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文,上一篇文章我们了解了《局外人》的主人公形象,通过一番梳理和分析我们看到,加缪把主人公写成一个感觉主义者。默尔索思想不复杂,他既不愤世嫉俗也不好高骛远,他的特点是忠实于感觉,他是一个感觉主义者。大多数时候显得理智、惬意、平衡。于是这个忠实于感觉的人就有了一种不乏魅力的生活态度,说得夸张点,简直是有古希腊斯多噶哲人的风范,谨守内心的原则,悲欢不动声色,冷静、低调、坚毅、超然。
但是加缪并没有把人物写成斯多噶哲人。默尔索这人贪爱色欲,而且是很容易被生理性的感觉压倒;他像孩子那样目迷五色,像孩子那样容易受到自然光的支配。默尔索是孩子气的。这个特点是我们考察人物时不能忽略的。
我们谈到“局外人”的概念,非常严肃,因为哲学概念就是很严肃的。但是读小说第一部,并没有这种哲学意义上的聚焦,主人公与其说是深刻的,不如说是自然的。但是,小说第二部就不一样了,“局外人”的主题被赋予了哲学内涵。今天的文章我们就来谈谈这个话题…
如何误解一个诚实的人?
《局外人》,分上下两部。第一部有两个主干情节,奔丧和*人。第二部是写审讯和判决。情节是有联系的,*了人自然就要问罪,接受司法审判。这案子引起了多方关注,新闻记者在连续报道案情进展。第二部的主题可以概括为“审判”。默尔索被判处死刑。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读者觉得有点意外的是,默尔索不全是因为*人,而是因为他在葬礼上的表现引起公愤,这才被定罪的。
也就是说,默尔索最终是死于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掉泪。这样一来,第一部中的次要情节成了定案的主因,主要情节倒不是判决的理由。
司法问题的讨论不管有多么深入细致,作用还是有限的。因为加缪这篇小说重点不在司法的细节,而在于主题的定格,它把重心从刑事案的层面转移开去,变成对主人公有悖于习俗的审判。这好比是说,默尔索是犯有思想罪才被定案的。
书中审判的细节,本来辩护律师还是有信心起死回生的,可是当法官指出默尔索在葬礼上的表现以及葬礼次日约炮的细节时,律师的脸色就变了,显得惊慌而无奈,因为这等于坐实了默尔索是个坏人。在法官巧妙的陈述中,一个无法无天的罪犯形象昭然若揭;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果不把他的*人理解为有预谋的犯罪,简直就是荒谬了。因此罪行顺理成章,无可辩驳。默尔索被送上断头台。
加缪对审判的描写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我觉得他的创作意图是清晰的,他想让我们看到世俗社会不能理解默尔索这样一个人,默尔索的悲剧是注定的。这是《局外人》的主题。这个主题在小说第一部中还没有显示,在小说第二部中则被着力刻画了出来,通过法庭这个世俗仲裁的象征来显示,这个世界是如何误解默尔索,是如何抛弃默尔索,是如何把默尔索当作道德败坏的典型来示众的。
加缪写了一桩*人案,但是他不愿意让读者过多地从刑事犯罪的角度去看待这个案子,究竟是不是过失*人,应该重判还是轻判,他想让我们看到一个对比,默尔索的总体行为(不只是开枪打死阿拉伯人,还包括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所有细节)和社会舆论的判断之间存在着怎样的一种冲突。他想说明这样一个问题,默尔索忠实于自我的感觉,不太懂得照章办事,他冒犯了社会主流的道德底线,于是他被处决了。也就是说,一个诚实的人,主要是因为诚实而不见容于社会,就不得不死掉了。
这种生活,那种生活,哪种更荒诞?临刑前,神父让默尔索忏悔,默尔索拒绝了。神父说,人间的司法并未洗掉默尔索的罪孽。请注意默尔索的回答,他说:“我是有罪,我付出代价,不能再多要求我什么。”意思是说,*人偿命,罪已清偿,此外并无罪孽。神父无法理解被告居然不向往另一种生活,来世的生活,拯救和希望的生活(注意,又一个无法理解默尔索的人,宗教界代表)。神父吼叫道:“不,我无法相信您的话。我深信您一定希望过另一种生活。”两人爆发了争吵,两个都是认真的人。默尔索说:
“(前略)但是我对自己有把握,对一切有把握,比他更有把握,对我的生活和即将来临的死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一点把握,不过,我至少抓住了这一点,正如它抓住了我一样。我从前有理,现在还有理,我始终有理。我以这种方式生活过,我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生活。我做了这件事,我没有做那件事。我做了另一件事,而没有做这件事。以后呢?我仿佛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分钟和被证明无罪的黎明。无论什么,无论什么都不重要,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在我度过的整个荒诞生活期间,从我未来的深处,一股阴暗的气息越过还没有到来的岁月向我涌来,在这气息所过之处,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毫无差别,未来的生活不会比我以往的生活更真实。别人的死,对母亲的爱,别人的上帝,别人所选择的生活,别人所选择的命运,这些与我何干?(后略)”
默尔索说过的话,想过的话,都还从未这么长篇大论、义正辞严呢。其实,这两个人是牛头不对马嘴。神父的话是正确的,人怎么能沉溺于这种空乏的现世生活而不去渴望另一种生活呢?也就是说,为什么不幡然悔悟,让阳光照进阴暗的角落?神父讲的是基督教那种心灵的真实。而默尔索讲的是存在主义那种心灵真实。这是两码事,说不到一起的。默尔索不仅是一个感觉主义者,而且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他说他只知道两件事,那就是他的生活和他的死亡。
默尔索所谓的死亡,他的死亡——意思是说,死亡并不意味着来世的开端,他对这种观点不感兴趣;他只知道,死亡结结实实,不容否认;死亡从遥远的终点预先给出判决,我们此刻的生活以及将来的岁月都是荒诞的;如果死亡是终极判决,那么生活的本质就是荒诞的,因此,他经历这种荒诞的生活和别人经历那种荒诞的生活,本质上会有什么区别?别人建议他过另一种生活,这有意义吗?他只体验他的死亡,因此他只体验他的生活,是这种生活而非别的生活。
我们看到,通过和神父的争吵,默尔索阐明了他的生活哲学。《局外人》的哲学观,其实就出现在最后三页上。我们注意到一个关键词:“荒诞”。默尔索把他的生活定义为“荒诞”(“在我度过的整个荒诞生活期间”),这个定义蛮重要的。
什么叫做“荒诞”?《局外人》所说的“荒诞”大致也是指存在的无意义,但是默尔索强调的并不是偶然性和无意义,默尔索强调的是反抗。对他来说,意识到荒诞就是意识到反抗,也就是说不接受现存的一切秩序规范,与现存的道德意识保持距离;既不接受上帝,也不接受世人;他存在,他生活,但是不配合,不合作,不撒谎。
默尔索是反对一切的。所谓“反对一切”并不是指他反对阳光、男人、女人、钓鱼、发卡、办公室、电影、手提包,等等,他并不反对这些事物;事物的局部存在他不仅不反对,而且是热爱的。“反对一切”是指反对现存秩序的总和。他反对的是这个“总和”;反对的是宗教、法庭以及世俗道德舆论强加给他的解释。他把这个“总和”视为荒诞,把这些解释视为荒诞。因此,海滩上的开枪可以理解为一种象征性的姿态,一种对荒诞的反抗。
两个默尔索?
有人认为,《局外人》第一部和第二部是断裂的,味道不一样,好像是写了两个默尔索,第一部的默尔索不太自觉,没什么思想,充其量是一个感觉主义者,第二部的默尔索大发议论,变得和哲学家一样的深邃,完全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了。我觉得这种看法不无道理。默尔索的表情和语气其实没有变,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默尔索,但是他变得雄辩了,愤怒了,有些话语好像不是小职员默尔索会讲出来的,不像是他那个生活层次的人会关心的。
第二部确实有一个思想上的提升,但我不觉得第一部和第二部是断裂的。从人物塑造的角度讲,刚才我已经分析了,“局外人”的形象是到了第二部才最后完成,这就像是摄影,经过多次曝光才成像。小说通过两个部分的叙述,最终取得一个合成效果,这在创作上是合理的。《局外人》的构思是强调戏剧性的,*人和审判,等于是把人物推入极端情境,所谓生死关头的考验,那么人物对生死问题有感触,大发议论,也是合情理的。刚才我给大家讲了其中一段哲学表述,接下来看另一段,小说结尾时默尔索的感悟——
“长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妈妈。我觉得我明白了为什么她在生命将尽时找了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她要玩重新开始的游戏。(中略)妈妈在行将就木时大概感到解脱了,准备重新感受一切。谁也、谁也没有权利哭悼她。我呢,我也感到准备好重新感受一切。似乎狂怒清除了我的罪恶,掏空了我的希望,面对这充满信息和繁星的黑夜,我第一次向世界柔和的冷漠敞开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像我,说到底是如此博爱,感到我曾经很幸福,现在依然幸福。”
这段话有承上启下的作用。“承上”是指小说开篇第一句话是讲妈妈,这里照应前篇,又回到妈妈这个话题。默尔索说,妈妈想通了;正是死亡将至才让她感到解脱,能够重新去感受生活了。那么,妈妈终归是生活过了,她无须别人来哀悼。
读到这里,我们或许会换一种眼光去看小说开篇那段话,不会仅仅把它理解为毫无心肝的冷漠,我们会感到主人公淡漠的语气中包含清醒。是的,谁也没有权利哭悼死者。领悟死亡就是领悟生活,正如意识到荒诞就是意识到反抗。
所谓“启下”是指小说写到这里结束了,结局是主人公上断头台,要给读者一个交代,人物是如何看待这个结局的。
头条的读者朋友们不妨注意一下默尔索的表述。他说,他也要像妈妈那样重新感受生活,他已经非常平静,能够感受这个世界的博爱和幸福了。段落中最后这两句话恐怕不太好理解。我们讲主人公“对荒诞的反抗”,这个还比较容易理解,讲“博爱”和“幸福”就有点让人转不过弯来了,明明是坐牢,被这个社会*死,谈何“博爱”。
加缪在这里嵌入了一个观念,有点类似于“刹那即永恒”那个意思。也就是说,哪怕明天就要上断头台了,只要今天领悟到生活的真谛,那么生活就是无限的。默尔索领悟到了生活的真谛,因此感到幸福和充实;他感到余生短暂的时刻接近于永恒。
他宣称:“我从前有理,现在还有理,我始终有理。”不是说他的人生和道德正确无邪,连*人都有理由,而是说,他已经洞悉了荒诞生活的本质,能够牢牢把握住这个简单真理,那就是人应该真实、自然、清醒地生活在当下,应该穷尽这一刻的生活,如此才是对荒诞命运的回应,才是在反抗那种无意义的死亡和荒诞。
总的说来,存在主义讲的“反抗”,不是马克思主义讲的斗争和反抗,而是孤独个体的觉醒意识,是对宇宙秩序和世俗道德发出强烈质疑,最终强调的是个体意义上的生死观和幸福观。默尔索说:“我体验到这个世界是如此像我,说到底是如此博爱,感到我曾经很幸福,现在依然幸福。”我们说,也只有死亡才会赋予他这种体验吧?死亡打破坚固的内心壁垒,让个体和忧郁的万物达成和谐。
人们把加缪的哲学称之为“有限无穷观”。所谓“有限”是指人的存在和人的命运归根结底是贫瘠的,是荒诞的,处在一个被剥夺了光明和希望的宇宙中(有希望、有光明、有救赎,那就称不上是荒诞了),但是加缪号召我们,应该把这荒诞的命运视为一种馈赠,而非徒劳和败兴,要穷尽这种命运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应该保持清醒同时保持激情,直到消亡。那么,这种观念不能说纯然是悲观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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