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垂虹：无影脚佛山的柔情瞬间（冒泡棋牌大厅）

“最近看到好多自媒体在推你家这片网红社区哦，人称佛山版武康路、佛山版东山，你有什么感觉？”跟高中同学秋秋吃饭，我们约在金鱼街的老字号有记餐厅。

“冇感觉。”秋秋面无表情地夹起一块白切猪手，有记的招牌菜。

“每天上下班经过那么多咖啡店，网红店，没感觉？”

“冇文化。”秋秋放下筷子说，“人家武康路有法租界，有名人故居，东山有民国别墅，这里有什么？”

社交媒体炒热的“佛山版武康路”，大致指以禅城区垂虹路为中心，东至金鱼街、西至体育路、北至卫国路、南至同华东一路的街区（以下简称垂虹）。这一片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大商场，大多是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旧居民楼。窄窄的马路车不多，限速30公里，绿树荫浓，非机动车道和人行道宽阔，还有两个公园，最宜散步或骑车兜风。近几年，居民楼底层商铺涌现出许多有设计感的小店，咖啡店尤其密集，约0.7平方公里范围内就有不下60家咖啡店，可谓是佛山的“咖啡激战区”。虽然频频有咖啡店开张，那些老字号餐厅、牛杂档和糖水铺依然屹立不倒，也是我约秋秋叙旧的首选。

垂虹车少树多，生活休闲，但从整体“颜值”上来说，灰白老旧的住宅楼确实无法跟武康路和东山的洋楼相提并论，倒是更像广州天河的六运小区。当然，“佛山版武康路”这个名号在社交媒体上更吸引眼球，更能激起年轻人前来打卡的*，抖音和小红书上“打卡宝藏垂虹社区”的话题流量以百万计。

坐在露营椅上叹啡聊天的年轻人已取代下象棋的老人，成为垂虹街头一景。（骆仪/图）

行通济，无闭翳

不过，说到垂虹的“顶流网红”，当数位于金鱼街尾的通济桥。通济桥有记载的历史超过460年，最早是由乡民集资修建的木桥。明朝天启五年（1625年），返乡的户部尚书李待问见桥年久失修，倡议重建，次年建成石木三孔拱桥，李待问取名为“通济桥”，寓意“桥以通济名，必通而后有济也。”

垂虹这个诗意的名字也源自通济桥。太阳西斜，通济桥的石桥倒映在河中如天垂长虹，就有了“佛山旧八景”之一“村尾垂虹”，村随景名，改名“垂虹”。垂虹村始建于隋朝，是佛山最古老的村落之一，后来又有了垂虹路、垂虹公园。

明代的通济桥横跨佛山涌，是通往顺德、番禺的必经之路。桥头有通运社，是一座土地庙，桥尾有南济观音庙，求子求福。神仙各司其职，乡民来拜神则不会厚此薄彼，来都来了，当然要走通济桥把两大神仙一次过拜完，于是到了明代末年，佛山兴起正月十六行通济的习俗，祈求来年顺顺利利。

“行通济，无闭翳”是佛山老幼皆知的谚语。“闭翳”是赑屃（bì xì）的谐音，后者为“龙生九子”之一子，龙头龟身，行动迟缓但力大无穷能驼重物，古人为帝王圣贤树碑立传，常用赑屃来驼石碑。身负重物不自由，这个词在粤语口语中演变成为烦恼的代名词，因此佛山人要行通济，把烦恼不顺都赶走。

“文革”期间，行通济一度中止，在改革开放后又恢复过来，并演变成元宵节当晚进行，人们手提风车、风铃、生菜“三宝”。可惜学校总是在正月十五之前开学，学生要早睡，父母一次都没有带我行过通济，只会买只风车回来插在花盆，让我看看电视新闻里挤得水泄不通的通济桥。

2000年，佛山市政府斥资1700万元，将已扩建为大马路的通济桥复原成拱桥，又修建牌坊和凉亭、挖凿荷花池与之相衬。古代通济桥桥头9级石阶，桥尾13级，寓意“九出十三归”（当铺行规，当品估值100两，只到手90两，赎回则要付130两），反映出佛山典当行业之发达。重建的通济桥将石阶改为防滑条，以方便无障碍通行。我走到桥尾时，有个小男孩踩着滑板车溜下桥，我默数着“咔哒”声，正是13下。

2019年，行通济人数接近80万，不仅佛山本地人参加，珠三角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疫情以来，行通济已中断三年。

垂虹公园的老榕树与老居民（骆仪/图）

60岁创业，从肠粉档做到最火老字号

从通济桥顺着金鱼街向北走，过了同济市场不远，就到了有记餐厅。2022年大年初二，冷雨凄迷，路上行人寥寥，商铺放假，唯独有记门口如平日一样挤满等位的食客。自从2018年入选大众点评佛山“必吃榜”，有记连续5年上榜并名扬市外，但对于本地人来说，这是从小吃到大的餐厅了。

有记占据了两栋居民楼的一二层，装修简朴，餐桌也摆得很密，几乎伸手就能夹到邻桌的菜。二楼墙上挂着许多奖状和照片，奖状却不是其他餐厅常见的美食奖，而是餐厅创始人孔珠在1984年、1985年获评“佛山市先进个体工作者”，距今已有近40年岁月，足见餐厅当家人对这份荣誉的珍视之心。

1980年，60岁的孔珠在人民路搭棚卖肠粉，成为佛山第一批个体户，她希望“想什么有什么”，给大排档取名“有记”。生意越做越旺，孔珠的儿女也来帮忙，有记开始做家常菜，并在1993年搬到金鱼街。孔珠的女儿苏姐接手有记，又传给儿子陈永嘉。2006年，有记在附近后龙西街开了分店有记家厨，餐厅环境提升，菜式、价格都与老店差别不大。

作为街坊食堂，有记的餐厅环境十分接地气。（骆仪/图）

有记的菜式近百道，价位大多在20元到40元之间且分量十足，88元一条的无骨松子鱼就算是“奢侈”了。松子鱼是经典粤菜，需要先去掉鲈鱼鱼骨，把鱼肉切成松子状并保持鱼皮不断，裹芡粉油炸，再浇以番茄酱调味，卖相漂亮，入口酥脆又酸甜开胃。多年前，我曾经带一位外国朋友来有记，本来不爱吃鱼的他却被松子鱼折服，赞不绝口：“居然能把鱼做成这样，难以置信！”

有记的招牌菜是白切猪手，猪手处理得干净白嫩，猪皮爽口不肥腻，猪肉饱满紧致而不柴，猪手是完全没有调味的，蘸着底下的酱油和花生油来吃，对于口味重的北方朋友来说或许略嫌清淡。若想吃“香口菜”，选择也很多，比如啫啫鱼卜。

“啫啫”是拟声词，把食材和酱料放在砂煲里猛火干逼，用一双长筷子迅速搅动，酱汁高温蒸发，滋滋做响，盖上锅盖淋米酒，让火苗窜上来裹住整个煲仔，然后整锅连盖端上，一气呵成。啫啫煲是粤菜“镬气”的代表，经高温烧焗的食材入味、浓香而不焦，配上秘制酱汁，香到令人失语，我每每连粘在锅底的酱汁都想吃干刨净。

“鱼卜”是鱼泡（鱼鳔）的别字，秋秋本不喜欢吃鱼泡，被我说服，愿意一试。锅盖一打开，香气四溢，锅底的酱汁还在冒泡，鱼泡正处于爽脆又有点嚼劲的状态，随着砂锅的温度下降，酱汁变得浓稠而微焦，鱼泡吸收了更多酱汁和紫苏的清香，口感变得胶胶的。上桌后烹制过程还在持续，越吃越好吃，这正是啫啫煲的妙处。

“这道菜让我爱上了鱼泡。”秋秋回味着。能让顾客对某种食材由憎转爱，厨师应该会很有成就感吧。还有三杯肠头、陈皮骨、咸蛋黄焗茶树菇等等，均是传统粤菜，但不是每家粤菜馆都能吃到。有记的选择多、味道好、分量足且价格实惠，上了美食榜之后依然维持高性价比，人均50元左右就能吃饱吃好，自然深得街坊喜爱。

有记三杯肠头（骆仪/图）

牛杂比咖啡贵

从金鱼街走到普澜一路、垂虹路，门面好看的咖啡店多了起来，几乎三五步一间，时不时见到几个年轻人坐在街边露营椅上喝咖啡。秋秋表妹是90后，在社交媒体刷到好看的店就会约朋友去探店打卡，秋秋则固定去自己喜欢的店。

Founders Coffee的黑棕门面有几分英伦复古风，开业不过数月已登上大众点评的垂虹咖啡店热门榜第二位，一条点评写道“最近刷爆朋友圈”。门口有牌子提醒“只叹咖啡，禁止做作人物摆拍”（“叹”意为“享受”），但这并不能阻止年轻女孩们在门前举着咖啡拍照。当然，跟上海武康路和广州东山的“网红打卡”规模相比，垂虹还算清静，年轻人叹啡拍照，本地老人在垂虹公园锻炼身体，互不干扰。

Founders Coffee禁止摆拍的标牌旁边，常有年轻女孩摆拍。（骆仪/图）

有记旁边的“小声coffee”是垂虹开业最早的咖啡店之一，除了咖啡，还提供茶、酒、小吃快餐，有迷你桌球和棋牌娱乐，甚至出售耳环配饰和二手名牌包。店长说，周边的咖啡店越开越多，租金也涨了一倍，他们只好不断拓展业务，满足不同顾客的需求。

垂虹的咖啡店竞争激烈，在大众点评或美团上总能买到9.9元的美式甚至是Dirty，而在广州，20元以下的咖啡并不多见。“牛杂比咖啡贵啊！”秋秋说，那家老字号“同济牌坊美贤牛杂”，味道不错，但随便吃吃就几十块钱了。

我去秋秋推荐的“盅意炖品屋”吃午饭，一份猪腩肉饭，猪腩煮得软烂，还有油淋生菜，不过20元。开业10年的盅意有着上世纪的怀旧风味，各式蒸饭和炖汤都是20元上下。收银阿叔说，近年是开了很多新店，对面的摩托车行也变成了新式餐厅，但对他们的生意没有影响，“客群不一样”。

路过甜品店“糖匠”，我进去点了份咸蛋黄牛乳团，这是糖匠的招牌甜品，25元的价格在垂虹不算便宜。店里坐满人，翻台快，生意比咖啡店好得多。

“刚才经过我们上次去的那家，居然一个客人都没有。”我在微信跟秋秋说。

“是不是要*了？”她回复。大众点评上标记为“歇业关闭”或“暂停营业”的咖啡店近10家，同时又频频有新店入驻。

在垂虹社区，精致买手店与老旧理发铺比邻而居。（骆仪/图）

“其实我不太喜欢把垂虹这些新店称为网红店，网红有些贬义，我称之为年轻业态小店，符合年轻人消费习惯的小店。”城市导赏员阮嘉民设计了多条探索佛山老城区的路线，在走街串巷中介绍佛山的历史和本土文化，今年刚刚推出同济—垂虹片区路线。他说，报名的人多半是被行通济吸引而来，似乎跟热衷探店打卡的不是一个群体。

“垂虹片区不像岭南天地、燎原路，没什么明清民国的老建筑，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商品房，同济新村是禅城最早的商业小区，同济小学天桥是佛山第一条人行天桥。垂虹曾经是全市人民都羡慕的富人区，如今老人居多，成了宁静社区。可以说，垂虹是佛山城区近三四十年的城市发展缩影。”阿民的路线侧重于讲通济桥、同济小学等社区地标背后的故事，不涉及探店，但他在导赏过程中也会引导顾客思考，这些社区的年轻业态对本地居民是不是好事？

垂虹的马路不宽，限速30，树荫浓密，很适合骑车兜风。（骆仪/图）

生活必需品，垂虹都有

影评人、曾担任金马奖评委的木卫二跟我约在一质咖啡。一质的店面比垂虹大多数咖啡店都要宽敞，面向鸿业公园，风景加分不少，两款拼配豆分别以佛山文化名片“醒狮”和“无影脚”命名。

2019年，木卫二来先行书店做新书分享会，当时就觉得这边社区氛围不错，后来又来考察了几次，最终在2022年3月从成都搬来，在垂虹租下一套两居室，月租金1800元。

对于木卫二而言，生活必需品是咖啡、面包和书，正好垂虹都有，生活成本比成都更低，咖啡店比成都更密集。“这一片咖啡很不错，毕竟竞争激烈，咖啡店不敢不好好做，不好的话客人就去别家了。”他也吃遍了垂虹的老店。“多去吃几次，店家也就认识你了。佛山的人情味很浓，这种亲密感在北京几乎没有，成都可能有，但没有佛山这么集中、强烈。一家简单的糖水店、煲仔饭、牛杂店，都是十几二十年历史。在社区里四处走动，连附近的猫咪都熟悉了。”

每天，木卫二会在咖啡店或先行书店工作，或是去仅距离1公里的佛山图书馆，“佛山镇就这么大，想去的地方走路和骑车就能到”。明清四大名镇之一佛山镇差不多就是现在的禅城区祖庙街道，老城区面积小，生活便利，还有地铁直通广州。

垂虹路上的先行书店被誉为佛山的文化地标。在我中学时，一位老师在先行买了本书送给我，在扉页写上“与她同路同到底”，“她”指的是什么呢？书籍？理想主义？那是本北大才子散文集，我记住了一个名字——许知远。

先行书店成立于1995年，屡次搬迁，2016年，书店老板石头买下垂虹公园边上一栋临街旧居民楼的一楼，先行终于安定下来。弧形落地玻璃窗展现出书店里的书架和阅读者，令路人心生向往，夜幕降临，店里透出的暖光更加迷人。绕到玻璃窗右侧，穿过植物葱茏的石子路才来到书店正门，颇有曲径通幽之趣。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作为“佛山最美书店”之一，先行的店面设计并非知名设计师操刀，而是由昔日读者帮忙完成。

木卫二的新书《非必要清单》上市，先行在书店里给他拍了个视频，木卫二坐在窗边侃侃而谈，垂虹公园的老树成为赏心悦目的背景。

先行最美的季节是秋天，石头会驱车前往广西收集银杏叶，运回来铺满书店，令没有金秋的佛山也有了遍地金黄。这源于多年前，石头赏秋回来，听到有老人说想去外面看看秋天，可惜腿脚不便，石头便萌生了把金秋“搬”回书店的念头。

先行书店里的香气主题展示区（骆仪/图）

没落的富人区迎来新生

上世纪九十年代是垂虹的黄金时期。我家有一张珍贵的老照片，我穿着童年时代最洋气的红色连衣裙和白色连裤袜，在充气床“快乐井”上蹦跳，被妈妈用胶片机抓拍下来。那是在体育路的佛山乐园，拥有摩天轮、小火车、旋转飞机、激流滑舟等当时堪称先进的游乐设施。2019年夏天，陪伴了佛山人35年的佛山乐园结业。三年来乐园大门紧闭，荒草丛生，直到最近终于传出消息，原址重新规划建设，保留游乐设施项目。

紧挨着乐园的金马剧院也建成于九十年代，与国家大剧院同一设计方，拥有全国第一家用计算机程控厅堂混响的多功能厅，曾经请到顾晓梅、傅聪等名家和中央交响乐团、中央歌舞团、东方歌舞团等知名团体来演出。当时，家在同华路的高中同学阿迪告诉我，每年元旦他们全家都会到金马去听新年音乐会，我听着就如同维也纳金色大厅一般令人向往。如今，金马的地位已被新城区的佛山大剧院和重新装修的琼花大剧院所取代，旁边的阳光商务酒店招牌残缺，变成了“酒广”。

体育路因佛山体育馆而得名，附近有许多体育用品店以及李宁体操学校、李宁公司。不过体育路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就是乐园和花市。1986年直到千禧年的佛山花市都在体育路举办，我们一家也留下了多张在花市牌坊下的合影。2001年到2007年花市搬到普澜二路，依然是垂虹片区，也就是说，垂虹曾经拥有佛山花市长达30年。2008年花街搬到更开阔的文华路，商业味更浓，我们反倒逛得少了。

新世纪，垂虹那些风靡一时的地标没落了，同济新村成了老村，新店成了老字号，居民长大了、衰老了。直到有一天，租金比岭南天地便宜且地段优越、交通便利的垂虹吸引到新业态小店来落脚，年轻人又多了起来。没有商业地产投资，没有政府主导，垂虹就这么自发地焕发新生，新店越开越多，老店老当益壮，成为老城改造的范本。

秋秋在小学三年级时搬家到体育路，一直住到现在，步行几分钟就到公司，中午还能吃上住家饭。她说，新城区那些宽阔大马路、高大上的社区她还真是不习惯，生活必需品一定要在步行距离内——跟木卫二对社区的需求一样。

每次约秋秋吃饭，我都是选在这边的老字号，人均四五十就能吃到很满足。茶足饭饱，我们散步消食，路过一家又一家咖啡店。“其实这么多网红店也不是没好处，至少社区变漂亮了，不像以前破破烂烂。”秋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