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留住赫哲人的民族记忆,
人生经历,我是民族文化的两栖者
在黑龙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流域,繁衍生息着我国人口稀少的一个民族——赫哲族。赫哲族是一个有本民族语言而无本民族文字的少数民族。长期以来,赫哲人靠“伊玛堪”来传播和反映昔日赫哲人的历史与生活,像藏族文化中的《格萨尔王传》一样,“伊玛堪”是赫哲族的民族史诗,只不过他们讲唱的是自己的莫日根(英雄)。
“伊玛堪”,有“民间说唱”之意,它口耳相授、世代传承,其说唱形式尖似汉族的“大鼓”,它的讲唱人,被尊称为“伊玛卡乞玛发”(讲唱伊玛堪的人)。
因为“伊玛堪”的篇幅较长,风格独特,能够完整说唱“伊玛堪”的,一般都是博闻强记,知识丰富而又具有诗人创作才能的赫哲族讲唱人。
到上世纪末,随着赫哲语的自然消亡和老“伊玛堪”歌手的相继去世,“伊玛堪”亦正走近中断边缘—一尤金良是当时在世惟一的“伊玛堪”传人。
40多年来,尤金良一直致力于“伊玛堪”的搜集与整理工作。目前,他已经整理录制了两长篇“伊玛堪,还有一部即将付梓。
人物档案
尤金良1932年生,赫哲族人。曾任黑龙江省同江市科协主席,同江市科协顾问,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著有《赫哲族拾真》、《我爱赫哲鱼米乡》、《赫哲心声》等。“伊玛堪”呈现出我们赫哲人的灵魂,我二大爷尤贵连是名满赫哲族的“伊玛堪”说唱歌手,25年前(1978年)在故事片《傲蕾·一兰》中出演赫哲族部落头人艾辛,作为通晓汉语的“伊玛堪”传人,抢救“伊玛堪”是我的使命。
人生经历,我是民族文化的两栖者尤金良祖上是赫哲贵族,1932年秋,他出生在距1I黑龙江省同江市街津口乡8里的哈鱼屯。那里属三江(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汇合处,20来户人家聚居在一条高岗上,除六七个闯关东来的山东人,哈鱼屯里皆为赫哲族人。
尤金良的父亲尤贵山,赫哲族名叫山湖,是当地有名的渔猎能手。二伯尤贵连是名满整个赫哲族的“伊玛堪”说唱歌手。自记事起,尤金良经常听二伯讲唱“伊玛堪”。尤金良后来说,那些悠扬的曲调和莫日根的故事,至今都在他耳边回响。
尤金良3岁时,父亲山湖去世,尤金良同母亲和8个哥哥、姐姐生活在一起,以渔猎为生。尤金良的母亲聪明能干,织得一手好渔网。
尤金良9岁那年,从山东来了一个闯关东的秀才,哈鱼人都尊称他为邹先生。邹先生不会打鱼,也不会打猎,空有满腹经纶,却没有生存能力,每天东家吃一顿,西家混一口。赫哲人热情,对无家可归的邹先生并不嫌弃。后来,尤金良的母亲和几户赫哲人商量,轮流供邹先生吃饭、穿衣,包括零花钱,条件是由邹先生教后生们学些汉语,以便和周围的汉族人交流。那时,哈鱼屯里的赫哲人都不会说汉语,年岁大些的稍懂一些满文。在尤金良母亲的竭力支持下,学校开张了。
邹先生只讲完了3本书——《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一年后,正当尤金良他们要学《论语》时,日本人把住在哈鱼的所有赫哲族人都强迁到了青龙山以南10公里的深山中。那是1942年春,尤金良10岁。
就在日本人端着刺刀强迁的晚上,母亲告诉自己9个孩子中惟一一个会说汉语的小儿子尤金良,只有逃到哈鱼岗东头儿几个闯关东的汉族人那里,才能活命。在母亲的泪光里,尤金良一路哭着,跑到了岗东头,认那里一个叫李东山的山东老人为义父。从此,他和几个汉族老人,一起吃饭、打鱼。少年的苦难遭遇,却让尤金良有了更多说汉语、与汉族人相处的机会。1950年,尤金良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奔赴朝鲜战场,参加完第五次战役后,因病回国,在辽西省黑山县(今锦州市黑山县)休养半年,恢复健康后到铁岭健康五团读完高小。这此读书时间又是一年,尤金良有了相当的汉语基础。
之后,尤金良回乡参加工作,从哈鱼屯屯长干到同江市科协主席,直到1987年得胃癌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尤金良才终于有时间搜集、整理“伊玛堪”。此时的尤金良会说赫哲语,能讲唱“伊玛堪”,更重要的是,他还可以将“伊玛堪”宛转自如地转述成汉语。
特殊的人生经历使尤金良精通汉语,讲唱着的“伊玛堪”遇到民族文化的两栖者,方得以兴灭继绝,生生不息。
人物自述故事——二大爷一到我家就天天讲唱“伊玛堪”
60年前说唱“伊玛堪”的人较多,但是出名的很少。我二大爷尤贵连是著名的歌手。人们都叫他贵连玛发,说唱“伊玛堪”的“玛发”是老头的意思,因为说唱“伊玛堪”的大部分都是老头,很严肃的,一般少女不准说唱“伊玛堪”。“伊玛堪”内容都是英雄人物,必须有威信的人才能讲唱,一般会唱“伊玛堪”的人或学唱的人都是‘渔猎生产能手及莫日根类的人物,因此大家拥护二大爷说唱,赞扬他说唱,也愿意听他说唱。
“伊玛堪”的故事情节都是背诵,不准乱加内容,说唱起来合辙押韵,说唱一部长篇“伊玛堪”要用十个或二十多个的日夜,一直不停没完没了,听的人一晚也不缺席,比现在看电视还热心。二大爷家住在离哈鱼20里的董克巴亮子,每到冬天或农闲时,就来哈鱼唱“伊玛堪”,天天唱,一唱就是10天半月的。只要二大爷一来,我就坐在他怀里,他能把全村人拢住,他让干啥就干啥,男女老少一到晚上自动集合,围在我二大爷眼前,有给倒水的,有给装烟的。间房,南北炕,门开着,屋里屋外都坐满了我们赫哲人。听的人多时,屋都进不来。大家一齐说—— “贵连玛发伊玛”,我二大爷不需要任何道具,打扫打扫嗓门就说唱起来:“赫啦 赫赫利啦 赫啦”,就像运气似地拉开序幕,开始唱。
一唱上整个场面就活跃了,听的、唱的情绪都很高涨饱满。唱到精彩时就上呼下应,大家齐喊:“克!克!克!”这是加油鼓励的意思,也代表捧场和礼貌。
我二大爷说唱“伊玛堪”的特点是根据人物变换腔调,一部“伊玛堪”里有多少人物就能唱多少腔调:他一个人可以扮演所有角色。我在小的时候就亲耳听到过他说唱“伊玛堪”《西尔莫日根》,那里边有个人物叫空谷鲁米亚塔,这家伙能耐,什么都能变,原来是块脑瓜瓢,并不稀奇,可用脚一踢,“腾家伙就变成别的,可有意思了。有人说《西尔莫日根》是赫哲族较早的一部“伊玛堪”,赫哲族人,一提起来都知道,赫哲人认为,西温巴尔替依(太阳)出来就有这部“伊玛堪”,只可惜,我二大爷去世后,现在谁也拿不出完整的西尔莫日根了。
二大爷唱的东西到现在我都记得,至今都在我耳边回响。他唱得比较流利,嗓音也比较好,字眼咬得清楚,一边唱一边跳,表演很形象化。“伊玛堪”中什么内容都有,唱得最多的是萨满,他们一般都神通广大,当时缺医少药,萨满既是我们赫哲族人的信仰,也靠他们治病。其实,萨满也是一种舞蹈形式,就是噔噔噔地跳。每到我们赫哲族人的鹿神节,萨满就戴上鹿角帽,穿上神衣,走村串巷跳萨满舞。
成为坎特那样的莫日根是我少年时的梦想
第一次听二大爷唱“伊玛堪”,是我六七岁时。说唱“伊玛堪”实际就是歌唱英雄,还可以把部落渔猎生产生活或屯子里有什么事一个都说一说,使全村的人遵守传统,有的“伊玛堪”歌手就是部落的头人,使人相信他的故事。它相当于我们赫哲族人的传统教育,主要是让后代人学好,学能干,争取成为一个打鱼、狩猎的能手。那些内容也是我们赫哲族人历史经验的总结,好坏善恶,一些道德方面的东西都在“伊玛堪”里,在二大爷的说唱中,我知道了自己应该怎么样做人。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一个叫坎特的莫日根,他是我少年时的偶像。
坎特从小没有父母,由一个叔伯哥哥安特抚养成人。坎特从小有病,可人很仁义,叔伯哥哥抚养他以后,千方百计地给他治病,后来找到一个叫法克西的萨满,给他治病,法克西比较机智,技艺高超,在法克西的辅导下,坎特的病好了,后来用兵如神成了一个著名的南征北战的莫日根。
坎特是我们街津口几百年前传说中的人物,他不甘屈辱,勇猛善战,我从小就想成为一个坎特莫日根那样的英雄人物,那是我少年时的梦想。也许是上天安排,我也和坎特一样,12岁就成了孤儿,而不甘做亡国奴、抵御外侮就成了我骨子里的东西。
我的出生地哈鱼与苏联的列宁斯阔耶隔岸相望。1941年日本人占领同江后,一些抗联战士就常通过哈鱼跑到对岸的苏联去,赫哲人都有船,而且很勇敢,包括小孩,一看见抗联战士,就赶紧招呼大人;摆船把他们送到江对面去;我也参与过运抗运送抗联战士的事,只是当时年纪小,还摆不动船。
日本鬼子抓不着抗联战士,非常生气,便说我们赫哲人通苏,为将所有赫哲人都赶到了深山里,打算灭绝赫哲族人。那天晚上,我趁鬼子不注意,逃到哈鱼岗东头,认李东山为干爹,才留下条命。
1949年,新中国刚成立,我就被选为哈鱼屯屯长,当时我才17岁。1950年,我听到动员参加抗美援朝的消息后,热血沸腾,毅然报名参军。那年,哈鱼渔业大丰收,我和干爹打了很多鱼,挣了两大沓子钱,他不同意我参军,我一点都没有犹豫,我一定要成为坎特那样的莫日根。
当时,东北一共组织了几十个新兵团去朝鲜作战,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里第一个、也是惟一的赫哲人。
参加了第五次战役后,1952年10月我回到街津口,着手组建行政村。街津口当时有汉族、赫哲族、朝鲜族,还有满族,包括一个俄罗斯老太太。1953年开始组织互助合作,1954年正式产生第一届民族民主联合政府,村子小,总共83户,我当选为街津口村第一任村长。
1962年成立街津口乡时,我又是那里的第一任乡长。人都说,赫娃当上国家主人。
我给《傲蕾·一兰》修改过剧本
1978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拍电影《傲蕾·一兰》,要赶在国庆三十周年献礼。著名导演汤晓丹,下来体验生活,可哪找我,赫哲族地区挨个都走遍了,就是要找我座谈,那次赶巧我下乡了,他特意让县委去车子把我接回去。接回去一谈,他们遇到的、要解决的问题,都弄明白了。
汤晓丹回去以后,通过黑龙江省委直接跟我们这边县委说,请我做《傲蕾·一兰》的特约演员,和张瑜配戏,并请我当顾问。那年6月20日,我直接去剧组报到。
片子里,张瑜演赫哲姑娘,我演那个赫哲族部落的头人。在影片中,我们一个赫哲族部落,和另外一个鄂伦春部落、两个达斡尔部落,一起跟沙俄进行水陆斗争。当时,许多步兵,内蒙一个骑兵团一起配合我们拍戏,那可真叫千军万马,拍了整整一年。我也是第—个参加拍摄中国故事片的赫哲族人。
拍剧期间,我给他们整道具,当教练,教张瑜他们划船,还要给剧组训练狗爬犁。而且,《傲蕾•一兰》剧本中有关赫哲族部分也是我修改的,原来剧本中 –些不太符合赫哲族人生产、生活的部分,包括一些人名,我都改掉了。最开始,我演的那个赫哲头人名叫“正业”头人,用赫哲话讲“正业”就是刺猬猬,比喻扎手的意思。叫这么个名字,传出去后,恐怕要影响赫哲人民族英雄的形象,我说我名叫尤金良,他们说我的名字太长了,麻烦,我就给剧本中那个头人的名字给改了,出来的电影字幕上,就变成了爱辛头人。
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出个“伊玛堪”专辑
我们赫哲人的“伊玛堪”歌手都是白唱、白听,不收费。只可惜,我二大爷死得太早了,那么多好东西都没留下来。
我当时还听过一个老头叫三福玛发的,他也唱“伊玛堪”,不过没有我二大爷那么有名,唱的内容那么广。解放后,一些老赫哲族歌手也唱得比较不错,像吴连贵,他的记忆力好,聪明智慧是他的特点,他唱的“伊玛堪”虽然没有完整的东西,但他本人善于说唱,爱好文学,能触景生情摸索曲调编新词,所以他唱的“伊玛堪”有些是加以改编,注入新内容的。还有一个歌手叫葛德胜。他善唱爱唱,也是死得早,有些东西没有挖掘整理出来就带走了。还有些著名的歌手,由于身体不好,不合就不唱,而且也只能唱些片段,岁数太大不能喝酒也就唱不出来了。
80年代时,有些赫哲族的老人还会唱“伊玛堪”,有关部门为整理“伊玛堪”,就组织了他们中的一些人,住在佳木斯宾馆里,让他们唱,让他们讲,完了组织几个人给他们做记录,一弄好几个月。
后来有人给他们出了书。问题是,那些老人光会唱“伊玛堪”,会说一些汉语,但没有文化,写不出来,记录的人又不会说赫哲语,整理完的东西,有时差别很大,有些就是大概意思,很多汉化了。那时,我还没整理“伊玛堪”,但有很多素材,很多年以前我就准备出个“伊玛堪”的专集,只是我没有时间参加那几个老头的活动。
“伊玛堪”是我们赫哲族最精华的文化,是我们的灵魂。二大爷能把那么多“伊玛堪”都完整地说唱下来,这对我们赫哲族文化的传承起了多么大的作用啊!我这次整理“伊玛堪”专门为我二大爷写了一章,他唱“伊玛堪”时那个形象,唱英雄他自己就像个英雄了,表情很丰富,但是,英雄和英雄在他的表演下,也各不一样。唱打鱼就把打鱼英雄打鱼时的巧妙都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
我听过赫哲人里100多岁的人讲“伊玛堪”,现在我都70多岁了,你说我得知道多少?起码赫哲族人100年来的事儿我都知道。我整理伊玛堪的过程并不费劲,因为那就是对我记忆、阅历里的整理。目前,我已经回忆整理录制了两部长篇“伊玛堪”,先是用录音机录下用赫哲语说唱的“伊玛堪”,然后用汉语拼音和国际音标进行标注后记下来-,再根据赫哲语的意思进行直译。如果能用录像的形式把自己说唱的过程记录下来,这样对保存“伊玛堪”更有意义。
眼瞅着那些唱得好的老“伊玛堪”歌手一个一个地都走了,剩下的也只会唱不会写,我现在是“伊玛堪”在世上的唯一传人,我有责任把我知道的都整理出来。我组织过文艺宣传队,唱得也很好,我能自编自演,还能自己编剧本,像《水上民兵》、好多赫哲族民族传统体育史志都是我写的。
我能说赫哲语,脑子里还储存了那么多赫哲族的记忆,我没有财产,也没有金钱,没给子女留下什么东西,我只想给我的民族留下一段记忆。去年我刚做了食道癌手术,等我的病好一好,我就会全力以赴的整理了,有生之年出个“伊玛堪”专辑是我的愿望。
我更渴望能成为二大爷那样的一个歌手,好把“伊玛堪”一代代传唱下去。
后记,本文是辽宁日报记者丁春凌于2003年二月份在哈尔滨采录的,摄影林青。这篇尤金良的口述文章,是他在病中接受的采访,这时尤金良因食道癌手术后在哈尔滨的家里休养。也可能是尤金良人生最后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手术后一直都在同疾病做斗争。这一年又赶上非典病毒影响全国,老人家身体一直不好,基本上也就再也没有就接受外界采访。这一年(2003年)6月间,老人家与世长辞了。
他心中要出版一套“伊玛堪”专集的愿望也没能实现。但是,他老人家为“伊玛堪”传承做了大量的工作。特别是他留下的《希特莫日根》录音和文字,为赫哲族伊玛堪传承学习留下了宝贵的音频和文字资料,他老人家说唱整理的《坎特莫日根》也成为赫哲族后人学习的重要文化经典。尤金良从小就把坎特莫日根当做自己的人生偶像,他一生一直追求着坎特莫日根的精神,要做一位为赫哲民族求生存、求发展的领头人,要做赫哲族人民心中的莫日根。他为赫哲族群众生产生活的改善付出了心血,做了大量的工作。
尤金良18岁参加抗美援朝,是唯一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赫哲族人,可见坎特莫日根英雄情结一直在鼓舞着他。退伍回乡组织互助组,合作社,建立赫哲族乡政,一直工作在赫哲族民族所在地,工作37年中,见证参与了赫哲族民族发展的全部过程,为赫哲族群众生活改善发展贡献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是赫哲族群众心中的领头人和莫日根。如今把他最后的口述文章拿出来分享给大家学习,让大家更多地了解赫哲族的历史,更好地传承赫哲族民族文化,更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
这篇文章是我的老岳父,在十七年前看报时发现的,然后邮寄给我,一直放在书柜里,前几天收拾书柜发现了载有这篇珍贵文章的报纸。自己也是反复阅读了多遍,回忆和我这位叔伯爷爷在一起的许多点滴生活片段,心里一直不能平静。回报他老人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老人家口述文章分享给族人,让更多的族人了解我们赫哲族的民族历史。更好地传承我们民族的文化,以此来纪念我们的先人,纪念那些为我们民族发展付出努力的莫日根们,他们都是赫哲族群众心中的莫日根。
后记作者:尤科勒•哈拉•利峰
202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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