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聘
一
小无敌其实不想背着一个三百斤的姑娘逃亡流窜。
消息传到京城引起轩然大波,一支押送犯人前往京城的队伍在驴尾坡遭到袭*,其中一个死刑犯拉上二公主跑了!
本来这支队伍由精锐禁军牢牢守护着二公主的轿辇,后面儿跟着一串儿戴着枷锁的犯人。谁知道,一场针对二公主的刺*开始,混乱中二公主失踪了。
据犯人说,最后一眼看到二公主是被小无敌背走了。
“二公主那么大一坨,小的绝无可能看错。”
小树林里,一个青年刚刚换下囚服,一身黄绸衫黑外衬,显得人很有精气神,又掬捧清水洗脸,脏污之下柔顺利落的面庞轮廓线清晰起来,眼睛灵动狡黠。明明这一路周波劳顿、吃得不好还容光焕发,一笑起来眼睛眯成缝,温煦又带着点狡猾。
小无敌捏着自己的脸蛋惆怅地道:“不知为何,我总对当年那个在关外被我打败的仙子姐姐念念不忘啊。”
“因为你*啊。”二公主说。
别人说心宽体胖都是毫无依据的,二公主便是一个既体型庞大又因自卑而说话刻薄的人物。她不是从小养在皇宫,而是跟着自己的生母在尼姑庵。那时,她穿着粉红衣裙,整个人像个巨大的白玉团子,脸颊微红,略有几颗雀斑,眼睛倒是贼大贼亮。
小无敌一个死刑犯敢把公主拐来,就是为了博最后一丝生机,他想跟二公主商量一件事情。
“我们去京城篡位,你给我封个护国大将军玩玩好不好?”小无敌认真地问道。
这个小无敌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来路啊!二公主怒喝:“先给本宫弄两个大猪肘子上来。”
对于讨好二公主,小无敌颇有心得:生气了就买两个猪油糕哄哄,猪大肠与猪尾巴是二公主的心头好,她坐在小无敌的肩膀上嘴里都要嗦一根猪尾巴,对大肥肉片子比对她的驸马还亲。
“二公主,你说这桌菜行不行吧。”小无敌跟二公主坐在客栈聊天。
“你待本宫这样好,本宫日后自然忘不了你。”二公主相当满意,说下次把点心换成猪皮冻就完美了,并且饭前啃了两个山楂果开胃。
小无敌不知道二公主在尼姑庵那么个清汤寡水的地方,是怎么养成这样的,但是现在她吃得开心就好,反正她越长越胖又不是让自己娶。
“二公主真的瘦得不成人形了,好好吃,努力吃,别把桌子一块儿吃了就行。”
“这菜里肉这么少,是给人吃的吗,依我这暴脾气真想把你们这破店给砸了。”
“油呢,上油!我家小姐饭前要喝猪油润润肠,养生之道懂不懂。”小無敌一天到晚气急败坏地瞎咋呼。
“二公主,你吃好喝好了,能去篡位了吗?”小无敌眼睛亮晶晶地问。
二公主为难地挠挠头,还有一事,她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在城里遇到英俊男子总要多瞅一眼。
小无敌大惊失色,二公主这是饱暖思淫欲啊,自己的美色可千万不能被她觊觎,于是他快速做出反应,递上去一根猪尾巴。
“二公主别净想这些没用的,嗦猪尾巴就完事儿了。”
二
小无敌能牺牲那么多头猪去满足二公主,可他牺牲不了自己的身体。
二公主近日总是将手支撑在头两侧仰望月亮,小无敌在离她比较远的篝火处,双手环抱着自己单薄的身躯。这比荒郊野外时有时无的狼嚎还可怕,二公主那么莽的一个身体,要真对自己见色起意,谁拦得住?
“喂,死刑犯,我这一回去,就免不了见我爹爹了。我虽然从没见过他,可现在却很想他。”
小无敌靠近了一点儿,说:“想你爹有屁用,好好想想怎么跟你的大哥夺位,别辜负我跟那几十头猪啊。”
朝中不是没有出过女帝,可是大皇子是长是嫡,奉行中庸从无过错,帝位本就是他的,而二公主从小不侍奉在皇帝身边,生得肥胖,除了生气骂人,再不会别的了。她本不想争女帝,可是大皇子竟然派人刺*,丝毫容不下她,她不想争也得争。
“死刑犯哪,我其实很自卑的。”二公主说。
“胖妞儿,别担心,大皇子会来*你是好事儿,说明皇帝想立你做储君,你有威胁啊。”小无敌安慰她说。
月色下,二公主胖嘟嘟的脸蛋上有一层淡淡的粉色,长长的睫毛落寞地低垂。小无敌顿时觉得她其实跟那些一百斤的女子一样脆弱。
“小无敌啊,你怎么保护我?我一根小手指头能把你的小胳膊掰折了。”二公主说。
“那你别管,不管是几百斤的女子,退到我身后就完事儿了。”小无敌说。
这一路小无敌怕的只有这位二公主,怕她饿极了把自己给吃了,还怕她看上自己招为驸马。
小无敌背着二公主终于抵达京城,二公主开心地指着城墙,小无敌有气无力地说:“城墙可不能吃啊。”二公主又指着禁卫,小无敌说,“禁卫也不能吃啊。”
两人还没进城就被人发现,禁卫接走了二公主,无数把刀剑对准了小无敌。见状,二公主急了,一巴掌呼一个,那些体格高大的男人被她轻松地拎起来,颇有种开路的豪迈气势。二公主说“你们别动死刑犯呀”,但她最终还是被架走了。
大皇子私下见了小无敌,他用一种似笑非笑故作高深的神情望着小无敌,说:“魏无敌,你绑架我妹妹复仇来了?”
“哪能啊,我一个死刑犯,搏一搏,争取救驾公主有功,给我个免死呗,大皇子别小气。”说着,小无敌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
小无敌真名魏无敌,是昔年京城权势滔天的魏俨的儿子。魏俨曾培育出了一种叫岁鱼的鱼,跟普通锦鲤无二致,但是人们想用岁数交换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就会产生一条岁鱼,付出的岁数越多,这条岁鱼的色彩就越斑斓鲜明。
没有达官权贵不对长寿渴望,也没有穷人不对钱财渴望,天子便默许了这种交易,在全国各地都有隐秘的暗市,但是最多的岁鱼运往京城,运进皇宫。
“魏无敌,你想以护驾公主戴罪立功,可我下一道命令,你就永远只是个死刑犯。”大皇子十分嘚瑟。
三
魏无敌失踪的第四天,二公主四处打探他的消息,可是宫人们三缄其口。他其实是被丢在大牢内,手背烙上了一个象征窃贼的标志。
他虽然在椅子上被绑得严严实实,还是狂妄地踢翻了桌子,吐了口水,嘲笑说:“有本事烙小爷脸上。”
如此换来的是一顿毒打,蘸辣椒水的藤条抽烂了好几根,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还好没有上变态的刑。主要是因为大皇子授意别折磨死了,还得逼他说出一个关于岁鱼的秘密。
二公主不吃饭了,她从上午绝食到下午,煮得喷香软糯的小猪蹄摆来都不吃,谁劝也不管用。第二天晚上,大皇子怕这孩子瞎说出些什么,让人知道魏无敌的事情不好,于是放出魏无敌劝她吃饭。
“别啊二公主,别不吃饭。”魏无敌一身锦绣衣裳掩去了满身伤痕,他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仍然抿出笑意。
“我又不是因为你不吃饭,我就是不想吃。”
“我不喜欢爹爹,他总骂我,还拿砚台扔我,小无敌,你背着我再回去好不好?”二公主说。
小无敌笑了笑,他说自己也有个爹爹,是个很没用的人,也是自己的英雄。
“你知道岁鱼吧?”魏无敌问。
二公主点点头,她小时候还吃过一条红蓝相间的岁鱼。
当年岁鱼的交易渐渐传开后,有不少贫贱之人被辗转贩卖,献出岁寿成为岁鱼供权贵享用。天子有令,岁鱼分三六九等,品秩等级不同的人在各自严格规定的数量内取舍,但人的贪欲像泄洪后的水闸,稀少的岁鱼供不应求,暗市大肆横行。
魏俨一开始也觉得这是愿打愿挨的事情,直到后来他在京城一处交易所待了一日,看到有初来京城的女子,贫寒出身略有姿色,叽叽喳喳见识鄙陋,用七年寿命换了一双名贵的鞋子和一份蝴楼的点心;有老到快死眼神浑浊的婆婆,在她的眼里甚至连绝望也看不到,儿子病了,她要来换取药材;甚至有男人抱了新生的女儿,要去换赌资。
所以,魏俨决心毁掉这一切。但他牵动了那些大人物的利益,最后横死街头。
“二公主,你怎么能不喜欢你爹爹,每个爹爹都是自家孩子的大英雄。”魏无敌说。
“小无敌,不知怎么,”二公主静静地靠近小无敌,看着他的眉心,“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公主,我错了,我错了!你这是看猪皮冻的眼神啊,您别吃我,我是个人,我遭不住。”魏无敌带着惊恐的眼神落荒而逃。
背后的姑娘神情怔怔地叹了口气,她将腿盘在榻上,就足足占了大半个榻,二公主有点伤心。
魏无敌带着嘴角的傷口和额头的瘀青大摇大摆地来找大皇子,他极有气势,用一个纨绔的姿势躺倒在椅子上——即使前几天还被这个大皇子折磨得生不如死,但他生命力蓬勃——透着那种小市民的精明算计与无赖痞气,魏无敌是来找大皇子做交易的。
大皇子气得面色铁青咬牙切齿,二公主竟然公然在父亲面前替这个死刑犯求了情。
“我能有什么赌注嘛,赌注就是二公主的心喽。”魏无敌淡淡地笑道。
四
听说二公主跟大皇子的侧妃起了争执,二公主下手没轻重,将人手臂捏得青紫,于是被禁足在宫中。魏无敌听后反而松了口气,说那侧妃皮还挺厚的,旁人挨上一点半条命都要没了,谁能受得起二公主一撞,那得是个豪侠级别的人物。
“二公主啊,原来大皇子那畜生把你关起来了,我还以为他把你给谋害了。”
“看到二公主如此消瘦,搞得老臣涕泪横流,百感交集。再说一次,大皇子真不是个人东西。”
“老臣兜里有半边荷叶包的糯米猪脚,二公主趁热吃吧,老臣用体温给你暖的。”
二公主却摇摇头,说她从此再也不吃肉了。魏无敌万分惊惧,说:“那怎么行,不吃得白白胖胖以后怎么嫁得出去?那些瘦得跟竹竿似的女子,一看就是没福的,要嫁痨病鬼。”
二公主歪头问他真是这么想的吗,魏无敌疑惑地看向她。
她执意不吃,魏无敌也不强求,只拉着她的手说要她为自己做一件事:宫里头的九幽阁内有一方大庭院,假山、湖水、亭子星罗遍布,其间更零星隐蔽地置了许多方水缸,水缸上布满浮萍与莲花,绿幽的水下不时有鱼儿浮出头,但这只是掩盖事实的假象,其实这些水缸里养着岁鱼,只有嫡脉龙气的血滴入其中,方能出现。
时至深夜,二公主戴着软软的帷帽,一只手被魏无敌拉着,另一只手的手腕被浅浅割开一道口子。他在每个水缸前驻留了一会儿,又失望焦急地去往下一个水缸。口子在子夜时愈合,二公主不得不划开更深的口子,血汩汩流下,她的脸色越来越惨淡,手指颤抖个不停。而魏无敌并没有注意到,他专注地看着不断浮出水面的锦鲤,色彩斑驳,却没有一条是他想看到的岁鱼。
“二公主,二公主。”他发现血不再流了,连声呼唤时,却瞧见二公主一个趔趄,脚步虚浮,身子软软地倒下去。
魏无敌满面悲戚地扶住小山一样的二公主,一咬牙,再次在她手臂上割开一道伤口,握着手腕悬在最后一个水缸上面。
二公主醒来时,见到大皇子守在床畔,他不知是残忍还是慈悲地抚摸二公主的发丝,说她是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的,还说只要她说出名字,自己就要那个人立刻伏诛。
“当初我来京城,你派人刺*我,最想我死的不是大哥你吗?”二公主问。
大皇子思量片刻,缓缓收回手,摸索着扳指,意味深长地说:“刺客不是我派去的,我怎么会*这么可爱的小妹。要*你的是父亲,是当今天子。”
二公主从小不被养在宫中,也是因为十五年前她出生时,是岁鱼现世的一年,她身上出现了各种不祥的征兆,被临死前的国师称是拉开地府之门,放出无数讨债生魂的人。
大皇子又一槌落在她心头:“魏无敌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他只在乎他自己的。我说他是个死刑犯,不是我决定的,是上天决定的。五年前他做了岁鱼交易,只剩下一个月的性命,所以他想找出当年的那条岁鱼。”
“可惜那条岁鱼已经被人吃掉了。”说着,大皇子笑了笑。
五
二公主再次见到魏无敌时惊讶于他的颓丧,那个人不像是自诩江湖帅气小少侠的小无敌,他的下巴长出了一层青楂,眼神失去了锐利与光亮,黯淡落寞。
“小无敌,今日起本公主批准你做我的驸马。”二公主说。
魏无敌口中急说“着不住着不住”,二公主却冷笑一声,说:“你还真当我们有感情了!你不过是个死刑犯,手背上还有窃贼的印记,生生世世都要打被入奴籍;我是个胖妞儿,没有男人会真心喜欢我,我们两个都是没人要、被人抛弃的人,凑合在一块儿还能是真爱了?”
闻言,魏无敌愣住了。二公主眼圈却红了,她背过身去,说:“放心,本公主喜新厌旧,就算喜欢上了你,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魏无敌也笑了:“是啊,怕什么,反正我也活不过一个月。”
二公主养了一个男宠名叫小无敌,她出入宴会都要带着这个讨嫌的男人。
原本大皇子以为人之将死会看淡一切,没想到小无敌越死越想抓住一切,他对什么都有那种斤斤计较的*,对权力钱财有种异常的迷恋。
天子在年前得了急病——京城权贵们在这十五年的慢慢摸索中,发现岁鱼也不是完美无缺的,每个人能食用的岁鱼都有一定限制,否则将受到反噬。天子的病令朝堂风声鹤唳,投机者闻到了血腥味。
二公主心知自己无法打败在朝堂脉系根深蒂固的大皇子,但是她也有自己的支持者作为底气,可以尽可能在大皇子那里占取到更多利益。魏无敌说想要天子的珍奇异宝,二公主便公然携着魏无敌进入内殿,在父亲床头前摸寻他珍藏多年的宝物。侍奉在一旁的大皇子擦干眼泪,朝二公主笑道:“假如是平民家还得了,这么快就来搜刮遗产了。”
二公主静静瞧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天子,说:“他驱逐我与母亲离京,多年来没有半点父女情谊,甚至在我回京途中要*了我,这是他活该。”
二公主知道天子的病是大皇子幕后策划,他与宫吏勾结,在奉给天子的岁鱼上做了手脚。
她又说:“这是他活该,但是我不想他死,让他余生瘫痪在床就好了,我到底不想他死。”
二公主离开后,魏无敌借口有事留下,懒散地看着大皇子。二公主不想天子死,但是大皇子想他死,魏无敌也是这个打算,甚至他们要毁掉这个帝王身前的名声。
魏无敌说:“等功成后,我要一条五十年的岁鱼。”
大皇子嗯了一声,扬起嘴角,他等待京城里那些腐朽如僵尸的老怪物们死去已经很久了。
六
京城有隐秘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据大皇子的心腹传话,将岁寿上贡成为岁鱼的人实际上并不仅是付出了约定的寿命,无论约定为三年、七年甚至二十年,岁鱼都会一点点蚕食原主的生命,而且大皇子找到了可靠的证人,岁鱼交易受到严重打击。大皇子心怀仁慈,关心平民,想逐渐关闭全国的岁鱼暗市。
舆论开始沸腾,权贵自然想维持原状,可那些因为岁鱼家破人亡的百姓终于按捺不住十五年的怨气,甚至针对病重的天子——他昏庸无能,从未在此事下对过政策,导致这样一个畸形的怪物蓬勃生长起来。
大皇子的动作令二公主感到不对,她不信自家大哥有菩萨心肠,必定另有图谋,于是直截了当地去问他。大皇子毫不否认,没错,他是想杜绝岁鱼交易。原因很简单,他盼龙座上那个老头子死很久了。他从年幼起,就生活在腐臭沤烂的朝堂中,因为那批老头子都还没死绝。他们奉行枯板不变通的道理,对大皇子自由烂漫的天性多加打压。在一次次下跪到膝盖被磨烂后,他看着灵牌只有憎恨,原本他坚信自己可以熬到他们死,熬到光明,可是岁鱼的出现令他绝望。
為什么还不死,还不死呢,这要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他们永远打压年轻人,把他们变成随心所以操控的木偶,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被这群该见阎王的老头子霸占了。
“京城该换新的血液了。”大皇子说。
“大哥,你真的只是要杜绝岁鱼吗?”二公主冷冷地看着他。
闻言,大皇子轻蔑地扫了她一眼,说:“自然不是。”他还留了后路,从今往后,岁鱼只能送入宫中,只能由他这万人之上的帝王享用,世间只要他一人长寿专政就好了。
二公主愤怒地瞥他一眼,转身离开去找魏无敌。她要告诉他一切,让他不要再成为大皇子利用的工具。她一直以为魏无敌只是单纯的像他的父亲魏俨一样,为了贫苦众生的尊严去毁灭岁鱼。
魏无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问:“这有什么不好?”
二公主胖胖的脸颊鼓起有些好笑,但她的神情极其认真:“因为你是我最重视的人,是我觉得品格又好、模样又好的男人,我不想你被人牵鼻子走,不想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那个二公主呀,”魏无敌脸上依旧带着闲闲的笑意,“大皇子想做什么我不管,我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好。”
“二公主,你要是真喜欢我,为什么不去向大皇子讨要一条岁鱼给我呢?”
七
魏无敌是配合大皇子演这出戏,事成之后得到一条五十年的岁鱼——他只有一个月的生命了,他不想死。
“小无敌,你当初为什么会成为死刑犯?”二公主怔怔地问。
“二公主啊,你就莫要再提啦。”魏无敌低头用两根手指擦擦鼻子。
五年前他在关外一人力敌四十人,赢得了众多修行的仙子姐姐的倾慕,是江湖中颇有名气的侠义小郎君,他跟老爹承诺说等混够了就回来继承岁鱼的生意。可是他回来的时候,见到满眼血丝憔悴苍老的父亲即使弱小,也带着坚定的某种意志。
老爹被权贵派去的死士在街头众目睽睽下抹了脖子,血流当场,众人吓得魂飞魄散,没有一个人敢去救他。魏无敌知道是何人所为,当夜他在京城最大的花楼遇到了那人。他像在阴暗水底游刃有余的鱼不动声色地靠近目标,又快又狠地掏出刀,在那人心口连扎数刀。
他本该被立即处死,却因为岁鱼的秘密被特殊处置,耽搁了五年才决定秋后问斩。魏无敌知道自己*害的那人并不是幕后主使,背后操纵者在东宫,当时旧府中有位侍奉他陪他长大的婢女,入东宫跳舞,欲为他刺*大皇子,以失败告终,甚至性命不保。
“所以,我花了三十年寿命从大皇子手里救下那个小婢女,换取她的自由。”
“我出生时,算命先生哄我父亲说我能活八十岁,我想我能活到五十岁也不冤。可我没想到,岁鱼会逐渐吞噬我剩下的生命。”魏无敌说。
只剩下一个月时间的魏无敌需要一条岁鱼,二公主将眼皮慢慢抬起,看了他一会儿,叹气转身,大皇子似乎预料到她会铩羽而归。
“这不怪你,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心愿,可是世人大多无能,于是他们需要岁鱼。”大皇子笑着解释。
大皇子靠近小妹,手扶在她的脸庞两侧,与她在铜镜内视线交汇。大皇子的声音很轻却具有蛊惑性:“比如我手上也有你想要的东西,一只槐青蛊,它会盘桓在你体内,使你变成瘦弱的女人。你深夜入睡时,也一定梦见过自己变得跟那些姑娘一样。你们都是十五岁的姑娘,而且你皮肤雪白,眼眸动人,鼻子尖尖翘翘,瘦下来你就会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
“你会享受到十五年来很少受到过的宠爱。”
“真的,二妹,他会喜欢你的,当你变成一个瘦瘦的女子。”大皇子说。
二公主出神地问:“那这样的交易,需要我付出多少年代价?”
魏无敌在月色下的庭院,踩着潮湿青石板上的花瓣,看到了以为是梦的人。她的眉眼明明那么熟悉,但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体匀称,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发鬓间的银钗流苏微微摇晃,有标准的鹅蛋脸,精致高挺的鼻子,会传情的眼眸,跟最热闹的街市上让人见一眼就回头再望的女子一样。
“其实我的名字不是二公主,娘亲唤我岚岚。”她说。
八
“二公主啊,风动的不是你的衣袖,而是我的心。”
魏无敌回过神,嘻嘻笑着开始无尽的赞美与奉承。
“说实话,我真的对二公主见色起意,不对,是一见钟情。”
“二公主变得这么好看,吃鸡爪不?鸡爪是脱骨的,我知道你喜欢软糯的……”
魏无敌喋喋不休地说着,二公主却忽然问他:“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魏无敌点点头,二公主却忽然后退一步,她的脸上依旧维持着笑容,心头却崩溃痛苦。她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本来她变成这样就是为了一个人的心,现在却想舍弃了。
大皇子对她说了残酷的事实:“你知道不,只要你不改变,跟魏无敌乘车辇走在大街上,大家都会议论这个驸马是看上你的钱财或权势,或者利用你博得世人关注,总之绝对不会喜欢你,即使喜欢你也不会长久,一定会变心喜欢比你更瘦的女子,你最终会被抛弃得很惨。这样的流言蜚语,你能承受得了吗?”
二公主变瘦之后开始招驸马,她铁了心不愿见魏无敌,见到他就仿佛见到过去的自己。第一次见面,明明是公主与死刑犯的贵贱之别,他却带着对女子的怜悯同情望着她,二公主开始肥胖后就再也没受到过世人对一个漂亮女子的关心与呵护。
魏无敌有时候守在公主府附近的茶楼,大皇子略有听闻,在送给他那条五十年的岁鱼时,玩笑道:“你又有什么图谋?明明小妹她什么也没改变。”
魏无敌久久不回话,二公主并没有瘦,是蛊毒在她身体内迷幻了她的心智,使她误以为自己已经瘦了。魏无敌一开始也被蒙蔽了,不过一旦不与她接近几日,便恢复如初。
“你到底跟她有什么仇啊?”魏无敌问。
大皇子只笑不语,魏无敌丢下蟋蟀草,下了茶楼,说:“那个胖妞儿,真以为别人会看上她,还不如指望猪尾巴能走路。”
魏无敌那天将一个世家子堵在小巷口狠狠揍了一顿,他凶神恶煞地问那人二公主胖不胖,世家子说不胖,魏無敌一脚踢去令他口吐苦水;再问胖不胖,说胖,更加狠厉的一脚直击他的下巴,魏无敌说,不能撒谎不诚实,二公主是胖,但不能这样说,得说她可爱。
“上回我囤积了几十根猪尾巴,想等着京城的猪尾巴被二公主吃完了再高价卖给她,现在搞不好要全砸在自己手里了啊。”魏无敌十分忧心。
九
那位大皇子的侧妃私自来见魏无敌,明明是故人相见,魏无敌却觉得是大麻烦。女子摘下帷帽,露出那张平静又美丽的脸,是昔年魏无敌的小婢女。
“公子忘了该做什么了吗?”她问。
“别想道德绑架我,小爷刚得了一条五十年的岁鱼,小爷不想死。”他说。
侧妃静静地笑了,她清楚公子并没有吃掉那条岁鱼,否则公子不会偷偷寻人找治咯血的方子。侧妃说:“我来给公子送一份礼。”她附耳过去,告诉魏无敌世间最重要的一条岁鱼的所在。
大皇子之所以那么想弑父弑君,因为他掌控欲极强、疑心病重的父亲在他幼时便抽走了他的一半岁寿,寄存在一条岁鱼之中。但凡大皇子忤逆,他便若有若无地拿出来维系父亲的威严。
那条岁鱼被凝结在一块玉佩中,魏无敌忽然想起,那块玉佩在天子的枕头底下。当日他与二公主公然闯殿,寻找奇珍异宝时,二公主拿走了那块玉佩,最后又赏给他把玩。
侧妃说:“其实妾身也是有私心的,大皇子效法他的父亲,将身边的人都以岁鱼控制,我也不例外。”
车轮骨碌碌地轧过京城的路面,魏无敌手心握着那枚能搅动天下的玉佩,来到东宫。
大皇子不日将要登基,他已经借病重父亲的手将自己立为储君,但他发疯似的找,就是找不到自己的那条岁鱼。他一向骄傲自大,自负一切尽在掌握,而此刻他的命门也在一个人手中。
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的生死,就在魏无敌一念之间。
魏无敌知道自己将要大仇得报,而且也算遂了父亲的意愿,让本就不平等的芸芸众生,尽量平等一些,哪怕微乎其微,但也维护了命苦之人的最后一丝尊严,活下去的尊严。
其实,他没想这么多,他只知道自己是对的——那个暴躁的老爹告诉自己这是对的,他从不说谎。
“我将这枚玉佩摔下,你就会彻底一无所有。”魏无敌这回对大皇子丝毫没有挑衅,他在说即将发生的事实。
大皇子颓然坐在龙座上,他穿着不合身还未改制的团绣龙袍,头颅低垂,再抬头,竟有说不出的阴沉与悲怆。
“你尽可以摔了那枚玉佩,京城会天翻地覆,这就如了你的愿。但是,哪怕我死去,一定会有贪欲更重的人重新开始岁鱼的交易,你无法禁止。”大皇子冷笑。
“我告诉你魏无敌,并不是我不愿与二公主做交易,我巴不得她愚昧地献上阳寿。可是她压根没有阳寿,她能活到现在,也全依赖于岁鱼。我再告诉你一件好事情,二公主五年前病危,吃的岁鱼就是你的那一条,只要你摔了玉佩,*掉宫中豢养的所有岁鱼,她就会死。她一死,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就会回到你身上。”
“魏无敌,你该庆幸,你不用死了。”
大皇子哈哈大笑,他的眼眸内出现魏无敌静静将手垂下的那一幕,他紧紧攥着玉佩,不知悲喜,魏无敌久久没有动作。
十
深夜,宫墙下缓缓步行着一个人影,她身着斗篷,进入九幽阁便悄悄掩上门。她抬头看看被乌云蔽住的明月,又低頭瞧着一缸缸波澜不惊的幽水。
五年前她大病一场,母亲千辛万苦为她从京城求来一条岁鱼。她不知道那与溪里灵动游玩的小鱼有什么区别,母亲念叨着吃了就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健康长寿。
她喝完鱼汤后确实渐渐感到好多了,但是因为年幼的身躯撑不起五十年的岁鱼,后遗症之一便是发胖。她一天天胖得几乎辨不出原先的俏丽模样,但母亲说只要人在就好。
“平平安安,无病无灾。”随着她口中一字一字吐落,二公主挥起一根铁棍,往缸身奋力一击,水缸应声而破,绿得发馊发臭的水哗啦啦流出来,还有黏糊糊诡异地粘在缸底的水藻绿苔。魏无敌带她清数过,她一个也不会记错。
鱼儿的鳞片在月色下呈现灰暗的死白,扑腾没一会儿就翻了白肚皮。声音越来越急促,不少宫人的脚步与火光接近这座久未修葺,落了锁的九幽阁。
健康长寿吗?二公主最后一棍落下,气喘吁吁,有些茫然无措地抬头,她抱着一条鱼,似乎想抓住点儿什么东西。
宫人们说,藏书阁走水了,魏无敌与大皇子就在那里,二公主慌张地跑向那里。魏无敌始终捏着那枚玉佩,她看到了他,欣喜地站定,顾不上擦汗。
大皇子抬头看星夜,不知是流泪还是发笑。随着二公主跑得越来越近,雾气升起,地府之门仿佛在她身后拉开,无数魑魅魍魉冲出来扒住门,青面獠牙可怖异常,撕咬复仇,许多权贵老爷公子小姐心悸梦魇而起,然后心中业火焚烧。
藏书阁的火势凶猛无比,映照通红半边天,任宫人一桶桶水提来,怎么也扑不灭,这是欲念的业火,烧尽一切心魔孽障。
二公主扑向了魏无敌,他没有说着不住,而二公主这一刻再也不是三百斤的姑娘,她真真切切地恢复成了原本的身体,娇小柔软。因为在她胸口,有一条近乎透明的岁鱼破胸膛而出。
她抱住他,而他含笑接住,向后仰去,仿佛跌入极寒的水渊,将手中的玉佩高高抛起,落入了业火,两人在水中对视。
“我不叫二公主,娘亲管我叫岚岚。”二公主说。
他说:“二公主啊,我有一罐猪尾巴还没来得及给你嗦,在小西街杨家牛肉铺子,你记得去取,不要浪费了。”
“我不会再嗦猪尾巴了。”她有些生气,脸颊鼓起,这一刻有一点点像他怀念的初见。
“别呀,二公主,我死也不会喜欢一个胖妞儿的,嘿嘿。”他笑道。
然后,他又收敛起笑意,抹了抹她那颗滑过脸庞的泪珠。即使在水里,他也看到了那颗眼泪。
“可要是我还活着,说不定就会喜欢了。”
魏无敌一只手缓缓将那条拼命窜出,努力想回到主人身体的岁鱼按回胸膛,按回了二公主的胸膛。
然后,二公主离他越来越远,他感到自己无可挽回地在下沉。
二公主啊,你别只喜欢我一个月,反正你会有很漫长的一生,就像对猪尾巴那样,多喜欢喜欢我一会儿吧。
这么想着,他笑逐颜开。
本文转自【飞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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