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狂”/丁亦然摄 on Unsplash
生存狂,又称生存主义者,对应的英文单词“Survivalist”起源于上世纪60年代的冷战时期。为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核战,积极准备生存策略的人(包括储备粮食、医疗物资、挖掘地洞等),被称为老派的“生存狂”。
当下的新派生存狂已把生存主义融于日常生活,发展出更为丰富的形态。从最初的核战准备者,到各种生存技能开挂的户外玩家,从日常携带逃生包(PSK)、EDC(每日出行装备)的都市白领,到迷恋末日废土文化的中二少年,再到为全家储备粮食、囤积装备的主妇……生存狂的外延不断扩大,边界逐渐模糊。
生存狂的装备术语/B站截屏
年初,疫情爆发后,“生存狂”在国内意外破圈。当人们苦于抢不到口罩、担忧食品供给的时候,生存狂们在社交网络上晒出了存货:口罩、防毒面罩、消毒液、保质期10年的罐头、压缩食品等等。下半年的洪灾也让生存狂收割了一批粉丝,大家在圈内交流应对洪灾的自救方法、所需物资。
疫情期间,上海的一位“生存狂”奶爸为自己的宝宝
制作了一个婴儿安全舱。/澎湃视频截图
曾经被嘲讽为“杞人忧天”的生存狂,在2020这个特殊的年份,无意间获得了圈外人的关注与认同。生存狂为末日焦虑吗?成为生存狂的动机是什么?他们真的不可理喻吗?新周刊APP记者采访了三位经历迥异的资深生存狂,看看他们的日常吧。
硬核理性派:
“生存狂就是保险实体化”
(小明,90后,动画设计师)
90后小明没有朋友圈。
实际上,他所有的社交网络账号都只有空白头像和还未开启的时间线。注册b站六七年,他从没发过一条弹幕。不用外卖软件,不用打车软件。小明在手机的源代码中关掉了GPS,直接从物理上隔绝各类软件获取他信息的方式。
在大数据时代,小明拒绝让自己的隐私在网络上裸奔,哪怕需要为此牺牲相当多的便捷。
重视个人信息安全只是生存狂小明的“怪癖”之一。
入圈九年,小明身边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生存狂身份,包括女友。即使有个别朋友看到小明家中存有大量的罐头、面罩、工具,他们也只知道小明是一名“军事爱好者”。
疫情期间,小明积攒的防毒面罩终于派上了用场。/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2008年,汶川地震,小明在成都上初中。教学楼是老式砖混结构的建筑,地震的一瞬,他看见教室墙壁前门的缝隙在刹那间裂到了后门。他和同学们跑到了操场,才发现自己班是最后撤离出来的。
汶川地震成了小明的心结:原来人可以毫无预备地和死亡如此接近。
2011年底,小明发现了百度生存狂贴吧,关注者仅有1.8万人。9年后,这个数字增加到31万。这十年间,每发生一次大的自然灾害,生存狂贴吧的粉丝就会经历一次暴涨。从雅安地震,到利奇马台风,再到今年的新冠。“事实证明,危险不发生在眼前,大多人是意识不到的。”
生存狂的身份是地下的、原子化的,圈子隐秘而松散。他们行事低调,努力成为人群里不被察觉的“隐形人”。小明说:“这么多年,我们都不了解彼此的具体情况,不知道名字,线下也不会见面。”
为什么?“为了保护彼此的安全。”
“生存狂就是保险实体化”,个人安全永远排在优先级的第一位。
为了应付日常的突发事件,小明作为“EDC(每日出行装备)玩家”出门必会携带一套工具。根据不同的应用场景,小明用两个月的时间设计了一套EDC的量化标准规范。
这套随身EDC组合包括:火源、通讯工具、照明工具、防卫工具、电力工具、防水盒。/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小明提到《荒野求生》中的贝爷,说他的作风并不值得提倡。因为坚持安全至上理念的生存狂不会主动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也不会享受死亡边缘线上的探险。
对于强调火源重要性的生存狂来说,出门在外打火棒是必备。所以就算吃虫,也要吃烤熟的虫子。
小明目标清晰、思维理性,不被“死亡焦虑”所困扰。“你要意识到一个正常人在生活里很难死掉。”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通过技能和物资储备降低生活中潜在的风险”。
说到生存狂,很多人会联想到真人秀《荒野求生》中
吃遍野味的“贝爷”
小明经常被身边的朋友们评价为“过于理性、没有人情味”——他不是例外,不少生存狂看上去都像是“没有感情的冷血*手”,这和他们思维中处理信息的方式直接相关。
比起争论事件本身的好与坏、对与错,小明聚焦的是事件的结果、影响和解决问题的方式。
然后,针对问题,考虑具体的措施,如囤积粮食、学习自救技能、学习理财知识等等。最后,落实措施。
评估——预案——计划——落实。杜绝“平白无故”。
为了提高在危急情况下冷静思考的能力,小明给自己列出了3种“非人”的练习方法。
一是去Youtube上观看真实的车祸视频。二是坐过山车的时候,在所有人魂飞魄散的尖叫时刻,去观察周围乘客脸上的表情和反应。三是玩跳楼机的时候做心算,保持大脑的正常运算能力。
在过山车上观察其他乘客的表情以保持大脑的冷静。
不断锻炼“硬核理性”,小明的目标是在危机面前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佛系生存狂
“如果世界都挂了,那我一个人也太孤独了”
(老韩,80后,地产经理)
80后老韩是圈子里难得一见的佛系“异类”。入圈十年,最大的变化是:对以往避之不及的死亡看淡了,也不再绝对地相信人定胜天。
十年前,老韩和很多刚入圈的生存狂一样,为末日预言惴惴不安,为所有潜在的危机精疲力竭。
2010年,老韩加入生存狂百度贴吧。“贴吧里说的都是我曾经担心过的事”——“末日预言”、“文明重启”、“核战”……
他回想起童年最爱的杂志《飞碟探索》和90年代的飞碟热,那些虚虚实实的未解之谜早已在他心里埋下了“未知的种子”。
曾风靡八九十年代的《飞碟探索》杂志
2011年3月,日本福岛核泄漏。老韩从淘宝上下单了一批防毒面罩和防化服。
戴上游戏里常见的猪嘴防毒面具后,视野极度受阻。军用的隔绝式防化服,不透气、不透湿,需要几分钟才能穿戴完毕。“光在家里站几分钟就要闷得晕眩了,更别说逃生了。”
这套装备自此被束之高阁。
猪嘴防毒面具/Elina Krima摄 on Pexels
2012年,世界末日的传言在生存狂的小圈子内开始流传。
12月20日晚,距离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仅剩数小时。老韩穿上了强浮力的救生马甲,把“跟屁虫”浮力球绑在腰间,左手系上了手电筒,右手系上了甩棍。床头柜上放了两个润喉糖铁盒,分别盛着火柴和裁好的火柴皮。因为传言之一是地球将遭遇强烈的太阳风暴,电力系统会被全面破坏,地球将陷入黑暗。
尽管老韩意识里觉得这个预言太扯了,但他想只有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才敢放心上床、熄灯。
老韩忘了,如果按照玛雅人的预言,末日的时间应该换算成南美洲的时区——北京时间减去8到12个小时……
电影《2012》让我们了解到了玛雅人的末日预言。/电影海报
刚入圈的头三年,老韩就在这样大大小小的焦虑中度过。和很多生存狂萌新一样,短时间内接收到海量的危机信息,焦虑感一触即发。
经历了入圈初期的末日焦虑,老韩转而关心那些更日常的灾害,地震、洪水、流行疾病、经济危机。于是,储备工具和技能成为首要任务。
剁手购物的乐趣最先到来。多功能钳子、刀具、信号发射灯、无线电装置……最让人着迷的是包,一个迷彩军包上可以挂好几个附包,每个附包上又可以再挂一个附包,像套娃一样。战术杂物包、水袋包、腰包,多么迷你的工具都有专门的小包盛放。
老韩成了“买包上瘾”的男人。
生存狂的工具装备给人带来炫酷、好玩、实用的三重体验。比如,可以拼装拆解的多功能铁锹就像乐高玩具,分节的手柄里可以储放鱼线、打火棒、小刀,同时又具有砍树、切菜、量尺等多种功能。
设计感十足的丛林生存(BC)装备/YouTube视频截屏
入圈十年,老韩花了几十万。一部入门级的卫星电话就得在4000元以上,而一套基础装备(包含每日出行装备、逃生包等)至少要6千到1万元左右。
虽说圈内人有句话“富有富的玩法,穷有穷的玩法”,但不可否认生存狂的确是一种相当烧钱的生活方式。
老韩家中的每个房间里都放了压缩饼干、罐头、10瓶以上的矿泉水,可以维持3到7天的体能。厕所里的食物和洗衣液、洁厕剂共处一角,朋友看了表示食欲尽失。但是老韩知道,一旦发生地震,它们就是救命灵药。
美国生存狂的食品储备。/“我是郭杰瑞”的视频截屏
“技多不压身”是所有生存狂的信条。从结绳、烹饪,到植物识别、冶炼钢铁、水电气路,到基础的医疗包扎、手工制作,老韩从prepper论坛、b站以及各种和生存相关的论坛上自学生存技能。他家阳台上有一片迷你菜园,鸡毛菜、黄瓜、平菇,尝试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
老韩调侃物资、技能MAX的生存狂是真人版的“哆啦A梦”。
跑路演习是必须的。老韩和妻子设定了暗语,不同的涂鸦代表不同的信号,比如遭遇劫持,电话里应当使用什么话术。为了提高体能,老韩跑了两三年的半程马拉松,在膝盖受损后,又转战健身房的跑步机。
室外跑路演习一年两次左右。距离老韩北京家中20分钟车程的地方,有个属于他的山区秘密基地——一个小型山洞。之所以不敢把地点定得太远,就是考虑到一旦有危机爆发,居民会大规模从城市出逃,交通堵塞、汽油短缺都是大概率可能发生的情况,所以藏身地点需要能够步行到达。
选择山洞的时候先要检查洞内有无食物残渣、动物活动的痕迹,如爪印等。在确定没有野兽踪迹的情况下,再放置工具,包括液压钳、多功能铁锹、套锅、睡袋等等。老韩囤放了几麻袋小麦,小麦是没有去壳的,这样可以放置5至8年。
小型山洞常是生存狂的秘密庇护所。/Unsplash
除了老韩的家人和核心好友之外,无人知晓这处避难地点。
入圈第十年,老韩和圈内大部分资深的生存狂一样,装备由繁化简,背包越来越轻,出门只带绝对必要的东西,也早已不care“看上去很酷”这件事。他不再关心末日预言,他说自己“脑袋已经趋于正常”。
老韩觉得这个世界其实不是理性的科学能解释通的。他越来越意识到生命的不可控性, “不要妄想把一切都掌控手中”。
老韩语气里透露出些许无奈:“人不过就是宇宙的一粒尘埃、一个瞬息,有时候想自己准备了那么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义呢。多活十年还是少活十年,对宇宙来说,是太不值得一提的事儿了。”
但老韩拒绝把自己划进不可知论的阵营。
现在,他设想的全是现实问题,“毕竟,能活着见证历史也是好的”。
怎么看生存狂圈内流行的一句话——“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活下去,那么那个人必须是我”?
老韩说:“如果世界都挂了,那我一个人活着也未免太孤独了。”
最难的不是活下来,而是如何一个人活下去。/电影《荒岛余生》剧照
职业生存狂:
“生存狂囤的是知识的粮食”
(朱炜强,80后,户外生存专家)
2005年,朱炜强独自前往英国留学。当时,针对华人留学生的持刀抢劫案频频发生,加上英国18岁以上的公民可以持有气枪,不安全感瞬间扑向了一贯危机感敏锐的他。
读书期间,朱炜强在学校的户外社团了解到了生存主义,于是就报名参加了一所著名的户外生存学校。面对苏格兰每小时120公里的超级大风的极端天气,朱炜强需要学习更多的技能为户外生存做准备。
回国前夕,朱炜强的公寓已经囤积了非常丰富的物资,蛋白质含量超高的鹰嘴豆罐头、鱼肉罐头,以及英国人喜爱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罐头。食物太重,带不回国,全浪费了。更遗憾的是因为国际航空管制,很多生存狂装备,例如各种刀具,也无法随他回国。
朱炜强的EDC(每日出行装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回国以后,朱炜强坚持着自己的生存主义生活方式。因为国内乘坐地铁会有刀具管制,因此他选择随身携带工具卡片、战术防身笔、反光镜这种可以顺利通过安检的防御工具。
战术笔外表和中性笔相差无异,但笔尖的几个尖头有助于关键时刻实行自救,例如车子落水的时候可以击窗自救。而金属的工具卡片非常轻薄,但集合了切割、螺丝刀、扳手等多种功能。
朱炜强还会每日携带小型的急救包,包括扎带,救援剪刀等。
作为户外生存专家,朱炜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从潜水、桨板、开摩托,到各种急救技能。他说:“生存狂囤的是知识的粮食”。
朱炜强习惯性对生活里的各种项目、设施做一个危险性评估。例如,他从来不玩景区的滑索,因为是其他人架设的,只要有一道工序没做好,就会直接导致玩家丧命。
户外探险中的朱炜强/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今年疫情期间,朱炜强囤积的口罩终于派上了用场。此外,他还给雷神山医院捐赠了上千只多余的口罩。疫情期间更是没有缺过食物,他租了近30亩的农地,雇佣了几位农民种菜,实现了自给自足。
因为在国内无法购买地堡,朱炜强把家中的车库做了改装,还做了一面工具墙,各种设备都存放在车库,成了一个简易的藏身地点。
车库中有两条大型充气船,潜水设备一应俱全,还有手摇发电装置、红外摄像机、金属探测器、防火布等等。朱炜强笑着说,朋友们都知道他家里东西多,所以万一城市陷入危机了,大家约定好要去他家避难。
后记:生存狂在中国
1. 在中国,生存狂们没有特定的政治立场,较欧美的生存狂温和许多。
小明说自己完全不相信末日,也不相信任何玄学的东西。“客观”“科学”“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是小明使用的高频词汇。
2. 国内生存狂的圈子构成十分多元,与军事迷、户外爱好者的圈子多有重合。
生存狂内部有一条鄙视链。最主流的流派有地堡党,跑路党和菜刀党(地堡党>跑路党>菜刀党)。
美国的末日避难公寓,可以抵抗核爆。共15层,可容纳75人。/ YouTube视频截屏
地堡党为固守派,以某个建筑为中心,囤积物资,在灾变发生的时候,选择足不出户。一套地堡的价格最少在30到50万人民币左右;跑路党则在意外灾害发生时,选择“三十六计,跑为上计”;菜刀党技能最弱,在生存狂鄙视链的末端。
菜刀党的口号是“邻居囤粮,我囤枪”。菜刀党们会制作一份资源地图,标注好物资富足的生存狂所在的地点。他们通过收集进攻型“武器”,在危机爆发的时刻,采取掠夺措施。
末日避难公寓内部,配有可模拟窗户功能的电子显示屏。/
YouTube视频截屏
4. 一份圈内流传的必读文档便可终结上述生存狂萌新对末日危机的浪漫幻想。
13万字的《内战时期如何生存:波斯尼亚一年生存报告》是刚入圈的生存狂的必读指南。
“没电,没水,没燃料,没吃的,没有任何商品,没有卫生用品,没有医疗,没有政府机构……货币和信用卡根本没用,活着的人只在夜间进行很有限的物物交换。”这份生存报告的作者为波黑内战的幸存者,他形容当时的生活“已接近石器时代”。
安吉丽娜·朱莉执导的电影《血与蜜之地》,故事背景为
波斯尼亚战争。/电影剧照截图
5. 生存狂贴吧粉丝的暴增导致资本的快速介入。疫情期间的贴吧,常会见到卖压缩饼干、军用罐头的商家,而也有人借着“生存狂”的旗号向普通人贩卖焦虑,出售昂贵的技能训练课程。因此,生存狂们很希望保护自己的圈子不受资本的搅扰。
6. 很多生存狂会强调“现代社会体系的脆弱”。
《星际旅行》的作者吉恩·罗登贝里曾写道:
“现代社会并不一定要经历核战争才会崩溃,只要好好考察一些大城市的情况你就会明白。不管是洛杉矶、纽约,还是芝加哥,它们的水源地都在数百英里之外,一旦缺水,或者断粮、断电,只要很短时间,*乱就会出现在这些城市的街头。我们的现代社会很脆弱,它高度依赖错综复杂的物流网络,来为居民提供商品和服务。我们并不需要一场核战争来导致现代社会的衰亡,在这一点上,我们和古老的罗马人没有什么区别。”
疫情期间,一位年老的女士面对空空如也的货架。
/中贸新闻网
通过这次疫情,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了解到,无论在哪个国家,我们所处的现代社会体系是非常脆弱的。24小便利店、外卖送餐、电商网购等一系列被我们视作理所应当的日常生活其实都依赖于非常多的限定条件。
小明说,“为什么你打开水龙头就有水?你打开开关就有电?你打开天然气它就有气?它不是无缘无故就出现了。比如说用水,首先得在河边或者是水库建水站,然后把水抽进来,然后做净化,净化之后压泵到管道,管道运输之后送到小区,最后才能送到家里面来。”
而这种高效运转的“日常”背后的脆弱性,某种程度恰恰说明了生存狂的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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