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当年
海面之上,冰封之海风起云涌,坚冰尽碎,天与海之间,两股力量的撞击掀起滔天巨浪。
而在深海之中,却是一如往常的寂静。
纪云禾看着海床上的发着微光的海灵芝,呢喃自语:“这过去的事,着实是过去了,再提无意义,可不提,心头却永远有一根刺。”她摸了摸海灵芝,“等长意回来,我还是将那些过往与他言明罢。”
打定了主意,纪云禾摸摸肚子:“这大尾巴鱼,今日回来得倒是慢。难不成还想弄个盛宴吗?”她倏尔想到自己耳朵上的印记。纪云禾一勾唇角,她闭上眼睛,心念着长意的模样,倏觉耳朵上的印记微微泛着些许凉意,这丝丝凉意如风一般从幽深的海底往上飘去。
纪云禾只觉自己的视线从深海之中蹿了出去,她以为自己会看到树林绿叶,却不想脑海中的画面一片云翻雾涌,偶尔还夹杂着铿锵之声,忽然之间,鲜血在云雾之中喷溅而出。
纪云禾猛地睁开眼睛。
长意出事了!
她立即从海床上站了起来,试着将手中在手中凝聚功法,可刚一调动身体里的气息,她便觉有一股灼热之气自胸口溢出。她身体里的雷火之气已被这海床吸食殆尽,但残余些许依旧妨碍着她调动内息。
时间紧迫,纪云禾不敢再耽搁下去,她蹲下身拔了两颗海灵芝,直接扔进嘴里嚼烂了咽下。
海灵芝一时间将那雷火之气抑制住,纪云禾当即手中一掐诀,径直从长意的术法当中冲了出去。
越是往上,黑暗褪得越发的快。
还未行至海面,纪云禾已感觉到了海水被搅动的翻涌波浪。
她心头更急,术法催动之下,九条尾巴猛地在海中出现,海面越发得近了,外面的光线刺痛她久未见日光的眼睛。
她闭上眼,破浪而出,一跃站上了数十丈高的峭壁岸上。
岸上空无一人,唯有不远处,地上有一堆浆果,上面还压着一片叶子,在狂风与暴雨之中,浆果也几乎被雨点打烂。
纪云禾再次试图探明长意的方向,却只觉这联系又弱又远,像是在她出来的这段时间,长意已经离开了千里万里一样。
“护法!护法!”
呼喊声从下方的海面传来,纪云禾从悬崖上探头往下一看,瞿晓星浑身狼狈地趴在一块在大浪中漂浮的海冰上。纪云禾立即飞身而下,将瞿晓星带了上来:“怎么回事?”她问,“长意呢?这冰封之海怎么会变成这样?”
远方触手可及的地方皆是碎冰。天上乌云尚在翻滚,暴雨哗啦啦地下着,瞿晓星抹了一把脸,喘着粗气道:“顺……顺德公主来了……”
纪云禾一怔,眉头紧皱,见此情景,十分疑惑:“她?大国师也来了?”
“大国师没来,但顺德公主不知道为什么,拥有了一双巨大的青色翅膀,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青羽鸾鸟来了,她变得极为强悍,与鲛人一战,弄得这风云变色,鲛人身上似乎还带着伤。他……我就让洛锦桑回北境搬救兵,自己想去海里找你,但是下不去……”瞿晓星心烦意乱,说得话也有一些混乱,“他……鲛人为了救我,被顺德从背后偷袭了……”
纪云禾面色微微一白,方才在通过印记看到的那个鲜血四溅的画面忽然出现,纪云禾仿佛是自己被狠狠捅了一刀一样,心头猛地一阵绞痛。
瞿晓星懊悔:“他……他被带走了……”
“被带走了?长意没有……”纪云禾顿了顿,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没有死,只是被带走了,是吗?”
“对。”
得到这个肯定的回答,纪云禾稍松了一口气,顺德带走长意,必定有她的意图。知道长意还活着,纪云禾心头的慌乱顿时肃清了一半,她思考着——
从一开始,顺德只是想让鲛人服从与她,而后,是纪云禾参与了其中,放了鲛人令顺德的愿望未能达成,再后来,地牢之中,纪云禾毁了她半张脸,长意前来救她,所以烧了那地牢。顺德恨长意,但只怕更恨她。
如今顺德将长意带走而未直接斩*,那必定是有她的用意,或许……她想利用长意,引她过去。再或者,想利用长意而今的身份,做一些利于朝廷的谋划,总之断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将长意*掉。
长意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她心绪翻涌,脑中不停思考,但瞿晓星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与鲛人一斗,顺德最后也已力竭,若不是为了我……”瞿晓星狠狠咬牙,“我……我这便启程去京师,便是拼上这条命,我也要将鲛人救回来。”
“瞿晓星。”纪云禾拉住他:“别说这些气话,执意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再去送死的。”
“可是……”瞿晓星抬头看纪云禾,好似这才反应过来她与之前的阿纪有什么不一样似的,他眨了眨眼睛,“护法?你……你都想起来了?”
“对。我都想起来了。”纪云禾望着远方长空,尽力维持着她的冷静道,“所以,该去京师的人是我,不是你。”
“护法……”
纪云禾径直打断他:“你有你的任务,你回北境,将此事告知空明,但记得,让北境的人万不可轻举妄动。顺德不知从何处得了这般力量,不可再小觑,京师中的情况现在不明朗,还有大国师在,所以要静观其变。随时做好准备。”
瞿晓星听得心惊:“什……什么准备?”
“我和长意,都回不来的准备。”
……
顺德将伤重昏迷的长意丢进玄铁牢笼之中。朱凌将牢笼落锁,身形一转,像影子一样,跟随顺德公主离开了地牢。
行至路上,顺德忽觉心口一阵剧痛,几乎连身体也未能站稳,旁边的朱凌立即将她扶住,却见顺德死命咬牙隐忍。
朱凌忧心:“公主,你昨日方才忍受剧痛令姬成羽与青姬在你身体之中被炼化,今日却为何这般急迫,将这鲛人抓回?你的身体……”
“你不是说,他们在冰封之海疗伤吗?若不趁此时,难道叫他们伤好了回了北境,我再去吗?”顺德冷笑,“今生今世,未亡之前,这鲛人与那纪云禾,是我必除之人。”
她话音刚落,身边倏尔一阵风起,只见一身缟白的大国师倏尔出现在顺德身前。
未曾想他此时来到,顺德一愣,大国师盯着顺德,神色之间,是从未有过的肃然:“你*了姬成羽?”
顺德强撑着,挺直了背脊:“是。”
“吸纳了青鸾的力量?”
“是。”
“服了炼人为妖的药丸?”
“没错,师父。”
大国师眼睛微微一眯:“汝菱,我说过,你想要的太多了。”
顺德嘴角微微扭曲的一动:“师父想要的,不多吗?”
“你想要的,超过了你该要的。”
“师父。”顺德一笑,“您这是觉得汝菱,威胁到你了?”
大国师眸光一冷,一言未发,倏尔一挥手,一记长风似箭,径直将顺德身边的朱凌穿心而过,他身上的玄铁铠甲未护住他分毫,鲜血登时喷溅而出。但朱凌与顺德此时都还未反应过来。
朱凌垂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被长风贯穿的心口,又转头看了顺德一眼:“公主……”
话音未尽之前,他整个人便如一滩烂肉,倒在地上,双目暴突,未能瞑目,便已丧命。
顺德面对此举,也是震惊非常,但见朱凌已经倒在地上,鲜血流了很远,她也未能回过神来。
“汝菱。”大国师唤着她的名字,却让她遍体生寒,“他是为你的**而死。”大国师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而你还活着,却正是因为我的执着还在。”
感受到他的触碰,顺德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朱凌的血流到她未穿鞋的脚下,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温热还是冰冷。
“不过你将鲛人擒来,却是做得很好。”大国师说着,抽回了手,“北境没了他,这天下大乱的局面,还能再多个几十年。”言罢,他面无表情地离去,如来时一般丝毫未将他人看在眼里。
顺德转过头,看着地上的朱凌,身体的战栗与颤抖越发大了起来……
朱凌也死了,她身边最忠心的人也死了,她……只有孤身一人了……
……
是夜,京郊小院中,林昊青房间里灯火微微一晃。
林昊青搁下笔,一转头,但见一名素衣男子站在房间角落,他抬起头来,灯光之下,却是纪云禾的那第三张男子的脸。
林昊青与他对视片刻:“我让你不要去北京与京城,你倒像是故意要与我做对一般,全都来了。”
“林昊青。”纪云禾走到他桌前坐下,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模样,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师徒的游戏,玩够了没有?”
林昊青闻言,微微一挑眉:“你都想起来了?”
“对。”纪云禾毫不磨叽,开门见山,“我的来意,你应该知道。”
林昊青勾唇:“顺德抓了鲛人回京,我也是片刻前方才知晓。”
“我要救他。”
“你拿什么救?”
“所以我要你帮我。”
林昊青转头,好整以暇的看着纪云禾:“我为何要帮你?”
“你不一直在帮我吗?或者说……在帮北境。”纪云禾饮了一口茶,“你与北境,想要的是一样的吧,推翻这个朝廷。”
林昊青默了片刻:“可我若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打算帮你呢?”
纪云禾注视着他,眸光似剑:“给我理由。”
……
同样的夜里,宫中地牢,长意悠悠转醒,他的睫羽之上,尽是白霜,他唇色泛乌,手背已被自己的术法反噬,结成了冰。
本来他的伤势不会这般严重,确实这些两日在海灵芝的海床之上呆的太久,而至体内聚集寒气更甚。纪云禾身中雷火之毒,需要海灵芝来吸食她身体中的热毒,但长意并不需要,他的陪伴,实则是对自己的消耗。
若是平时,这点消耗并算不得什么,而此前他却又施术过度,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顺德一战,十分勉强。
长意坐起身来,却在玄铁牢笼栏杆前,看到了正冷冷盯着他的顺德。
她一身红衣,看着长意,不说话,宛如传说中的女鬼。
“你夺了青羽鸾鸟之力。”长意静静道,不是询问,而是叙述。
“对。”顺德站在牢笼外,“关你这笼子,前日里,关的还是那只鸟呢,只是那只鸟,现在已经在本宫的身体里面了。”
她说着,却好似心口一痛,她佝偻下身,咬牙强忍身体里撕裂一样的痛苦,她跪在地上,周身的青色气息倏尔暴涨又倏尔消失,往复几次,花了好长时间,她方才平静下来。
“呵……这几日,她好像还有点不乖,不过没关系,她和姬成羽都已经成了我的祭品,之后我还会有更多的祭品。到时候,你,甚至师父,都不会再是我的对手……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威胁到我了!哈!”
她近乎疯癫的一笑,令长意皱起了眉头。
“哦。”顺德眉眼一转,盯着长意,“不过,你可能也活不到那个时候,等纪云禾来找你了,本宫就将你们一起祭祀。她是九尾妖狐,你是鲛人,拿了你们的力量,就已经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了。哈哈哈哈!”
长意眸光冰冷的盯着疯狂的顺德。
“你动不了她。”
顺德眸光一转:“哦?是吗?”
“你的局,她不会来。”
顺德哈哈一笑,脸上未好的疤,在地牢的火光之中,变成了她脸上的阴影,犹如蛇一样,盘踞在她脸上,更衬得这张脸阴森可怖。
“她不会来?啊……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可真有几分耳熟啊……”顺德盯着长意,“当年纪云禾被我关在国师府的地牢里折磨时,好似,也这般信誓旦旦的与我说过,本宫抓不了你……”
长意闻言,心头微微一怔,当年……
当年纪云禾便这般说?
“……但你看。”顺德继续道,“时隔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本宫不还是将你抓了吗?而且,本宫还就笃定,那纪云禾,明知这是龙潭虎穴,也一定会来救你。”
顺德的脸微微贴近玄铁的牢笼,盯着长意:
“当年,她便愿冒死将你推落悬崖,放你离开。而后又独自舍命相搏,帮你挡了身后追兵……”
顺德的话,听在长意耳朵里,好似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更慢,那唇齿之间,每吐出一个字,便让他眼瞳中的惊异更多一分。而待她说完,这句话落在长意脑海里的时候,瞬间便又滚烫的落在了他的心头,一字一句,一笔一划都在炙烤着他,又似一只大手,将他心脏攥紧。
“……你说什么?”
“哦?”顺德笑了起来,“那个纪云禾,竟然还未曾与你说过这些事?”
顺德看着长意的神情,领悟过来,随即哈哈大笑,仿佛肚子都笑痛了一样,“莫不是你将她囚在北境时,她竟一言一语也未曾与你透露过?”
“她是为何*你,为何被擒,又是为何被我极尽折磨,过的那六年?”
长意面色越发白了起来,素来镇定的人,此时竟因这几句话,而唇瓣微微颤抖了起来。脊梁骨里,一阵恶寒直抵五脏六腑,犹如尖针,连带着将他心肝脾肺尽数扎穿,鲜血淋漓。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快了起来。五指想要攥紧,可却也因为心尖的疼痛,而无力握紧。
“好啊好……这个纪云禾,却是连真相也舍不得让你知道!”
那时的纪云禾,身体孱弱,被他带回北境时,已是命不久矣之相,如今一想,长意便立即想到纪云禾为何不说。
将死之身,言之无意。
而现在……
她历经生死,仿佛是在老天爷的刻意安排下,又重回他身边。长意以为是自己的失而复得,所以他说,过去的事已无意义,不必再谈。
他以为,是自己原谅的纪云禾,他以为,是他终于学会了放下,他还以为是他,终于学会了渡己与渡人……
却原来,并非如此。
长意也终于明白,当他与纪云禾说过去的事不用再提时,纪云禾唇边的欲言又止是什么,他也终于明白,在纪云禾身死闭眼的那一刻,她为什么会流下眼泪。
因为,这些话,她都没有与他说。她独自背负了,隐忍了……
为了他。
“纪云禾一定会来的。”顺德瞥了一眼面色更比刚才苍白的长意,凉凉的落下了一句话,“你们可以作为我的祭品,一同赴死。”她转身离开。
长意闭上眼睛,印记让他感知到纪云禾的所在,她已经在京城了,便在不远的地方,她没有第一时间找来,她一定是在谋划什么,但是这里,不管她谋划如何周全,又怎么能在顺德瓮中捉鳖的时候,全身而退?
长意睁眼,眸光森冷的看着顺德的背影。
他不能让云禾前来冒这个险。
长意知道,能阻止纪云禾前来的,可以是他逃,亦可以是他死。
长意撑着墙,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站住。”他轻唤一声。
顺德在地牢的甬道中停下了脚步。
长意抬起手,黑袍袖间,微微结霜的苍白手腕露出,长意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口。鲜血流出,淌在地上,而那鲜血却没有就此静止,它们在地上跳动着,随着长意腕间的鲜血越流越多,那鲜血渐渐在地上凝聚成一把血色冰剑,被长意握在了手中。
“你想要我的命,可以。想动纪云禾,不行。”
顺德闻言,嘲讽一笑:“鲛人,你如今,凭什么还能对本宫大放厥词?”
长意未再搭理她,手中血色长剑一动,地牢之下,阴暗潮湿的气息亦跟着一动,整个地牢为之一颤,更甚者,仿佛是整个京城的地底,随之而动。
第一百零二章 只身赴局
灯火摇曳,林昊青走到纪云禾身边,也坐下了身来,他缓缓给自己倒了杯茶,望向纪云禾。
“七年前,你带着鲛人从驭妖谷离开的时候,我以为此生绝无可能再有一日,与你再像今日一样坐在一起。”林昊青饮了一口茶,“这些年,你先是被囚在国师府的牢中,而后又被带往北境,我却一直待在驭妖谷,只做一件事。”
“研制寒霜的解药?”
“对。但我手里并无寒霜,很长时间未有头绪,直到顺德公主令我北伐,我向她讨到了寒霜之毒。纪云禾,你可知拿到寒霜之后,我发现了什么?”
纪云禾盯着他:“我并不关心,林昊青,我来只是想找你与我一同去救长意,你若没有主意,我便自己去。”
林昊青瞥了她一眼:“不急这一会儿。你且听我言罢,再做定夺。”他继续道,“我在分析寒霜之毒时,找到了一味主要的毒物,此物在我年少时,林沧澜曾与我多次提及。”
多年未闻林沧澜三个字,纪云禾愣了一瞬,眉头微微一皱:“林沧澜也研究过寒霜?”
“他曾与我提及,有一药物专克此种毒物,于是我再一次踏入了林沧澜的房间……在他死后,我从未再涉足过那处。但就因为此举,我才能在之后去北境之时,阴差阳错的救了你一命。”
纪云禾又是一怔,林昊青讽刺一笑。
“林沧澜床榻之下有一密道,密道之下的密室皆是炼药所用的器物,书籍。想来当年,他喂给你吃的那些药丸,便是在拿出制作完成的。我在他密室书案之下,发现了这个。”他从怀中贴身之处拿出一本书来,放在桌上,推到了纪云禾面前。
“这是什么?”纪云禾将书籍翻开。
却见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记满了的字。有药方,有药材的图,有随手记下的词句,有几页还好像是因为心绪急乱,狂图乱画的一些发泄情绪的墨痕。
“里面写着的,是关于破解寒霜之毒的解法,还有他的一生。”林昊青又饮下一杯茶,“当时时间紧迫,顺德催促四方驭妖地的驭妖师立即出发前往北境,我没有过多时间停留在驭妖谷。便将此书带走,一同北上。
“我本便意图将驭妖师送给北境,你接得很好。”他难得夸了纪云禾一句,又道,“而我在路上,从此本秘籍里,也发现了炼人为妖的方法,还得知,被炼化为妖的驭妖师,将拥有两条性命的秘密。”
所以才能在长意冰封她之后,去救她……
“我还得知……林沧澜当年,也是一个国师府的弟子。”
纪云禾一惊:“这倒是从未听人提及。”
“他当然不会说。五十年前,大国师尚未研制出寒霜,因为一直未找到至关重要的药引,而尚且年少未及弱冠的林沧澜发现了这药引。林沧澜却并未打算将此事告诉大国师,他欲带着他当时的新婚妻子离开国师府,但没想到大国师以他妻子性命相胁,让林沧澜交出药引。林沧澜一时不忍,终将药引交出。随后他被遣到驭妖谷,成为驭妖谷谷主,不久之后,他妻子病弱离世,而大国师研制出了寒霜,真正控制了驭妖一族。”
林昊青淡漠的说着,宛如故事里的人,不是他的父亲,而只是一个陌生人。
“林沧澜从此后一直深陷痛苦之中,认为是自己的过错导致了族群被禁锢,二十五年后,林沧澜老来得子,生了我。”林昊青低头,看着茶杯,又是一声轻嘲的笑,“他道我生性一如他当年……优柔寡断,难堪大任,为了不让我因为心软或者情爱做错选择,所以林沧澜狠心训练我……”
林昊青看向纪云禾。
“后来,他做了什么,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林沧澜逼迫纪云禾背叛林昊青,将他推入那蛇窟之中,他让林昊青成为了一个与蛇一般怨毒的人……
那时候的纪云禾是这样想的。
“他希望,有朝一日,当他死后,有一人可以带领驭妖一族,打破大国师对驭妖一族的控制,让驭妖一族真正的自由,所以他拼命的训练我,近乎揠苗助长,只因他时间已经不多。同时,林沧澜也一直费心研究寒霜的解药,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林昊青将纪云禾放在桌上的手拉了一只过来,将她手腕翻过来,指了指她的腕间。
手腕之间,脉搏跳动,但现在纪云禾已是妖怪之体,虽有双脉之力,却已并无双脉跳动。
“寒霜只针对驭妖师,若让驭妖师之力与妖怪之力互相融合,则妖力便会化解寒霜之毒,这样的药物一旦研制出来,寒霜便再也不能控制驭妖师了。一开始的研究并不顺利,许多人死了。但他找到了唯一一个成功的人。”林昊青点了点纪云禾的手腕,“你在他的尝试当中活了下来,但其实这药并不算完整,还需要一个驭妖师与一个妖怪的力量作为祭品,方能彻底改变你的体质。未免难得成功的作品被破坏,林沧澜经过十几年的时间,他将自己的灵力和卿舒的妖力通过药丸一点一点渡到了你的身体里面去。”
纪云禾五指微微一动,黑色的气息在她掌中浮现。
黑色狐妖……林昊青的妖仆卿舒,便是黑色狐妖,难怪……
纪云禾也倏尔想通了当年,当她与林昊青联手*掉林沧澜与卿舒的时候,一个驭妖谷主与一个九尾妖狐,为什么会弱成那样……
原来,那时候,他们已经让他们的力量,渡到了纪云禾身体里面。
“我与你*掉林沧澜与妖仆卿舒那一晚,正是卿舒要给你送去最后一颗药丸的日子。”
是的,正是那个日子。
也难怪,在那之后,她与林昊青暂时达成和解之后,林昊青再未在房间里找到任何一颗药丸,那本就是最后一颗了。
“那之后,只要打断你身体里的筋骨,药丸便会在你身体里重塑你的周身筋骨。”
纪云禾转而又想起,她与长意离开驭妖谷之后,她为了放长意离开,将长意刺下悬崖,而后独自面对姬成羽与朱凌以及一众将士,她浑身被箭插满,几乎筋骨尽断,而后……
她第一用上了九尾妖狐之力。
当年那一点点的事情,在此刻仿佛瞬间都练成了线,纪云禾怔愣的看着林昊青。这才明白,当年的自己,在这个天下里所处的位置。
“呵……”纪云禾一笑,声色微凉,带着感慨与沧桑,“瞧瞧这人间,六七年走过了,人都不知道自己当年在大局里,算个什么。”她看着林昊青,“却原来,你我不过都是盘中落子罢。这世间,还是大人物的游戏。”
林昊青抬头瞥了她一眼:“但你我,却将下棋的一人*了。”
纪云禾一默。
想来却觉更加讽刺。
林沧澜谋划多年,在最后一个晚上,被自己一手养大的纪云禾与林昊青所*。
林昊青之所以*他,是因为他养成了林昊青这般阴鸷寡情的性格。而纪云禾*他,用的却是他教给她的力量。
多么好笑……
也不知林沧澜在林昊青手上的那一刻,到底是遗憾,还是得偿所愿……
“命运弄人……”良久,纪云禾道,“可我也无法同情林沧澜。”
“我亦不同情他。他也不需要你我的同情。”林昊青也如此道,只是他说完之后,目光却定定的看着纪云禾,“但我认可他。他一生,想弥补自己的过错,想让驭妖一族重获自由,想除掉大国师,还世间一个太平。他这条路,我要继续走下去。”
纪云禾微微眯起了眼睛:“所以,你来到京师。”
“为了从顺德手中,拿到寒霜的制药顺序。”林昊青道,“我在林沧澜的药方上改了些许东西,
纪云禾皱眉:“你将炼人为妖的药给了顺德?所以顺德忽然变得这般厉害……”想到此处,纪云禾将先前瞿晓星与她说的话想了起来,她倏尔一拍案,眸中添了十分怒火,“你为了给顺德炼药对青姬做了什么!?”
林昊青静静的回望纪云禾:“我没打算用青羽鸾鸟给顺德炼药。青羽鸾鸟是怎样的大妖怪,你该知晓,我不会给自己找这般麻烦。只是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林昊青亦是皱眉道,
“先前青羽鸾鸟独闯京城,却被大国师所擒,我借此机会回到京城,献计于顺德公主,这才要到了寒霜的制药顺序,我为顺德制药,是想将她炼人为妖。而今这世上,青鸾尚不能*大国师,若我等要靠武力将其斩*,太难。而大国师对顺德却极其纵容,哪怕顺德当真刺*于他,他也未曾对顺德做什么惩罚,我本欲以另外的妖怪炼化顺德,并在其服用的药上动了手脚……”
“你动了什么手脚?”
“我笃定大国师在与顺德的内耗之中,终有一日,会死在他的孤傲与纵容上,最后的胜者,必定是顺德。待大国师死后,我稍施术法,便可要顺德的命。”他顿了顿,“但我没想到,她未等我为她挑好妖怪,便让手下将领朱凌带走了一国师府弟子,且用青羽鸾鸟二者为祭,成就了她此番变化。”
青鸾……
纪云禾心头一重,她闭上眼,过去种种划过眼前,她握紧的拳头用力得微微颤抖。半晌之后,她方将情绪按捺。
“你的术法呢?”
“青鸾力量太强,破了药中之术。”
纪云禾咬牙,随即站起身来,“我不该与你耽误这些时间。”她言罢,转身要走,忽然之间,林昊青的妖仆思语转而拦在纪云禾身前。思语手中握着剑,温婉的女子此时眼中却是无比的坚定:“阿纪,我劝你最好不要去。”
林昊青也站起身来,他对纪云禾道:
“而今顺德得了青鸾之力,大国师再是纵容她,心中也必定对她有了防备,这么多年来,大国师看似对天下事皆不关心,但他有一个原则,决不允许有任何一人在力量上可以与他势均力敌。是以当年青羽鸾鸟自十方阵出之后,他一直派人寻找青鸾踪迹,而后青鸾在北境出现,他又只身前去与其相斗,这才让了鲛人有了可趁之机,能从京城带走你。可见大国师青鸾之力甚是忌惮。而今,青鸾已死,力量落在顺德身上,他也不会再纵容顺德多久,我留在京城,稍加挑拨,两人相斗之日,近在眼前。”
纪云禾微微侧头,眸光冰冷:“所以呢?”
“我不知顺德从何处得知你与鲛人的消息,也不知她得了青鸾之力,竟率先会去将鲛人抓来。但我相信,她当时未*鲛人,短时间内便不会*。”林昊青冷静道,“她这是设了局,就等你去。”
思语也道:“你且等些许时日,待得顺德与大国师相斗,再去救鲛人也不迟。”
“等?”纪云禾一笑,“顺德公主是个疯子,她的疯狂,我比谁都清楚。”
林昊青一默。
“过去我在她手上吃的苦,一丝一毫,我都不想让长意忍受。”她撩下话来,“今日,我一定会去救他,谁也拦不住我。”
正值此时,忽然之间,大地传来一阵颤动。一道力量自宫城那方传来。纪云禾耳朵上的印记让她感知到那是长意所在的方向,她心头一急,径直推门而去,思语看了林昊青一眼,林昊青没有示意拦住她。
“纪云禾。”黑夜之中,林昊青站在尚余暖光的屋中,对向黑暗渐行渐远的纪云禾道,“你记着,今日没有人会来救你。”
纪云禾脚步未停,背脊挺直,慢慢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已经走进去的深渊之中传来——
“做好你自己的事。今日你从未见过我。”
第一百零三章 依旧
纪云禾潜入地牢之际,本以为会有一番争斗,但她所到之处,四周皆有无数寒冰,而这些寒冰却与一般术法凝聚的寒冰不同,寒冰的尖锐之处皆带有一抹鲜红,好似是鲜血的印记,但明明这些尖冰根本没有伤及任何人。
纪云禾心头倏有不祥的预感,她脚下加快,愈发着急的往地牢最深处而去。
一直向里走,越走气息便越是寒冷,四周带着血红色的寒冰便也越发的多了起来。及至转角处,纪云禾倏尔看见牢笼之外的顺德公主!
顺德也倏尔一转头,一双疯狂的眼睛瞪着纪云禾:“纪云禾!”她一字一句的喊着她的名字,带着蛇蝎一般的怨毒。但听在纪云禾耳朵里,却与当年也没什么两样,只是顺德如今,一身红衣破败不堪,头发散乱,哪还有半分高傲公主的气势,只有那股疯狂,更比当年强了数百倍不止。
她身后的青色气息凝成的大翅膀却撑满了牢中甬道的空间。
她以手中的青色气息挡在身前,而在她面前的牢笼里,血色冰剑正在与她角力对峙。
纪云禾没看见牢中的人,但想也知道能弄出这动静的是谁。她没有犹豫,腰间长剑一出,径直往前一掷,长剑附带黑色的妖气,从侧面向顺德*去。
顺德一咬牙,这方想挡,可显然,对付长意已经用完了她所有的力量,纪云禾的长剑轻而易举的穿过她的防御,刺过她的肩头,径直将她身体钉在了地牢的墙上。
顺德一声闷哼,身体脱力,静静被钉在墙上,一动未动,好似接连的战斗已经让她丧失了继续的力气。
纪云禾未免万一,又将袖中匕首掷出,匕首正中顺德喉间,鲜血流淌,顺德气息登时消失。
纪云禾这才上前,而面前的一幕,却让纪云禾径直呆怔在当场。
玄铁牢笼之中,血色冰剑之后,长意浑身皆已被寒冰覆盖,宛如被冰封其中,他的脸颊也在薄冰之后,唯有那一双蓝色的眼瞳,让纪云禾方觉他有两分活着的生气。
“长意……”
好似是他们此生见的第一面。他是被囚在牢中的遍体鳞伤的鲛人,她是在牢外的驭妖师。
但这到底不是他们此生所见的第一面了。纪云禾狠狠一咬牙,忍住心头心疼,她手中凝聚术法,变化为剑,她拼尽全力一挥,砍在那玄铁牢笼的大锁之上。
牢笼震颤,玄铁之锁应声而破。纪云禾拉开牢门,立即冲了进去,她奔到长意身边,身后九尾显现,她周身染着狐火,一把将面前被封在冰中的人抱住。
“长意……长意……”
她轻轻呢喃着他的名字,狐火将坚冰融化,里面的人终于慢慢从薄冰之中显露出来。纪云禾立即伸手,捂住他的脸颊。
绝美的容颜冷得让狐火围身的纪云禾也有些颤抖,但她没有放手,怎么可以放手,她双手轻轻搓着长意的脸颊:“快点暖和起来,摸摸就好了,摸摸就好了。”
而长意却一直未曾动一下。
直到他浑身的冰都已经融化,他的身体也已经柔软下来,冰蓝色的眼瞳闭了起来,再无其他的力量支持,他整个人便向地上倒去。纪云禾立即将他抱住,她不停的用狐火揉搓他的脸颊,又在他的掌心摩挲。
“长意,我好不容易回来了,想起来了……说好了回北境,我不许你食言。你以前与我说,你们鲛人不说谎的……”
纪云禾将他掌心温暖,却看到他手腕上的伤口。
纪云禾知道这是什么,长意认为自己的力量不足,于是以血为媒,几乎是赌上自己生命的在与顺德相斗。
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消耗,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纪云禾紧紧咬住牙关:“你不许骗我……”再难忍住心头情绪,纪云禾将头埋下,贴着他的脸颊,哽咽着,再难开口吐出一字。
忽然间,一股微凉的呼吸在纪云禾耳边响起。
纪云禾立即抬起头来,却见那苍白至极的嘴唇微微张开,他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缭绕成白雾,虽然微弱细小,但也足以让纪云禾欣喜若狂。
“长意。”她重新找回了希望,“你等着,我带你回北境。”
“你不该……”虚弱的声音宛如蚊吟,但纪云禾将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来涉险……”
纪云禾又帮他搓了搓手,待得感觉他的身体恢复了些许温度,纪云禾这才将他架在肩头上,“走,回去再说。”
未等纪云禾迈出一步,那方被钉死在墙上的顺德公主倏尔喉间发出了几声怪异至极的桀桀怪笑。宛如是什么诡异的鸟,在日暮之时的啼叫,听得人心疼发寒。
纪云禾望向顺德,她还是被钉在墙上,一把匕首一柄剑,皆是致死之处,但她还活着,阴魂不散。
“就等你来了……”顺德喉间声音嘶哑,“你终于来了,今天你们都将成为我的祭品。”
纪云禾看了一眼长意,心知而今在京城,大国师不知何时和插手此事,她不宜与顺德缠斗,纪云禾手中掐了诀,想要就此御风,但未等她手中术法开启,地牢之上的天花倏尔裂开,纪云禾一怔,但见上方一个青色阵法轮转,接着宛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钟,将她与长意往其间一罩!
整个世界霎时变得漆黑。
阵法之中的纪云禾只觉她与长意忽然下坠,像是地板突然裂开了一样,他们不停的往下坠往下坠,仿似被那桀桀怪笑拉拽着,要坠入这地狱的深渊……
纪云禾什么想法都没有,她只死死的抱住长意,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管天崩地裂亦或命丧于此,她都不会在放开这个鲛人。
不知在黑暗之中下坠了多久,失重感倏尔消失,她抱着长意坐在一片漆黑当中,不见日月,不分东西。
“长意?”
“嗯……我在。”长意声音沙哑虚弱,但还是回答了她。
知道长意暂时没事,纪云禾稍稍放下心来,开始分析自己所处局势。
她知道,顺德抓了长意,便是为了诱自己前来,她布下阵法,想要抓她,这里,便是顺德的阵中。
但很奇怪,照理说,当她找到长意的那一刻,顺德的阵法就该捕捉他们,捕捉到之后,就该动手了。顺德方才说,想让他们两人成为她的祭品,想来,她是想要吞食他们两人的力量,但她却没有第一时间这么做。
可以推断出,之前长意与纪云禾给她造成的伤,影响不小,也打破了她本来的计划。
她暂时用阵将他们困住,是想等她身体恢复之后,再来处置他们。
而顺德恢复的时间,便是他们的生机。
“这是局……”长意对纪云禾道,“你本不该来。”
“该不该我心里清楚,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吗。我要有选择的权利,这就是我要的自由。”纪云禾问他,“伤重吗?”
“重。”他倒是给了个诚实的答案,“但还死不了。”
“好。”纪云禾站起身来,“我背着你,我们一起去找阵眼。”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长意背了起来,待得长意在她背上趴好了,纪云禾却在这样的境况下倏尔间笑出了声来,“大尾巴鱼,这一幕是不是似曾相识。”
长意趴在纪云禾的背上,闻言,默了一瞬,苍白的唇便也微微勾了起来:“是。”
十方阵中,他鱼尾尚在,行走不便,纪云禾便也是这样背着他,在十方阵中行走,寻找阵眼。
而现在,他开了尾,也还得让她来背。
“十方阵都走出去了,区区一个顺德公主布的阵还能困住你我?”纪云禾道,“待破了这阵,回到北境,你伤好了,我也得让你背我一次。”
“多少次都行。”长意言罢,微微一默,“纪云禾……”他顿了顿,忍住了喉间情绪,“为什么不告诉我?”
纪云禾转头看了长意一眼,本想问告诉什么,但转念一想,长意与顺德相斗,而后对她说这句话,他们之间的隐瞒,还剩下什么,一目了然。
纪云禾心想,当年的事情,也差不多是时候告诉长意了,却没想到,竟然是通过顺德这个始作俑者的嘴让长意知道的。
“本来想等你给我拿吃的回来之后,告诉你的。”纪云禾轻巧一笑,这段过往,轻的只是一段茶余饭后的闲谈,“结果不是被截胡了吗……”
黑暗中,长意沉默了半晌,声色压抑,带着懊悔:“我早该想到……”
“长意,你说得对,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话不该由我来说。”
“不,正是该由你来说。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不告诉你,是认为,我这个将死之人,告诉你没有意义,而且我也害怕,怕你知道所有之后,依旧恨我,恨我剥夺了你选择的权利。”
银色的长发落在纪云禾肩头:“我不会。”
“但是我还是害怕,现在告诉你,也依旧怕你怪我。但我并不是将死之人了。我也不再是孤身一人了。”纪云禾道,“以后的岁月,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或者背着你,亦可。”她笑了笑,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却好似看见了漫山的春花,见到了阳光的模样。
“我想与你之间,再无隐瞒。”
她说得平淡且平静,却在长意湖水一般透蓝的眼瞳里掀起涟漪波浪。
他闭上眼睑,却忽然道:“顺德是个疯狂的人……”
“嗯。”
“她做对的唯一一件事,是把我送去了驭妖谷。”
纪云禾脚步一顿,倏尔思及这些年来,长意所经历的事情,再细想他这一句话,纪云禾一时间,却觉心头钝痛不堪。
顺德把他送去驭妖谷,他被折磨、鞭打、开尾,经历过这么多的苦与难,但他却说,那是顺德公主唯一做对的一件事……
因为他在那里遇见了她……
幽深的黑暗中沉默良久,纪云禾开口的声音,是强做笑意,却隐忍着哭腔的颤抖:
“你这条大尾巴鱼。就喜欢说一些出其不意的话。”
经过这么多事,他看起来好像变了,但还是那一颗赤子之心,简单、美好,善良得让人……
自惭形秽。
第一百零四章 风声
黑暗仿似毫无边界,纪云禾背着长意在黑暗中静静走着,有一瞬间,她几乎觉得,他们就要这样走到天荒地老去,但这四周的黑暗终究是虚妄,四周的气息在黑暗中飘动,无论什么阵法,内里仍旧免不了气息流动,除了十方阵那样的大阵,顺德的阵法依旧逃不脱常理。
纪云禾从气息来去的方向,判断五行方位,辨别生门所在。
很快,纪云禾找到了方位,她背着长意往那方走去:“你看。”她对长意道,“我说这阵法困不了我们多久吧。”她说着身后却没传来回应的声音,纪云禾微微侧过头,却见长意竟然在她肩头昏迷了过去。
纪云禾心头一痛,长意身体的损耗太大……他身上的伤也不能再耽搁了……
纪云禾心头有些急,脚步更快,却正在此时,四周黑暗倏尔一颤。纪云禾眉头一皱,不知道外面出现了什么状况,她立即加快步伐往生门走去。
她每踏一步,四周黑暗的颤抖便越发激烈,她尚未到生门,也未作出任何破阵之举,这阵法的震颤必定不是来自于她的举动。是外面……是顺德公主吗?
她想毁了阵法将他们直接埋葬在阵法之中?
纪云禾心头大急。
忽然间,一片黑暗之中,他们的正前方倏尔打开了一丝缝隙,在黑暗之中,那方透出来的光华显得如此耀目。
光芒之中的人影纪云禾再眼熟不过,但她却没想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来了……
“快。”林昊青在光华之中,低声催促。
纪云禾背着长意,擦过林昊青的身侧,迈步跨出黑暗。而在他们离开黑暗的那一瞬间,身后的黑暗霎时消失。
还是在地牢之中,他们脚下踩着一个残破的阵法,阵法尚且还散发着金色的光,只是光华颓败,阵中的阵眼被一人一脚踏在上面,纪云禾看着踩在阵眼上的人,道:
“你怎么来了?”
林昊青也上下打量了纪云禾一眼,但见纪云禾没有大碍,他神色稍缓了片刻,但见纪云禾背后伤重的鲛人,他又是眉头一皱:“先离开京师。”没再犹豫,他引着纪云禾便从破开的玄铁牢笼之中走了出去。
而此时,在玄铁牢笼外的墙上,顺德公主身上被钉上了第三把剑,是林昊青的长剑,剑所*的位置,正在顺德的内丹之处。
“她死了吗?”纪云禾问。
“要*她还得费点功夫。”林昊青在前面引路,头也未转的道,“没时间与她耗。”
与林昊青走了两步,纪云禾望着他的背影,道:“你不是说今日没人会来救我?”
林昊青默了一瞬,依旧未曾转过头来看她,只道:“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死得这么快,太可惜。”
纪云禾勾了一下唇角,仰头望着林昊青走在前面的背影,而今这境地,更比他们小时候去的花海蛇窟要危险万倍,如今的林昊青也好似比当年的林昊青要阴狠毒辣万倍,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林沧澜以为改变了他,林昊青也以为自己被改变了。
但他做的选择,还是那个在花海之中的少年,会做的选择。
“多谢……师兄。”
她与林昊青,这一生的命运,都是棋子,他们都无数次想摆脱掉自己的身份与枷锁,但到现在,走到了如今这般年纪,纪云禾早已明白,真正解开枷锁的办法,并不是否认,而是负重前行。
林昊青依旧没有给纪云禾任何回应。
两人带着长意离开了地牢,而踏出地牢的那一瞬,前方却传来一道令纪云禾心头一凛的声音:“兄妹情谊,甚是感人。”
地牢出口,一袭白衣的大国师静静站在那方。他的神色,一如纪云禾那六年所见一般平静冷淡,但在现在这样的境况下遇见他,却是纪云禾万分不愿的。
以前在牢里,纪云禾不惧死,所以也不惧他。而今,纪云禾却有了牵挂的人,也有了害怕的事。且这个大国师,针对的……恐怕就是她最牵挂的。
果不其然,大国师静静道出下一句话:“鲛人留下,你们可以走。”
他一身素白,在四周脏乱的环境当中,显得那么的突兀,又那么令人胆寒心惊。
“我拖住他。”林昊青悄声与纪云禾道,“你带鲛人走。”
可未等他话音落地,大国师轻轻一抬手,手指一动,一股长风便似龙一般,呼啸一声,径直撞上林昊青的胸膛,将他狠狠击倒在地,而那风却未曾散去,不停的吹在他身上,将他压在地上,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大国师站在这片国土的力量巅峰数十年,林昊青在他面前,与其他人或者说与其他蝼蚁,并无二致。
他甚至未将目光再放在林昊青身上片刻,转而盯向了纪云禾。
纪云禾放在身后护住长意身体的手微微一紧,几乎是下意识的,身后九条黑色的狐尾转瞬出现,她盯着大国师,那一双看似什么都没有的眼睛里,却满满的都是对这个世界的憎恶与厌倦。
“鲛人留下。”大国师对纪云禾道,“你可以走。”
“我不会把他留下。”纪云禾说着,倏尔心生一计,她忍住心头对面前的人力量最本能的恐惧,将九条尾巴收了起来,盯着大国师道,“若是同样的境况,你保护着宁悉语,你会抛下她,自己离开吗?”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扎进了他淡漠的眼珠里。
大国师看着纪云禾,四周的一切都已经退远,他只盯着她,问:“你从何处,知道这个名字?”
“梦里。”
“梦里?”大国师眉眼倏尔轻轻一眯,身形如风,下一瞬,纪云禾便觉自己喉头一紧,她下意识将长意松开,长意落在一旁的地上,而这方,她不过眨眼的刹那,等再反应过来之时,她自己已经被大国师掐着脖子摁在了身后的青石墙壁上,大国师的力道之大,径直让纪云禾身后撞击的青石墙裂出了数条缝隙。
纪云禾胸口一痛,一口血腥味自胸腔涌上来,但却被大国师掐在了喉头上。
未带任何术法的攻击,简简单单的,便让她反抗不得。她的命就如此轻易的悬在了大国师的五指之间。
及至此时,纪云禾方知,什么寒霜,什么炼人为妖,什么算计谋划,在这人的绝对力量面前,都不值一提,他翻云覆手间,便足以掌控所有人的生死……
哪怕是已经获得了妖狐之力的纪云禾。
“纪云禾。”大国师眸中*气凛冽,“你有很多小聪明,不要玩错了地方。”
纪云禾周身术法,不管是妖力还是驭妖师的灵力,像是皆被刚才那一撞给撞碎了似的,根本无法凝聚,她只得压住本能的恐惧,嘴角微微颤抖着,勾了起来:
“宁悉语……她总是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云间……”
大国师瞳孔紧缩。
纪云禾继续道:“她说,她在世上的每一阵风中……”
正适时,微风倏起,如丝如缕,轻轻拂过大国师的耳鬓发间,或许清风本无意,但在此时大国师的感触当中,却让他不得不愣神。他指尖的力道微微松开,纪云禾脚尖方能触及地面。她接着道:
“风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你这些年的作为,你的师父,可都看在眼里。”
五指松开,大国师怔愣的看着纪云禾,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好似又透过她在看遥不可及的某个人。
“师父……”低吟而出的两个字,好似能穿透数十年死寂又孤独的岁月。
胸口的血终于从口中呛咳出来,纪云禾捂住胸膛,缓了片刻,止住咳嗽,方继续盯着大国师,道:“青鸾只身前来*你,是因为宁悉语带我在梦里,看见了你当年做的事。”纪云禾清晰的将这些事一字一句的告诉他。
大国师若像顺德一样,是个完全疯狂的人,那这些话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一阵风,毫无伤害,但纪云禾笃定,这个大国师的疯狂,却是因为对一人的求而不得,他生命中所有的死结都系于一人身上。
宁悉语是他的死穴。
他的力量多强大,执念多深沉,正是因为过去的这个死穴,将他扎得有多痛。
“你设计陷害了宁若初,你告诉宁若初,他可以去十方阵中陪伴青鸾,但你却利用他封印青鸾,而后十方阵又将他*了。青鸾得知此事,前去驭妖谷查探真相,果不其然,你看,她之前就来找你了。你没弄明白吧,为何青鸾如此长的时间也未又动作,却在此时,突然发难……是宁悉语……”纪云禾微笑着看他,轻声道:“想*你。”
宛如天塌山崩,大国师在纪云禾身前,微微退了一步。
“你想让天下给她陪葬,你想为她办丧,但她唯一想带走的人,只有你。”
大国师神情恍惚,仿佛这一瞬间,人世间的所有也都离他远去了。
在大国师的身后,被纪云禾放下的长意,此时捂着胸口坐起了身来。
长意转头,蓝色的眼瞳将四周扫过,但见纪云禾与大国师战在同一处,长意眸光一愣,指尖冰霜之气微微一动,寒气在他手中化为长剑,又倏尔消失,往复三次,长剑方在他手中凝聚成型。
他以寒剑指地,撑起身子,再次挺直背脊向大国师走去。
纪云禾但见长意毫无畏惧的向自己走来,他一身的伤,气息紊乱,施术过度的反噬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但他还是向她走来。
这样愿以命为她相搏的人,当然也值得她以命守候。
于是,在长意动手之前,纪云禾身后黑色的九条尾巴霎时展开,妖异的黑色气息登时铺天盖地,她将长意隔绝在妖气之外,长意一怔,却见纪云禾手中妖气径直向大国师胸膛*去!
大国师却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她,并没有任何躲避与反抗。
第一百零五章 变故
纪云禾手中的妖气重重击中大国师的胸膛,但纪云禾眼瞳却忽然睁大!
她……她的术法竟如同打在一团棉花上一样,力道霎时被分散而去,下一瞬,大国师身上光华一转……
被纪云禾拦在黑色妖气之外的长意瞳孔一缩。
只见大国师身上的光芒猛地凝聚在了他心口,像是将纪云禾方才打出去的那些黑色妖力全部都转化成了白色的光华,眨眼间又重新凝聚在了他的胸口。
“云禾……”
长意的嘶哑至极的呼声尚未来得及传到纪云禾耳朵里,纪云禾便觉得掌心猛地一痛:“护体仙印……”纪云禾不敢置信,在大国师心口,竟然有护体仙印!?
大国师心口处一道反击的力量撞上她的掌心,纪云禾的手臂在这一瞬仿似寸寸筋骨都被这道力量击碎。
纪云禾猛地被推开,再一次重重撞在了身后的青石墙上。
黑色妖气霎时消失,她身后的九条尾巴也消散不见,纪云禾身体犹如没有骨头一般,从墙上无力的滑下,摔倒在地,宛似已经昏死过去。
长意心绪涌动,他手中长剑径直刺向大国师的后背。
大国师依旧丝毫没有躲避,眼见着那长剑便要刺穿他的后背,此时,一个仿佛被血糊透全身的人从斜里冲出,径直挡在大国师身前……
顺德公主……
她挣脱了将她禁锢在墙上的剑,带着一身的血,挡在了大国师身前,长意的剑没入她的肩头,她狠狠一咬牙,手抬起将长意的冰剑握碎,长意手中术法再起,四周的水气凝聚为针*向顺德与大国师。
顺德立即将宛如失神的大国师往旁边一拉,几个纵身,避开了冰针,那冰针入地三分,却在入地之后立即化为冰水消融。
顺德带着大国师落在一旁,她一身的血,污了大国师素缟的白袍。
“师父……师父……”顺德眼神颤抖,近乎疯狂的看着大国师,“我不会让你死在别人手里,我不会……”
大国师侧过眼眸,看见顺德疤痕仍在的脸,此时她脸上有伤也有血,看起来好不狼狈,又好似触动了大国师记忆深处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画面,他瞳孔微微一颤,抬起手,轻轻落在了顺德的脸上。
大国师的手掌微凉,触碰了顺德的脸颊,让顺德微微一抖,眼中的疯狂稍稍退去几分,却有了近日来从来未有过的些许平静:“师父……”
顺德的这两个字仿佛惊醒了大国师。他眸中的颓败与失神消失了片刻:“你不是她……”
四字一出,顺德公主眸中的平静,也霎时被撕得稀碎。
大国师复而一转头,又看向被自己的护体仙印击打在墙角的纪云禾:“她也不可能见过她……”大国师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么多年,都未曾有人见过,纪云禾亦不可能。”
纪云禾身边,长意逼开了两人便拖着自己近乎僵硬的身体走到纪云禾身边,施术过度让他浑身极度难受,但这些苦痛,却并不能阻碍他。
长意行到纪云禾身边,他触碰纪云禾的手臂,却觉纪云禾受伤的那只手十分的绵软无力,长意心头疼痛不已:“纪云禾……”他唤她的名字,声色微抖。
纪云禾没有回应他。她唇角的鲜血让长意心底一阵惊惶,仿佛又回到了那寂静的湖上,他静静的将她沉于冰湖之中,想着此生再难相见……
未等长意心头撕裂的疼痛持续多久。
一道白色的身影向他们这方踏来,脚步前行便带来的巨大的压力,让长意犹如身在千万重压之中,但这压力并不能让他低头,他转头看向大国师。
大国师神色肃*,一步一步向纪云禾走来,神情之间,有了凌冽的*意:“你不可能见过她。”大国师声色冷冽,更比北国冰霜还要浸人。
长意在万千重压之中,仍旧以剑拄地,站起身来,不躲不避,护在纪云禾正前方。
四目相对,大国师轻蔑的一声冷哼:“鲛人,你自身难保,更别想护住她。”
“护得住。”没有废话,只有这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大国师抬起手来,手中结印,广袖一挥,便是万千风化作刃,*向长意。
长意手中冰剑一横,冰柱平地而起,横在长意身前,挡住风刃。大国师眉目冷凝:“强弩之末。”四字一出,他手中结印再起,光华流转之间,风刃斩破长意面前的冰柱,迎面砍向他,却在临近他面前的时候一转方向,径直向他身后的纪云禾*去。
冰蓝色的眼瞳一缩,长意身形往后一撤,抱住昏迷的纪云禾,以身为盾,硬生生的接下了大国师的风刃。
黑袍之上,登时血迹横流,但血色却没入黑色的衣袍间,若不是衣衫破损,有血滴落,他人从长意的脸上,便是半分受伤的表情也看不出来。他只关注了一眼怀里的纪云禾,风刃落在他身上,好似落在旁边的石头上一样,无法令他有丝毫触动,除非……落在纪云禾身上。
而这些情绪与心思,不过也只在转瞬之间,他确认纪云禾没有受伤,耳朵听到大国师脚步又上前一步时,他手中冰剑往面前一掷,冰柱再次展开。
“徒劳。”大国师冷冷一声呵斥,冰柱再次被尽数斩断,而却在电光火石间,一滴血穿破冰柱,向未来得及防备的大国师射来,大国师终于微微一侧身,第一次主动采取了防御的动作,但当他回过头来时,他的眉角处却被血滴凝做的寒冰划了一道浅浅的血迹。
大国师脚步微顿,任由血珠从眉角划过他的半边脸,滚落在地。
强弩之末的鲛人,竟然能伤了他?
“这人世百年以来,也就你这只妖怪,尚且能看看。”大国师说着,抹掉眉角的血,他看向长意。
施术过度,让鲛人从指间开始结霜,唇齿指间呼出的气息,白得令人无法忽视。他的眼瞳转动似乎都受到了阻碍,缓慢且僵硬的转动着,看向他。
“不过,也仅仅如此了。”
大国师周身风声一起,天上风云涌动,地牢外这方寸之地的空气霎时凝重得让人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那身素白的衣裳在风中狂舞,他盯着长意,眼看着,竟是对长意动了*心,却忽然间,一丝清风不受他操控的穿过他的耳边。风那么轻,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但那风却带动了一片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飞花,穿过狂风,越过他身侧。
在这般气息汹涌的场景之中,那飞花飘飘袅袅,却向纪云禾而去。
花瓣落在纪云禾垂在地上的指间之中。
而后任由四周气息汹涌,那花瓣便再也没有动了。
大国师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纪云禾,忽然间,缠绕飞花的那股清风好似绕上了纪云禾的袖间。清风撩动她的衣袖,而后缠着她的手臂向上而去,吹动她垂下的发丝,拂动她的衣襟。
她睫羽微颤,便是在这震颤间,纪云禾倏尔睁开了双眼。
一双素来漆黑的眼瞳里,却蓦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华,她眨了一下眼,长意凝视着她的眼睛,却从那双眼瞳里看到了与往日全然不同的神色与情绪。
微风绕着纪云禾的身体,给她支撑的力量,让她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注视着大国师,未看长意一眼:“抱歉,借用一下她的身体。”开口说话间,声色的起伏语调也与平时全然不同。
纪云禾好像在这转瞬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长意怔愣着。
如此情景……
眼见纪云禾站起身来,大国师微微眯起了眼睛,在他全然没有准备的时候,纪云禾周身气息一动,却绝不是妖力,而是用的驭妖师的灵力,但神奇的是,她用的却是……与他一模一样的术法!?
空气中的风好似被“纪云禾”吸引了一样,从大国师的身边开始不断的往“纪云禾”身边而去。
风太过激烈,在风中卷着尘土,画出了一道道痕迹,而这些痕迹让无形的风变得有迹可循。
大国师与“纪云禾”之间,似乎……是开始了一场关于风的争夺之战。
“纪云禾”临空站着,目光之中冷冽又凝肃,她盯着大国师,手中一掐诀,那空中的风便再难自持的向“纪云禾”而去。
而大国师,在初闻“纪云禾”周身的风声时,便已然卸了三分*气,他震惊又不敢置信的看着“纪云禾”,此时,又见“纪云禾”手中掐诀,那指尖的弧度,每一个动作的转变,都让大国师心中的震撼更是难以控制。
过去的画面一幕幕已经在脑中浮现,那“已逝者”的容貌与声音都在耳畔响起。
“这里得这么做……”
“不可以偷懒。”
“我收的徒弟可真是聪明……”
一幕幕,一句句,皆犹在脑海之中徘徊,哪怕过了百年,再过百年,他也不会忘怀……
不用“纪云禾”再与他在这风中对峙,他自己便已没了争斗之心。
所有的“风”都落在了“纪云禾”身边,她踏在卷着尘土的风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大国师,那神情与大国师记忆中的人霎时吻合在了一起。
于是之前所有的否认、*意此时都尽数变作了心尖与唇角的震颤……
“师父……”
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而这两个字,对大国师而言,意味着什么,在他身后的顺德公主,一清二楚。
顺德望着“纪云禾”,身侧的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
而此时的“纪云禾”,手中印已结,没有人看清她的身影,她转瞬便落在大国师身前。
或许,大国师是看清了的,但他没有躲,他凝视着纪云禾,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她,触及了她的灵魂。
大国师不躲不避,像是已经等了这一刻许久一般,他看着“纪云禾”被震断的手臂在风的帮助下再次抬了起来,看着她手中结印的光华,直至那光照亮他漆黑的眼瞳,同时也照进他百年以来,都未曾打开的心底深渊。
狠狠一掌,没有半分犹豫的击打在大国师的胸膛之上。
同样是在他心口的位置,但结果却全然不同。
大国师心口处的护体仙印刚刚开启,光华轮转不过一瞬,便像是被阻碍了一样,只是徘徊在那受击之处,散发着颤抖的微光。忽然间,“咔”的一声,光华破裂,护体仙印碎了。
而大国师却似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一般,不挣扎,不反抗,只静静的看着“纪云禾”。
“你一直都在。”他想着纪云禾先前说过的话,嘴角竟然勾了起来,“你一直都在。”
护体仙印开裂的缝隙越来越大,大国师唇角渗出血来,他未动,未擦,只注视着面前的“纪云禾”。
听着护体仙印清脆的破裂之声,“纪云禾”冷凝的表情下,终于流露了片刻的动容:“我身死之前,护你性命,予你护体仙印,不是想留你在人世,将这人世变为炼狱。”
“你想*我,求之不得。”大国师的声色无丝毫苦痛,随着他心口的光华在“纪云禾”的掌下慢慢消散,他却竟似释然似的微微笑了起来。
他说着这话,就好似已经等了这天,许久一般。
“纪云禾”唇角微微颤动,绕在她身上的风却变得更加汹涌,她咬紧牙关,那所有的风都绕着她,向她掌心传去。
风声呼啸间,大国师心口的仙印光芒越来越弱,在最后一声破裂之响后,光华彻底消失!
仙印破碎,力道散于四周,摧草折木,那方一直被大国师术法压制的林昊青此时终于获得自由。他翻过身来,在地上痛苦的咳嗽。
而“纪云禾”的眼睛在此时开始慢慢闭上,泪水悬在她的眼角,将坠未坠,大国师却笑着看她,终于,在纪云禾眼睛将要彻底闭上时,一声厉喝自大国师身后传来!
“我不许!”
顺德疯狂的扑上前来,她怒吼着,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五指化爪,径直从大国师的身后*上来,似到如刃的指甲一瞬间从背后穿透了大国师的身体:
鲜血登时从大国师背后涌出,大国师微微转头,身体里残留的无数术法尽数通过顺德的指甲被她吸入了体内。
巨大的力量瞬间涌入顺德的身体里面,让顺德的面容变得扭曲又狰狞。
她狂笑着:“哈哈哈!要*你!只有我可以*你!哈哈哈哈!”
她发疯了似的笑着,拼命的吸取大国师身体里的力量!
而此时护体仙印不再,大国师已受重创,再难推开顺德,而面前的纪云禾周身的风却在慢慢的退去,纪云禾眼睛终于彻底闭上。
大国师一抬手,却是用最后的力量将纪云禾送到了长意的怀里。
“走……”
他的话已无先前的力量,顺德身上的伤口在大国师的力量涌入身体之后,都以肉眼可见的可怕速度在愈合,她转头,身上的青色气息暴涨:“今日谁都别想走!”她尖利的笑着,“你们都得死在这儿!你们都得死在这儿!从此以后这天下就是我的了!哈哈哈!”
长意抱着纪云禾,施术过度令他行走也十分艰难,在铺天盖地的青色气息之下,他极难在凝聚术法,哪怕连御风也是不可。
长意看了眼远处还趴在地上痛苦咳嗽的林昊青,在大国师的那一击之下,他的身体似乎也已经受到了重创……
死局……
正是危难之际!忽然间天边一道白色的光华划过,从天而落,砸破顺德公主以那青色光芒布下的天罗地网,落在地上。
长意未看清来人的模样,只觉手臂被人一拽,下一瞬,他便也看见林昊青出现在自己身侧。
来人一手一个,不过转瞬之间,便带着他们再次撞破顺德的青光,冲上天际,彻底离开了顺德那尖锐笑声可以传达的地方。
几人被救走,顺德却并不着急,她将大国师身体中最后一丝力量尽数抽尽,随后便将大国师推开,大国师踉跄两步,趴在地上,他已有许多年的时间,未曾以这样的角度看过大地,也未曾以这样的角度仰望他人。
他转头看着顺德公主,这个他因为自己的执念一手养大的女子……
因为力量的涌入,让她一张脸变得可怕至极,那些未曾治愈的伤疤此时被青色的气息填满,横亘在她脸上,宛如树根盘布交错,尤为骇人。她眼中已全然没有了人性,只余想要*戮的疯狂。
她看向天际,随手挥了一道力量出去,似想将逃走的几人打下来,但却被人挡了回来,力道落在大国师身侧,在地上划下了极深的印记。
顺德似乎想追,但她却倏尔咳了两声。
她身体里力量太多,似乎开始冲撞挤压,她痛苦的跪在地上,身体一会儿抽搐一会儿颤抖,过了许久也未曾平静。
大国师看着她,但他现在却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已变黑,顺德终于将身体里的力量都融合了一样,她望了一眼天际,逃走的人是追不回来了,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大国师。
大国师依旧躺在地上,无法站立,他面色灰败,那一头青丝却也在这一日之间,尽数变白。
“师父。”顺德公主歪着脑袋,看着地上的大国师,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哈哈,师父,你也有在地上匍匐的一天。哈哈哈!”她笑罢,伸出手,将大国师拉了起来,她扶着他,带着他一步一步往地牢里走去。
走入地牢,顺德随手推开一个牢笼,随即将大国师丢了进去,她将牢门锁上,在牢门外蹲下。
阴暗的地牢里,只余一根火把还在燃烧,顺德的脸在火光跳动下,她盯着牢笼里形容枯槁的大国师,神情时而笑,时而怒,时而又静默,最后甚至是流下泪来。
“你看看,你看看,这人世起起伏伏,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您是多高高在上的人啊,像是天边的明月,从小我就只能仰望您,但现在,您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
“你想要死,你以为你心中的人回来了,她通过纪云禾,重新回来了这人世是不是?她想*你,你就想死?凭什么!”她站起了身来,“我不许!我这一生,你让我如何,我便要如何,如今,也该你顺着我了。”
她转过身,影子被火光拉长,落在他身上。
“师父,你的力量给我了,你别担心,我会完成你的愿望,我会替你,为天下办丧。”
她微微侧过头,咧嘴一笑,那唇角像动物一样,径直裂到了耳朵根来,诡异得宛似地狱之鬼。
第一百零六章 友人回归
纪云禾感觉自己站在一片白云间,四周与她多次见过的那云间没什么不同,但是这一次她却没能在看到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宁悉语。”她在云间呼唤她的名字,但却没有回应。
纪云禾在云间等了很久,也未等到人来,她转过身,想要离开这白云间,却就在她转身的一瞬,一阵风轻轻吹过她的耳畔:“我的力量已经用完了。”
纪云禾回头,却发现身后的白云尽数消失,四周霎时变为荒土,一片苍凉。
“他的功法被顺德拿走,接下来……只有靠你们了……”
最后一句话,似一阵风,撩动她的发间卷起一片尘土,最后消散于无形……
“抱歉……”
随着她话音一落,四周的颜色登时退去,连纪云禾脚下的尘土也不曾留下,黑暗袭来,她坠落到黑暗中去。
睁开眼。
纪云禾怔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从梦中醒来了,她揉了揉眉心坐起身来,还未说话,一杯水却递到了纪云禾面前,纪云禾一转头,但见面前的人,登时呆住了去……
“雪……雪三月?”
竟然……是许久未见的雪三月!?
纪云禾愣住,雪三月却是一笑:“这才离开多久,就忘了我了?心寒。”
“你……”
“是三月姐把你们从京城带回来的。”旁边传来洛锦桑的声音,她坐到纪云禾床边,“吓死我了,顺德公主去冰封之海后,我这还没从北境叫到人呢,就听说顺德把鲛人抓了。还急忙和空明商量对策呢,你们就被雪三月带回来了……我这什么力都还没使上,这事情怎么好像就结束了?”
纪云禾看了洛锦桑一眼:“这事情怕是没那么容易结束。”她按下心中情绪,又问雪三月,“先前不是说你去海外仙岛了吗?怎么回来了?”
“在海外仙岛上,听说青羽鸾鸟被抓了。便想回来救她……”她默了片刻,“但还是晚了一步。”
此言一出,房间中的人都静了下来。
洛锦桑垂头搭脑的走到一边,双手放在桌上,脑门抵在自己手背上,闷不吭声起来。
纪云禾收敛了情绪,看着雪三月:“你还想救青鸾?”
纪云禾尚且记得,离殊血祭十方的时候,青鸾出世,雪三月看见青鸾的模样,那脸上的苍凉与绝望。但如今,她却是特意从海外仙岛赶回来救青鸾的……
“青鸾没有做错什么,离殊血祭十方放出她,她又从驭妖谷带走我,算来,也是救了我一命,我只是报恩而已……但却未曾能实现。这一生,是欠了她一个恩情。”
“你这般说……”洛锦桑闷闷的声音从桌上传来,“那我欠她的,岂不是更多了……我还吃了人家好些银子没还呢……”她把脸埋在手臂里,声音微微带着哭腔。
纪云禾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叹了声气:“世事弄人……”
她想要下床,却在起身的时候,倏尔看见房间的角落当中竟然还沉默的站着一名男子,而那人的模样却竟然是……
“离殊?”纪云禾震惊不已,那男子身形容貌,竟然都与那已经血祭十方的猫妖离殊,别无二致!纪云禾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我这应当不是梦境……”
雪三月在纪云禾耳边一笑:“不是梦,是他。”
纪云禾这才睁眼好好将角落里的“离殊”打量了一番,却见这“离殊”的神情十分奇怪,他的目光只直愣愣的看着前方,丝毫没有生气,身体看起来也十分僵硬,竟却像是一个没有血肉的木头人一般。
“他……”纪云禾犹豫着未将自己的疑惑说出口,雪三月倒也坦然,将话头接了过去。
“他现在其实也还算不得是真正的离殊。”雪三月道,“我在海外仙岛游历时,偶然间寻到了一种草木,名为佘尾草,只要将故人之物放在这草木之上,再祭以鲜血,假以时日,这草木长成,便会变做故人的模样。”
纪云禾闻言一愣:“早闻海外仙岛奇花异草,异物异人甚多,竟也未曾想过,还有这样的草木。”
“嗯,这人甚至能行走活动,就是说不了话,难有自己的思想……”雪三月默了片刻,“虽然……虽然他并非真正的离殊,但有他在,我便也算是有了个念想,这时日长了,让他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倒像是离殊一直陪在我身边一样。这世间事真真假假,有时候能分得清清楚楚,而有时候,却又想着自己要是分不清楚就好了。”
纪云禾看着雪三月,却忽然想到了大国师与那疯狂的顺德公主。
大国师一开始活血也是想找一个精神上的依托吧,却最后竟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只是这个假的离殊断不会变成顺德,而雪三月纪云禾也能笃定,她绝对不会变成大国师那般模样。
“真的假的,到底是不一样的,你若看得开心,留着也行,但若能分得清楚,当然是最好。”
心里念过了顺德的事,纪云禾左右看看,却有些奇怪:“长意呢?”
她问出这三个字,房间里复又一阵沉寂。
纪云禾但见洛锦桑与雪三月的神情,浑身登时一紧,她立马坐了起来,肃容道:“长意怎么了?你们知道我的脾气,有话直说,不要瞒我。”
洛锦桑嘴唇动了动,到底是吐出了一句:“鲛人不太好……大秃驴还在给他治疗……”
纪云禾当即将身上被子一掀,忙着穿上了鞋便往外间走去,洛锦桑与雪三月立即跟了上去,雪三月唤道:“不用那么慌张,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雪三月刚跟着出了门,但门外哪还有纪云禾的身影。纪云禾竟是慌得连话还没听完,就御风而去了。
慌慌张张跑过大殿,纪云禾初醒,被宁悉语借用过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走路还有些偏,她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到长意的房间,刚一闯进去,却见空明和尚刚收了针,长意坐在床榻之上。脸色虽然苍白难看,但神智却是清醒的。
但见纪云禾闯进来,长意与空明同时看向她。
空明瞥了一眼纪云禾,道:“这个倒是好得快。”
纪云禾懒得搭理他的揶揄,径直奔到长意身边,她看着长意苍白的脸色,心疼的摸了摸他的头:“哪儿还疼吗?”
长意倒还是以往的长意,点头应了:“腿脚还有些难受,但过几天应当便好了。”
纪云禾这方刚松了口气,那边的空明却道:“过几天好不好还两说呢,你这段时间术法施用过度,鲛人,我敢与你保证,之前你若再多施一个术法,哪怕是一个御风术,你现在已经变成碎冰被捡回来了。现在还能坐着说话,你且当是走运吧。”
纪云禾听得十分心疼,还未来得及与长意多说两句,外面便有人来报,林昊青来了。
纪云禾怔了怔,与长意相视一眼。
长意点头:“见。”
第一百零七章 再也不分开
林昊青人尚未走进来,但咳嗽的声音便先传了进来,入了门时,他神情委顿,像是被先前大国师那一击,伤到了心脉,难以痊愈。
“顺德*了她的亲弟弟,自己登上了王位。”林昊青见了纪云禾,咳嗽尚未止住,便直言说道,“她已经疯了,以禁术功法吞噬了国师府众多弟子的灵力,那朝廷俨然已唱成了她一人的独角戏……咳……不日南方怕是有无数难民向北境蜂拥而来,你们且做好准备。”
空明一惊:“不可能,此事北境如何未收到半分消息?”
“思语乃我妖仆,她的真身在我这里。”林昊青握了握腰间的剑,继续道,“她与我能直接联系。这是方才在京师发生的事……”林昊青缓了缓情绪,忍住几声咳嗽,道,“你们的消息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林昊青说罢,房间霎时陷入了一阵死寂当中。
纪云禾皱眉:“顺德公主有了青鸾之力,而后又吞噬了大国师的功法,如今这天下,怕是无人能与之匹敌。”
林昊青重重咳嗽两声:“是我的过错,确实未曾料到,事情竟然还能发生成如今这般模样。”
“谁也未曾料到,大国师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落败。”纪云禾对林昊青道,“自责无用,且想想有无战胜顺德的办法吧。炼人为妖的药丸,是你制给她的,可还有什么补救之法?”
“我先前在药中施加了一道术法,若她只以国师府弟子姬成羽与另一妖怪进行炼化,绝不可能冲破术法,但青鸾……”
“你说谁?”空明和尚蓦地打断了林昊青的言语。
纪云禾也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林昊青:“她……用青鸾和……姬成羽……?”
林昊青看了看纪云禾与空明,见两人神色,虽对姬成羽并不了解,但也猜出了姬成羽与他们而言并非一般的国师府弟子,他终究还是点头:“对。顺德的下属朱凌,素来与姬成羽交好,将姬成羽骗了去。”
朱凌……
纪云禾尚且记得,六年前,她与长意离开驭妖谷时,便是朱凌与姬成羽来接他们。那时两个少年性格截然不同,但却能看得出朱凌对姬成羽的敬佩,少年的情谊到最后却竟然演变成这夺命的一出……
纪云禾心下感慨,而她旁边的空明垂下的手紧握成拳。
空明微微咬紧牙关,脸上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他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出门时,似乎撞到了外面进来的人,洛锦桑一声惊呼:“大秃驴你去哪儿?……大秃驴?等等我呀……”洛锦桑的声音,听着便也像是跟随着去了。
纪云禾眉头紧皱,忽觉自己的手被长意握紧,她转头看长意,见他蓝色眼瞳一如大海一般,容纳了她所有的不安与混乱,她回握长意的手掌,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在的事,无论多荒唐,多痛苦,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在抵抗了。
于是,自打醒来之后一直混乱的情绪,此时才被安抚了下去,她静下心来,整理好情绪,再看向林昊青:
“我记得你与我说过,顺德以青鸾为祭,冲破了药中术法。但这术法,可还在顺德体内?哪怕不能*她,能伤她也行。”
“或者,延误她北上的脚步。”长意道,“北境收纳难民,需要时间。”
此言一出,林昊青眉头皱了起来:“北境的事,本不该我指手画脚,但恕我直言,我前来告知你们此事,并非让你们接纳难民。”
林昊青道,“顺德力量蛮横,如今耽搁在京师,怕只是为了好好融合身体里的力量,待她将力量融合,*上北境,不过眨眼之间。而青鸾与大国师的力量太过强大,要彻底融合并非易事,北境可以趁此机会,在边界,竖好结界,以此作为抵挡。过多的接纳难民,会使本就匮乏的北境,资源更加紧张,北境内部的矛盾只会愈发激化。”
“那林谷主的意思,是看着那成千上万的人,死在北境结界之外?”雪三月的声音从门外传入,她缓步踏了进来,神色间,对林昊青还是十分不满,看样子,她对林昊青的印象,还停在驭妖谷的时候,并未有什么改变。雪三月冷笑一声,“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呀。”
林昊青一默。
纪云禾唤了雪三月一声:“三月。”
得知了林昊青与林沧澜之间的事情,纵使此生她不会原谅林沧澜,但对于林昊青,纪云禾始终觉得,他的命运和自己一样,也不过是在大人物手中沉浮的棋子……
悲凉得让人唏嘘。
纪云禾开口道:“林昊青说得不无道理。”
雪三月皱眉:“云禾,你也想舍了那些人?”
“我只能说,尽量救。”纪云禾转头,看向长意,“我认为,不能无节制的接受,得定个时间,清点人数,多少人之后,结界该布下便要布下,这世上,总难有尽善尽美的事。否则……救人一事,恐怕本末倒置。”
长意沉吟片刻。
这是一个救人的决定,也是一个*人的决定。
但正因为有了“舍”,所以才能保住“得”。
“来人。”长意扬声道,随着他的声音,两名侍从俯首进殿,他道,“四月十五之前,前来北境的难民,每个关口,每日允五百人通过,但凡发现有恶性者,逐。”
“是。”
侍从领命而去。
“青鸾与大国师的功法同属木系术法,可布下火系结界。”林昊青建议道,“顺德身体中的术法虽然已被力量冲破,但或多或少也留下了引子,她与大国师同源,修的也乃木系术法,到时候以强火攻之,引出她体内的术法,或可重创于她。”
“嗯。”长意点头,却又沉吟道,“北境中,修火系术法的妖怪与驭妖师加起来有五千八百三十人,此段时间,我未在北境,降来北境的驭妖师与此后从南方投奔而来的诸多妖怪尚未验查完全,但想来修火系术法的人,统计起来也不过万人,要在北境南方边境布下可抵挡顺德的结界,恐怕不够。”
纪云禾看了长意一眼,这个鲛人,先前在北境,虽说是对人要打要*,但其实也并未将北境抛却不管,对于加入北境的人,他都是心中有数的。
“我修的也是火系术法。”纪云禾主动道,“九尾狐妖的黑色火焰更胜过普通妖怪与驭妖师的术法,边界布结界,我可先去打下桩子。而后让其他人注入灵力,布下更结实的结界。至于人手……或许可像此前共御岩浆一般,令未修火系术法的人将灵力度给一人,增强其力量。”
“嗯。”长意应了,抬头看向林昊青,自六年前驭妖谷一别,他们二人还从未正儿八经的面对面,而六年前,他们这般面对面的对视时,身份还是南辕北辙,气氛也是剑拔弩张。
但现在,长意看着林昊青的目光里没有恨意,林昊青也再没有那强烈的胜负欲。那些过去,好似都在岁月里化成了云烟。
“林谷主,北境尚未清点完所有投靠而来的驭妖师,但你对他们比较熟悉。用人之际,没有时间一一盘查,你可直接推举合适的人选,前去边界助力结界一事。”
“我心中已有人选,明日便将人手带来此处。”
“多谢。”
林昊青默了片刻,闷咳两声,却道:“鲛人,这天下所有的人,都才该来感谢你。若无你,无北境,无人庇护这仅有的栖身之地,这天下与苍生,又该是何等模样……别再谢我,我担不起你这一句。”
林昊青说罢,便咳嗽着出了门去。
长意却转头看向纪云禾,一直将她盯着,纪云禾被他盯得有些莫名:“怎么?你觉得林昊青刚才那话说得不对?”
“不对。”长意道,“我来北境,初始只是为了报复。若按他的话来说,天下所有人,该来谢你。”
他将过去的事如此直白的挑出来,一时间却让纪云禾有些哭笑不得。她摸了摸长意的银发:“边界布下结界的事耽误不得,明日我便出发去边界,你这段时间施术过度,万不可再胡乱动用法力,你便好好的在这里做你的北境尊主,统管全局,发号施令。”
长意望着纪云禾,沉默着,半晌没有答应,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族之人,许下印记之后,纵使大海无垠,也不会轻易分离。但地上的人,却总是聚少离多。”
长意的话让纪云禾心口一疼,她蹲下身来,单膝跪在长意身前,仰头望他:“总会好的。”她握住长意的手,“一定会好起来的。等这些事都结束了,长意,我们再也不分开。”
四目相对,情深缱绻。
“好。”
……
离开长意的房间,纪云禾与雪三月走在路上,雪三月一直拿眼神瞥着纪云禾,看似没有表情,但眼角却是满满的笑意。
“盯了我一路了,有话你直说。”纪云禾忍无可忍。
“没想到啊。”雪三月抱着手,勾唇一笑,“等这些事都结束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她学了一句,又扭头笑了一会儿,“这我要是告诉以前的你,这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你应该要对我动手。”
“现在也不是不可以对你动手。”纪云禾瞥了雪三月一眼,佯装的怒气却在下一瞬间消失,两人都笑了起来。
春日的暖阳终于让冰封了大半年的北境暖和了一些,日光中,行走在驭妖台的青石路上,仿佛时光蹁跹,又找回了几分过去的模样。
雪三月拿手肘拐了纪云禾一下:“当妖怪什么感觉?”
“和做人没什么不同的感觉。”
“我也想做一次妖怪试试。”
“为什么?”
雪三月眯眼看着眼前被阳光照得反光的石砖路,道,“我想知道,和离殊身为同类,是什么样的感受。”
纪云禾沉默片刻,而后顿住脚步,她一停下,雪三月便也停下。纪云禾伸出手:“来。”雪三月不解,但出于对纪云禾的信任,她便也将手放到了纪云禾掌心:“怎么了?”
“你捏捏我。”
雪三月依言捏了捏纪云禾。
“有什么不一样吗?”纪云禾问,见雪三月摇头,纪云禾道,“你也握过离殊的手,你应当还记得那感觉。与我,也没有两样吧?”
“他的手比你大。”
纪云禾笑着拍了一下雪三月的手:“当年告别匆忙,未曾与你聊过离殊血祭十方之事。”言及此时,雪三月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了起来,“在你看来,那情那景,或许是离殊一直利用了你,混入驭妖谷,还将你当做青鸾的替代品,最后达成了他的目的。”
“在你看来不是吗?”
“是,也不尽然是。猫妖离殊力量强大,在那时便立即血祭十方阵,可见他做了这准备并非一日了。而你们被抓却是非常突然的事,他却在你们被抓之后,于大庭广众之下,血祭十方阵,这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举动,可见这并不在他计划当中。”纪云禾分析道,“依我想,离殊早便找到了十个阵眼,做好了血祭十方的准备,但他却一直没有动手,而是跟着你东边跑跑,西边跑跑,这些举动,并非只是将你当做青鸾的替代品而已。”
雪三月看着自己的手,沉默着。
“他是不舍,也不愿打破你们之间的相处。”
雪三月唇角微微一颤,眸中情绪似被纪云禾言语惊动。
“若非事发突然,想要救你离开驭妖谷,离殊的血祭十方阵,怕是还得往后延一延。”纪云禾拍了拍雪三月的手臂,“所以,别以为离殊不喜欢你,也别以为他只是在利用你,更别去想,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因为你不是妖怪,与他并非同类。你若如此这般去想他,纵使当年离殊做得有过错,我也要替他喊声冤枉了。”
日光倾洒之下,雪三月沉默许久,终于一声苦笑:“云禾,难怪你是驭妖谷最厉害的驭妖师。你懂他们。”
“我早在驭妖谷时就说了,把妖怪当人看,也就没那么难懂了。但大家却总听不进去。”纪云禾摆了摆手,迈步离去,“不过,现在或许也不用我再去与大家说了。”
第一百零八章 怦然心动
北境的边界与驭妖台其实并没有多远,此前驭妖师大举进攻北境,兵临北境城外,直接给北境城带来了巨大的的压力。
所幸长意与纪云禾阵前降敌,才保住北境安然无恙。而后,待局势稍定,北境便将自己的边界往南推了一百里,此时朝廷已无力阻止北境的向南扩张,且沿途百姓竟也都全力支持北境的此次行动。
北境在那之后,在北境城往南一百里的地方,开始建起了自己的边境城墙,每个一段距离,便设立一个关口,从东向西,一共设了十二个关口。北境一方面扩大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另一方面也立了先哨,方便布防,一旦再有敌军来袭,便也能立即应对起来,不至于直接被攻入北境城中。
而现在,所有人都没想到,北境刚建立完善的边防,第一个防的,却是从南方一拥而上的难民。
顺德*了自己的亲弟弟,登机为皇,朝廷文武百官皆成了摆设,所有的人,人人自危。京城乱成一片,下面地方豪强更是趁乱而起,四处搜刮,各方混战,打得不可开交,偌大的国土上,竟只有荒凉的北境,方能容百姓求生。
纪云禾带着人马来到边界,率先到的便是在最东边的关口上,此处难民最多,他们要优先将此处的结界布下。有了结界,北境便可更便捷的放人入境,或者抵御暴乱。
而边界关口的情况比纪云禾想象中还要乱。
纪云禾与林昊青挑选的人在边界外打好了结界的桩子之后,她便独自一人在关口之外的难民堆里走了一圈。
无数的难民挤在关口前,已经搭起了各种各样的帐篷,相同的是,没有哪一个帐篷是不破的。
孩子们不知愁,在杂乱无章的帐篷中穿来穿去,犹似还在田野边上,玩得嘻嘻哈哈。而大人们都愁眉苦脸,不少人患上了病,走在诸多帐篷间,听到最多的便是咳嗽的声音。
在关口外走了半天,纪云禾神色便是极为凝重。
纪云禾知道,长意对北境能支撑多少人的生活,比谁都更加清楚,每天每个关口允许五百人入内,已经是极限,甚至是超过了些许极限。而光是纪云禾所在的这个地方,每天赶到此处来的人,最少也有千人以上,一天放五百人入关,根本解决不了难民堆积的问题,这关口外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情况也一日比一日更加复杂。
北境本来采用抽签的方式,得到红签的人便可入北境,却不想,有人为了争夺红签,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还有人伪造红签,骗取难民手中仅剩的粮食。更有甚者,竟组成了一个团体,日日前来抽取红签,中者却不入关,反而高价售卖,要金银,要粮食,甚至还要人的五脏六腑,这群人在末日里,也要将人血吸食干净。
百人千面,万种人心,看得纪云禾也忍不住心惊。
“非常局势,非常手段。”纪云禾回关内之后,第一天夜里,只下了一个命令,“谁在这种时候吃人血馒头,给局势添乱,抓一个,*一个,是人是妖是驭妖师,都不放过。”
在边关第一夜,纪云禾没有睡着,她躺在关内简易的木屋房顶上,看着朗月稀星,一时间却有些恍惚,不明白为什么这天下的局势,忽然就荒唐成了这般模样。
也不知今夜,长意在北境城内,是否能安然入眠……
她闭上眼,催动印记的力量,想要得知长意的方位,却忽然间感觉到,印记的另一端,近在咫尺。
纪云禾猛地睁眼,立即坐起身来,往下一看,便看见了在下方地面,正站着一个银发黑袍的人,不是长意,又当是谁?
忽然间见到了自己心中所念之人,她心头猛地一阵悸动,却竟有了几分怦然心动的感觉。
“大尾巴鱼……”她呢喃出声。
下方的长意仰头看着她,他面色虽然苍白,鼻尖呼出的气息也依旧卷出寒冷的白气,但那双蓝色眼瞳当中的温暖情意,却一如三月的暖阳,能令万物皆复苏。
“想你了。”长意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鲛人才有的诱人磁性,“忍不住。”
六个字,眨眼间,纪云禾这才知道,原来她的心弦竟然能如此轻而易举的被撩动。
她一翻身,立即从屋顶上跃了下去,二话没说,先将长意抱了个满怀。
肢体的触碰,心靠着心的距离,怀里真实的触感让两人都沉醉一般的静静闭上了双眼。
长意的身体寒凉,而纪云禾的体温灼热,一寒一暖之间,互相弥补,互相填满。
“我当真是变得不像我了。”她在长意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前拼了命的要逃离身边所有的羁绊,恨不得一人孤独终老,而今,却与你分隔不过一日,竟然变得黏人了起来……”
纪云禾微微推开长意,与他拉开距离,方便自己探看他脸上神色:“长意,你可真是厉害了,竟然让我开始想要被羁绊了。”
长意点点头:“那我确实是很厉害。”
纪云禾笑了起来:“你从来不谦虚。”
“嗯……那个……”旁边传来一声弱弱的呼唤,纪云禾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瞿晓星一脸尴尬的看着两人,“我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你要。”长意直言道:“不过,稍后我还得回去,你别走远,稍等我片刻。”
瞿晓星当即如获大赦,立即拔腿跑了。
“你让瞿晓星送你来的?”
“嗯,不能用术法,我和你保证过。”
纪云禾闻言,心头又是一暖,她踮起脚尖,伸出手摸了摸长意的脑袋:“我的大尾巴鱼真乖。”
长意唇边挂着微笑,静静的看着她,直到她将手收了回去:“我只能待一会儿,北境城中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纪云禾很想劝他注意身体,不要那么忙,但思及关外的难民还有北境的境况,最终所有的话都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她握着长意的手,道:“我会尽快处理完边界的事情。明日,你便别这般跑了。留着这时间,多休息会儿也是好的。”
“能看着你才是好的。”
纪云禾笑了起来:“大尾巴鱼你可真能说情话。”
长意却一本正经道:“这只是实话而已。”
纪云禾唇边挂上了笑,拉住他的手,在朗月之下缓步走着。适时,关外偶闻孩子的哭声,本来见到长意的喜悦,又稍稍被冲淡了几分。
长意见她愁眉不展,问道:“边关的事,不顺利?”
纪云禾摇摇头:“布结界不是问题,林昊青挑选的人确实非常厉害,能帮我不少,但这些难民……人太多了,累积在边关,也不是个办法,每日入关五百人,这数字一出,在关外,背地里已然快有了一套钱与命的交易,还有春日渐暖,这人群之中互相传染的疾病……也令人担忧。”
长意沉吟片刻:“事出突然,放人入关的细则尚未完善,明日,我会优先此事。”
纪云禾握住长意的手,看着他苍白的手背,之前的冻伤让他皮肤还有些发干,肤色也呈现出不正常的青色。纪云禾心疼的抚摸他的手背:“可真是辛苦你这大尾巴鱼了。”
长意反而是微微勾起了唇角:“我很厉害,不辛苦。”
他话音一落,纪云禾还没来得及笑,却忽听长意一声闷哼。
纪云禾一惊,仰头望他,只见长意唇边寒气更甚,他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蜷起,刹那间,好似有冰覆上他的眉目,令他脸上每一根汗毛都结上了霜。
“长意!?”纪云禾心惊,却不敢贸贸然的用狐火给他取暖,只得转头喊道,“瞿晓星!”
瞿晓星立即从不远处跑了回来,但见长意这般模样,又抖抖索索的从怀里掏出了一瓶药,拿了两三粒黑色药丸出来:“给,空明说他这样之后,吃这个……”
纪云禾连忙拿过药丸,要喂进长意口中,但寒冷令他牙关紧咬,整个人都开始发起了抖来。纪云禾不再耽误,自己先将药丸含进嘴里,然后踮脚往长意唇边一凑,以自己的舌尖撬开他的唇齿,以口渡药,这才让长意服下药丸。
药丸入腹,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长意浑身的颤抖方才稍稍缓了下来。
纪云禾扶着他,让他靠着自己,她在面前甩了一团黑色的狐火,火焰的温度将她烤得鼻尖都出了汗,但便是这样的温度,才让长意脸上的霜雪慢慢化作水珠褪去。
“他怎么会这样?空明怎么说的?”长意闭着眼睛在休息,纪云禾问旁边的瞿晓星,但见瞿晓星急得抠头,她声色一厉,“老实说,什么都不准瞒我。”
“就……施术过度……”
“他今日不是没有施术吗?”
“是……那是之前……”
“之前不是治好了吗?”纪云禾肃容问,“我先前被从京师带回来的时候昏迷过一日,这一日他都怎么了?之前洛锦桑与我说他不太好,到底是怎么不好?”
看着纪云禾的神色,瞿晓星更加慌乱了,而此时鲛人还昏迷着,瞿晓星终是一咬牙,道:“根源就是施术过度了……鲛人本就修水系术法的,身体里的寒气褪不去,就……就慢慢都结成冰了……”
纪云禾皱眉:“什么叫都结成冰了?”
“身体里的血和骨头……都会慢慢的,都结成冰……”
她愣住,看向自己怀里的长意。
瞿晓星叹气:“是鲛人……无论如何都不让我们告诉你的……”
“为什么?”纪云禾有些失神道,“他……会……会死吗?”
“会被冻住……”
被冻住?被自己身体中的寒气凝固了血液,冻僵了骨骼,冰封了皮肤,最终变成一块冰吗?就像他当初冰封她的尸身那般,被寒冰彻底封住?
“能怎么救?”
“空……空明说还不知道……”瞿晓星叹气道,“其实今天大家都不让我带他来的,但鲛人说……正是因为时间珍贵,所以更不想错过分毫。他离开北境城时,还吃了药的,但没想到……”
纪云禾一默,她闭上眼,垂在一侧的手,也紧紧的攥成了拳。
她怎么会不懂长意在想什么,她太懂了,因为时间有了可见的尽头,所以一切,也都有了另外的意义。
第一百零九章 成全
长意昏睡了许久,清醒之后,他看着面前黑色的狐火,愣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长意一转头,径直望向了身侧的纪云禾的眼睛里。
纪云禾一宿没睡,眼睛有些干涩发红。
两人四目相对,相视无言了小半晌。他没有开口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昏睡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便是到了现在,这条大尾巴鱼也不擅长说谎,而纪云禾也没有逼他,无论是真相还是谎言,她都不想逼他说出来。
于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纪云禾先勾动唇角笑了笑:“天都快亮了。”她故作轻松道,“大尾巴鱼,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能过得太快。”
她没有追问,长意眼眸微微垂下,纤长的睫羽如蝴蝶的翅膀,轻轻扇了扇。他未发一言,只是伸出手,将纪云禾轻轻的搂进怀里。
朗月之下,黑色的狐火无声燃烧,两人互相依偎,无人打破这静谧。
直到月已沉下,朝霞出现在了天边。日光的出现,撕破了如梦似幻的夜,让他们再无暗夜角落可以去逃避,只能回到现实中来。
长意松开纪云禾,纪云禾帮他理了理鬓边的银发,银发绕在她的指尖,仿似在与她做最后的纠缠:“你该回北境了。”
纪云禾的指尖离开了发丝,她的话也终于离开了唇边。
长意点点头,站了起来:“边界的情况,我回去与空明几人商量一下,不日便能出个细则。”长意道,“路上事多,注意安全。”
他站起身来便唤来了瞿晓星,而身后的纪云禾却先唤了他一声:“长意。”
长意回头,银发转动间,映着初生的太阳,让他看起来美得仿似天外来的谪仙。
纪云禾欣赏着他自成的一幅画,笑道:“等此间事罢,你娶我吧。”
蓝色的眼瞳微微睁大。
一旁跑来要接人的瞿晓星听到了这句话,脚步立即停了下来,一双眼珠子在纪云禾与长意之间转来转去。
春日的风还带着几分冷峭,但微凉的风从纪云禾的身后掠过,吹向长意时,却已经带了几分暖意。犹似能化去他血脉里的寒冰。
“我……”长意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还不能娶你。”他垂下了眼睑,睫羽如扇,在他眼底落下一片阴影。
这个回答有点出人意料。瞿晓星有些紧张的咬住了自己的大拇指,关注纪云禾的表情。却见纪云禾神色如常,没有波澜,似乎并没有什么被拒绝的痛苦,她甚至道:
“你给了我印记,在你们鲛人的规矩里便已经算娶我了。”
瞿晓星又看向长意。
长意反而像被拒绝的那一个人,他皱起了眉头,眼睛盯着地面,沉吟着,深思熟虑了很久:“在人类的规矩里不算。”
“我不是人类了。”
“你也不是鲛人。”
“但你是鲛人,你该守鲛人的规矩。”
纪云禾答得很快,长意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吟了更久,继续深思熟虑着,显然对纪云禾的话没有很好的应对方法。
太阳都快升起来了,瞿晓星看得甚至有些心疼起鲛人来。
瞿晓星太懂了,在与纪云禾的言语争锋当中,能赢的人,数遍天下,没几个。她脑子太快了,嘴皮子太能扯了,坑起这还算淳朴的鲛人来,那扎扎实实的叫一个小试牛刀。
“我……还是不能娶你。”
最后,鲛人没说出个所以然,就愣生生的落下了这么一句话来。
直接了当的拒绝,粗暴却有力道。
果然,善辩如纪云禾,在这种“老实人”的称坨话下,那三寸不烂舌也没有了用武之地。通通压死,砸个稀碎。
其实,长意拒绝纪云禾的理由,在场三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他害怕耽误纪云禾。但长意没有挑明,其他人便也没有挑明。
他说不能娶,也不说理由,纪云禾看着他。长意能感受到纪云禾的目光,他垂着眼眸,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纪云禾质问他。
但长意不知道,他的沉默模样,足以让纪云禾心疼得胸腔宛如压了块重石。
“那我下次再问你一遍。”
纪云禾没再追问,只如此说道,“下次不答应,我下一次再问,长意,总有你答应的一天。”
长意怔然,看着纪云禾,而纪云禾此时却已经转身,摆了摆手,自己走了:“今日还要忙着赶去下一个关口打下结界的桩子,走了。”
朝阳遍洒大地,日光中,纪云禾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被渡了层薄金。
“尊主?”瞿晓星等纪云禾背影已经看不到了,这才走到长意身边,问他,“回去吧?”
“我差点就答应了。”长意蓝色的眼瞳还看着纪云禾离去的方向,他有些失神道,“差一点……”
他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在他的指尖,冰霜遍布,几乎将他手指封住,长意握了握拳,冰霜碎掉,变为残渣落在地上,晶莹剔透,仿佛是天上落下的雪花。
他道:“回去吧。”
……
“十天。”空明一边收拾银针,一边说了这两个字。
长意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离他身体被冰霜彻底冻住的时间,只有十天。
得知这个时间之后,本来在回程的路上,刚起一点的心思,立即又被掐灭了苗头。
嫁娶,不管是对鲛人还是人类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情。其实,若无这些外界风波,他现在确实应该是要筹备这件事情的。他给了纪云禾印记,还亲吻过她……
想到过去为数不多的几次触碰,那些画面与触感历历在目,长意忽觉日渐冰冷的身体热了一瞬。
空明看了长意一眼,近来,空明的情绪也十分低落,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冷嘲热讽,只对长意道:“在想什么?”
“纪云禾。”长意不假思索的就说了出来。
“多想想她,对你身体有好处。”空明道,“方才你脸色红润了一些。”
长意清咳一声,压下心头躁动:“今日……我回来之前,云禾和我说,让我娶她。”
空明手下一顿:“现在?”
“她说,等此间事罢。”
“你等不了,你们现在办吧。”空明说着,要拿东西出门,“边界的结界不能停,但可以让她抽半天时间回来。抓紧办了,了结一桩心事也好。”他顿了顿,“时间不等人。错过了可能就没有以后了。”说着最后一句话的模样,却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长意不擅长宽慰人,更觉得空明也不需要他的宽慰,便只沉默的给空明递了杯茶。
空明抬手拒了,打量了一下长意的神色,又道:“你这模样,不想娶?”
“我不想耽误她。”
“你们俩蹉跎了这么多年,我看现在别折腾了。”空明起身便要往外走,“若是换做纪云禾要死了,你娶不娶她?你会不会觉得这是耽误?”
长意一愣,好似醍醐灌顶。
他站起身来,正想要说什么,却恰逢空明将门拉开,外面的纪云禾一步便踏了进来。
长意一怔,却见纪云禾对空明道,“我知道找你管用。”纪云禾拍了拍空明的肩,“以后只要不是你对不住洛锦桑,她有什么想不通的,我来劝。”
空明瞥了纪云禾一眼:“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你。”言罢,他出了门去,还随手将大门关了上。
纪云禾笑着看了看身后阖上的门,又转头看着面前的长意。
四目相对,烛火跳跃间,纪云禾勾唇一笑,神色间已是历经过沧桑之后的坦然。
“大尾巴鱼,我生命走到尽头过,所以我知道最后一刻会遗憾和后悔些什么,你别怪我使手段。我只是真的不想再浪费时间,继续蹉跎了。”纪云禾道,“我现在要你娶我,要的不是名分,而是身份。这个身份对现在的我来说不重要,因为现在对我重要的是你,但长意……”她顿了顿,唇边依旧带着微笑的继续说着:
“在没有你的时间里,这个身份,对我来说,就非常重要。”
在没有他的时间里,她将以自己的名,冠以他的姓,就算哪一天她的记忆再次恍惚到记不起过去的往事,她的名字与身份,也会帮她记住。
这是长意存在过她生命里的一个痕迹。
纪云禾想在自己的灵魂里,刻下这个痕迹。
“这不是耽误。”她道,“这是成全。”
第一百一十章 等你娶我
长意再也没有理由拒绝纪云禾了。他点了点头,一声“好”还未应出口,纪云禾便两步上前,走到他身前,一把将他抱住了,她贴着他微凉的胸膛,闭上了眼睛。
“大尾巴鱼。”纪云禾笑着,声音宛如春风春水,能复苏死寂的千山万水,“谢谢你成全我。”
长意怔愣的看着怀里的纪云禾,她身体的温度好似一把火,是这世间,仅有的,能温暖他的火。
冰蓝色的眼瞳轻轻阖上,他伸手环住纪云禾的身体,将她揉进自己的怀抱里。
他没有说话。
以前长意被顺德公主抓去的时候,顺德公主想尽办法要让他口吐人言,辱过他,打过他,也威逼利诱过他,但任凭顺德如何折腾,他就算未失声,懂人言,也依旧选择闭着嘴,一声未发,一字不吐。
而此时此刻,他的沉默却与那时完全不同的。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对纪云禾说了。
他胸中的千言万语,似乎都想要在此时汹涌而出,他渴望告诉纪云禾他的心情,也想要表达他的喜悦,还想对纪云禾说自己无数婉转的甚至有些卑微的阴暗心思,他的无奈、悲哀与怯懦。
太多的话与情绪涌上喉咙,反而让他语塞,他唇角轻轻开合,最后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是来自深海的一个鲛人,本是孤独之身,无欲无求,却在人世,历经了太多的转折变化,起起落落,难以预测。他看过山水,也看过人间,经历过人心的迂回婉转,也独面过内心的苍凉荒芜,他得到过,也失去过,甚至还失而复得过……
长意本以为,他到现在,该是个阅过千帆,内心泰然的鲛人了。
但却没想,纪云禾这么轻易的,就能打破他的平静与泰然。
他抱着纪云禾,耳边似乎还有她方才出口的言语。尽管长意早已知晓纪云禾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但也在此刻,才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影响有多么直接与绝对。这一句成全,便让他内心难以自持的激荡。而想到日后的岁月,如果他故去,她又将一个人背负着他们的过去继续生活的模样,长意更是心绪复杂。
他不能说自己不心疼,也不能说自己不开心。
这些矛盾又汹涌的情绪成就了他唇边的颤抖。
他用比普通人类锋利许多的犬牙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手臂更加用力抱住纪云禾。就像抱住他唯一的火种。
“明明……是你成全了我。”
他的呢喃,只落在了纪云禾的耳边。
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做剪影,落在了窗户纸上。
寂静的夜里,屋中相拥的人,好似这世间烦扰,都再不能惊动他们。
可时间总是煞风景,让好时光过得太快。
纪云禾心知明日天亮之后,长意还有自己无数的事务要处理,偌大的北境,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危急的局势,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儿女情长。而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去完成。
即便是长意的生命只有最后的十天。
这十天,他们不仅仅是纪云禾与长意,还是一个驭妖师与北境的尊主,他们负担的也不仅仅只是自己的爱恨情仇,还有许多人的生死攸关。
纪云禾从长意怀里退了出来,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我得回边界去了,明日再来,我已经与洛锦桑瞿晓星说过了,三天后,咱们成亲。”
长意眨了眨眼,当这件事终于落实到数字上的时候,他仿佛才从梦中惊醒过来:“三天?”他皱眉,“三天怎么够筹备?……”他自己说完这话,便停顿了片刻。
北境的情况,长意比谁都清楚。
现在从北境城到边界,上上下下到处都忙成一团,接纳难民,调配物资。驭妖台里做侍从的人都被掉派出去帮忙了,长意的衣食住行基本都是自己动手,哪还有什么人伺候他,更别说现在要找人筹备他们的婚礼了。
没人,也没钱设宴,更没时间摆弄大场面……
“一切从简。”纪云禾道,“我今日下午其实就已经回来了,笃定你今晚一定会答应娶我的,所以我就先擅自安排了一些事。”
长意看着纪云禾脸上得逞的笑,嘴角也跟着勾了起来。
他喜欢看她开心的模样。
长意注视着她,看她掰着手指数着:“我让洛锦桑瞿晓星他们帮忙筹备婚礼,其实就是备点酒与菜,搬个案台,弄点红烛,然后你的喜袍我的喜袍我就自己做了,不劳烦他人。婚宴当日的话,就请一些身边的朋友,我还想请上之前一起与我受过牢狱之灾的那两人。他们也算是咱们过去一段经历的见证人……”
说到此处,纪云禾乐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看见我与你成亲,会惊讶成什么模样。”
回忆起大殿之中,长意差点自己把纪云禾*掉的事情,他也忍不住一声苦笑。而后又陷入了沉默。
纪云禾本还在数着宴请的人,但见长意的情绪低落了一些,她询问道:“怎么了?我刚才说了什么你不想请的人吗?”她想了想,“瞿晓星?你不待见他?”
“不……只是觉得委屈你。”长意道,“这事本该我来提,也该由我来办……不该如此仓促。”
“有什么仓促不仓促的。成亲这件事,本来就该是彼此明了心意,敬告父母,再告天地,而后接受朋友们的祝福就行。你我没有父母,所以告诉了天地和彼此就可以了。都是同样的真诚,那些礼节与场面,你不喜欢,我不讲究,多了也是累赘,依我看,这样办正正好。”
纪云禾挑了一下长意的下巴,故作轻佻道:“大尾巴鱼,三天后等你娶我。走了。”
纪云禾摆摆手,如来时一样潇洒离场。而她指尖的余温,却一直在长意的下巴上来回徘徊,经久未灭。
三天后,他便将有一个妻子了。
尽管长意在给了她鲛人印记的时候,便已经给了她这层意味,但现在,他要在这个人世间,遵从人世间的规矩,给纪云禾一个人世间的身份了。
长意摸着自己被纪云禾挑过的下巴,垂下眼眸,任由自己心悸得微微脸红。
他垂下手,忽然间,却听几声清脆的冰棱落地之声,长意垂头一看,却是方才抬手的那一瞬,冰霜便将他的手臂覆盖,在他放下手臂的时候,冰棱破裂,便落在了地上。
破碎的冰棱晶莹剔透,像是无数面镜子,将长意的面容,照得支离破碎。也让他脸上方有一丝丝的红润,褪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等了
等待婚宴的第一天,纪云禾白日里,与其他人一同赶路到了边界的第二个关口,她与众人合力打下结界的桩子之后,就已经是傍晚了。
忙了一天,身体十分疲劳,纪云禾根本没想着休息,反而一心往回赶,又奔波回了北境。
到了北境城里,纪云禾先找瞿晓星拿了料子,这是昨天她让瞿晓星给她准备好的做喜袍的材料,而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去驭妖台里找长意去了。
纪云禾知道自己的女工并不咋样,她以前也没把时间花在这功夫上,于是就想着和长意商量个简单的,她能做的款式。
结果到了长意的殿里,她却没看见长意,找了半天,走了好几个殿,才寻到一个忙晕头的侍从,向他打听长意的去向,但侍从只知道长意白天在大殿里处理公务,这会儿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纪云禾只好自己回到长意的房间里,坐在书桌边,打算一边缝着自己的喜服一边等他,结果却看到了几张写废了的纸,打开纸团一看,竟是请帖。
纪云禾拿着纸眨巴了两下眼睛,这个大尾巴鱼,难道自己写了请帖……亲自发帖子去了吗?
与纪云禾想的一样。
长意当真是自己出门发请帖去了。
空明与洛锦桑等人倒是方便,他拖空明给几人便可,只是纪云禾点明要请的蛇妖与卢瑾炎有些麻烦,长意要来了两人的住所,写好了帖子便亲自拿去了。他先叩了蛇妖的门。
这宅院算是北境修葺得比较好的院落了,院里还有看门的小厮,小厮给长意开了门,但见此人银发黑袍一双标志性的蓝眼睛,小厮当场愣住,隔了半晌,揉了揉眼,又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谁呀?”蛇妖提着一壶酒,醉醺醺的扭着腰来到门口。
长意一转头,看向蛇妖。
“啪”的一声,酒壶落地,酒香四溢,蛇妖呆呆的看着长意,长意却面无表情的向他递出了自己手中的一封红色请柬:“两日后驭妖台大殿上,我与纪云禾要办一场婚宴,来与你送请柬了。”
“请柬!?”小厮不敢置信,回头看了看蛇妖,又看了看长意,再看向蛇妖时,眼神都变了,“主子你居然……”他小声嗫嚅,“这么有头有脸……”
蛇妖则在意的是不同的点:“婚……婚宴!?”
长意点头:“婚宴。”他道,“帖子上有时间,告辞。”
言罢,他转身欲走,却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这一次他看向蛇妖的眼神却有几分不善:“我记得,前几日颁过禁酒令,你这酒在哪儿买的,还有多少,回头记得去驭妖台交代清楚,自行领罚。”
蛇妖咽了口唾沫,目送长意离开。
这前脚发请帖,后脚就让人去自首的风格……真的很鲛人。
长意离开了蛇妖的府邸,又去了兵器库。
因为卢瑾炎被安排到了兵器库工作,每天负责清点入库的兵器,检验兵器质量。这段时间卢瑾炎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他这边在一排排刀剑架子里走着,清点着兵器数量,忽然听到了外面一片兵器掉地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卢瑾炎听到这种声音心里就一阵烦躁,探了个脑袋出去就开始骂:“他娘的都能不能小心点?给你们干一件事能干出几件事……”
最后一个“来”字没有吐出口,卢瑾炎便呆住了,紧接着,他手里的本子也掉在了地上。
“尊……尊主……”卢瑾炎声音霎时矮了几个度,“我……”卢瑾炎左思右想,最后摸着脑袋皱眉道,“我最近没打架啊!我忙得不行,那蛇妖也好久没见过了……”
忽然,一张红色的请柬递到他面前,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卢瑾炎呆住。
“婚宴请柬,两日后,我与云禾在驭妖台办婚宴,云禾希望你到场。”
这下卢瑾炎下巴也要掉下来了:“我……我?我?”卢瑾炎转头看了看身后,又四处张望一眼,还是不敢置信,“我吗!?”
“对,是你。”
长意将帖子更我那个前面递了一点,卢瑾炎抖着手接过了请帖。
“辛苦了。”长意落下三个字,转身离去。
他一走,周围的其他人便立即围了过来,将卢瑾炎手上的请帖拿了过来,一时间,整个兵器库变得沸沸扬扬。
长意却全然未理会身后的吵杂,他拿着最后一张请帖,找到了林昊青。
此前大国师虽然只是给了林昊青一击,但在他身体上留下的伤一直未曾痊愈。他这段时日,也鲜少走动,只在长意给他安排的住处调理身体,偶尔也与远方的思语联系。
长意到的时候,林昊青正打坐与院中,他身前放了一把剑,剑上微微流转着光华,林昊青闭着眼,对着剑轻声道:“……多注意安全。”
想来,是在与那被他留在远方的妖仆思语联系。
长意没有打扰他,直到林昊青自己收了光华,睁开眼睛,他看见长意,站起身来,直言问道:“什么事?”
长意递上请柬。
与他人不同,林昊青只看了一眼,便立即明白了背后的含义。
他默了一瞬,倏尔略带讽刺的一勾唇角:“六年前,我恐怕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有人敢娶纪云禾。更想不到,纪云禾竟然还会请我。”
“你对她而言,是很长一段时光的见证者。”长意道。
林昊青收敛了嘴角的讽笑,眸光却变得有几分恍惚,似回忆起了过去的太多事,几乎让他眸光迷离:“是啊,很长一段时光……”
这段时光,几乎是大半个纪云禾的人生,也是他的人生……
他接过长意手中的请柬:“我一定会去。”
“多谢。”长意正欲转身,林昊青却唤住他:
“你此前施术过度,身体状况恐怕不容乐观,在北境如此情况下,你与纪云禾都急着要举行婚宴……”他顿了顿,“休怪我煞了风景,若他日,你身归西天,接管北境之人,你可有考虑好?毕竟,如今的情况,北境不可一日无主。”
“空明是最适合的人选。”长意对林昊青直白的话并无任何不满,也直言道,“你若愿意,我也希望你可以留在北境。前些日子看了一些人类的书,待得婚宴之后,我会挑选七个人,组成内阁。以后北境的事,你们商量着来。”
长意心中有数,林昊青也没再多言,只等长意快要离开的时候,林昊青微微叹了一声气:
“鲛人,这人世间,对不住你。”
长意踏步离开,背影没有任何停顿,也不知道他对这句话,是听见,还是没有听见。
长意回到殿内的时候,纪云禾还在掌着灯缝衣服。
听见开门的声音,纪云禾仰头一看,手里却是一个不慎,将自己的食指指尖扎了个洞。她微微抽了口气,待得下一瞬,她的手便被人握住了,长意半跪在她身前,拉着她的手指,见了指尖的血珠,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将她的指尖含入了嘴里。
纪云禾望着长意,过了好一会儿,长意才将她的手指拿出来,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没再流血,他才在一旁坐下。看着纪云禾面前一堆布料,眉头一皱:
“我来帮你。”
长意说着,竟然就将布料与针线往他身上揽。
纪云禾好笑的将布料针线又拿了回来:“我以前在驭妖谷好歹还拿过针,你在海里,拿过吗?”
长意答道:“海里不穿衣服,不拿针。”
“那就是了。”纪云禾拉了线,继续忙着,“你去发了请帖,这缝衣服的事,就别管了。我今晚回来本来是想与你商量商量款式的,后来发现,我除了最简单的,别的什么都不会,你回头也别挑了。咱们到时候就穿最简单的成亲就行。”
“好。”
长意当然是不挑的,毕竟他们鲛人成亲,礼节再重,那也是不穿衣服的……
长意坐在一旁,看着灯下缝补的纪云禾,听着纪云禾闲聊一般的问他:“请帖都发完了吗?”
“嗯,他们都来。”
“听说前几日北境颁布了禁酒令?”
“嗯,瓤造酒用的粮食,用来吃能够好几口人,特殊情况,便颁了禁令,不得生产与售卖酒了。”
“那咱们就泡点茶吧?”纪云禾问,“茶还有吗?”
“还有存货。”
三言两语,说的都是琐碎细致的事情,他们之间,也鲜少说这样的话语,吃穿用度,各种细节,仿佛是在过日子一般,平和安静。
长意微微眯起了眼睛,忽然感觉,此时此刻,与纪云禾待在一起的舒适感,就像是很久之前,他在无波无浪的深海里,躺在大贝壳里那般,眯着眼,就能小憩一会儿。
自打他被抓上岸来,长意已经有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纪云禾在烛火下的面容变得比平时柔软许多,她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情,但唇角却也一直挂着微笑。
长意便看明白了,此时的纪云禾,内心的感受一定也与他一样。他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听着她的言语,忽然之间,只觉心头一动,他低下头,从下方往上,吻住了纪云禾的双唇。
纪云禾一怔,手里的针往上一戳,竟然扎到了长意的下巴,纪云禾想要往后面躲,想要看看自己有没有把长意给扎伤了,但长意根本没有在乎这针扎的小小刺痛。
他一手按住了纪云禾的手,一手摁住了纪云禾的头,渐渐的加深了自己的吻。
一开始纪云禾还想挣扎一下,给他看看被扎到的地方,到后来,也干脆放弃了挣扎,配合着长意,将这个深吻继续了下去。
烛火跳跃,不知蜡油落了好几滴,长意在纪云禾呼吸已经彻底乱掉的时候,才终于将她放开。
两人的唇瓣微红,是这个深吻给他们留下的印记。
亲吻之后,两人的眸光看起来都比往日要温柔更多。
他们凝视着彼此……
“长意。”纪云禾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想要开口,长意却用手指放在了她的唇瓣上,止住了她的话头。
“云禾,平时都是你先开口,先行动,这次,我先。”
纪云禾静静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话。但长意却先是将她打横抱起,直到入了里屋,将她放到了床榻之上。
“纪云禾,我想坏个规矩。”
长意是很守规矩的人,一直以来,纪云禾都如此认为,是以听到长意这句话,纪云禾反而起了几分刁难的心思:“你是北境的尊主,你怎么可以坏规矩?”
长意一怔,眨了两下眼睛,显然,纪云禾这话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他想了想,竟然觉得纪云禾说得对。
于是他竟当真直起了身来:“那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没等他说完,纪云禾径直将他衣襟一拽,再次把长意拉到自己身前,呼吸与呼吸,如此近距离的交替,本来被纪云禾的刁难削弱下去的那些暧昧气氛,此时再次在这私人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长意用最后的理智,克制着自己,想要再次坐起来。
但纪云禾拉着他的衣襟不放手。
“那我真休息了?”
“嗯。”长意点头,“休息吧。累了一天了。”
纪云禾看着他,看着他红透的耳根,笑了起来:“真的休息了?”
“真的休息。”
“不一起?”
“不了。”长意想扭过头去看别的地方,“再等等……”
纪云禾笑着,凑到他耳边道:“不等了。”她声音沙哑,只在他耳边打转,像是一个鱼钩,将他内心那些所有不理智,都尽数的钩了出来,“我纪云禾,从来就是一个喜欢坏规矩的人。”
呼吸交替间,纪云禾另一只手一伸,床畔的床帏落下,挡住了两人的身影,也将那内里的缱绻情意尽数包裹。
红烛依旧燃烧着,点点蜡泪落在铺散在桌上的喜袍上,大红色的喜庆,未等到两日后的礼成,便率先在这个房间铺展开了去……
这注定是一个美丽且美妙的夜晚。
第一百一十二章 婚礼
昨日是很美丽的一个夜晚。但同样也是一个耽误了时间的夜晚。
第二日,纪云禾悠悠醒来,眯眼看见外面天色,天将亮未亮,但算着时间,她要从驭妖台赶到边界去,必定要迟到,她当即吓得一个激灵,立即翻身下床,穿鞋的动作将长意也唤醒过来。
其实他们真正睡着的时间没有多久,但长意眨了眨眼睛也立即清醒了过来。
“我今晚不回来了。”纪云禾一边火急火燎的下床,一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道,“路上时间太耽搁了,今晚要是再回来这个喜袍定是赶不完,我这两天抓紧缝一下袍子,后日咱们成亲现场再见。”
她匆匆忙忙往外走,走到门边才想起来往回望一眼长意。
适时长意半身裸着,斜斜撑着身子坐在床榻之上,银发担在肩上,发尾垂坠而下,他一双蓝眼睛映着晨曦的光,温柔的望着她:“好。我等你。”
纪云禾倏尔心头一暖,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就好像……她有了家一样。
纪云禾推门离开,一路赶回边界。
很难得的,这一次的分别并没有让纪云禾觉得难舍,反而让她内心怀揣着的都是满满的期待。
她赶回边界的时间果然迟了,但其他人并没有因为她不在而休息,大家已经将边缘的阵法摆好,只待纪云禾一到,就可以用她的术法打下最主要的桩子。
一众人齐心协力的做好同一件事,也让纪云禾觉得心中宽慰。
纪云禾一生历经的世间事,总是难得圆满,而今,虽然大敌尚在,北境也有许多的残缺,可当大家都在为了“更好”而努力的时候,纪云禾却觉得没有任何时候,能比现在更圆满了。
真希望,这日子能一直一直,就这样继续下去。
一天一夜的时间,纪云禾熬了个通宵,终于将她与长意的喜袍缝上,时间紧,只大概做出了个形状,更别提什么绣花纹了,但她还是留下了一点时间,在两人喜袍的衣角上,绣上了一条蓝色的大尾巴。
她的绣工着实拙劣得出奇,那大尾巴绣得像刀砍一样,纪云摸着这个绣纹,先是觉得好笑的笑出了声,而后多摸了一会儿,却又将笑容收敛了下来。
这条大尾巴,到底还是只存在与她的记忆中,而彻底在这世间消失了……
纪云禾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情绪抛诸脑后,她现在唯一要思考的,就是明日,在她与长意的婚礼,她该以什么样的笑容,面对揭开她盖头的鲛人。
及至此刻,纪云禾才有些懊悔,她在之前竟然没有来得及去问一下,在他们鲛人的婚礼上,他们都会做些什么……
一夜的期待,让纪云禾有些没睡好,但当她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依旧精神奕奕,眼瞳深处都是在发光的。连日来的劳累好像没再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白日里她依旧得在边界将桩子打完,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她才能往回赶。
而这一日,跟随她一起来边界布结界的驭妖师们,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她要和长意成亲了,每个人看见她都会与她道声祝福,难得的让纪云禾觉得在这紧张的北境,有了一丝喜庆。
结界布得很顺利,纪云禾在即将日落的时候想要往回赶,却被几个姑娘拉住,一开始几个姑娘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见纪云禾着急要走,有人终于忍不住上前拉了她道:“你好歹是要回去成亲呢。”
“对呀,这头发总得梳一下。”一人说着,手里拿出了一把梳子。
还有一个姑娘怯懦的拿了盒旧胭脂:“我……我这儿还有一些以前的胭脂,要是不嫌弃……”她见纪云禾看向她,声音更小,但还是坚持着将话说完了,“我可以给你擦擦……”
原来……竟是这帮姑娘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纪云禾心里有些好笑。旁边还有路过的男子搭话:“对对,是得画画。好歹是和咱们尊主成亲呢。”
好嘛……看来这边界看不下去的人还多着呢……
想想也是,好歹是和他们尊主成亲,结果竟然除了喜服自己备了,别的也什么都没准备,委实不妥。
纪云禾便留了下来,让姑娘们给她梳了头发,点上胭脂。
纪云禾鲜少装扮自己,她之前的生活也确实没必要做什么容貌上的装扮,是以也根本没想到这一茬。而如今,被一群有的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生人在自己成亲之前,摁着打扮了……这感觉,让她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动。
她自幼孤独,父母缘浅,也没有兄弟姐妹,以前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成亲,也从没想过,成亲之前,居然还有人愿意为她梳妆打扮。
纪云禾静静接受了这些陌生人的好意。
在回去的路上,纪云禾想起自己与长意一时兴起随口说了成亲的日子,根本没合过八字,但现在看来,纪云禾认为,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纪云禾背着自己的喜服回到北境城中的时候,这里与平日好像也没什么两样,冬日的严寒刚在这北境之地退去几分,已然有了春意,但纪云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草绿嫣红都没看见,她直奔驭妖台的主殿。
主殿倒是比平日里有了不同,纪云禾也终于在装饰上看到了几分成亲的喜庆。
主殿前铺了红毯,红毯两侧都用长长的灯架点上了红蜡烛。
这是她和长意相约的婚礼场地,大概也是他们这场婚礼里最花功夫的一个地方了。她之前让洛锦桑帮忙布置的,看来这段时间她也没闲着,在如此忙乱的北境找来这么多灯架和蜡烛,想来也是很不容易了。
因为纪云禾回来前被人拦下来梳妆打扮,耽误了些许时间,有些误了时辰,所以她到的时候,婚宴邀请的人都已经到了,洛锦桑、瞿晓星、林昊青、雪三月还有蛇妖和卢瑾炎,老朋友新朋友都来了,他们各自都等在了红毯两旁,而长意站在红毯上,穿着的还是他平日里穿的黑衣服。
纪云禾一眼就看见了他。他那头银发是实在是过于醒目。
在纪云禾御风而来看向他的时候,长意便也抬头看向了纪云禾,蓝色眼瞳满是温柔,和纪云禾一样,他好似也期待这一刻期待了许久。
但还不是这一刻……
纪云禾落在长意面前,将他拉到一边,把包裹里面的喜服拿了出来,将长意的那件给了他,自己的留在自己手里。
“先换个衣服。”
这套喜服实在简单,纪云禾也没时间做里面的中衣里衣,只带长意去了侧殿,将外衣换了,纪云禾理完自己的衣服转头看长意,却见他手里握着自己的衣角,呆呆的看着衣角上的鱼尾巴。
“你绣的?”
他问纪云禾,纪云禾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想将衣角从他手里拽出来,“不好看,但就是想绣在上面……”
“好看。”长意道,“和我的尾巴很像。”
听他如此说,纪云禾心尖有难耐的酸涩了一阵。
她将长意的手一牵:“好看的话,等以后有时间,我再给你缝一个。”
长意点头:“好。”
他们牵着手走了出去,站在红毯的起点,在并不多的宾客前往红毯的终点走去,这是他们唯一的仪式了。洛锦桑之前还提议,要学着习俗,摆上火盆让两人跨过。
但纪云禾没有同意,她和长意经历的刀山火海太多了,就是走一个红毯,她只希望平平稳稳,再无风波。
而果然也如她所料。
这一个红毯走得十分的平静,连风都没有前来捣乱,他们的衣袂与发丝都未曾被撩动。
他们只牵着彼此的手,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直到站在红毯的终点。瞿晓星充当的司仪开始念起了贺词,纪云禾与长意牵着手,在驭妖台的主殿上,回头一望,忽见殿外漆黑的夜空里,忽然闪起了点点光亮。点点光芒如夏夜的萤火虫一样,从整个北境城的每个角落缓缓中升起,铺天盖地,令人感到浪漫又震撼。
纪云禾定睛一看,天上的那些,竟然都是一盏一盏的孔明灯。
它们飘飘摇摇,慢慢飞上夜空,与天上的满天星辰,交相辉映。好像一幅绝美的画,在他们面前眼前展开。
纪云禾与长意的眼瞳中都映照着外面的光华,似能将他们的眼底都照亮,那火光纵使相隔百丈,也能传来一丝温暖的意味。
瞿晓星不知道在哪里找的那些听不懂的贺词,在此时朗诵出来,配着面前的景色,竟让纪云禾生出了一种来自人间浩瀚中的感动。
好似满天星辰,过往先祖都在此刻祝福他们一样……
“那是什么?”
待瞿晓星贺词念罢,长意望着依旧在不停升起的孔明灯问道。
“是祝福吧。”纪云禾道,“咱们成亲的消息走漏了,北境的人们给我们的祝福。”
长意默了片刻,忽然道:“这人世间,没有对不住我。”
纪云禾不懂他为何说出这句话来。但将这句话听到耳朵里后,纪云禾霎时间想起了过去的种种,那些之于长意来说的折磨,痛苦,此时在这漫天星辰与人间灯火下,他却说……
这人世间,没有对不住他。
纪云禾也沉默片刻,随即勾动了唇角:“长意,你太温柔。”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入眠
孔明灯在北境的夜空摇曳了一整晚。
纪云禾与长意走完了仪式,吃过了再简单不过的“宴席”,与众人喝过了茶,便放走了大家,因为空明、瞿晓星和洛锦桑他们身上都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忙,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哪还能多留他们下来聊天。
送走了众人,长意与纪云禾回到属于他们的侧殿之内。
纪云禾梳洗了一番,回过身来,又看见长意坐在床边,握着他的喜服衣角,指尖轻轻在鱼尾巴上摩挲。他的指尖轻柔,目光也十分温软,将纪云禾看得心头一酸。
她走到长意身边,未曾坐下,站直身子,便轻轻的将长意的身体揽了过来:“抱抱。”她道,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长意的头发。
长意一怔,便也松开衣角,抱住了纪云禾的腰,他的脸贴在她的肚子上,正是最柔软的地方,也是最温暖的地方,让他感觉自己周身的酷寒,都在因纪云禾而退去。
两人静静相拥,彼此无言,却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过了半晌,长意才轻声开口道:“我没有失去鱼尾。”
“嗯?”
“在这里,你是我的鱼尾。”
他的脸轻轻在她肚子上蹭了蹭,纪云禾心尖霎时柔软成一片,纪云禾也更紧的将他抱住:“你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长意闭上了眼睛,将纪云禾抱得更紧了一些:“嗯。”
这一夜或许是北境春日以来最温暖的一夜……
因为纪云禾有些难以入眠,所以长意在她耳畔哼响了鲛人的歌曲。他的低声吟唱,宛如来自万里之外的大海,时而犹如海浪,时而又如清泉,他的声音让纪云禾渐渐闭上了眼睛。
她离现实越来越远,却离梦境越来越近,在梦境之中,混着长意的歌声,纪云禾仿佛看到自己又站在了十方阵的阵眼旁边,她拉着长意带着期冀与向往,跳入漆黑潭水中。好似这眼前的黑暗退去,明日醒来,看到的便是一个春花遍地,再无阴霾的天地。
纪云禾在长意的歌声中睡着了,她的嘴角微微勾着,似乎正在做着一个不错的梦。
长意的歌声渐渐弱了下去,终于,他阖上双唇,歌声静默,显得这侧殿有些空旷寂寞了起来。
他接着外面撒到殿内来的月光,看着纪云禾的唇角的弧度。
她的微笑似乎感染了他,让长意也微微勾起了唇角。他抬起手来,想去触碰纪云禾唇角的那一丝温暖的弧度。但当手指放到眼前,长意才看见……
他的指尖,已经被冰霜覆盖,带上了一层浅薄的白色,冰霜凝固,像是长在他手指上的冰针,看着便觉得有刺骨的寒意,若是触碰到纪云禾的脸,这些针尖,怕是能将她的皮肤刺破。
长意收回了手,他这几天,都没再感觉到身体有多冷了。
为了不让纪云禾看出他的异常,他找空明要了一种药草,药草能让他周身麻痹,感觉不出疼痛。虽然病没治好,但总是不耽误他成亲的。
长意认为,他以后陪伴不了纪云禾多长时间,那么在能陪伴她的时间里,就尽量美好一点吧。
就像今夜的夜空。
是这个人世给他和纪云禾,最好的礼物。
长意放开了纪云禾,他蜷缩在纪云禾身边,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挨着她,他怕自己周身的寒冷将她从美梦中唤醒。他想看着纪云禾保持着微笑,直到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
翌日,未及清晨,纪云禾便又睁开了眼来。
虽然是婚后的第一天,但任务也依旧要继续,之前便迟到过一日,纪云禾心道下次绝对不再迟到,但这方她坐起身来,动作轻柔的下床穿衣,却在一回头要与长意道别之时,愣住了去。
长意所躺的那方床榻,四周结冰,独独在纪云禾方才所卧之处没有冰块,因为她周身火热,所以寒冰未侵。但长意……已经被覆盖在了冰霜之中。
纪云禾整个人霎时呆住,口中几乎是下意识的在呢喃自语:“为什么会这么快……”
纪云禾又立即坐回床边,她手运了功法,背后九条黑色的尾巴霎时在寒凉的房间内展开,她浑身带着黑色火焰,先是用火焰去捂长意的脸颊,但见冰霜渐渐消逝,纪云禾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她俯下身去。
“长意……”她嘴里一边唤着,一边贴上了长意的身体,“没事,没事……”这连声呢喃,也不知道她是在与长意说话,还是在告诉自己。
纪云禾身上的火焰轮转,几乎将长意整个身体都包裹住。
最外层的冰很快就开始融化了,但融到贴近长意皮肤的地方,不管纪云禾再如何抱着他,长意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变化。
纪云禾终于看清楚了冰层之下,长意苍白的脸庞。
他闭着眼,微笑着,好似还在做梦,梦是那么的美好,以至于他根本不愿意醒来。
“长意长意……”纪云禾将他抱起来,“太阳快出来了,我们去看日出吧,别睡了。”她声色喑哑,有些乱了章法的说着。
她抱着长意,让他坐起身来,他的身体在火焰的包裹下,终于不那么僵硬,以至于纪云禾还可以将他背在身后:“走,我带你去。你看见太阳出来了,你就醒过来……”
长意苍白的手从她背上垂下来,那手背之上结着的厚厚一层冰霜,让纪云禾双眼直接红了起来。她咬着牙,没让眼泪流出眼眶。
“你不抱我也没事,我力气大,能背好你。”她一边说着,一边背着毫无动静的长意一步一步往外面走。
但现实与她的话却相差很远,她好像力气根本就不大,她浑身都在颤抖,从身体,胸腔,拉住长意身体的指尖,还有唇畔以及眼睑。
她带着长意走到门口,她一抬手,想要将门推开,但长意却从她的后背滑落,纪云禾心头一惊,立即一转身,将长意抱住。
她的背抵着后面的殿门,怀里抱着再也睁不开眼的长意,狼狈的坐在地上,长意枕着她的腿,唇角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刚才的弧度,纪云禾垂头看他,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没有再忍住,一滴一滴的落在了长意的脸上。
因为他身上极低的温度,那泪水立即凝固,变成了尖锐的冰针,立在长意脸上。
纪云禾伸手将自己眼泪凝成的冰抹去,而接二连三的泪水又滚落下来。
此时,纪云禾才发现,原来她根本就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坚强,失去长意,只带着与他相关的身份与记忆继续迎接明天的生活,也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千倍万倍。
晨曦的光洒在她身后的殿门上,影子落在殿中,随着太阳一点点升高,殿中殿门的阴影越来越短,终于,阳光落在了长意的脸上。
“太阳出来了……”
纪云禾声色嘶哑。
但长意也并没有清醒过来。
这一个日出之后,这双倾城的蓝色眼瞳,永远都不会睁开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死之交
太阳升起后,北境还是一如既往的为了新的一天繁忙起来。
纪云禾从侧殿里推门出去,饶是她身中带着九尾狐的妖力,体温更比常人灼热,此时站在阳光之下,她的周身也散发着阵阵寒气。
纪云禾在阳光中静静站了会儿,等着身上的白雾慢慢散去,随后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她迈步向前走去。
身后殿门紧闭,偌大的驭妖台,好似空无一人一般寂静清冷。
纪云禾独自一人走到了主殿之上,此时主殿上已有不少人在向空明呈上书信。纪云禾这才知道,为什么今天长意耽误了这么久没出现,却一直没有人来找他,原来是这个大尾巴鱼早就将自己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将自己的权利早就移交了出去,不管他在哪一天陷入沉睡,北境都不会因此有事务受到任何耽搁。
纪云禾垂下眼眸,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鲛人留下的那一滴眼泪,嘴角不自觉的一勾,说不清是开心亦或难过。
她等殿中的人已经处理完事务退了一波下去,才走进殿内,对空明道:“空明,有事要打断你一下。”
空明看了一眼纪云禾严肃的神色,当即神情也沉凝了下来,他将剩下的人屏退到殿外,问:“他怎么了?”
“他被冰……”纪云禾做了无数心理准备,但当这一行字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喉头一噎,身体里也仿似在这一瞬被刺痛了一下一般,微微一抽,她闭上眼,定了定情绪,又直勾勾的望着空明道,“他被冰封了。”
空明双目一空:“为何如此快……”
纪云禾沉静下来继续道:“边界还有结界的桩子要打,我待会儿会先去边界,只有辛苦你,安排一下长意的……长意的后事。”
空明没有应话,纪云禾继续交代着:“长意身侧寒气逼人,你若安排人搬动他,且注意下自己的安全。我先去边界了。”
交代罢了,纪云禾转身要走,空明却忽然唤住她:“你便只有如此反应吗?”
纪云禾脚步微微一顿:“我该如何反应?”
空明沉默片刻:“你是个心性凉薄的人,理当如此。”
纪云禾嘴唇微微张了张,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她迈步离开大殿,随即御风向边界而去。她是个心性薄凉的人?或许是吧,长意被冰封,她竟然没有寻死觅活,没有嚎啕大哭,甚至不曾为他发狂疯癫。
她还平静的将他从门口又抱回了床上,还走出了侧殿,吩咐他人去安排长意的后事,现在甚至还御风离去,感到边界,去继续自己的“任务”。
而这一切,还都发生在她新婚的第二天。
她大抵真的是个心性薄凉的人吧。纪云禾想,不然,她为什么都没有做出那些为感情,而声嘶力竭的事情呢……
她就这样接受了,接受了长意的闭眼,告别和离去。
然后独自走下去。
赶到另一个边界,大家像之前一样,将其他工作都准备好了。并且没有人来询问纪云禾为什么今天又来得迟了。每人都带着热情洋溢的笑看着纪云禾。
昨日里帮她梳妆的一个姑娘走了过来,带着些许好奇和娇俏的对她笑道:“昨天怎么样?我们在边界都看到北境城里升起来的孔明灯了。”
纪云禾看着她脸上的笑意,将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吞咽了回去,她对面前的姑娘报以微笑:“是的,很漂亮。”她全然未提今天早上的事,不说苦难,不诉眼泪,只清浅的笑着,道:
“昨晚是非常美好的一晚。”
从她回到北境城开始,给长意穿上她做的喜服,牵着他的手走上红毯,回头看见的漫天祝福,还有最后的最后,长意在她耳边吟唱的歌曲,一切都让昨晚成为了如此美好的一晚……
姑娘听她如此回答,更是喜笑颜开,将这个好消息传递了出去。
纪云禾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
今天因为她来得太晚了一些,所以将结界的桩子打完,夕阳都已经快沉下地平线了。
将任务做完,看着远山沉下去的夕阳,纪云禾却在此时,感到一瞬间的突如其来的空洞。在这个即将来临的黑夜里,纪云禾竟然开始迷茫了起来,她像忽然失去了目的的候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与她一同工作的驭妖师都回去安营扎寨,开始准备在边界度过这个夜晚。而纪云禾却呆呆的看着远方的夕阳落下,一动不动。
直到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忽然!有人猛地拉住了纪云禾的肩膀。
纪云禾身体跟着那拽住她肩膀的力道往后一转,她眼前出现了雪三月气喘吁吁的脸:
“找你这么久,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雪三月道,“跟我回去,鲛人有救,需要你的力量。”
纪云禾被雪三月拽着,跟着她走了好几步,大脑才将听进耳朵里的话都消化了去。
当即,没有再耽搁,纪云禾立即跟上了雪三月的步伐,见雪三月御风而起,纪云禾便也连忙跟着御风起来:“长意有救?”一边御风,她一边询问雪三月,“如何救?”
雪三月道:“空明和尚在准备鲛人的后事,但鲛人周身被寒冰覆盖,空明一人之力无法将其抬出,便叫来了林昊青,林昊青此前在研究炼人为妖的药物时,同时也研究过不少海外的奇珍异草,其中有一味,可以解鲛人术法反噬之苦。”
雪三月的话说得很快,但纪云禾一字不落的全听进了耳朵里,她当即皱眉道:“若是需要海外异草,我现在便该去海外取回,还回北境城做什么?”
“药草已在北境城。”雪三月转头看了身侧的纪云禾一眼,“就是离殊身上的佘尾草。”
纪云禾一怔,御风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一拍,但似乎洞悉了纪云禾的想法,雪三月将纪云禾手一拉,逼迫她继续跟上了自己的速度。
“林昊青施了阵法,要将佘尾草之力渡入长意身体之中,但是长意身上的坚冰凝聚太快,阻挡了佘尾草进入。待你回去,将长意身体身上的坚冰融化,药草进入鲛人身体,即可助鲛人苏醒。”
纪云禾心头一喜,但看着雪三月的背影,又立即沉默下来:“那离殊呢?”
“离殊早就死了。”雪三月答着,声色听不出情绪。
夕阳已经落下,但晚霞余晖仍旧在,纪云禾与雪三月在一片灿烂之中前行,但纪云禾的心情却全然不同于晚霞那般多彩。
能苏醒长意,让长意免于冰封之苦,当然是再好不过。她也因此而雀跃欢喜,但正是因为知道这份雀跃与欢喜有多么的浓厚,所以纪云禾也知道对雪三月来说,这将是多么大的舍弃。
长意之余纪云禾来说是生命中的最重要,离殊之余雪三月,又何尝不是?
“别露出这个表情。”雪三月头也未回,只盯着前方道,“现在的离殊,是我的念想,但你的鲛人不是,他是一条命。”她回头看了一眼纪云禾,“或许是两条命。”
纪云禾不由露出一声苦笑:“空明说我薄凉,你却说长意是我的命……”
“那是因为那个和尚不懂你。”雪三月道,“纪云禾,相识这么多年,我知道你最会掩饰你的崩溃。”
纪云禾眼睑垂下,方至此时,在有人说中她内心之时,那些所有的冷静掩盖之下的情绪,方才有片刻的泄漏,她嘴角颤抖,喉头几次起伏,最终,脱口而出的,也就只有两个字:“多谢……”
纪云禾活到这个年纪,经历这些风波,说出口的话,越来越少,但心中的感情却因为经历的复杂,而拥有了越多的触觉。甜更甜,涩愈涩,感动动容,也越发的难以忘怀。
“你我不必言谢。”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生死之交。
一路急行,赶回北境。
纪云禾与雪三月,踏入侧殿。此时的侧殿之内,相较于早上纪云禾离开的时候,空气更加寒冷,冰霜铺了遍地,还在往外延伸,仿佛又将这一方天地拉回了寒冷的冬月。
空明在门边守着,见两人回来,眉头一皱:“快些。”
纪云禾脚步更急。
两人一入门,便看见林昊青坐在长意床榻边,而离殊站在床边。在长意与离殊心口上链接着一道光华,但光华却未触到长意身体,而是被他周身覆盖的坚冰抵挡在外。
林昊青双眼紧闭,额上冒着冷汗,他坐在一个发光的阵法上,一动不动。
“融化他胸膛前的坚冰即可。”雪三月道,“这只有你的黑色狐火能做到。”
纪云禾绕过林昊青在长意身旁跪坐下来,她手放在长意的心口之上,看着冰层中长意的面庞,纪云禾闭上眼睛,她身后九条尾巴在房间里展开。
狐火的出现,让房间里的温度霎时上升了些许。
这是雪三月第一次看到纪云禾身后的狐尾,她无法想象,纪云禾到底是在经历了什么之后,才变成了如今模样……
显然,纪云禾也是不需要她同情的。
甚至……纪云禾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庆幸,还好拥有了那些过往,才有了如今,她可以有救下长意的这一丝希望。
纪云禾手中黑色的火焰燃烧,慢慢将坚冰融化,她的手掌越来越贴近长意的胸膛,被林昊青控制住的那道光华也跟随着纪云禾的手慢慢向下,一步一步更加靠近长意。
而在光华越是往前延伸的时候,离殊的面色却越来越苍白,而后慢慢露出面皮之下那些缠绕着的藤蔓。
他本就不是人,他是佘尾草绕着离殊的遗物,寻着那气味长成的人形模样。
佘尾草的灵气被林昊青尽数拔出,留在离殊身上的,不过也就只剩下一些枯藤而已。
雪三月但见纪云禾专心融化坚冰,过程顺利,她没有过多担心,一回头,这才看见了她的“念想”,此时已成为了一片枯藤。
雪三月眸色微微一暗,她看着佘尾草藤蔓的中心……在那根根藤蔓缠绕的地方,是离殊留下的一个红色的玉佩。
那是离殊以前一直佩戴在身上的玉佩,在离殊血祭十方前不久,他才将那玉佩送给了雪三月。仿佛是他对自己的离去有了预感一样……
她让佘尾草围着玉佩长出了离殊的模样,一开始,她以为自己能一直分清楚佘尾草和离殊的差别,但是到后来,与假的离殊在一起久了,偶尔她也会晃神,真真假假,让她也难以去分辨……
甚至有的时候,对她来说,佘尾草长成的离殊,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雪三月眸中微微带着些许悲伤,抬手想去触摸枯藤之间的那个血红玉佩。却在忽然之间!当她手指触碰上那玉佩的时候,闭目施法的林昊青蓦地眉头一皱。
从离殊心口中连出来的那道光华霎时收了回去,纪云禾怔然,但她好不容易才将长意心口的坚冰融化到最后一层,眼看着即将要成功,那佘尾草的灵气竟然跑走了!
但纪云禾不敢动,她若是抽出手,这坚冰恐怕又得马上凝固。纪云禾一抬眼,见林昊青也醒了,他坐在阵法之上,未敢移动分毫,只唤雪三月道:“佘尾草有灵性,他想跑,抓回来!”
雪三月一愣,但见被林昊青从离殊身体里抽出来的那股灵气在空中狂乱飘舞,它发出犹如孩童一样,声声尖利刺耳的叫声。
它在空中乱撞着,但因为根部连在那血红的玉佩上,所以根本跑不远。
佘尾草有灵性……
“我不要去给他疗伤!”佘尾草在空中对着雪三月尖锐的嘶吼着,“我是离殊啊!三月!我是离殊!”
雪三月犹遭当头一喝,她立即怔住。
“他在骗你,离殊已经死了。”林昊青道,“烧了这藤蔓之体!让它无处可去。”
“他会说话……”雪三月只怔怔道,“他会说话……”
“佘尾草根本不是活物,它和附妖一样,不过都是一些情绪糅杂的形状而已。”
“可他会说话。”雪三月看着面前挣扎的那道光华。
光华在嘶吼着,佘尾草的根部开始慢慢的想要从那块血玉上退去。
“他不是离殊,也不是妖怪,只是意念,它有灵力,所以能长成你故人的形状,但它和牲畜本无差别,雪三月,救鲛人必须要他。”林昊青厉声道,“冰封越久越难苏醒,快!”
林昊青最后的话同时打在纪云禾与雪三月的心口。
在佘尾草的嘶吼之中,雪三月倏地回头,看向纪云禾。
纪云禾一身黑气四溢,身后的九条尾巴无风自舞,对于现在的纪云禾来说,一边融化长意心口的冰,一边分点妖力出来抓住那活蹦乱跳的佘尾草根本不是难事,但纪云禾没有这样做。
她看着雪三月,与她四目相接。
雪三月如何会看不懂纪云禾眼中的情绪。
能成多年的友谊,是因为他们本是那么了解彼此的人。
纪云禾在尊重她的选择。
对纪云禾来说,她是要救她爱的人。但对雪三月来说,却是要“*”她爱的人……纪云禾不会催她,也不会逼她。她在静静等着雪三月自己的选择。
是救,是放弃,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佘尾草的嘶吼在空中丝毫没有停歇,那些连接着血玉的根部在一点点的抽离。
雪三月回过头来,看着空中飘舞的光华:“我是离殊啊!”佘尾草大喊着。
这两个字,足够成就雪三月过去很多年的回忆。那些相遇,相识,陪伴,守候都历历在目,驭妖谷的花海,那些亲密的拥抱与吻都仿佛还在昨日。
雪三月静静的闭上眼睛。
海外仙岛,奇珍异草繁多,但她在外这么些年,只遇到了一株佘尾草,人人都说她是因机缘而得,这一株毁掉之后,或许她再也找不到再见离殊的机会。
但离殊……
离殊与她,本就不该有再见的机会了。
在离殊血祭十方的那一日,他们就该告别了。是她强留着过去,拉着没有离殊魂魄的躯体,强留在这人世间……
这样的日子,也总是该有头的。
雪三月睁开双眼,一把抓住在空中狂舞的光华,在那声嘶力竭的尖叫之中,她以术法挟持着那光华,让它不得不再与长意胸膛链接起来。
林昊青继续启动阵法,纪云禾彻底将长意胸口上的冰层融开,终于,那光华触及了长意的胸膛,在一声尖利的叫声当中,雪三月一抬手,指尖燃出一丝火苗,她没有回头,手往离殊身上一甩。
火苗悠悠飘去,点燃了那满是枯藤纠葛出的人形。
火焰登时从血玉周围烧开。
再无退处,那光华只好钻进了长意的心口之中,终于,彻底消失。
而在长意心口处,一道光华散开,在没有纪云禾术法的帮助下,他身上的坚冰开始慢慢融化,冰块分裂,有的融成了水,有的径直落在了地上。
长意眉眼还没睁开,但他睫羽却轻轻颤抖了两下,指尖也似无意识的一跳。
纪云禾看着他的脸颊,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
这一天之内,大悲大喜,让她有些应接不来。她抬起头,望向面前的雪三月。
在雪三月的身后,离殊那佘尾草藤蔓做的身体已完全被燃烧成了灰烬,血红色的玉佩落在一片黑灰当中,显得尤为醒目。
纪云禾和与雪三月相视,却未笑,两人神色都十分的复杂:“三月……”
“我说了,别露出这幅表情。”雪三月道,“你的感谢我在路上就收过了。”言罢,她转过身,将地上的血红玉佩拾起,随后头也没回的离开了房间。
纪云禾垂头,看向床榻上静静躺着的长意。
心中忽然想,到现在,大家好像都变成了极会掩饰自己崩溃的大人了……
“这个人世,真是太不容易……”纪云禾轻轻抚过长意额上的银发,换来长意眼睑又是微微一动。
可纪云禾没听到长意说话,只听旁边施完术法的林昊青站起身来,道:“早些让鲛人的身体康复吧。”林昊青看着纪云禾,“我花功夫救他,是因为这个人世接下来,需要他。”
纪云禾转过头,看向林昊青。
林昊青神色凝聚道:“顺德公主北上的时间,恐怕快了。”
犹如一记沉厚的钟,又压在了纪云禾的心头。
待林昊青走后,纪云禾望着长意还在沉睡的面庞,不由一声自嘲的苦涩一笑:“或许你会责怪我让你醒来吧,即将要面对,这样一个无法想象的人世……”
就此沉睡,或许更加轻松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来袭
空荡荡的京师朝廷大殿里,四处都积满了灰,顺德赤脚站在平整又布满尘埃的大殿里。
“啦啦啦……”她哼着歌,心情颇为愉快似的在地上快步走过。及至快要登上最上方的龙椅,她忽然一转身,向身后伸出了手,“朱凌,快过来。”
顺德的指尖连着一条青色的丝线。丝线在顺德身后连着一人的眉心。
已被大国师*死的朱凌竟然又“活”了过来!
他依旧身着过去的那件玄甲铁衣,往顺德这方走来。只是他表情呆滞,面上带着毫无生气的乌青之色,眉心的丝线签到顺德公主指尖,顺德公主动动手指头,他就往前面走上一两步。
他手臂的皮肤泛着淡淡的青光。一直顺着顺德的丝线,坐到了那蒙了尘的龙椅之上。
顺德看着朱凌,嘴角一弯,眉开眼笑:“你看呐,这朝堂都是本宫的了。”她道,“本宫让你坐,你便可坐,本宫想让谁坐,谁都可以坐。”
她说着,又动了动另一个手指,在她指尖链接的丝线上,姬成羽赫然踏了出来。
与朱凌一样,他浑身皮肤皆泛着青光,他眼神呆滞,眉心也连上了一根青色的丝线。
“本宫记得,你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他哥哥叛出国师府,去做了个和尚,他在国师府受尽欺凌,还是你帮了他。后来,你救了本宫,也被毁了脸,其他人都怕你,但他却日日来看你。你们情谊犹如兄弟,这皇位,便一同坐罢。”
顺德说着,勾勾指尖,让姬成羽挨着朱凌在皇位上坐下。
“这多好。”顺德唇角扬起,笑容诡异得令人胆寒,“这天下人,都这么听话,该多好。”
她一转身,往殿内外走去,赤脚踩过地上的尘埃。
宫城之中,一片死寂。
地上的横尸与断木显示着这个地方之前经历过的仓皇。
顺德深吸一口气,她一抬手,青色丝线往下一拉,一只黑色的乌鸦被拽入顺德手中:“来,乖,快告诉本宫,北境那边,都有些什么消息了?我终于捏好了我的木偶们,是时候,带他们出去走走了……”
……
在林昊青落下顺德公主恐怕即将前来北境的消息之后,北境的筹备越发紧张了起来。
给边界的最后一个关卡打下桩子的那天,纪云禾同时也在关卡外见到了从京城逃来的故人——姬宁。
经过这一场繁复的风波,稚嫩的少年已经成熟了不少,当初他离开北境,回京师时,眼中还有对未来的迷茫和对自己的怀疑,而现在,纪云禾在他眼中看不到这样的情绪了。
短短的时间里,他二入北境,这个国师府的小弟子经历过姬成羽的死亡,他好像忽然之间长大了。
“阿纪。”姬宁还是如此唤纪云禾,“顺德公主已经疯了……她用术法捏出了许多傀儡,而后又用傀儡*人……京城里的人……”言及此处,姬宁的神色还是有几分颤抖,他深吸一口气,“都死了。他们……都变成了顺德的提线木偶……”
纪云禾沉默片刻,她肃容问道:“有多少?”
“数不清……”
“她能操控多少?”
“都能操控……那些傀儡……成千上万,都听她的。我好不容易才从京师逃出来……”
眼见姬宁提及此事,浑身都开始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纪云禾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先别想了,你在北境先休整片刻……”
“我还带着一个朋友过来。”他倏尔仰头,眸中光华灼灼的看着纪云禾道,“希望可以帮到你们……”姬宁侧过身子,让纪云禾看见了他身后的人,纪云禾一怔……
适时,天正夕阳,晚霞遍天,随着纪云禾打下最后一个结界的桩子,黑色狐火犹在阵法的辅助下,烧了了一根直通天际的巨大狐火火炬。
在黑色火焰边缘,橘黄的火焰依次展开,在北境南方竖起了一道坚不可破的火焰城墙。将晚霞退去,渐渐黑暗的北境黑夜照亮。
纪云禾站在火焰城墙之后,看着面前还身着国师府衣裳的两人,道:“我带你们去北境城。”
……
北境边界的火焰城墙之高,上达天际,城墙之间,唯有玄铁铸就的大门可以打开。
不日,北境所有主事者在大殿的会议之后,终于也下达了禁止难民再入北境的指令。北境向南的十数个关口悉数将大门阖上,一时间边界之外,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与此同时,长意并没有真正的清醒过来,他一直在保持沉睡。
空明等人竭力瞒下长意沉睡的消息,唯恐扰乱军心。
几人见过姬宁,从姬宁口中得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此前在北境爆发的雷火岩浆,或许是顺德的克星。
顺德五行为木,她所吸食的青鸾与大国师的力量也皆为木之属性。火之术法最为克制她。而雷火岩浆更是天下炎火之最,可灼万物。
纪云禾得知此事之后,带着林昊青与空明去了北境城外。
在此前雷火岩浆喷涌而出的时候,长意以术法凝做冰墙,阻挡了岩浆流入北境城中。岩浆冷却之后,黑色的石块裸露在山体之上,宛如群山之翼,围着蜿蜒的山体成了一条绵长的平台。
先前长意已经命人在上面建造了武器以作防御之用。
林昊青查探了一番山体上的岩石,登时眸光大亮:“此石乃雷火岩浆凝成,制成武器,或可克制顺德用术法凝聚起来的傀儡。”
空明点头:“我这便回去,让人抓紧采此岩石,制作武器。”
“北境山上可还有雷火岩浆?”林昊青问。
“嗯。此前岩浆喷涌之后,我曾派人去山上探查过,山上尚有一个洞口,内里炎热至极,翻滚着尚且裸露在外的岩浆。”
林昊青将手中雷火岩石握住,他看着纪云禾:“你和这熔岩,或许就是这天下转圜的生机。”
三人在山上探查了岩浆的位置。那处岩浆翻涌,离那洞口尚有十来丈的距离,他们就觉得灼热非常,皮肤似乎都要被灼伤。雪山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但在这火山口处,全是裸露的岩石,被灼烧得干裂,别说积雪,连草木也未见半点。
空明与林昊青两人抵御不了灼热的气浪,被迫停在了十余丈外,纪云禾以狐火护身,她对两人道:“我先去洞口探查一下,看看地形。”
两人不疑有他,在原处静静等着纪云禾。
纪云禾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翻滚的浓烟之中。
她一路踏到雷火岩浆旁边,灼热的气息让她也难受至极。
但每当她觉得身体快要被这火焰撕开的时候,她心头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凉意将她心脉护住。这个感觉纪云禾是有些熟悉的,当初,她被雷火岩浆灼伤,长意带着她去冰封之海疗伤,服下海灵芝的时候,便是这个感觉。
她摸了摸心口。
她尚且记得,此前,在冰封之海时,顺德将长意抓回京城的时候,她是吞下了一个海灵芝,强行离开的冰封之海。此后,海灵芝对她身体并无什么影响,她几乎也已经忘了这个事,却原来,到此时,海灵芝都还护着她的吗……
纪云禾笑笑,她这一生,受大海庇护可真是不少啊。
纪云禾握了握脖子上的银色珍珠。
她看向下方的雷火熔岩,翻滚的岩浆彰显着自然之力。
在这样巨大的力量之下,她是如此的渺小与不堪一击……
她蹲下身来,用指尖,静静的在火山口处画下了一个阵法。
……
“为何去了如此之久?”纪云禾回来的时候,空明对她有些不满,“看看地形而已,竟耽误如此多的时间?”
纪云禾笑笑:“我说我去雷火岩浆里洗了个澡,你信吗?”
空明白了她一眼,扭过头去,不欲与她再多闲扯,但林昊青却是眉梢微微一挑,颇为惊异的看向纪云禾:“当真?”
纪云禾瞥他一眼:“自然当不得真,雷火岩浆可灼万物,我要是跳进去了,你们怕是连白骨都捞不出来。”
“也自然懒得去捞你。”空明转身离开,“地形看清楚了吗?”
“嗯。”纪云禾道,“正正好一个圆,比试,顺德从南方而来,若攻破边界,我便可将她引来此处。”
“你?”空明挑眉,“顺德公主可是继承了大国师的愿望,她现在想*尽天下所有人,你为何知,你引她,她便会来?”
纪云禾颇得意的勾了勾唇角:“顺德是狭隘的人,她忘不了对我的恨意。”
……
三人从山上回了北境城,但却意想不到的是,在几乎没有人当值的侧殿,长意昏睡不醒的消息,竟然在他们去山上的这短短的半日里,犹如*翅膀一样,飞出了驭妖台,传遍了整个北境城。
不管空明他们如何想要封锁消息,纵使在隔着火焰结界的情况下,这个消息,还是传得天下皆知。
鲛人陷入了不明的沉睡之中。
这么多年以来,长意对于北境的人而言,已不再仅仅是尊主那么简单的身份了。尤其是在上次北境雷火熔岩之乱后,长意更被人们说成是来自大海的守护者。
北境习惯了强大鲛人的守护。而现在,他们失去了这样的庇护。
北境的人们霎时有些乱了起来。空明为此着急上火,怒而要查出从驭妖台中将消息传出去的人,对他来说,这意味着有内鬼在他也无法探查到的地方,这触及了他的底线。
他变得比以前的长意更加繁忙。洛锦桑忧心他的身体,但空明在情绪上,对其他人他多少会控制,唯有对洛锦桑,他很少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乐观如洛锦桑都被他骂得委屈至极。
是夜,在侧殿之中。
长意依旧在沉睡,空明与洛锦桑前来议事,一进殿,看见给躺在床榻上的长意擦脸的纪云禾,空明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不醒,你倒是沉得住气!”随后他又瞪向林昊青:“不是说,佘尾草用了,他便可苏醒吗?如今这又是所为何故?”
林昊青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长意:“他脉象平稳,为何沉睡不醒,我也不知。”
空明揉了揉眉心,两日没合眼,让他神情十分疲惫。
旁边的洛锦桑直皱眉:“你是秃驴又不是铁驴,你去睡觉,今晚别议此事了。”她说着要去拽空明的衣袖,空明却略显烦躁的一把将洛锦桑拂开。
“别添乱。”他看也未曾看洛锦桑。
纪云禾见状,一挑眉,将气鼓了腮帮子的洛锦桑叫过来:“锦桑,你来我这儿,我需要你。”
“哼!”洛锦桑对着空明重重哼了一声,随后气呼呼的往纪云禾身边走去。却在走过林昊青身侧的时候,林昊青身侧佩剑倏尔一震。
林昊青将佩剑取出:“思语来消息了。”
这剑是林昊青的妖仆思语的真身,他们在北境城中,思语一直在京师潜伏,将顺德的消息通过这样的方式最快的告知他们。
林昊青于地面画下阵法,他席地而坐,奉剑于双膝之上,他闭上眼:“思语……”他刚出口两个字,忽然!林昊青眉头狠狠一皱。他身下的阵法转而发出奇异诡谲的光芒。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纪云禾与空明登时神情一肃。
洛锦桑也一时忘了方才的生气,紧张询问:“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时间仿佛在林昊青越皱越紧的眉宇间凝固。
电光火石间,驭妖台外,狂风平地而起,径直吹撞开侧殿的窗户,风呼啸着吹了进来,将屋中所有人的衣裳与头发都拉扯得一片混乱。
也是在此时,林昊青身下的阵法光华大作。
“找到你了!”
一声道尖利至极的女声刺入众人耳畔,所有人皆觉一阵头疼,捂住了耳朵。
纪云禾很快就辨别出了这声音:“顺德……”她眉目沉凝,拳心握紧。
“找到你了!哈哈哈哈!”笑声伴随着风声,在屋中狂舞而过,将屋内所有器物尽数摧毁捣散。洛锦桑内息比不上其他人,却是被这风中的声音激得喉头泛腥,呕出一口血来。空明立即抬手,将她揽入自己怀中,替她捂住耳朵。
纪云禾在狂风中之中,手中结印,黑色狐火画出一圈阵法,封住被吹开的窗户,狂风霎时在屋中停歇。
洛锦桑脱力的靠在空明怀中,望着空明忧心的眼神,洛锦桑咬咬牙,她逞强的坐起来,将嘴角鲜血一抹:“我没事……”
另一边,纪云禾追到窗户边,听见那尖利的声音在空中盘旋,狂笑不止:“我很快就会来找你了。”
随着顺德声音的隐去,林昊青身下阵法的光芒隐去,他身前的长剑倏尔发出“咔”的一声脆响,那剑身上竟然破出了一条长口!
林昊青猛地睁开眼,他如遭重创,脸色苍白,汗如雨下,身体因为忍受着剧痛而微微颤抖着。
他将长剑握住,看着那剑上的破口,牙关紧咬,但终究未忍得住心间的血气翻涌,竟然“哇”的一口呕出鲜血来。
鲜血落在长剑之上,便像是刚*过了人一样,触目惊心。
“顺德快来了。”过了良久,林昊青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她发现了思语,通过她找到了我。”
“思语呢?”纪云禾问。
林昊青垂头看了一下手中的长剑。长剑之上,破开的口几乎将长剑折断。林昊青沉默的将剑收入剑鞘。
“做好应对的准备吧。”他起身离开,没有给予正面的回答。
纪云禾拳心微微握紧,却在此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边界通天的结界陡然发出巨大的光芒,屋内的所有人不由都看向屋外。
外面天空都被边界的火光照亮,直到许久之后,众人才听到空中传来的一声沉闷的撞击之声,边界的结界宛如是一堵城门,而今……这堵城门,被撞响了……
“顺德……”林昊青捂住心口,望着火光染红的血色天际,“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傀儡之军
顺德到来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
外间的天空被烧得犹如血色。
空明眉头紧皱,立即便出了门,洛锦桑也连忙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北境城中,不少驭妖师与妖怪皆御风而起,集结着往边界而去。
纪云禾光是通过侧殿的窗户,便看见了不少外面御风而起的人们,犹如雨点一般往边界而去。林昊青抹干净了嘴角的血,这才道:“慌什么。”他有几分自嘲道,“这还只是她百里之外的力量呢。”
林昊青一言,使纪云禾神色更加沉凝,纪云禾望向林昊青:“她还在百里之外?”
“她借思语看到了我,我自然也看到了她。”林昊青道,“她现在虽在百里之外,但你我说话的功夫,或许她便到几十里外了。五行为木,御风之术本就胜过他人许多,她如今身体之中,又有大国师与青鸾之力,操纵天下之风,于她而言,也是易事。”
顺德公主还在北境边界百里之外,边界离这驭妖台,又有百里的距离,而刚才顺德竟然通过思语,看到了林昊青,而后操纵风起……
纪云禾扫了一眼屋中散落的物件,最后目光落在长意脸上:“顺德的力量比我们预估的更加不可测,结界是我打下的桩子,我得去边界。若结界破了,我也会诱顺德前往雷火之处。长意清醒之前,便由你帮我守着他吧。”
她说罢,转身要走,林昊青唤的是她的名字,却只看着床榻之上的长意,没有看她:
“莫要拼命。”
四个字,在这样的时刻脱口而出,这或许是林昊青与她说的,最像家人的几个字。
纪云禾嘴角微微动了动:“好。”
纪云禾踏步出了侧殿,身后九条黑色的狐尾在空中一转,她身影如烟,霎时划过天际,融入外面的“雨点”之中。
林昊青走到还在床榻上的长意身侧,他看着尚还闭着眼睛的鲛人,鲛人修长的指尖微微一颤。
林昊青道:“她会没事的。”
颤动的指尖,复而又归于了平静。
……
纪云禾赶到边界的时候,看到的一幕,万没想到。
她一直以为,顺德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却没想过,她竟然可以用术法捏造属于她自己的一对傀儡大军……
在边界巨大的结界之外,难民已经不见踪影,触目可及的,皆是身上微微泛着青光的顺德的傀儡!
他们表情空洞,神情呆滞,每个人的眉心都连着一条青色的气息,遥远的引向南方的某一个点。他们像没有知觉的蚂蚁,听从蚁后的命令,前仆后继的往前行径。
操纵他们的木系术法在触到高耸如云的火焰城墙之后,他们便立即被焚毁。
空气中,一时间弥漫的都是焚烧的焦糊臭味与飞灰。
纪云禾站在城墙之上,远远眺望而去,只见在那青色光芒的最终端,有一人还是一身红衣,她赤脚坐在数十人抬着的轿子上。
这一幕,让纪云禾霎时想起了许多年前,她在驭妖谷,第一次见到顺德的模样。
高傲,冷漠,生*予夺皆在她手。
只是相比当时,她的形态更添几分疯狂。她在轿上饮酒,用完了那酒壶,便看似随意的往前一扔,酒壶携着她的术法,远远飞来,重重撞在火焰城墙之上。
“轰”的一声巨响!
明明只是一个看起来小得不能再小的酒壶,将火焰结界砸出了一个破口,整个结界重重一颤,只是下方的火焰很快又烧了上去,将上方的破口弥补。
结界之内的人无不惊骇。
顺德见状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随着风,传遍北境旷野,令所有人心脉震颤。
她的轿子停在离结界百十丈处。她一抬手,手中青线转动。
下方的傀儡们额间青光一闪,脚步慢慢加快,到最后竟然疯狂的跑了起来,他们一个接一个,不要命的撞上结界,宛如飞蛾扑火,一时之间,结界下方一片尘土飞扬,飞灰腾起,遮天蔽日。
结界将所有的尘埃与混乱都挡在外面,但这不要命的前仆后继,看在还拥有一丝理智的人眼中,都十分令人胆寒。
饶是这些驭妖师与妖怪们手上都沾染过鲜血,他们也不由冷汗如雨下。
这场战役与其他的战役不一样。任何战役的军士都是为求生,而顺德的大军却是为……求死。
渐渐的,他们人数太多,竟然一层搭一层,用尸骨与飞灰,在结界之外累积成了一座山。
其高度几乎都要漫过玄铁城墙。
“他们要死,那就让他们来。”纪云禾说着,她在城墙上挥手下令。
结界之内,城墙之上,徐徐升起一股狼烟,紧接着,边界十数个城墙之上皆升起了烟火,城墙旁便是纪云禾打下的结界桩子,黑色的狐火在里面烧成通天的巨柱。
纪云禾手中拈诀,脚下阵法光华一闪,光华如水滴平湖,层层波浪涤荡开去,没入大地。
黑色狐火转而升腾起两股狐尾一般的火焰。火焰飘在城墙之外,似尾又似两只巨大的手,在结界之外横扫而过,将扑上来的傀儡们尸首堆积对的尸山尽数抚平。
黑色火焰呼啸着在地上横扫而过。
而纪云禾拈诀之时,却让那一端的顺德看见了她。
遥隔百丈,顺德眉眼一沉。
她在那巨大的轿子之上站了起来。
风声从她身后呼啸而来,拉动她的衣袂,顺德轻描淡写似的从身边的人背后取了一根羽箭下来,没有用弓箭,她握着羽箭,宛似在玩一个投壶的游戏。
而她的“壶”,却是百丈之外,结界之内的纪云禾。
顺德一勾唇角,手中羽箭随风而去。
箭如闪电,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眨眼之间,它便已经破开重重飞灰,刺穿不知多少她自己傀儡的尸体,径直*向结界之后的纪云禾。
城墙之下的黑色火焰挥舞过来,似要将羽箭挡下,可在在它靠近羽箭之前,便被随箭而来的巨大气浪推散。
箭穿过黑色火焰,在火焰中留下一个圆形的空洞,空洞的背后是顺德倨傲的笑容。
羽箭尖端被火焰结界挡住。
“咔”的一声。
巨大的光华之后,羽箭灰飞烟灭,同时也将纪云禾身前的火焰结界打碎。
火焰结界震颤不已,外面的飞灰通过这个破口飞了进来。
就是这眨眼的时间,那些不要命的傀儡便爬上了城墙之上,从这个破口间钻入。这不用纪云禾动手,身旁的驭妖师已经将他们解决。顺德公主这一箭虽然厉害,却未动摇结界根基,下方的火焰很快又烧了起来,将破口修补。
而纪云禾的神色却微微沉了下来。
“结界挡不住她。”纪云禾对身边的空明道,“这些傀儡是依他术法而生,只要*了顺德,这些傀儡便皆可消失。但这里,不是与顺德一战的地方。”
空明转头看纪云禾:“你待如何?”
“待会儿漏个破绽,让她来追我。我将她引去雷火岩浆处,你们只要挡住这些傀儡,不要让他们趁机踏入北境即可。”
“没问题。”
话音刚落,远方的顺德又拈了三只羽箭,这一次,她的箭为向纪云禾而来,而是分别落在了火焰结界上三个不同的地方。
结界应声而破,沉重的轰鸣犹如战鼓擂响,宣告着两军短兵相接的开始。
顺德三次抬手,扔了九支羽箭,傀儡从结界破口钻入。
纪云禾便不再犹豫,径直从其中一个破口之中主动跃出,黑色的狐尾立在空中,更比其他人都要醒目。
顺德自然也看见了她。
顺德一眯眼,风自手边起,她以术法混在手中的羽箭之上,向纪云禾所在的方向狠狠掷了过去。
纪云禾不躲不避,九条尾巴在身后轮转,待羽箭前来,只听一声厚重的声响,犹如一记天雷。
顺德唇角一扬,还未完全勾起,在纪云禾那方,便倏尔聚起一团黑色狐火,狐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挟着她的术法与羽箭,竟又从那方扔了回来!
炎火擦过顺德耳边,将她身后为她抬轿的傀儡灼烧干净。
火焰又摩挲着地面,旋转而去,及至最后,一路灼烧,将她身后的傀儡全部烧成了飞灰。
顺德看着身后的一片焦土,再回过头来时,盯向纪云禾的目光里,已是满满的*气。
而在纪云禾身后,她此一击无疑是大大的鼓舞了士气,北境的人们高声呼喊着,举起武器,奋勇*敌。
纪云禾没有回头,她只盯着前方的顺德。
果然!不出纪云禾所料,她此举,果然刺激了顺德!长风涌动,顺德身影飞上前来,她的速度比纪云禾想的更快!只一击,便将纪云禾击入结界之内!
结界的火焰虽然不足以伤到纪云禾,但这一击的力道却径直让纪云禾嘴角流下一道血来。
“你算什么东西?”顺德立在空中,她周身被青色的术法包裹,她就站在那火焰结界的结界之中,任由火焰在她身边冲击,却竟然伤不了她丝毫!
城墙之上,其他人无不惊恐。空明面色沉凝,他下意识的将身侧的洛锦桑护住,但一转头,却不知洛锦桑去了何处。空明没时间再分心找洛锦桑,只得戒备的盯着上方的顺德。
大国师与青鸾之力,到底是过于强大,在绝对力量面前,他们打下的结界桩子,所做过的那些努力,好似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火焰中,她周身艳红的衣服翻飞,头发披散间,她声色尖利,宛如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鬼,“本宫早该将你*了。”
纪云禾一笑,她站起身来:“只可惜,你一直未能如愿,现在也是。”
纪云禾的话令顺德更加愤怒,长风一过,*向纪云禾,纪云禾却御风而起转身要逃。
“想走!?”顺德跟着纪云禾追去。
顺德离开,追着纪云禾去向了北境雪山之处。
而顺德破结界而入,使得其他的傀儡尽数翻约结界,冲入了边界之中。
短兵相接之间,一切都变得十分的混乱。
“洛锦桑!”空明高声呼唤这洛锦桑的名字。他早让她不要跟过来。此前在驭妖台侧殿的时候,她便被震伤了心脉,以她的力量,能*多少人?
“真是会瞎添乱!”空明一咬牙,忽然之间,一道剑自身后劈砍而来。空明一回头,抬手挡开来人,却在看见来人的脸时,陡然愣住。
姬成羽……
他的弟弟。
他已经有许多时间未曾见过他。数不清几年,亦或者十几年。他离开国师府的时候,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们或许会站在对立面上。但从没想过,会是以今天这样的形势。他将面对一个已经死掉的,被操控的姬成羽。
空明愣愣的看着他,却在此时!姬成羽倏尔动手,他动作变得比空明想得要快很多,长剑穿胸而来,空明在怔愣之后,四肢迟钝,避无可避直接,忽然之间,姬成羽的剑尖,停在了他胸口前一寸的地方。
空明愣神。却见姬成羽的剑尖上倏尔莫名的渗出了几滴鲜血来。
鲜血顺着寒剑流淌,随后一滴一滴,在空明身前滴落在地。
一片空无的地方,一个人影出现。
是隐身了的洛锦桑……
“我……我可没有添乱。”
身后城墙边上的黑色狐火一扫而过,将城墙上的傀儡尽数拍散。空明抱着洛锦桑蹲下,他帮洛锦桑按住胸前的伤口。
“闭嘴。”
他握紧了她的肩头。
“我本来是要去帮云禾的,但你比较笨,就先救你吧……”饶是到现在,洛锦桑还是絮絮叨叨道,“我现在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得讲道理,以后……要报恩,可是要……以身相许的。”
空明牙关紧咬,平日里的冷静尽数都被打破:“你闭嘴。”
她胸口开了个洞。
“你许不许?你不许,我就这样疼死算了,你许,你许我就努力忍一忍。我……”洛锦桑还要絮絮叨叨的继续说着。
空明恶狠狠的给她摁住胸口的伤,忍无可忍的骂她:“你胸膛破了个洞!你能不能闭嘴!我许!你给我闭嘴!”
得偿所愿,洛锦桑咧嘴笑了笑:“那你就答应了,等打完了这场仗……你就娶我……”她声音渐小,眼睛慢慢闭上。
空明只觉霎时间喉咙被人擒住,连呼吸都十分艰难,每一口气,都呼得生疼。
他握住洛锦桑的脉搏……
微弱……
但万幸,还在。
第一百一十七章 终局
边界天边上的红光已经亮成一片,在北境也能将那方看得清清楚楚,那空气中焦糊的味道似乎已经随风蔓延到了此处。
驭妖台中,林昊青看着远方的红光,眉眼之下一片阴影。
“为何还没醒?”姬宁的声音从林昊青身后传来,他在长意床边焦急的来回踱步。
“顺德来得太快了。”林昊青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姬宁蹲下身去,侧着脸看向长意的颈项处。
在他颈项的地方,细小的白色阵法在银发之间轮转。若不是从姬宁这个角度看去,寻常时候,根本看不见。姬宁轻轻一声叹息:“这阵法何时才能发出光华啊……”
林昊青亦是沉默。
“等吧。”
姬宁转头,目光越过林昊青的身影望向外面红成了一整片的天空:“我们等得到吗?”
林昊青没有再回答他。
……
纪云禾答应过林昊青,不拼命。
但她失言了。
只因顺德如今的模样,她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他们之前所有的预判。大国师与青鸾,这两人的力量或许一直以来都被人低估了。纪云禾光是为了吸引顺德来到雷火岩浆处而不被她*掉,便已经用尽了全力。
及至到了雷火岩浆的雪山边上,纪云禾已被这一路以来的风刃切得浑身皆是伤口。她借着熔岩口外的滚滚浓烟暂时掩盖了自己的身影。
她以术法疗伤,却恍惚间听到身后脚步一响。
纪云禾回过头,却见顺德周身附着一层青色光芒,踏破浓烟,向纪云禾走来。
“本宫还以为,你有何妙计。却是想借助这熔岩之地,克制于本宫?”她轻蔑一笑,“天真。”她抬手,长风一起,径直将这山头上的浓烟吹去。
风声呼啸间,纪云禾衣袂翻动,发丝乱舞,她与顺德之间,终于连浓烟都没有了。
十丈之外的熔岩洞口清晰可见。
两人相对,时间好似又回到那黑暗的国师府牢中。那时候地牢的火把的光芒一如现在的熔岩,将两人的侧脸都映红,宛似血色。纪云禾曾听说,自她被长意救出国师府时候,顺德便开始惧怕火焰,但现在,她没有了这样的惧怕。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五指一动。纪云禾没看见,但她能想到,边界之处,定是又起风波。
她道:“本宫如今,何惧天地之力?”
纪云禾抹了一把唇角的鲜血,她坐在地上,一边调理内息,一边故作漫不经心的看着顺德,道:“话切莫说太满。天地既可成你,亦可亡你。”
顺德勾了勾唇角,随即面容陡然一冷,宛如恶鬼之色:“你先担心自己吧。”
她来之前,早得到了消息,鲛人沉睡,北境上下,唯剩这纪云禾方可与她相斗。*了纪云禾,她的傀儡大军入侵北境,端了这些逆民,将他们也收入自己麾下。彼时,这天下,便再无可逆她鳞者!
顺德想到此处,眸中的光华彻底凉了下来,带着些许疯狂的,在手中凝聚了一把青色光华的长剑:“纪云禾,本宫对你的期待,远比现在要高许多。未曾想,你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这九尾狐之力,你若拿着无甚用处,便也给本宫罢。”
话音未落,她忽然出手,顺德的攻势比刚才更快,纪云禾侧身一躲,却未曾躲过,她右肩再添一道渗入骨髓的重伤!
身后的狐尾化为利剑,趁着顺德的剑尚停留在她身体中的时候,她欲攻顺德心脉,但顺德却反手一挑,径直将纪云禾的整个肩膀削断了去!断臂飞出,落在离雷火熔岩洞口更近的地方。
鲜血还未淌出便瞬间被灼干,那断臂不片刻也立即被高温烧得枯萎成了一团。
纪云禾咬牙忍住剧痛,面上一时汗如雨下。她的狐尾未伤到顺德,但舍了一臂却让她得以在此时逃生。
她断臂之上的鲜血与额上的冷汗滴落土地,登时化为丝丝白烟。
纪云禾浑身颤抖,但她未曾面露惧色。
而这一击却让顺德霎时心头一阵畅快舒爽,她咧嘴疯狂一笑:“本欲一刀*了你。但本宫改主意了。就这样*了你有什么意思?本宫将你削为人彘,再把你投入那岩浆之中,岂不更好?”
顺德疯了。
她的所言所行,无不证实着这句话。
身体的剧痛让纪云禾无心再与她争口头之胜,她转过头,望向雷火岩浆之处。她又往后退了几步。
在方才的争斗之中,她离雷火岩浆的洞口越来越近,及至此时,还有三五丈,便能到熔岩边缘。
顺德一步步向纪云禾靠近。她看着纪云禾苍白的面色,神情更加的愉悦。但她并不全然不知事。她看出了纪云禾移动的方向。手中长剑一划,纪云禾身后忽起一股巨大的风。
失去一臂的纪云禾根本无法与此力相抗,她被风往前一推,下一瞬!她的脖子便被顺德掐在了手里。
顺德看着纪云禾的脸,手中长剑变短,化作一只匕首的模样:“你说。”顺德眼中映着熔岩的红光,让她宛如一只从炼狱而来的厉鬼,她说着,手便已经抬了起来,在纪云禾脸上画下了长长的一道疤痕,从太阳穴一直到下颌骨,鲜血流淌,染了她满手,这鲜红的颜色,更让她兴奋起来。
“本宫是先刺瞎你的眼睛,剜了你的耳朵?还是先将你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切掉?”
出人意料的,纪云禾在此时,唇角却掠起了一个弧度。
她满脸鲜血,身体残缺,濒死之相,而她眸中的神色,还有嘴角的不屑,都在告诉顺德,即便是此刻,她也未曾惧她,更不曾臣服于她。
“你真可怜。”纪云禾道。
顺德眼眸之中的满足一瞬间被撕碎了去。
她神色变得狰狞,五指一紧,她狠狠掐住纪云禾的脖子:“本宫还是先割了你的舌头吧。”
她抬起了手。
于此同时,雪山之下,驭妖台中,侧殿内里床榻之上,一道白色的光华蓦地在长意身上一闪。
那颈项之下,银发间的阵法轮转。
气息沉浮之间,冰蓝色的眼瞳倏尔睁开。
而雪山之上,雷火岩浆不知疲惫的翻涌滚动,洞口之中,倏尔发出一声沉闷之响,岩浆迸裂,从洞口之中跳跃而出,裹挟着新的浓烟,铺洒在周围地面。
一股不属于顺德控制的灼热气浪荡出,温度炽热,让在术法保护之下的顺德都不由眯了一下眼睛。
而就是这眨眼的一瞬间,时间仿似都被拉长,白光自熔岩之后破空而来,一只冰锥般的长剑从纪云禾耳边擦过,直取顺德咽喉!
冰锥轻而易举的刺破顺德的术法,在顺德毫无防备之际,一剑穿喉。
顺德霎时松开手,踉跄后退数,捂着咽喉,面色发青,但鲜血却尽数被喉间冰剑堵住,让她说不出话,甚至也呕不出血来。
而纪云禾则被一人揽入怀中。
银发飞散间,纪云禾看着来人,带血的嘴角扬起满满的笑意:“你醒了。”
冰蓝色的眼瞳,将纪云禾脸上的伤,还有肩上的残缺都看在了眼里。
长意眼瞳震颤,唇角几乎不受控制的一抖。浑身寒意,几乎更甚此前被冰封之时。
“我没事。”纪云禾紧紧盯住长意,她尚余的手将他掌心握住,宽慰道,“你知道,我没事。”
看着纪云禾眼中镇定的神色,长意此时闭了闭眼,方忍住心头万千锥痛。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上已是一片肃*。他看向顺德。
面前,红衣公主委顿在地,她喉咙间的冰剑让她剧痛,冰剑不停消融,但却没有化成冰水落在地面,而是不停的顺着顺德的皮肤往外扩张,不片刻,便将顺德的脸与半个身体都裹满了寒霜,哪怕是在这灼热之地,她身上的霜雪,半分未消。
长意将纪云禾护在身后,他上前两步,看着捂着喉咙不停想要呼吸的顺德。
他本是大海之中的鲛人,与这人世,毫无干系,但他却因为这个人的私欲,一路坎坷,走到现在。
及至冰剑完全消融,化作冰霜覆盖满了顺德周身。
顺德方仰头,嘶哑着嗓音看着长意:“你……不可能……为何……”
长意根本没有与顺德说任何废话,抬手之间,携带着极寒之气的冰锥再次将顺德穿胸而过,与之前的冰锥一样,它也不停的消融在顺德的身体之间。
“你没有……如此……之力……”
顺德身体欲要再起青光,长意眉目更冷,一挥手,在四周灼热干渴之地竟然冒出一股极细的冰针,将顺德四肢穿过,使她根本无法用手结印。
纪云禾站在长意身后,看着他颈项之处的法阵光华,眸光微微动容。
“这才是我本来之力。”长意看着全然动弹不得的顺德道。
“为什么……”顺德极其不甘,看着长意,咬牙切齿,“为什么!”
“鲛人的沉睡,本就是个局。汝菱,你到底还是看不穿。”这声音自浓烟另一头传来时,顺德霎时便愣住了,她僵硬的转过头,却只见白衣白袍的大国师缓步而来。
大国师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即便在这血与火之中,他面色也未改分毫。
看着大国师,顺德神色更是震惊:“不可能……我将你关起来了,我……”顺德一顿,她在离开京师的时候,算计了所有,却未曾去牢中看上一眼。她笃定,她是那么的笃定,大国师肯定已经废了……
但他……他竟然来到了北境,他竟然助纪云禾与长意他们……*她?
姬宁来北境的时候,便是将大国师一同带来。
而那时,用过佘尾草的长意本也已经醒了。但来到北境的大国师却与纪云禾、长意、林昊青密议,佘尾草乃极珍贵之物,本可助人重塑经脉,若使用恰当,能使断肢者重获新生。长意被术法反噬,用佘尾草可疏通经脉清楚反噬之力,大国师却又阵法可用佘尾草之力助长意重新连上身体之内所有被斩断的经脉。
也是那时,纪云禾才知道,鲛人开尾,开的不仅仅是尾,还有他一半的力量。
佘尾草可让长意重新找回自己的尾巴,重新找回自己的另一半力量。
而顺德虽然拥有了青鸾与大国师之力,但她自己却没有修行之法,她会不断的消耗身体里的力量,所以她在京城之时,不停的找驭妖师与妖怪,吸取他们身上的功法。
但是到了这里,无人再给她供给功法了。
边界的火焰结界对顺德是消耗,她的傀儡大军也是消耗,在雷火岩浆旁,顺德要不停用术法抵御此处的灼热,更是不停的消耗。只要能将顺德在此处拖住足够长的时间,她身体里的力量,总有消耗殆尽之时。
而天地之力并不会,雷火熔岩,还可再灼烧百年,千年……
唯一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顺德来得太快了。
若长意的苏醒再晚片刻,他们的计谋,或许真的就要失败了。
“为什么你要*我?”而此时的顺德,在意的却不是纪云禾与长意的计谋,她在意的,是大国师,“你不是要为天下办丧吗?他们都成了我的傀儡,就都死了,你的夙愿啊!我是在助你成你的夙愿啊!”
大国师看着顺德,终于默了片刻,随即道:“我的夙愿,希望我终结这人世的混乱。”
他的夙愿,并非为天下人办丧,而是为那一人鸣不平。
大国师来北境的时候,长意与林昊青却是并不信任他的。当时他也如是对纪云禾他们说。纪云禾选择了相信他。
因为她曾在国师府与大国师相处过,她也见过宁悉语,她知道这对师徒之间对的纠葛。
百年恩怨,起于他手,终也将灭于他手。
她并不能完全确定大国师是否真的愿意助他们,她只是以她见过的人心在赌,而她赌赢了。
“哈哈……”顺德嘶哑的笑出声来,她动弹不得,连胸腔的震颤也显得那么艰难,她声音难听至极,但她还是不停的笑着,“你们想这样*了我……但我不会就这样死……”
她挣扎着,在长意的冰针之中,以撕破自己血肉筋骨为代价,她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睛盯着纪云禾,“我不会这样死,我功法仍在,我仍有改天之力,我身亡而神不亡,我会化为风,散与空中,我会*遍我遇到的每一个人。你们抓不住风也再抓不住我。”
她说着,发丝慢慢化作层层青色光华,在空中消散。
青色光华飘飘绕绕,向天际而去。
“你要是想救人,可以……”她盯着纪云禾,“你与我同为半人半妖,你可将我拉入你的身体之中,跳入雷火岩浆之中。”她诡谲的笑着,“我这一生的悲剧因你与这鲛人而始,你们,你!若想救天下人,那你就与我同归于尽吧……”
她身形消散,越发的快。
纪云禾却是一笑:“好啊。”
她望了长意一眼,往前行了几步,走到顺德面前蹲下。
“那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她说着,断了一只手的她神色并不惧怕,她身后的长意竟然也未曾阻拦,顺德尚未消失的眉目倏尔一沉。
纪云禾却已经用尚存的左手搭在了顺德的头上。纪云禾身后九条黑色的尾巴将空中飘散的那些青色光华尽数揽住。
“为什么?”顺德惊愕的盯着纪云禾,“为什么!?”
“因为,你这般做,我们也早就料到了。”
顺德猛地盯向一旁的大国师:“不……”
但一切都晚了!大国师手中掐诀,纪云禾脚下金色光华一闪而过,光华的线连着雷火岩浆旁边的泥土。
在灰烬尘埃之下,纪云禾前几日在那方画下的阵法陡然亮起。
这个阵法顺德记得,她曾在国师府翻阅**时看到,这是驭妖谷……十方阵的阵法!是大国师当年封印了青鸾百余年的阵法!
这个阵法虽未有驭妖谷那般巨大,也没有十个驭妖师献祭,但若只是要将她困在其中,也是绰绰有余!
“为什么?”顺德混乱的看着面前的纪云禾,又看向她身后平静的长意,“为什么?你也会死!为什么?你笑什么!”
顺德身体之中青色的光华不停的被纪云禾吸入体内,巨大的力量让纪云禾面色也渐渐变得痛苦,但她嘴角还是挂着浅浅的微笑。
十方阵光华大作,大国师身体也渐渐泛起了光华。
“师父!”顺德看向另一边的大国师,“师父!汝菱做的都是为了你啊……”
十方阵必须要人献祭,他看着渐渐消失在纪云禾身体之中的顺德,神色不为所动。金光漫上他的身体,大国师甚至未再看顺德一眼,他仰头,望向高高的天际。
浓烟之后,蓝天白云,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正适时清风一过,他闭上眼。献祭十方阵的大国师,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神情,是微带浅笑。
万事不过清风过,一切尘埃,都将归虚无。
大国师的身影消失,十方阵终成,纪云禾也将哀嚎不已的顺德尽数吸入身体之中。
她站起身来,隔着金光十方阵,看向外面的长意。
长意静静凝视着她。
“待会儿,一起吃顿好的。”纪云禾道。
十方阵外的长意点点头。
纪云禾对长意摆了摆手,纵身一跃,跳入了雷火熔岩之中。
翻滚的岩浆霎时将纪云禾的身影吞噬。
饶是通晓一切因果,及至此刻,长意还是蓦地心头一痛。
雷火熔岩之中,纪云禾身影消解,青色的光华再次从里面闪出,但十方阵宛如一个巨大的盖子,将所有的声音与气息都罩在其中。
长意在旁边守着,直至熔岩之中再入任何声息,他在十方阵上,又加固了一层冰霜阵法。
随后身形一隐没,眨眼之间,再回驭妖台。
身边,姬宁急急追上前来想要询问情况,林昊青在一旁目光紧紧的追随着他。而他只是马不停蹄的往驭妖台的侧殿之后的内殿赶去。
推开殿门,他脚步太急,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
旁边的姬宁愣住,还待要追问,林昊青却将他拉住。
长意脚步不停,一直往内里走去,穿过层层纱幔,终于看见纱幔之中,黑色阵法之上,一个人影缓缓坐起。
长意撩开纱幔走入其中。
完好无损的纪云禾倏尔一抬头,看向他。
四目相接,长意跪下身来,将纪云禾揽入怀中。
纪云禾一怔,随后五指也穿过长意的长发,将他轻轻抱住:“你不是知道的吗,那只是切了一半的内丹做出的我。”
“我知道。”
他知道,在他们与大国师谋划这一切的时候,林昊青提出了顺德身体消亡之后,恐力量难消之事,林昊青当即便有了这个提议。
他曾用纪云禾的内丹做了一个“阿纪”出来,现在要再切她一半内丹,做“半个”纪云禾出来,也并非难事。
长意在知道这一切之后,才陷入了沉睡,让佘尾草去缝补自己体内的经脉。
但是在清醒之后,看到那样的纪云禾,他还是忍不住陷入了恐慌之中,看着她跳入雷火岩浆,他依旧忍不住惊慌,害怕……直至现在,将她抱在怀里,实实在在的触碰到她,与她说话,嗅她的味道,他方才能稍安片刻。
“长意。”纪云禾抱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沉着道,“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边界的顺德的万千傀儡尽数化作了飞灰,清风恢复了自己的秩序,将他们带走。
阵前的驭妖师和妖怪们破开了隔阂,抱在一起欢呼雀跃。
洛锦桑的伤被军医稳定了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
林昊青与姬宁接到急急赶回的妖怪传来的消息,边界的战事停歇,他们在这样的态势下,活了下来,所有人正准备回到北境。
长意此时方才将纪云禾放开:“走吧。”他看着纪云禾,“你方才说的,我们先去吃顿好的。”
纪云禾笑笑:“我这躺久了,腿还有些软,不如,你背我吧。”
长意没有二话,蹲下身来,将纪云禾背了起来。
姬宁想要阻拦:“外面都是人……”
“不怕看。”长意说着,便将纪云禾背了出去。
一迈出殿门,外面皆是欢呼雀跃的声音,沉闷的北境,从来未曾入现在这边雀跃过。
长意与纪云禾嘴角都不由挂上了微笑,正适时,清风一过,天正蓝,云白如雪。
……
长意将北境尊主的位置撂下,丢给了空明。
正适时洛锦桑的伤好了一大半,但还是下不了床,空明整日里一边要照顾洛锦桑,一边要忙北境的事务,本就两头跑得快昏过去,长意却忽然撩了挑子,说忙够了,要出去玩。
随后带着纪云禾就走了。半点没考虑他的心情。
这把空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好在现在北境的事情,忙是忙,却忙得不糟心。
长意便也是看出这一条,才敢甩手离开。
纪云禾曾经总梦想这仗剑走天涯,现在,长意便带着她去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他们从北方走到了南方,终于见到了大海。
正适时,夕阳西下。
“大尾巴鱼。”纪云禾看着一层一层的浪,倏尔看向长意,“你找回了自己本来的力量,那是不是意味着,你的尾巴……”
他们一路走来,长意都没有提过这事,他的力量虽然回来了,但他并没有去印证自己的尾巴是不是回来了,他刻意避过这件事,只怕万一没有,自己失落便罢,万一惹纪云禾失落,他是万万不愿。
但纪云禾此时倏尔提到此事。他默了片刻。
“试试。”他道。随即将自己的外衣褪下,放在了纪云禾身侧。
纪云禾巴巴的看着他:“裤子得脱吧?”
长意默了片刻,看看左右。
左右无人,除了纪云禾。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这两条腿长久了……忽然要脱裤子,那可是……
“我先去海里。”他说着转身,慢慢走入了大海之中。
海浪翻涌,渐渐吞没他的身影。
纪云禾带着些许期待与紧张,跟着走到了海边,海浪一层层推在沙滩上,浸湿了纪云禾的裙摆。
近处的海浪不停,远方的海面也不停的荡着波浪,一切与平时并无两样,长意好似就此消失在了大海里一样,再无讯息。
纪云禾站在岸边,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忽然之间,远处一声破水之声。
纪云禾眼瞳倏尔睁大,一条巨大的蓝色鱼尾从在海面仰起。
鳞片映着波光,将纪云禾漆黑的眼瞳也染亮。
她唇角微微一动。
从未觉得海浪如此温暖,海风也吹得这般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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