系列”《14》 图/范西
黑眼睛黑头发,隐匿在暗黑之光里
陶冶和段妮有过不少去海外发展的机会,他们当然也动过心。在海外,舞蹈家的生存空间要舒展得多,“你申请一个项目,当地艺术机构特别欢迎你来驻地,直接把空间给你,你就拿来做团,然后招聘舞者。搞文化合作,国外有这种传统,他们剧场的力量很大,制作班底很大,影响力也很大。”他们想象过那种心无旁骛的生活,不需要为经营的事情过度操心,可以专心致志地做一个国际舞者,与国际艺术家展开多元合作。但很多时候想象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在陶冶和段妮的审美趣味里面,他们对“陶身体”的文化想象,其中包括的一个具象,就是东方人的身体。“陶身体”的动作之美,对应着的应该是一具含蓄、朴素的身体,以静制动,黑头发黑眼睛,隐匿在暗黑色的灯光下,还纹丝不动,就已经开始吸引人。他的想象并不给他提供一个西方的身体作为载具。“如果我的作品里出现一个老外,长了一个白白的样子,然后手巨长,个子贼高,似乎不搭。你看我们这么多年来招的舞者,我都不招所谓外形条件出众的舞者。我就喜欢招募非常朴素的身体,甚至看起来都不像跳舞的,我希望朴素当中长出一种颠覆性的超凡力量,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就像中国功夫一样,不是最后打了多少套拳,而是它的气韵,它的内功。东方舞蹈大多如此,日本的舞踏非常慢,它靠的不是速度,它的高潮在于它的缓。这是我觉得东方舞蹈语言里跟西方不同的地方,是我们文化的对话性和对抗性所在。尤其当我们的创作去到国外,你才知道你跟这个世界是不一样的。我们现在很多生活方式被西化了,但在文化上,我们想要否定这种类同。”
段妮曾在被誉为“21世纪舞坛第一传奇”的阿库汉姆舞团演出。这虽是一个基于伦敦的国际舞团,但阿库汉姆固执地从来不招英国舞者,他喜欢招韩国人、中国人、南非人、北欧人,然后去跳他那种东西合璧、非常现代然而又带着印度气息的舞蹈。阿库汉姆后来要去做个人项目,解散了舞团,舞团里的舞者回到各自的国家,马上受到明星般的待遇,“团里的韩国同事回到韩国,马上就成为学校的舞蹈教授,可以放手做很多创作。西班牙的舞者回到巴塞罗那,整个剧场的顶层全是他的排练厅,给他办团。每个阿库汉姆的舞者回到当地就像宝贝一样,被扶持起来,他们就成为一个种子。但段妮08年回国什么也没有,因为国内整个行业状况就是如此,我们一直在做一件完全不流行的事情。”
匿名的捐赠者
在“陶身体”,29岁的黄七七是除创始人外加入舞团时间最长的舞者,一茬茬舞者来了又去,她还留在“陶身体”的舞台上。解散的消息来了,她的内心比那些年轻舞者似乎更笃定些,“以我对陶老师和段老师的了解,我本能地相信‘陶身体’不会彻底倒下和消失。”她没有像年轻女孩子那样负气剃光头发,只是短暂地离开北京,回老家办点家务事,然后继续回到排练室练功。第一次回到排练厅的时候,她简直带不动自己的身体,“别看只休息了一个月,我的体力,肌肉的柔韧性,就没有以前那么顺滑,当舞者就像和尚敲钟一样,一放下,就会原路给你打回去。对我们来说舞蹈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要放下舞者身份和舞台告别真的太难了。”
陶冶说,在舞团停摆的三四个月里,还在排练室孜孜不倦自我训练的舞者,成为舞团重启很重要的一个信心来源,老舞者带着新舞者在那儿练,“就是人没走,大家都不想走,连续三个月,所有人都没有工资,就是自己练功。”
许多人伸出了援助之手,甚至有地方政府和国营机构提出将他们“整体收编”,他们没敢接受。江南布衣的李琳一下子跟他们口头敲定了三年的合作,还没执行就先把合作款打了过来。到了七八月份,疫情管控暂时仍看不到头,但一些好的迹象不断传来,国家大剧院跟他们敲定了年底的档期,西安、南京、佛山等城市都开始跟他们敲定后面的演出,以示支持。最让陶冶意想不到的是,有两位并不相熟的朋友,先后给他们捐赠了相当数目的款项,足够支撑舞团在未来一年内的生存,其中一位是艺术家,另一位是素未谋面的企业家,捐款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甚至要求匿名。
“我连他们的微信都没有,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两个人,其中一个照过面,另一个完全不认识,就是很单纯地、无条件地支持我们的舞蹈,我都懵了,在这个环境里还有这样的人存在,我只能说是上天眷顾。”
陶身体集体合照 图/张胜彬
重启之路
2023年伊始,“陶身体”已经开始忙碌。2022年8月宣布重启之后,随着疫情恢复正常,海外的演出计划也在恢复之中,下半年已经暂定了五个国家,2024年更是井喷似的排满了邀约。除了要在威尼斯双年展上演出,他们还会去希腊、比利时、挪威、英国、美国、法国、澳大利亚……也许会是一次更加聚焦的世界巡演。法国巴黎城市剧院艺术总监克莱尔最早提议陶冶做一个身体艺术节,演出“陶身体”所有的“数位系列”,这是个疯狂的想法,但经历了2022年那种疯狂,还有什么不可以呢?
陶冶和段妮对舞蹈奖项并不热衷,在威尼斯双年展获得银狮奖,让他们感到吃惊,这并不是他们以往认知中的舞蹈奖项,这是一个更加综合的艺术类奖项,也是全球文化艺术界最具权威和影响力的奖项之一。而2023年金狮奖获得者Simone Forti,一位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的意大利裔老太太,美国后现代艺术家和舞蹈家,长期以来也是致力于“动作”层面的舞蹈构造创新,这跟“陶身体”的探索在精神上有共通之处。
重启之路开始了。在杭州天目里全新搭建的舞台上,12位舞者全部就位。他们脸上的表情还像僧侣般朴实肃穆,但同时他们也感受到了变化。那是陶冶所说的,永远也回不去了的变化。
“我的作品在舞台上,全都是人,除了服装、音乐、动作,没有别的东西。其实所有这些舞者,他们就是我的作品。”
从舞团重启的那天起,李思雨又把她的头发留回来了,她现在短发及耳,长度几乎跟黄七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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