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淡言
受侯总之邀，记一部近年难得的仙侠，也向书里一个难得的角色致敬！
作者简介：赵海柏，哈佛法学院/商学院联读生，耶鲁本科历史系最高荣誉毕业 生，国际特许金融分析师，资深篮球迷、武侠迷。
（一）
我从小是个武侠迷，更是个金庸迷。小学二年级起，每本金庸小说看过不下十遍。 所以我第一次读《仙剑神曲》这本书的时候，最吸引我的是它在仙侠框架下和金 庸小说惊人的相似度。尤其是角色构造上，《仙剑》糅合了我最喜欢的几个金庸 武侠人物。三个主角是师兄弟，男一丁原如杨过，聪颖绝顶、刚傲不屈；男二阿 牛如郭靖，朴实忠厚、善良光正；男三盛年如萧峰，豪迈坚毅、顶天立地。
这样三个人，在同一片紫竹林里长大成人，下山后四海纵横，时而联手御敌，时 而匹马单枪，故事曲线又相互重叠交错，单这些对于一个有金庸情节的人来讲已 构成一本极难得的好书。可直到近来重读的时候我才发现，书里最感动我的并不 是这三人本身，甚至不是他们之间深厚的兄弟情义，而是他们共同的师父：淡言。
读过《仙剑神曲》的人会发现丁原、阿牛和盛年三人虽然表面性格迥异，但内在品性却是一模一样：一样的正直、一样的善良、一样的坚韧、一样的光明坦荡。 他们都是孤儿，这一切的品性都来自同一个人，一个翠霞仙山紫竹林里沉默寡言 的老道士：淡言真人。小说里是这么描写淡言的：
最后一个到的是六仙中的老三淡言真人，他的个头较淡怒稍高一点，却更为 精瘦。脸上长了许多豆大的麻子，一对招风耳朵，朝天大鼻子，眼睛如水肿 一样凸出许多，面貌奇丑，神色倒颇是忠厚。
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凭借着他令人折服的品性和胸襟，培育出了日后天陆各霸一方最为顶尖的三个人物。这几近不可思议。那淡言道士的价值观、世界观 和人生哲学到底是什么？在我看来，八字而已：堂堂正正，无愧天地。以下是丁 原拜师时的场景：
阿牛闻言乖乖跪下磕头，嘴里念念有词。丁原却问道：“老道士，不跪成不 成？” 这次淡言真人不再好说话，沉声道：“不成！” 丁原磨蹭半天，终于在阿牛身边跪下，旁边正挨着淡言真人。只见淡言真人神情虔诚肃穆，低 声道：“师父在上，弟子淡言营碌一生，于尘世无寸德，于本派无寸功，苟 活人间，实有负恩师教诲。今弟子欲收丁原为本派第三十五代弟子，不求他 闻达于世，只求他堂堂正正，无愧天地。然，则弟子亦可告慰师，不然， 则全为弟子之过。但求恩师见证！”说罢，恭恭敬敬在地上叩头。
堂堂正正，无愧天地。对于惜字如金的淡言，这几句几乎是他整本书里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也是他一生的缩写。丁原正式拜师后，淡言没有直接教他功法，而是丢给了他一堆的经史子集，说是背了一页才可以换一句练功口诀。他想让丁原明 白的就是，一个根本的价值观和健康的人格是一切能力的前提。设若一个人不能 做到“堂堂正正，无愧天地”，即使富甲天下，即使权倾八荒，又有何用？来世 间白走一趟：徒惹尘埃，有罪无功。价值观是“道”，功法是“术”，没有道的术 法最终只能让人沦为尘世和*的傀儡。
（二）
从表面上看，淡言这种强烈的价值观和有些寡言的个性使得他身上少了些许感情色彩，他和徒弟的日常关系也不甚亲密。可是越往后读越发现，淡言心中不但有 大义，更有大爱：他给予自己弟子近乎无尽的支持、信念和关爱。他的爱不表现 在平日里的嘘寒问暖，但藏在他关键时刻切实的行动里。当大弟子盛年在群雄面 前遭人诬陷，甘愿自罚九刃以争取时间证明自己清白时，他站了出来。
淡言真人忽然起身，两三步走到盛年跟前道：“盛年，余下的一半刑罚由为 师替你受下。”不等盛年开口，老道士手起剑落，仙剑深深插入右肋，自背 后露出古朴无华的半截剑刃。
盛年叫道：“师父！”伸出沾满热血的左手抓在淡言真人右臂上，激动道： “您何苦如此？是弟子不肖，连累了您老人家的清誉！”
淡言真人身躯晃了两晃，微笑道：“痴儿——”猛伸指在盛年胸口一点，一 道浑厚的翠微真气立时禁制住他全身经脉，却是施展了定身咒。盛年动弹不 得，唯有张口叫道：“师父！”
淡言真人也不回答，反手第二剑刺入左肋，转身问淡怒真道：“师兄，门 规可有说弟子犯错，师长可以身代之？”
淡怒真人颔首道： “不错，有这一条。 ”
淡言真人点点头，再将海阔剑插入自己右肩。盛年心如刀绞，却苦于无法动 弹，瞠目大叫道：“师父，您快住手！”适才他遭人冤枉，将石中剑插进自 己身躯时也不曾如此激动，眉头也没皱一下。但眼见淡言真人为己分刑，竟 不惜以海阔仙剑自伤，盛年一时心潮澎湃再也无法自持。
只见此刻老道士反手拔剑再次刺入右臂，褚色的道袍迅速被殷红的鲜血染透， 地上更是溅起一摊血珠。
众人目不转睛的望着场中的这对师徒，有人不禁扪心自问：“若是我的弟子 需承受这九刃之刑，我能为他分担么？”
正是因为淡言心中有大义，才能对自己以及自己弟子的一切言行问心无愧；也正 是因为他心中有大爱，他才可以无惧天下所有人对立的目光，站出来为自己的徒 弟当众洒血。
到必要的时候，这个沉默的老道士甚至愿意为自己的弟子选择死亡。
淡言真人道：“对不起，师兄。我当年曾经答应过羽教主，无论如何，也要 将阿牛抚育成人，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您若有任何的责罚，贫道 都甘之如饴，惟独这个孩子，请大家放他一条生路！”阿牛眼见着淡言真人 拼死维护着自己的安危，不惜公然对抗淡怒真人，乃至整个正道，禁不住激 动叫道：“师父！您老人家别管弟子，弟子甘愿被废除修为！” 说着双膝重重跪倒，向着老道士重重叩了九记响头，他本身就是死心眼，如今更是用足了力足，将青砖也敲裂开来，额头上沾满鲜血。阿牛一边叩首，一边说道： “师父，弟子往后不能伺候你老人家了，您要多多保重啊！”而后转过身一 挺腰板，对着淡怒真人说道：“淡怒师伯，你就出手废去弟子修为吧，只求 大伙不要再为难阿牛的师父了！”
就当每个人都以为他要抢先出招之时，老道士头顶青光一闪，紫气蒸腾，元 神赫然现身。淡怒真人骤然变色，惊道：“师弟，你……” 海阔仙剑龙吟 冲霄，与淡言真人的元神合为一体，光焰刹那充盈整座云林禅寺。 阿牛的 身躯被老道士的元神一把抓起，华光盛绽间破空直去。耿南天大吃一惊，率 先叫道：“紫气朝圣诀，快截住他！”淡怒真人心头悲愤难已，老道士以元 神出窍祭起御诀，自是令人措手不及，但这么一来，他的元神只怕永远也 回不了肉身之中，摆明是抱了必死之心。难怪他托付自己将尸骨带回翠霞， 只因他的魂魄千生万世都不能再回归故土！ 。。。海阔仙剑每承受一次轰击， 就会发出一次剧烈震缠，焕放的光华随之减弱。然而老道士的元神灌注岂同 儿戏，海阔依旧如蛟龙升天，冲破层层枷锁束缚，向着无垠瀚海飞扬。虽千万人，吾往矣！
为了自己几十年前的一句承诺，更为了自己决定捍卫的徒弟以及心中的价值观和 信念，淡言毫不犹豫的祭出元神，义无反顾的冲向死亡。这就是大义，这就是大 爱，也是淡言一生纳言敏行却立地顶天的精神姿态。之后这位一生于天地无愧的 老人在生命尽头对着弟子说出了最后几句话。
淡言真人轻轻叹息，抚摸着阿牛的头，徐徐道：“为师怎舍得扔下你？在三 个弟子里，为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你在为师身边待的时间也是最久。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只是来得太突然，也太快了一 点……”他剧烈的咳嗽几声，浑身的光晕又黯淡了几分，尽管阿牛以自身的真元源源不绝的补充，也仅是杯水车薪。
淡言真人继续说道：“二十四年前，你爹爹羽翼浓羽教主，命座下血卫乌岩秘密将你抱上翠霞，托付于为师抚养。那个时候，你才刚生下来三天，连眼睛都不怎么能睁开……”阿牛回想师父对自己二十多年的养育再造之恩，师 徒朝夕相处之情，尽管彼此毫无半点血缘关系，其情谊之深却远胜于父子。 他本是生性木讷之人，老道士更是素来沉默寡语，然而又有多少事多少情， 其实早已无须言语！当下阿牛辛酸落泪，情不能自己道：“师父——” 淡 言真人努力保持平静之色，喟然道：“你爹爹这么做，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为师虽也不晓其原由，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要再怨恨他。
阿牛用力点着头，感觉着师父的元神越来越弱，不管自己如何努力的灌输真 元，老道士的生命却正以更加飞快的速度逝去。就如同这山崖上悲鸣的风，想要伸手挽住，却怎么也无法留下它匆匆流逝的步履。淡言真人欣慰的喘息道：“阿牛，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和丁原、盛年一样，从没让为师失望过。 可惜，我看不见你们三个重回翠霞的一天啦！答应我，不要为我报仇，不要 记恨云林禅寺，更不要与正道为敌！”阿牛心如刀绞，心中充满悔恨，连声 应道：“我答应您，师父。可你不能走啊！是我拖累了您——”淡言真人靠 在阿牛坚实的怀里，勉强提升起一口元气，回光返照似的脸上一亮，摇头微笑道：“痴儿，这又何关你的事？去找雷霆前辈，丁原与盛年都在那里……告诉他们，不管身在师门与否，你们都是为师最得意的好徒儿。”
老道士的气息愈加的微弱，声音轻到几乎不能听闻，阿牛却一字字的，将师 父最后的教诲牢牢印刻在心，往后长路漫漫，不再有师父温暖双手的扶持， 也不再有那双慈和目光的鼓舞。淡言真人流露出最后一缕微笑，轻轻道：“走 正道，悟天心，你们三个的成就，早晚会超越为师，为天陆苍生造福谋……”
他颤微着伸手，抚摸到阿牛湿润的面颊，一如十几年前，在紫竹林里，为他 拭去脸上的泥污…… 猛然，整个天地仿佛停止，老道士的手凝固在阿牛的 嘴角旁，唇边兀自含着一抹欣慰的笑容，那双深邃的眼却已然阖起，永远不 会再睁开。阿牛一呆，半晌才意识到师父已然去了，禁不住泪满霜衣，仰天 长啸道：“师父——”他紧紧拥着老道士的元神，感受着师父身上传来的最 后一丝热，最后一点光，发疯一样的将自己的真元拼命注入，但一切已如石 沉大海，再无反应。
悲啸如诉，群山呜咽。
风如号角，月似残钩。
（三）
我曾经这样描写过年幼时武侠在我身上留下的烙印。
我看完射雕看笑傲，看完金庸看梁羽生；我在沙发上看，在饭桌下看，在澡 盆里看，在被子里面开着手电筒看。武侠，或者从广义上中国文化对于那时 的我，就是夜深时躲在被子里开着手电筒去探索的一个世界。除了曲折跌宕 的情节；那里面的感情纯粹、含蓄、干净，那里面的价值观坦荡、豪迈、正 直；那里面的人物性格坚毅、善良，浓烈。它们渗透到我儿童生活中的每一 个角落，不单成为了我的梦，更成为了我自己。
我相信，我们读的书最终会成为我们自己，书中读到的精神，最终也会成为我们 自己的精神。我开始看《仙剑神曲》，是因为在里面又一次找到了金庸侠客的影 子，可直至读到淡言我才被真正的感动和震撼。淡言是一个任何金庸小说里都找 不到对应人物的角色。虽然他是虚拟的，但我却相信他的精神是真实存在的。来 这世间走一趟，淡言没有将人生活成空壳，而是用自己的精神、正义和爱为旁人 点亮了方向，告诉了我们什么才是真正高层次的人生能量和精神姿态。
文至此处，复有何话？惟愿你我不负此生，生如淡言。
二零一七年三月
赵海柏，于哈佛麦克罗克宿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