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前的白雨美美下了一天,长安市的古城墙都被浇得透透的。到了八号,太阳出着,天气一下子不热了,一切都特别光亮。吃罢早饭,抹桌子哩,一片子阳光从窗户跌到脚地,媳妇雨雨来回地踩着,她晾着衣服,说:“一会给娃打疫苗去。”这些事都是她操心着。
雨又说:“防水痘的疫苗,要打两次哩。”我问这是第几次?
雨说:“第二次,上次回去在屋里打的。”我问多钱?
“得二百,”雨说:“一百九十八。”
嘴里吸溜了一下:今天得出去三百五六呀,算嘛,房贷,摊位费和这一针。
这时耳边响起一句话,撸起袖子加油干!
相跟娃往地铁走,我说:“航航今个打针可得嚎呀。”
航航听见说他,拿眼看着雨,雨说:“昨晚给航航说好了,今天不哭,不闹。”
“我不哭,不闹,”航航稚声稚气地重复。
我有些不信,后来打针时我在旁边逗着,他还是害怕预备哭呀,刚起了一声针都拔了,就没再哭。雨说:“一下像到秋天了,天高的很。”这会深空一道天蓝一道云白,那白云不是平时横着移动的一疙瘩一疙瘩,而是大半个天那么长的粗股子,粗股子像阅兵场上飞机拖着的尾巴,要是竖到院里不得成了登天的柱子?云柱子静着不动,看太阳穿行,直看得我觉得怪怪的。
至于这云柱子啥时候被风拽走的,忙的再没抬头看过。天黑严,下班早的人各忙各的闲,下班迟的人正路上腿换的勤,九寨沟地震就发生了,消息马上在“朋友圈”摇了铃。满屏都是那几个字眼,从一个手机发到另一个手机,从一个人发到上百、上千人那儿。又有了视频,播放标飞快地转:画面摇晃,满地大大小小的滚石,惊慌未定的百姓向安全地带转移。画面外,又有多少人民子弟兵正在集结,像无数过往一样奔赴抗震救灾第一线呀!
微友“知足常乐”说:小区门口瞬间站满了人。
“妮子的家”说:愿一切安好,为九寨沟人民祈福。
“九局下半”写道:媳妇说,地震了,快跑!妈妈说,我腿脚不方便,不用管我,你们快跑。我说,没感觉! 儿子说,嘎嘎……
有个评论:母亲真伟大。他回的是一个泪流满面的表情。
九寨沟那边害病似的打摆子,长安市是心灵相通的打了一阵哆嗦。
有位妇女烫了卷发,正在镜子里左右打量,镜里的灯却摇头说:“呜呜。”她突然脸失了色,尖锥锥地叫:“灯摆哩,呀,头晕地,地震呀嘛?”武店长先不信,却住了手,回头看空里吊着的三盏灯,灯造了个葫芦形和房顶用线牵着,像是从房顶长下来三个葫芦,灯果然都在摆,眼睛不信,眨了眨,灯真的在摆。又看空调,以为是风吹的使灯摆哩。那烫发的,二郎腿一放立起就跑,却左右摇地跑不前去。一个带动俩,两个带动四个,四个带动大家,大家拥着跑到路边,又往店里看。公交站牌就在身后:长安大明宫乡政府,这会显得格外高大。
大家往出跑,是经过我的摊位的,而那会我正独自在一个世界。给航航打完针就来上班,雨引他在旁边的幼儿园玩了一会就回家了。我这一向借空就看《秦腔》,摘抄的好句子好段落就是费笔芯费日记本子,一行一行的像是这雨后道沿和地砖夹缝中冒出的青苔,透着莹莹的绿,透着嫩嫩的希望。那会子头也有点晕,却没顾得多想。
“轰隆隆的一个巨响,脚下的地就桥板一样晃,还未搞清是什么回事,我就扑倒在地,扑倒在地身子还往前冲,冲出了三丈远。是什么在推我?我看见白雪也同时跌倒了。她身边并没有人,谁推倒了她?…… 这一天,七里沟的东崖大面积地滑坡了······它突然地一瞬间滑脱了,天摇地动地下来,把草棚埋没了,把夏天智的坟埋没了,把正骂着鸟夫妻的夏天义埋没了……”
正看到这,就觉得头晕眼涩,就觉得是风扇吹的,又或是书看的脖子窝得来啦?要是白天我就看树,一街道的树冠连绵得像绿的云 ,看绿色缓眼睛疲劳哩。才把头扬起,就看见站牌下立着店里的人,像是要合照呀。而对面园林小区的门外,人群乌泱泱的,像是吹出来的风,漫出来的水。我才一惊,连忙走下台阶去,一回身发现店里还有两个胆大的人,一个是顾客,头发理了半截,一个是老林,理了半截头发。
老林八零后,戴个眼镜,是南郊的土著。业余爱好小赌,有次打毕麻将的第二天,他脸吊的多长。说开始打了几圈,他还赢着,小毛中途接了个电话半天不得回来,便说出去催催,老林自己告了勇,小跑着出去找。一直寻到院里的小树林,叫了小毛一声,脚底下一哧溜,心里说瞎了,像是踩了一脚啥,臭臭的。蹭了半天还觉得不净,回来,牌也臭,头里赢的倒了,钱包瘪了不止,还借了外债,所以过一夜还不美气的很。
打麻将有输有赢,不伤元气,直到对门开了个电玩城,好赌让他栽了个大跟头。
那年我租店里地方摆摊没多久,图便宜住的民房还没现在的洗手间大,更不知丈母娘家门朝哪面开哩。和老林要好的总监叫阿k,湖北人,留个小胡子,后来据说把店里的股份都变卖了堵窟窿。
刚开始,他俩只是看看,谁赢了赢了多少,都回来给我们谝,唾沫星溅人一脸。对门的黑老汉怂恿,给几张券让他俩去玩,一玩竟赢了几百,老林说这钱来的容易呀。过了一阵,阿k改叫“四毛六”,据说是打中了狮子,翻四十六倍,有上千元的输赢。而老林因为那个游戏叫“幸运大狮”,就指着我说以后你是“贴膜大狮”,我知道他叫的是狮子的狮,后来那店都关停了,外号却保留着。
开始是幸运的,不过是人家操作的假象罢了。老林多数是开始赢或中间赢,心一沉,不挪窝输干输净,才手掉着回来或又到银行取了要翻本呀。湖北人自诩能把握住,用赢的买包买苹果四,听说出了个五,某某从美国或香港带回来的,很有面子,等长安市一有,马上卖旧换新。我不眼红,这得提一下老家玩游戏机的事。
放学路过商店,老板顺斗取悦地给看稀奇的学生娃发游戏币,说:“不要钱,耍一下。”币投下去,叮铃一响,角色在手杆摇晃中活了。一知道好玩,一传十,十传几十,不少娃娃就迷上了,厌学了。两间房都要挤爆,顺斗的游戏机从两台变四台,六台,钱袋子便吹气球似的鼓起来。
书里引生的戏词形容的适合:“眼看你起高楼,眼看你酬宾宴,眼看着楼塌了……”
老林、阿k的“高楼”要塌的端倪是我从报纸上先看见,开头是负面的消息不断的登出来,后来是引起上面领导的重视,全市范围都在查涉赌电玩城,对面先给招牌上遮个布帘子,像准备开张一样,侥幸风声一过,来给外甥打灯笼——照旧。
却没按预想来,有回刮大风掀起来了,黑老汉还急忙登梯子去苫。过一向半夜偷得开,大门锁着,只开个偏门,真是旁门左道。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警察把小门一控制,进去就是瓮中捉鳖。
老李阿k险险早走了,那阵两人都寅吃卯粮,账上借了一河滩,老林银行卡说是比脸光,脖子脸上倒多出几个媳妇抓的血印子。
阿k自诩的技术已日落西海,苹果五又便宜卖了,那状况如果形容叫孙山,老林就是名落孙山。几番较量,政府的决心远超这些人的估计,有一天大门突然开得多圆,里面空空如也。
喇叭“哔——哔——”长鸣几声,像是说地震过去了,过去了,那妇女关心家人的电话还在打,葫芦灯安然祥和地照着明。
西华门报时大钟响过十声,共享单车载我半个时辰后到的家,卧屋灯熄了,航航睡了,雨也睡了,便轻手轻脚去洗漱却听见雨说:“才回来,地震哩也不早点走。”
我心说一点震感么,只噢了一声。
她说:“今天花的挣回来了没?”
我没忍住一乐,睡呀还想着问这,说:“财迷,挣回来了。”
雨说:“……”
终于没再出声,穿堂的凉风里我打了个冷怔,心里告诫自己,现在拥有的多么来之不易,这生活平凡地过着也是一种幸福。
这就是二零一七年八月八日九寨沟地震,八月八日这个数字和多少往事将被人们这么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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