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夫君成婚三年,还是处子之身

我和夫君成婚三年,还是处子之身

首页游戏大全天都妖灵录手游更新时间:2024-04-14

我和夫君成婚三年,还是处子之身。

这晚,我鼓起勇气,放下了所有矜持去魅惑他。

我沐浴净身,悉心妆扮。绯红的寝衣,行走间尽是旖旎妩媚,及腰的秀发只用一枝芍药花挽着,说不出的妖娆风情。

我夫君进屋看到我时,明显一怔。

「夫君。」我适时地上前,去解他的披风。

距离那样近,浴后的香气和芍药花香他想必是闻到了。他深深的目光凝视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外衣也脱了罢,换上寝衣,舒服些。」

1.

我去解他腰间玉带的手,被他握住。

「我还有军务处理,你先睡。」

同样的话,他说了三年。只是今夜他的声音不再温和,有些沉凝。显然,他也意识到今夜不同以往。

撇下我,他怀抱一摞折子,径自去了桌案。

我红袖添香地跟了过去。

「夫君,我给你磨墨。」

「夫君,喝碗参汤。」

「夫君,吃些点心。」

「夫君,雨前龙井,妾身刚砌好的。」

……

一个时辰,他一本折子还没看完,显然也是无法专心。

却不是被我魅惑。他身体僵硬,面色沉凝,仿佛在强自忍耐。

「夫君,坐的久了,我给你揉揉肩膀。」

他是我大齐国三军主帅,四方邻国口中的活阎罗,沙场上身先士卒*敌如麻,却一贯待我很好,今夜一再挑战他的极限,他强自忍耐也没推开我,一再被放纵,给他揉肩的我,手搭着他的肩膀,滑坐进他的怀里。

他的身体瞬间紧绷得笔直。

我搭在他肩膀的玉手,从他的脖子喉结滑过,抚摸上我梦里梦了无数次的俊朗面庞。

天知道我有多么爱他!

「云妩!」他的声音严厉,含着警告。

可此情此景,我哪会在意?有许多许多的话,平时说不出口的话,想跟他说。

「夫君,你可知道,四年前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你和穆老元帅在校场点兵,军容赫赫,铁骑生威,阅兵台上的你,何等的雄姿英发。」

「三年前你凯旋回朝,荣升副帅,京城有多少闺阁女儿想要嫁给你?我鼓起勇气也给你写了表白的藏头诗,托付姝儿转交给你。我没想到,第二天你就来我家跟我提亲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他的额头紧紧皱起,似是隐含了极大的痛楚。

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并未多作他想,只以手指轻抚他的额头,不忍看到他皱眉的样子。

「婚后你待我很好,除我之外,再无别的女人。权利,富贵,荣誉,你什么都给予了我。」

「你更是善待我的娘家人。对我娘家人比对你自己的族人还上心。年节生辰,我娘家人的礼物就没断过,只要你人在京城,必定会陪我回去。你知不知道,出嫁了的妇人们,有多么羡慕我?」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姝儿出事,我向你求救。你二话不说,带着亲随追到魏国,于魏人的千军万马中将姝儿带了回来。期间险恶,只看那数十将士的亡灵和你一身的伤痕就可以想见。」

「夫君,你是我挚爱的夫君,更是我的恩人。你有情有义,让我怎么能不去爱你?可是你爱我吗?成婚三年,你碰都没有碰过我。今晚,竟是我离你最近的一夜……」

我语无伦次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诉爱渐渐变成了委屈哭诉。

「我是三军主帅,理应保疆卫国。魏人入我大齐,掳我大齐子民,我有义务深入虎穴将姝儿带回,哪怕就此殒命。你……不要多想。」我夫君宽慰我。

「嗯。」我趴在他的怀里,无意识地应着。

他的胸膛宽阔紧实,硬邦邦的硌人。许是宽慰着我,他的身体虽然还是僵硬,但没之前那般紧绷了。

脑海里回想着奶娘教我的要领,我的臀部在他腿上摇挪,借着委屈劲儿,我摸索着又去解他的腰带。

「云妩!」他的身体蓦地绷直,声音中的怒涛不加掩饰。

下一刻,我已经被他推开。

他手撑桌案站起,另一只手奇异地背负身后。

有东西破空的呼啸声。几乎是窗纸被洞穿的同一时刻,他贴身随从小七的声音在房外传来:「将军,有刺客!」

「你先睡,我去瞧瞧!」我夫君看了我一眼,拿了披风就离开。显然不准备今夜再回来了!

「夫君……」

我唤他,于事无补。

2.

我一个人狼狈地在卧房里站了好一会儿。

真的有刺客吗?

有刺客他还留我一人在这里?这么久也不见叫人来近身保护?

依稀记得,成婚那夜,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也出现过。

那一晚,也是窗纸被洞穿,紧接着小七在婚房外喊:

「将军,有刺客!」

「你先睡,我去瞧瞧。」

那一晚,我夫君丢下我这个新娘,再没有回来洞房。

我过去窗纸破洞的那里,瞧着破了洞的窗纸。

破损的窗纸微微朝外。

打破窗纸的暗器,竟是自室内发出的?!

我顺着破洞,看了看室外的院子。

然后掌了灯,去院里找寻。

果然有所收获。

我房里桌案茶盘上,我亲手剥给我夫君吃的莲子,赫然有一颗躺在那里。

我笑出声来。

原来,原来,新婚洞房那夜,破洞的窗纸和子虚乌有的刺客,也是我夫君的手笔!

我真笨,三年了,才知道就里。

换作性子跳脱,喜好舞刀弄剑的姝儿,当时便发现了吧?

我夫君到底有多不爱我?洞房花烛夜,才出此下策?

犹记得,我的盖头被他挑开,我羞涩地抬头看他,新郎官的他本是喜气蓬发,但慢慢地,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再一点点地散去,渐转为彻骨的寒冷。

几乎是下一刻,洞房的窗纸被暗器划破。小七在洞房外喊道:「将军,有刺客!」

「你先睡,我去瞧瞧。」

他给我留下这句话,就逃出了洞房?

我埋首在膝笑了,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亏我还妄想着魅惑他?!

3.

我是御史大人的嫡长女,家室清贵,才貌双绝,是京城三大美人之首。在闺阁时,求亲的俊男才子犹如过江之鲫。谁不在猜想我将花落谁家,却不知我早已青眼看上了驰骋沙场的萧虞珹。

三年前,他凯旋回朝,我托妹妹云姝给他送去了隐含爱意的藏头诗,他第二天就上门来跟我求了亲。

谁能想到,主动求亲,跟我两情相悦的夫君,成婚三年,不说碰我,连跟我躺在一张床上都做不到!

婚后这三年,但凡他在京城,每隔几日的夜里,都会来我房里,摈退下人,让我先睡,他就坐桌案前批阅军折。夜那样深、那样长,烛火在那里晃啊晃,他人却坐的纹丝不动,一坐就坐到四更。每每那时候,他的近身随从小七就压低声音在门外唤他:「将军,有紧急军情。」

他便决然起身,跟我致歉后离开。

婚后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真信了他是有紧急军情,所以离开了。

后来……我也就慢慢明白过来了:他对外做出在我房里留宿的假象,只是为了不让人诟病我。

他压根就没想跟我同房!

可是不想跟我同房,不想跟我有夫妻之实,又娶我做什么?对我又那么好做什么?

成婚以来,任他是昆山之玉,东海之珠,但凡我眼露惊叹的,翌日他都会着人送来;苏绣蜀锦,玉器古玩,罕见的东西也总有下人定期往我这里送。

作为府里的主母,我执掌中馈,府中的大小事务,与京中各府的人情往来,他也从不插手过问,予我百分百的权利和信任。

而府中不说妾室,连一个通房都没有,这更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

平民百姓有了家底尚且想着纳妾享齐人之福,何况达官贵人?朝中重臣哪个家中不是莺歌燕语,环肥燕瘦?全京城贵妇以为的,我这个最幸福的女人,心境实则比谁都凄凉!

他外出征战或巡视军营,每每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今日他刚回京,我便想着魅惑他,丫鬟婆子一早就被我打发走了,我手捏莲子,一个人埋首在膝蹲在院子里。

我忘了我是什么时候回的房。

第二天我就病倒了。

我身体本来就不好,先天性心疾。

衣着单薄在院子里待的久了,加之心中大伤大痛,病来的又凶又急。

庞太医松口气终于说我脱离危险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姐姐,你吓死我了!」姝儿在我床边哭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这一个月,我人事不省的躺在床上,少有清醒的时候,可每次清醒,都见到姝儿衣不解带的照顾我,事必躬亲。

姝儿自从一年前出了事,经历未婚夫退婚另娶,又被负心汉的母亲设计发卖给魏人,再回来京城这半年,不复以往跳脱的性子,平日里深居简出。也只有我这个病秧子姐姐,才能劳动她离家那么久。

我握住她的手,轻轻责怪道:「傻丫头,姐姐不又好好的了么?咳咳……倒是你,消瘦成什么样子?」

从前活泼好动的丫头,鹅蛋脸上微带点婴儿肥,有我羡慕的健康美丽。出事后,人就清减了。不分昼夜照顾了我一个月,更眼见着衣带渐宽,身形单薄。

「大小姐一天不醒来,二小姐是一天吃不下睡不着。」奶娘拭泪感慨道:「若夫人还在世,看到你们这般姐妹情深,也一定欢喜!」

姝儿接过贴身丫鬟红粟递过来的帕子擦着眼泪鼻涕,「爹爹和哥哥不便近身探望,每日都巴巴地使了人来询问姐姐可有好转。——红粟,你去唤小豆子回府报信!」

「啊,还有侯爷,也关心着侯夫人!」奶娘也连忙使唤人道:「快去给侯爷传讯,侯夫人醒了!」

「侯爷?侯夫人?」我讶异奶娘的新称呼。

奶娘甩着帕子欢喜道:「侯夫人病着不知道,皇上奖赏将军的军功,前阵子封了将军为镇北侯。我们将军府现在已改名镇北侯府了!」

他才二十六岁,却已是一品军侯。

从戎十年,以他的军功,这个钦封,倒也是该得的。

「侯夫人不知道,您这一病,侯爷有多着急,立即就将御医院正庞太医请了过来。您发病的头天,侯爷一直陪同庞太医看顾着您。这些日子许是军务繁忙,只着人关心着侯夫人的病情,一直……没有……」奶娘尽想着捡好听的说给大病初愈的我听,可这谎连她自己都圆不下去了。

我通透地笑了笑。

魅惑我夫君的第二日,我就发了病,奶娘只怕猜到了当晚我夫君还是没跟我行夫妻之实,一时缄默。

不复以往跳脱性子的姝儿,也低下了头。

室内一时寂静。

直到翠玉叮咚声响起,内室的珠帘被侍立两侧的丫鬟掀开。

「侯爷。」丫鬟们欠身。

我循声去看我夫君。他身着朝服,大约是刚下朝回来,听到我大病醒转来,便没换衣服直接过来了。

进得内室,我夫君的目光掠过姝儿,迎上我的注视。

他脚步微微顿了顿,才走了过来。

在奶娘赶紧搬到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夫君望着我,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回府遇上回宫的庞太医,听说你脱离危险醒了,我来看看。」我夫君又看向坐在我床边,低着头的姝儿,「这段时间……辛苦姝儿了。」

姝儿抬头,直视着我夫君,「我就这么一个姐姐,照顾她是应该的。」

姝儿转眼去看奶娘,蓦地笑道:「奶娘先前还说姐夫这么久没来看姐姐呢。大抵是我们照顾姐姐的人太多了,姐夫跟姐姐没法说知心话,便不来了。」

「是也是也。」奶娘笑着附和。

姝儿望着我打趣笑道:「姐姐,你所幸好了。我便把你留给姐夫了。明儿起我就不来讨嫌了。」

我大病初愈,还没使上力气挽留,姝儿已经说走就走了。临走时对我吐吐舌头,仿佛还是从前那个活泼跳脱的丫头。

奶娘送姝儿离开,出门时顺便叫走室内的丫鬟,将空间留给我和我夫君。

我收回目光去看我夫君,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一直望着我床榻边,姝儿先前坐的地方。

好久才回过神来,也才意识到内室就剩我和他两个人。

四目相对。这样的氛围,很容易就想到他故弄玄虚,从我的痴缠中抽身离开的那一夜。

望着卧榻上病容孱弱的我,他诚挚道:「抱歉,云妩。」

我目光柔和地笑道:「如果是为拒绝我的情意道歉,大可不必。」

他目光深凝,判研地看着我。

我掩袖咳了咳,望着他道:「夫君,成婚三年,你都不肯……跟我做真正的夫妻,我再笨也该猜到了——你不爱我,你心中另有所属。不然,也不会守身如玉,坐怀不乱。」那晚,我坐在他怀里,不是没有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可他仍是将怀里妻子的我推开。

他沉默。

我去握他的手,温柔说道:「将她纳进侯府吧。你知道的,我不是容不下妾室的人。我会善待她,跟她做一对好姐妹,不会让你分心。——你只告诉我一声是哪家的姑娘,接她进府的事就交给我,我定然给你办的妥妥当当。」

我夫君的眉宇纠结,平展的额头又皱成了川字,仿佛忍耐着极大的痛楚,深晦的眸色更是染上了猩红之色。

他那样看着我,慢慢从我手掌中抽出了他的手,随后起身离开。

那高大挺拔的身材,看着竟有几分萧索。

连走出内室的脚步,都有些踉跄。

他这幅样子,他心里的姑娘是已经嫁做了他人妇,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纳闷起来。

卧病一月,府中内务累积了许多。跟着我陪嫁过来的几个大丫鬟虽然得力,但夫君封侯,府院阔府改制很多事宜她们都没经历过。

休养连带指点内务,待我能在府中如常走动,奶娘隐秘地来回我:「去浔阳的人回来了,侯爷没有什么感情深厚的青梅竹马。据他少时玩伴说,侯爷从小心思都在读书练武上,没跟哪位女子有过交集。」

奶娘作为我身边亲近的过来人,是唯一知道我婚姻真相的人。

我和奶娘面面相觑。

这侯府里没有妾侍,京城没有小别院,常年驻军的边地我也早打探过了,没有外室!现在去我夫君早年生活的浔阳打探的人也回来了,他从前没有喜欢的女人。

横亘在我和他之间,令他守身如玉、内心隐痛的人到底是谁?

4.

我揉了揉眉心,疲累吩咐道:「府中的事务也井然有序了,回趟娘家吧。」

好久没看到父亲、哥哥还有姝儿了。

特别是姝儿——

前日睿王妃亲自来侯府探望我,言谈间想要姝儿做睿王侧妃;户部尚书的姐姐,也有意姝儿做她弟弟的继室。

自被负心汉的母亲设计发卖,到再回京,整整半年,姝儿落在魏人的手里,京城谁人不臆测她都经历了什么。我大齐国的民风虽然开化,但还没到接受的了女子的名节受损的地步。姝儿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儿郎做正妻已经很难。睿王和户部尚书虽都已过而立之年,但人品、家室,都是姝儿目前最好的选择。

至亲姐妹,我病重在塌姝儿夜以继日地照顾我,她的终生大事我又何尝不放在心上?

临行时与奶娘去了隔壁小院,姝儿来侯府照顾我时住在那儿。她的东西还有好些落在那儿。

我一边着小丫鬟收拾,一边摇头。这个丢三落四、健忘的丫头!

瞥见梳妆台前放置的几截碎翡翠镯子,我气不打一处来。

姝儿往日爱舞刀弄枪,性格有时候跟个男孩子一样,不太爱好女儿家的细软饰物,这个翡翠镯子,是她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几样首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是姝小姐惯常爱戴的镯子,谁给弄碎的?咳咳……」胎里带来的心疾让我不能激动,平素连说话都是平和缓慢,这一情绪激动言辞嫉厉,立马就咳个不止,奶娘连忙扶我在凳子上坐下,给我抚胸口顺气。

我向来待下宽和,鲜少动怒,收拾东西的几个丫鬟当即下跪请罪。

「禀侯夫人,这个镯子是姝小姐自己不小心弄碎的。」

「是的,侯夫人!那日姝小姐与侯爷起了争执,姝小姐手腕上的镯子磕到了桌子上,所以碎了!」

不似对我的温和缄默,我夫君与姝儿素来关系融洽。以前一个姐夫长、姐夫短地讨教武学,一个大哥哥般地悉心教导,不厌其烦。两人总是能说笑到一块儿。我疑问道:「姝小姐和侯爷起了争执?咳咳……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侯夫人病愈醒转来的那日。姝小姐回来卧房收拾东西要回去了,侯爷突然就来了。侯爷那天很是生气,脸色和眼神跟要吃人似的,一进屋就叫了奴婢们出去,婢子们哪敢多待,赶紧跑的远远的。侯爷和姝小姐争执什么,奴婢们走的远听不见,只是害怕地回头去看时,正见姝小姐推了把侯爷,姝小姐自己也身形踉跄站不稳,手便去撑桌子,镯子磕上了桌子上的砚台,当时就碎了。」

「后来呢?」我轻轻咳着。

「后来姝小姐东西也没收拾,直接带着红粟走了。姝小姐走的时候也很生气,脸色青白,婢子们连上前送别都不敢。」

我蹙眉,「这事怎么也没上禀我?」

「侯夫人大病初愈,婢子们不敢来烦,何况这是主子们的是非,奴婢们不敢多嘴。今日侯夫人问起,婢子们才说的。」

「好了,东西也不用收拾了,咳咳咳……左右除了那翡翠镯子,都是些不打紧的。姝小姐以后来侯府小住的时候,也能用得上。」我起身离开,赶着回娘家说说姝儿。

我夫君虽然不爱我,但人品端方是没的说的。待人接物亦是脾气极好。除非原则性的大错误,否则很难令他动怒。

他气急败坏地去找姝儿,定是姝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丫头还与他争执置气离开,半点也没有念及他这个姐夫不远千里,九死一生地从魏人手里将她带回来的恩情!

我有满腹的碎碎念要说给姝儿听,然而当我见到姝儿的时候,却一句也不忍再苛责她。

她的闺房外,走廊尽头,她抱膝凭栏坐在长椅上,脸儿微扬望着秋日肃*的阳光。阳光下,她的脸色纸一般的苍白,身子比我这个大病初愈的药罐子还要单薄,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羽化消逝。

夫君将她从魏人手里带回来京城后,她便一直是这个状态。不知是因为负心汉背约另娶,还是因为在魏人那里经历了什么,我和父亲、哥哥一直以来都不敢问她,我以为时间会抚平她心里的那些伤痕,不想时过半年,她憔悴如斯。

不知道她望着阳光在想什么,从前耳聪目明的她,连我靠近也不知道。

我从背后抱住她的时候,她全身一僵,下意识就想反抗,「姝儿。」听到我的声音,她微微愣神之后,身体才放松下来。

「姐姐。」她松软地靠在我的怀里。

我摸着怀里硌人的骨头,不盈一握的腰肢,「怎么瘦成这样,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怕我不信,她娇憨笑道:「姐姐卧病时,我确实食不下睡不着。姐姐现今身体好了,我是吃的香,睡的也香。」

「你呀,变着法儿地不准我生病!」我嗔笑。

「嗯。」姝儿也娇娇地笑,笑的像一个小妖。

我们姐妹都遗传了母亲的美貌。犹记得父亲四十寿宴时,我吹笛,姝儿抚琴为父亲祝寿。原只是家宴,不想笛箫合奏的乐音传出府外,适逢当今圣上的胞弟,极好音律的八贤王和几位同道中人经过,他们不请自来,见了我姐妹二人八贤王当时就笑称妙哉,称赞我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玄女,调侃姝儿是游戏红尘的小妖。次日,我们姐妹就成了京城与毓秀郡主齐名的美人。

以前我只觉得姝儿淘气,并不觉得她妖在哪里。此刻看她,只见她弱质纤纤,虽然因为消瘦倍显羸弱,却格外凸显出骨相的美丽。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更衬得一双眼睛大而清灵。明明憔悴如斯,却又灵气逼现,可不像是只游戏红尘,又厌倦了红尘的妖灵?

姝儿慵懒地靠在我的怀里,微阖的长睫宛如扑扇的蝴蝶,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飞走,我心里一紧,赶忙去留住她,「和你说道个事儿。睿王妃前几日跟我说,睿王想迎娶你做侧妃,户部尚书的姐姐文昌伯夫人也替她弟弟跟你求亲。」

「到底是姐夫封侯,又手掌三军未来可期,才有人肯跟我牵这样的姻缘。」姝儿含笑自嘲,「也仰仗姐夫一早就将上门要纳我做第十八房小妾的敛色老郡王轰出府,我才得了这半年的清净。」

「你呀!知道你姐夫为你好,你还跟他置气!」我点了点姝儿的额头。

姝儿眸子闪了闪,垂下了蝶翼般的长睫。

我分析道:「圣上至今未立太子,几位皇子间明争暗斗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睿王他日若君临天下,你做他侧妃自然是一荣俱荣,可就怕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到时候你受到牵连。做尚书夫人就稳妥多了。虽然是继室,但顾尚书膝下只有一个嫡女,尚书府人员关系也简单,婆婆又是出了名的慈爱良善,你若嫁过去,必然不会受委屈。」

我思衬道:「这两处姻缘你若都不喜欢的话,也可让你姐夫在他手下高品阶的将军中择一个未成婚的,他手下的将士,个个都是好儿郎……」

「不用!」姝儿蓦地打断我的提议。

「顾尚书我见过,虽然呆板木讷了些,但是个靠得住的良人!」姝儿抬眼看我,娇柔笑道:「我听姐姐的。」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就怕这丫头还忘不了负心薄幸的小谢,或者经历魏人强掳一事,走不出心里阴影,无心红尘。

她肯听我的建议再结姻缘,也必然会忘记过去,重拾心情,好好活着。

姐妹俩又说了会儿知心话,我才起身离去。

奶娘搀扶着我走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小径上,仔细看着路的奶娘突然咦道:「这是什么?」

我循声看去,鹅卵石缝间,露出小截串了线的玉珏。

我看着有些眼熟,待随行的小丫鬟捡起来双手奉上,我一眼认出,这是我夫君从不离身的佩玉,据说那是他亡母的遗物。

奶娘也忍不住惊呼道:「侯爷的佩玉,怎么会在这里?奴婢昨日二更要睡了时想起事情,过去找福大管家商量,路上遇到了侯爷,都见侯爷佩戴着呢!」

我和奶娘不禁望向三尺间距的窗户。

这是姝儿闺房的后窗。

佩玉遗落的地方,与窗台只隔着三尺宽的花圃。

佩玉的丝线穗絮上,还粘连着月季花刺。

显然,是我夫君途经这里时,佩玉被月季花刺勾到,遗落在了这里。

可奶娘说,昨夜她睡前时分遇到我夫君,都见他佩戴着佩玉。

今早天不亮,我夫君已经去上朝了。现在还不到下朝的时间。

也就是说,昨夜深更半夜,我夫君来了姝儿这里?

目光下移到佩玉遗落的地方。

鹅卵石小径挨着花圃泥土地,松软的泥土上,赫然有新踩上去的小半个男人鞋子的鞋印子!

鞋印深深,也不知鞋印的主人,透过窗户,看着里面的女子多久?

「侯夫人!」奶娘声音低而沉重地唤我。

我深呼出一口气,讷讷道:「先回侯府吧。」

5.

心事重重地回了侯府,不自觉地就走到了我夫君住的“梅兰苑”门口。

我虽深爱着我夫君,但他住的梅兰苑,我其实很少过来。

实在是印象不好。

我新婚三日回门后,我夫君便去了边关,一去便是半年。好不容易回来,也没来我房里,更别说圆房。在府中的时候,他基本都在梅兰苑中。我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更怀疑他金屋藏娇红袖添香,那日我携带丫鬟带着点心去看他,梅兰苑门口的护卫竟将我这个当家主母拦在门外,称未得我夫君允准,不能让我进去。

还是府中侍卫长现身,把守门的护卫训斥了一顿。

然而我神色不愉地进了门,侍卫长又亲自推脱了起来,称我夫君在处理军务,军机大事,不便让外人知晓,让我去我夫君的居处稍事等待。

侍卫们越阻拦,我越觉得是他们推脱,越觉得我夫君有鬼。横冲直撞地找到我夫君所在,强势地推开那道议事的大门。

十数双惊愕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

皆是身披战甲的糙汉子,许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回来京城衣服也没换,有的脸上还有血印子。

我夫君坐于主位,微微皱眉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不懂事。着丫鬟搁下点心,就欠身离开。

那以后,我便甚少再过去梅兰苑。只在我夫君在府中的时候,日日着下人多备些吃食送至梅兰苑的门口。

只携了奶娘入了梅兰苑,许久不踏足,这里还是原来的面貌。这个占地数十亩,侯府最大的院子,被我夫君布置的好像个小型军营。演武骑射,兵器库,军机处,藏书楼,应有尽有。我夫君自己歇息的院落反而最小,处在最偏远的一个角落。

「侯夫人。」侍卫长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我身后,吓了奶娘一大跳。

侍卫长寒暄道:「您可好久没来了。」想了想又没头没脑地道:「姝小姐也好久没来了。」

这话说的奇怪。我微微顿步,问道:「不得侯爷允准,侯爷这梅兰苑不是不准任何人踏足吗?」

「啊!」侍卫长抠了抠头,「姝小姐当初是自己翻墙进来的啊。」

侍卫长显然很健谈,来了精神道:「姝小姐第一次进来梅兰苑的时候,是她那个叫红粟的侍女的手帕被风吹进了院墙,姝小姐翻墙进来捡手帕。诺,她翻进来的地方就是演武场。」侍卫长指了指演武场那边的围墙,兴致勃勃地说道:「姝小姐进来看到演武场,可欢喜了,属下正待要行使职责请她出去,侯爷突然出现在属下身后,对属下说——以后她进来就让她进来,不要拦她。」

「嗯,那天姝小姐几乎把梅兰苑逛了个遍,特别是兵器库的兵器,让她爱不释手。后来姝小姐每次来府上,都会翻进来梅兰苑逛一逛,最后溜达到兵器库,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侍卫长摸了摸鼻子。

我想起或生辰,或年节,我夫君送给姝儿的兵器,和姝儿收到后喜不自胜的样子,我咳了会儿,问道:「姝小姐最爱不释手的,是不是长虹落日剑,闪电银枪,孤烟狼刀,*手锏,暴雨梨花针?」

「侯夫人怎么知道?」侍卫长眼睛一亮,「那几样兵器已经不在兵器库,难道被侯爷送给了姝小姐?」

我没有回答。

侍卫长见我默认,恭维道:「侯爷对侯夫人家里人可真好!」

是真好。

侍卫长职责在身,将姝儿的行迹尽收眼底不足为奇。只怕,姝儿在梅兰苑溜达的时候,但凡我夫君在府中,也在背后默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吧?

我叹了一口气,悠悠问道:「姝小姐与侯爷兴趣相投,在梅兰苑里,侯爷没少指点她武学吧?」

「没有啊!」侍卫长一脸茫然,「在梅兰苑,姝小姐一次也没有撞上侯爷,侯爷即便在梅兰苑里,也从没有现身过。」

侍卫长思量道:「侯爷大抵是在意侯夫人,所以避嫌吧。没有外人在场,男女授受不亲。——姝小姐也挺避嫌的,与侍卫们混熟了后,无意中知道没有侯爷允准,不得踏足梅兰苑的规矩,和侯夫人第一次进来梅兰苑,还被守门侍卫拦了后,姝小姐就再也没有进来过梅兰苑了。」

「姝小姐不拘小节,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可惜现在不再来了。」侍卫长颇有几分失落。

侍卫长因公告退后,我不虚此行地去到我夫君的卧房转了转。

简单至极的陈设,和我住所他送的金玉满堂成鲜明对比。桌案上,三只大金犬突兀地摆在那里。这是我们婚后他每年生辰,姝儿送的。

没什么寓意,就是按照他的生肖着金铺打的。

他桌案上每年递增的金犬,我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寻常,此刻却多想了想。

目光去瞥砚台压着的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怎么看,都觉得画里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是因为,喜欢的人,是我亲妹妹的绝望吗?

是了,我病愈那日给他表态,让他把他喜欢的女人纳进府来,他眉宇纠结,额皱成川,神色痛苦至极,萧索踉跄地离开。

我只以为他喜欢的女子已经嫁作他人妇,或者已经不在人世,却从未往姝儿身上想过。

如今细想,他如斯绝望,何尝不是因为那个人是姝儿。

既娶了我,又如何再娶姝儿?

何况,从前姝儿迷恋小谢,与小谢两情相悦。

现在,虽然姝儿未必还喜欢小谢,可若姐妹共事一夫,我愿意,我夫君愿意,姝儿也不会首肯。

少时在家塾,女夫子讲述南唐大周后和小周后的故事时,姝儿就曾说: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小周后和李后主偷欢的时候,病榻上的她姐姐大周后,该有多么难过啊!」

现在,她就有一个病弱的姐姐,和一个喜欢她的姐夫,可她怎么会做第二个小周后?

可怜了我的夫君。

他也是知道的吧,所以如斯绝望。

——从洞房花烛夜掀开我的盖头开始,就开始了无期的绝望。

洞房花烛夜掀开我的盖头,新郎官的他,原本是喜气蓬发的。他那时是以为,他娶的是姝儿吗?

难道,他一开始,想要娶的就是姝儿?只不知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错误,以为姝儿是云府大小姐云妩?

6.

一切只不过是我的臆测。

将佩玉放置在我夫君的桌子上,回去我住的院子后,我就拟了书信,邀请文昌伯夫人明日过府一叙。

既是为姝儿计,也为试探我夫君。

当文昌伯夫人第二次偕同顾尚书上门拜访时,我夫君才知这是姝儿点头首肯的待嫁夫婿,我夫君神色微变,但这桩婚事已经被我热情好心地推波助澜,顾尚书又非从前家里有十七门妻妾的好色老郡王,端的是本分忠厚,我夫君亦不能将他轰出府去。这桩婚事于姝儿,更是上上之选。绝望无力的他,在外人面前,卖力地饰演了一个好姐夫、好上级的角色,宴席上挖出埋藏多年的烈酒“十里香”,与顾尚书推杯问盏、你来我往,顾尚书文质彬彬,哪是他一个行伍之人的对手?不多时就被他灌的口吐白沫,晕倒地上,人事不省,庞太医被小七急急地接来救场。

他自己貌似也好不了多少,几个亲随服侍着他,将他连搀带扶地带了回去。

但我看他那副样子,醉酒占了一半,绝望痛苦亦占了一半。

果然,离梅兰苑他住处最近的小院子里,我手拨琴弦,姝儿最喜欢的那首《风波陵》才抚了一段,他已循声而至。

京城人尽皆知,我善吹笛,姝儿善抚琴。我抚着姝儿最擅长的瑶琴,抚着姝儿最喜欢的曲子,身上穿着姝儿留在侯府的衣服,绾着姝儿惯常绾的凌云髻,我们姐妹二人本就有三分相似,他酒醉苦痛之下,可不就将我认作了姝儿。

他果然是喜欢姝儿。

才想引导他亲口说出来,琴凳上坐着的我,已经被他扯进了怀里,隔着瑶琴,他的吻落了下来。

这真是比亲口承认还要更直接的力证!

原本我只是想要证实我的猜想的啊!我想要推开他,想要推开这个我深爱了四年,成婚了三年的男人,可是我太高估了我自己,我没有姝儿那样的力气,也没有那样坚定的意志力。与我日思夜寐的男人与我至亲的夫君唇舌交缠啊,我滴酒未沾,却像也喝醉了酒一样,意识迷醉,在他铁箍般的怀抱里,瘫软成泥。

他抱着我,霸道地吻着我,可慢慢他就停下动作来。

斜飞的英挺剑眉下,那双醉酒的黑眸渐渐清醒。

「你不是姝儿,她只会推开我。你是……云妩!」

犹如当头棒喝,我迷醉的脑子轰地一下炸开。

他清醒过来的眼眸犹如黑暗里的鹰,锐利地盯着我,毫不留情将怀里的我推开。

我跌坐到凳子上,身体颤巍巍伏在琴案上,仿佛全身被剥光一样的狼狈。

——被他吻住的那刻起,我就心智丧失,不介意他酒醉之下将我当做姝儿,不介意以这种方式与他成为夫妻。

可他醉酒如斯,意识却还是没有泯灭,还是判定出我是谁。

我抬头看他。

他酒意已醒,正盯着我头上的发髻,身上姝儿的衣裙。

深沉黑眸压抑着被欺骗的怒意,转身大步离去。

十米开外,不知何时到来的小七,跟上了他的步伐。

「侯夫人……」一直在暗处观望的奶娘,也过来扶伏在琴案上狼狈不堪的我。

我伏在琴案上不想起来,目光朦胧看着我夫君和小七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找个机会……让小七来见我。」

三年来,我夫君……从我房里抽身离去的每一个夜里,都是他在编借口接应。有刺客,有紧急军情……

我夫君做出在我房里留宿的样子,府里其他人不知内情,小七能不知?

是时候找上他了!

小七向来机巧伶俐,这夜我夫君应召入宫,奶娘带了他来偏厅见我。

一进屋,他就跪了下来,「小人有罪,请侯夫人责罚!」

「你是有罪。对你主子忠心耿耿,却将我这个主母如三岁孩童般戏耍。我苛责不了你主子,还惩治不了你么!」我没有温度的说完,端起茶盏喝茶。

「侯夫人无论怎样惩治,小人都甘愿领受。只请侯夫人,不要怨怪侯爷。」小七抬头,殷殷看我。

「独守空房三年,我怎么能不怨呢?」我浮光掠影般笑着。

小七忍不住替他主子辩解:「侯夫人独守空房三年,侯爷又何尝不是夜夜孤枕,甚至今生都意难平?」

小七感慨道:「原本,侯爷该有一个美满婚姻的,最不济,也能以未婚之身跟谢小公爷竞争姝小姐,甚至,只要侯夫人您不是姝小姐至亲至爱的姐姐,以侯爷今时今日的地位,与侯夫人和离,求娶姝小姐做正妻,甚至娶来姝小姐做平妻偏爱着又有何不可?」

「都怪小人!」小七哂笑,「三年前,姝小姐来给侯爷送情诗。我至今记得那日侯爷与几位好友京郊狩猎回来,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侯爷与几位好友分别后径自回府。都已经到了家门口,正要进去,姝小姐边以手遮雨小跑而来,边叫着将军留步。向来烦闷女子的侯爷看到她愣了愣,拿了门房递上来的伞,撑了伞下了阶梯去接她,恰好在姝小姐不慎要滑倒时扶住了她。」

「更让我惊掉下巴的是,姝小姐递来书信,侯爷竟然接了!甫时侯爷已是穆老元帅的左膀右臂,是三军副帅,又是凯旋回朝,夹道欢迎对他这位年轻俊朗的副帅示好递情诗的女子何其多,侯爷从来都是漠视走过,却独独接了姝小姐的。我恍然想起,侯爷和几位好友从猎场出来的时候,勒马观看了好一阵猎场外的马球大赛,还是几位好友催促,侯爷才不舍地离开。马球赛场上,侯爷目光追逐着的,那个马球打得最好,马背上娇美可人又英姿飒爽的女子,可不就是面前的姝小姐?」

「大抵那个时候,侯爷就喜欢上了姝小姐。」

「那时候侯爷撑着伞,问姝小姐芳名。没有追过女孩子的侯爷啊,我那时候都替他抹汗,这才哪跟哪,就在问女孩子名字了。姝小姐也不答,只道一切尽在信中,将军看后一定给个回复。说完就转身离开。侯爷又叫住了她,把伞给了她,殷殷嘱咐她雨天路滑,注意脚下。姝小姐道谢撑了伞离开,走出几步,回首对侯爷莞尔一笑,明明是临别致意,端的是百媚横生。」

「侯爷整个人都愣住了,完全没意识到他站在那里淋着雨。直到姝小姐走远,才意识到什么。连忙回到屋檐下拆了信来看,有好些字却都被雨水洇湿了,墨水糊成一团。可怜十六岁就中了进士,文韬武略的侯爷,将那首藏头诗看了几遍,也只看出写给他情诗的是御史云大人家的千金。」

小七哂笑,「是我自作聪明,提示侯爷,京城传闻,御史云大人家的两位千金与毓秀郡主齐名,有倾城之色,云大小姐善笛,云二小姐善琴,姝小姐手持碧玉笛,当是有笛仙之称的云家大小姐。」

「所以第二日,侯爷就来云府跟我提亲了。」我扬脸笑咳,不让眼泪流下来。

那日,我去马场接打马球的姝儿,回来的路上,正巧撞见我夫君和几位好友分别,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要将随身携带的情诗交给他。我摈退了车驾,只拉了姝儿的手前往。不料天上突然下起蒙蒙细雨,我不顾身子骨,勉强跟了我夫君一条街,就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便央姝儿替我去。紧张激动间,将手里的笛子和情诗一起交给了姝儿。

小七道:「二十年来,终于看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就递来情诗表白,过六礼的那段日子,是侯爷此生最欢愉的时光。可那时候他有多么期待,洞房花烛夜就有多么失望。当新婚之夜,侯爷在洞房发暗器示意我的时候,我一开始都是懵的。与意中人的洞房花烛夜,怎么会?但主仆多年的默契,还是令我在婚房外编造了有刺客的话接应他。」

「我至今都记得侯爷出来婚房的脸色。」小七唏嘘,「侯爷边回去梅兰苑,边勒令我去查,嫁过来的是不是真的云家大小姐?我多番证实,侯爷娶过来的,正是云家大小姐本人。可那时知道弄错了能怎么办?天地也拜了,洞房也入了,难道还能将人退回去?」

「侯爷百般隐忍,终于等到新婚三日后陪侯夫人您回门——姝小姐为侯夫人您送情诗,总归是跟你有关系的人。其实那时候侯爷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但在云府的花厅见到姝小姐,姝小姐一副又见面了的样子,巧笑倩兮唤侯爷——姐夫,云大人抚须给侯爷介绍,这是他的小女儿……侯爷还是不愿意相信。尤其看到姝小姐抱住侯夫人您的手臂,你们姐妹俩感情极好地说着你们姐妹之间的悄悄话。侯爷感觉天都塌了。」

「倘若你们姐妹感情不好,他还可以打姐妹共侍一夫他只爱着姝小姐的主意,甚至另行补偿侯夫人与侯夫人您和离,可偏偏!」

「我从没有看到过侯爷如此绝望,以至于谢小公爷不一时上门来,姝小姐与谢小公爷状若无事,实则却郎情妾意,侯爷看在眼里,都麻木地没了感觉。」

我也麻木地没了感觉,曾以为的两情相悦主动求娶,原来是一场消迩不掉的误会。

从一开始,我夫君喜欢的,就是姝儿!

我一手抓紧茶盏,另只手指甲钳进肉里,「侯爷对姝小姐的感情,姝小姐是知道的吧?」

以前或许不知,但联系近来姝儿对我夫君的态度,她不可能不知道。

「姝小姐从前与谢小公爷互生情愫,后来又定了亲,侯爷克制压抑着感情,尽力扮演着姐夫的角色,姝小姐出事前,是真不知道侯爷对她的感情。」小七道:「可能是将姝小姐从魏人那里救回来,因为差点失去,所以侯爷再也压制不住对她的情感了吧。」

「从营救姝小姐到带她平安回来我国国境,侯爷带去的二十八个高手都死在了魏国,侯爷只身带着姝小姐回来的路上,谁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故事?我带着人在我国边境接应侯爷,见到侯爷和姝小姐的时候,姝小姐对侯爷,已经是现在这样……冷若冰霜的态度了。」

我低头苦笑,轻轻松开了手指。

小七讲完这一切,静默地跪在那里。

手心里原本滚烫的茶水已经变得冰冷,我望着烛火恍然出神了好久,才木然起身出了偏厅。

7.

安神香的味道充斥在卧房的每一个角落,在我床榻边守夜的丫鬟睡的死沉,我躺在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送情诗表白,主动求娶,三年有名无实的婚姻真相一朝被揭开,我如梦初醒,心痛难当。

怨恨姝儿夺去了我夫君的心吗?她又何其无辜。况她已经处处避忌着对她动了情的姐夫,对他冷若冰霜。

怨恨我夫君冷落了我三年吗?又分明是我托姝儿向他递情诗表白,才令他心生误会娶了我。

深爱了四年,成婚了三年的夫君,从始至终喜欢的,竟是我的亲妹妹!

我云妩的婚姻,生生成了一个笑话。

可我也曾是无数俊男才子想要求娶的意中人,也曾有绝代风华的男子隔几日就采一把玉兰花,月朗星稀的夜里飞檐走壁进到我的小院,将花插进我闺房窗台的花瓶,隔着窗户,与我谈古论今,观赏流星雨……

胸口闷痛难纾,我拿手绢捂住嘴剧烈地咳了几声,拿开手绢时,月光下,手绢上大片黑腻污渍。

我才后知后觉出,口中浓烈的腥甜味道。

咳血了,我并不惊讶。

我出生时,大夫就断定我天生心疾活不了几年,能有惊无险地长大、嫁人,也是用名贵药材吊着。

婚后,夫君……萧虞珹知道我的病情,着人遍访名医,后来还是御医院正庞太医开出药方,以天山雪莲为引,千年参王须为辅,制出养心顺气、延年益寿的玉胶丸。

可他到底也只着人治的了表症,医治不了我的心。

这三年独守空房,我郁郁多思,早已使病情加重。

便想起成婚的头夜,那个绝代风华的男子最后一次进到我的小院,将娇艳欲滴的玉兰花插进我窗台的花瓶,「想好了,真的要嫁他?」

我满脸期待,笑意盈盈,「当然。」

「你的病非药石所能医治,嫁给他后,活不了几年,也就香消玉殒。」如笼纱雾的月色里,他皎洁的容颜上,泛出魅惑众生的笑,「可若嫁给我就不一样。我可保你享常人之寿。我日月教,是有这方面的秘术的。」

南楚国信奉日月教,他是日月教教主、南楚国国师。

我并不怀疑他的话。

只是……

我心甘情愿道:「嫁给他,哪怕只有一天寿命,我也认了。」

「无可救药!」他拂袖而去,白衣翻飞如雪,飞掠出我的院子。

回想往事,我苦涩一笑。

咳血后身体虚脱,终于慢慢睡着。

第二日,是去文昌伯爵府商定顾尚书到云家纳采的日子,马车行到文昌伯爵府门口,我却神情怔忪没有下去,奶娘唤我,我回神后,差了奶娘亲自去回文昌伯夫人的话,顾尚书过六礼之事改期再议。

让车夫驱车随便在城中转着,我魂不守舍坐在马车里。

「侯夫人,前面就是云府,您要回云府么?」车夫问我。

我愕然想起,父亲知道我今日和文昌伯夫人商定纳采之事,还等着我回信呢。

让侍卫随从在云府外等候,我只带着两个婢女进去云府。

府中十步一个的带刀护卫令我讶异,哥哥接到我后,替我解惑,「妹夫前日安排进府护卫的。」

想起我今日出门时,小七特意安排随行护卫我的二十个侍卫,京城有什么事要发生么?

去到父亲书房,姝儿也在。父亲迎过来问询我顾尚书何时来下定,我一时没有回话。

父亲脸色微变,「是出了什么变故么?」

我抬眼望着父亲,父亲八尺有余而容貌昳丽,一向又保养得宜,四十许人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可姝儿出事这一年来,他不知不觉间老了许多,鬓间隐隐有了白发。

我鼻头一酸,解释,「我今日有事耽搁了,姝儿过六礼的事我告知了文昌伯夫人改日再议。」

父亲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事情有你妹妹的终身大事重要?你怎么没个轻重缓急呢!」

「爹爹,我的事不着急……」

「你闭嘴!」父亲打断姝儿的话,看着我继续数落,「成婚三年了!一子半女也没生出来!你知道么,近日好几个朝臣当着我的面,跟镇北侯说亲,家里的女儿妹子哪怕嫁过去做他的妾室也愿意!好在你夫君一一回绝了。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圣上面前的一品军侯,手掌三军。文武百官就不说了,几个皇子哪个不想巴结他?圣上已经年迈,他日新帝登基,他又将是新帝跟前的第一权臣!你就没有一点危机感么?」

父亲叹气,「我也知道你身体不好,可是该大度就要大度,好好给他纳几个没身份背景好拿捏的妾室,生下的孩儿你抱过来养在膝下,也好稳固地位。」

娶了我这个正妻,他都绝望懊悔,何况再纳妾室?

我被父亲训的不敢说话,姝儿站在一边,也是脸色煞白。

「二小姐……您的信。」门房看了看书房的气氛,在门外嗫嚅道。

姝儿脸色煞白地接过书信打开来看,突然眼露惊惧,宛如握着毒蛇恶虫一样,手抖的丢了书信。

父亲和哥哥面面相觑,我捡起姝儿丢开的书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好久不见,我的雪莲花。」

少的只有九个字的书信,却令得姝儿像是被摄去了魂魄一般。

哥哥厉声问门房:「谁送的信,人呢?」

「一队魏国的人马经过门外的时候,他们主子令送过来的。」门房据实回答。

父亲和哥哥是一听到魏国人就敏感。联想到姝儿被发卖给北魏胡人的经历,我心里也有了不好的预感,转头去看姝儿,姝儿嘴唇颤抖,讷讷道:「他来了。」

这半年,历经大悲,父亲终于按捺不住。当初不忍心也不敢去问从魏人那里回来的姝儿经历了什么,此刻却蓦地对姝儿暴怒吼道:「谁来了?胡人挞子吗?你都干了什么好事,都回了京城胡人挞子还追过来纠缠不休?」

「云家的门风都被你败坏了!你怎么不去死?还活着做什么!」

父亲扬手,重重地掴了姝儿一个巴掌。

姝儿脸上立时浮现了五个指印,单薄的身子也被掴的摇摇欲坠。

「父亲!」我和哥哥急急劝解。

父亲暴怒之下,第二个巴掌呼啸而上,却在将要再落到姝儿脸上时,手腕被人紧紧钳制住。

是我夫君。

呃……是镇北侯萧虞珹!

自那夜我扮做姝儿试探他后,半个月了,我终于又再见到他。

他挡在姝儿身前,将姝儿严实掩在身后,孔武有力的手钳制着我父亲的手腕,眸色深沉地看着我父亲,波澜不兴地说道:「岳父大人情绪不稳,这段时间姝儿不宜再住在您府上。」

说完,他放开了我父亲的手腕,握住了姝儿的手,拉着她径自离去。

父亲盛怒之下,没觉出小女儿被姐夫径自带走有何异常,哥哥却神色复杂地看着离去的萧虞珹,和被他扯线木偶般拉走的姝儿。

我无声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马车上,木偶般的姝儿终于回过了神。

我,萧虞珹,姝儿,三人各坐一方。

我看了看姝儿,又看了看萧虞珹。

姝儿抱膝孤坐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左边是我,右边是姝儿,萧虞珹一时谁也不去关注,闭了目养神。

直到回了侯府,将我和姝儿平安送到我的住处,萧虞珹眸色深邃看了看姝儿,方才离开。

萧虞珹离开后,姝儿方才情绪放纵,埋在我怀里哭出声来。

「姐姐……谢君豪的生母要攀皇帝的孙女毓秀郡主那根高枝,以死相逼谢君豪跟我退婚,这不是我的错;谢君豪约我私奔,他自己又爽约,他生母觉得我纠缠他,怕他跟毓秀郡主的婚事有变,心生歹意擒了我,联系人牙子,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卖给魏人,这也不是我的错。我怎么就败坏云家的门风了!在北魏,五皇子伊彻邪,那个疯批男人百般折磨我,他的姬妾们也变着法儿地霸凌我,我忍辱偷生,只为活着,终于回了京城,回了家,我的亲生父亲却叫我去死!」

「父亲是朝中清流,最注重官声。他身为御史,是言官,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你叫他以后怎么参政议政,如何在朝中自处?」我叹了口气,拍着姝儿的背,轻轻抚慰,「你也不要怪他。父亲今日说的也是气话,这半年,他承受了太多压力。」

「他承受了压力,我就没有承受压力吗?」半年来,姝儿第一次发泄出声,她惘然无助道:「现在,那个疯批男人又找来了!」

「你姐夫是从北魏,那个疯批……手里将你救回来的吗?」姝儿终于肯提起,我心惊胆战地询问。

「嗯。」

「那个人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嗯,就是有没有欺负你,毁你清白?」倾诉出来,或许心里会好受一些。

「我不知道算不算。」姝儿泪如雨下。

这个傻丫头啊!

姝儿断续地倾诉,我也总算知道那半年姝儿经历了什么。

被小谢的生母发卖,姝儿也曾想着逃脱,可人牙子看管的太紧,又一直被喂食使人昏睡的药物。就这样,她被人牙子带到了北魏,卖给了胡人,几经辗转到了二皇子府上,做着洗衣洒扫的活。

她一直扮丑装瘸,默默无闻,本想无声地蛰伏着,找个机会逃走。

可二皇子府上的一次筵席,北魏皇帝最器重的儿子,骁勇善战的皇五子,还是注意到了她。

她流落到五皇子的府上,被五皇子洗干净塞进了他的后宫。

五皇子伊彻邪简直就是个变态,心情好的时候,把她当个小猫小狗般逗弄宠爱着;心情不好的时候,将她丢进狼群,由她自生自灭,或者将她捆缚在树上,不给食物和水,任由秃鹫将她当做死尸啄食。

每一次,当她受尽折磨,他又从生死边缘上将她拉回来,他那双琥珀般好看的眸子盯着她,对她说,你看,只有我才能救你。我就是你的王。以后好好跟着我,不要逃离,想都不要想。

其实自从到了五皇子府,她一次也没有试图逃走,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可他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

她是真的怕了他。

她小心地在他的后宫里讨生活,他的姬妾个个讨厌她这个外族人,集体霸凌她,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只在事态严重的时候,斥责她们几句。无关痛痒的斥责,令她们更加胆大妄为,那一次,他最有背景的一个妃子放纵垂涎她的娘家哥哥凌辱她,东窗事发了,又反咬她勾引在先。她一直排斥抗拒他的亲近,他轻易便信了她果然爱慕别人,他带着她,带着部下去讨伐一个背叛了他的部落,将那整个部落包括老弱妇孺全部赶尽*绝,鸡犬不留。他告诉她,这就是背叛他的下场。

马背上,他紧搂着她,咬着她的耳朵:「你亦背叛了我,你说我要怎么惩治你,我的雪莲花?」

天山雪莲是他们国土最高山岭之端生长的花卉,那里终年积雪,极难攀登采摘。别说在别国有价无市,就是于他国子民,也是只能憧憬,够不着,达不到,无法触及的东西。珍贵无比。

他将她看做他的雪莲花,真是讽刺!

这个言行不一的疯批男人,众目睽睽,马背上,就要将她就地正法。

她拿出藏在靴子里的刀片,狠插马腹,自己也被刀片割的满手是血,总算骏马吃痛,扬蹄狂奔。

前面就是万丈悬崖,他不得不停止对她的侵犯全力勒马。

骏马前蹄待要奔赴悬崖时,他堪堪勒住骏马,疯批男人不怒反笑,看着她扬言道:「好极了,这就是本王梦寐以求的女人!」

悬崖边,马背上,他俯身就吻了下来。

她真想跟他一起掉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回王府后,疯批男人不顾病榻上魏帝的反对,认真地筹备起了婚事,要娶她做他的王妃。

他听说大齐有生同衾死同穴的说法,汉语的博大精深他显然理解不了,自以为是地去部落巫师那里求来生死蛊,在婚礼上,作为结婚礼物要与她分食。

当然,母蛊虫他食,子蛊虫她食。从此,他生她亦生,他死她亦死。

新娘的她不肯吞下子蛊虫,新郎的他捏住她的下颚,强行喂食了下去。

然后,便是萧虞珹带着二十八位亲随,从天而降,公然抢亲。

那一夜,五皇子府血流成河。但总算,萧虞珹的二十八位亲随,护着萧虞珹和姝儿,*出了重围。

五皇子带着部下一路追*,萧虞珹的二十八位亲随,一个不剩,五皇子带出来的亲卫,也被赶尽*绝。

萧虞珹剑指五皇子。

五皇子重伤在地,邪邪笑道:「我死,她也要死。」

萧虞珹最后将身上仅剩的金疮药丢给五皇子,撂话,「你最好好好活着!」

然后带着姝儿离开北魏,离开那个她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只那一日,五皇子对着她离开的背影说道:「我们终将再见,我的雪莲花。」

这句话跟梦魇一样,无数个夜里,让她从噩梦中惊醒。

「别怕,这里是大齐,不是北魏。你姐夫也在。他不会再伤害到你。」那个疯批男人如此变态,我心有余悸地安抚着姝儿。

「嗯。」姝儿将一切讲述完,情绪发泄后有了睡意,应了一声,渐渐在我怀里睡着。

8.

将姝儿安顿在我床上睡下。

我看着她。

确证了萧虞珹从始至终喜欢她,我心里清楚怪不了她,虽未曾怨恨她,却难免嫉妒。

这半月来,我更是忽略去想,负心汉的退婚另娶,魏国的忍辱偷生,她从前处境的艰难困苦,如今的声名俱损——好好的年轻貌美、如花似玉的御史府嫡出千金,给年过三十的尚书大人做继室都算是好的归宿。

如今终于知道她被发卖后都经历了什么,我才震惊地醒过神来。

怜惜地给她盖上被子,出屋去唤被摈退的丫鬟进来守着伺候,意外见到萧虞珹站在屋外。

高大修长的身体独自立于廊轩,倍显冷傲孤清,五官轮廓分明的脸上,眉宇深凝,削薄的唇也紧抿着,深不见底的黑眸锐利地望着北方,搭着廊柱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

看到他,心里情不自禁就很喜悦,舌尖也下意识就要捋出一个「夫」字唤他夫君。

我惊醒后苦涩一笑,改口,「侯爷,你……都听到了?」

看他的样子,姝儿敞开心扉对我倾诉的那半年的经历,他尽数都听了去。

他转眸看我,深沉的目光觑了我好一阵,似乎为我对他的新称呼。

他自始至终喜欢着姝儿,却成了我的夫君,他凝眉,眸色深暗地看着我,「我折转回来,是来告诉今日来京的,不是已被魏帝册封为太子的五皇子,而是他的亲信胡牙笃。」窃听倒是意外。

他似还想说什么,却终究缄默,深邃的眸光看了眼我卧房后离开。

我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蓦然胸痛,急促地咳了起来。怕吵醒屋里睡着的姝儿,急忙以手帕捂着嘴。

终于咳的轻了,拿开手帕,手帕上又是大团的鲜血。

我自嘲一笑,背转身慢慢也走开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敌对了数十年的魏国来了使臣这样铁树开花的大事,全京城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皆争相热议。

萧虞珹选择缄默,没有告诉我,甚至禁止府中传言的事情,还是由文昌伯夫人带了进来。

此次来京的,确实不是已被魏帝册封为太子的五皇子,而是他的亲信胡牙笃,不过,胡牙笃是代表魏国,前来为皇太子伊彻邪求娶和亲公主的。而据说皇太子伊彻邪已经启程,不日就将亲临京城迎亲。

当今圣上的三位公主早已下嫁,本来适龄的宗室女都唯恐自己被册封为和亲公主,哪知这日下朝的时候,胡牙笃拦住了顾尚书,当着没有散开的文武百官们的面笑问他——我们太子殿下想娶的女人,你确定敢娶?

文昌伯夫人为难地看着我,「魏太子可是四方邻国有名的*神,也只你家镇北侯才能压制一二,我弟弟如何敢撄他的锋芒?要知道贵府的二小姐流落在外的半年,是跟他……我当初也不敢跟侯夫人提这桩亲事。我弟弟可是我们家的独苗,他和贵府二小姐的婚事就作罢吧,实在是抱歉啊侯夫人。」

文昌伯夫人起身,看着咳嗽不止的我,叹气离开。

我又笑又气,本想和萧虞珹一样,将魏太子想和亲的事和顾尚书退婚的事一并瞒着姝儿,不料姝儿在偏厅什么都听到了,她走进来抚摸着我咳嗽颤动的背,又轻抚着我的胸口,反过来安慰我,「姐姐别生气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望着她,顾尚书退婚,她并未有任何的哀伤和失望,也是,她对顾尚书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之所以答应这桩婚事,大约也是不想我和父兄终日操心她。亦或者,是想绝了萧虞珹的念想。

「现下你与顾尚书……有婚约在身,魏太子若要你和亲,还可推脱。」不成想世态炎凉,我咳嗽着。

「又没有真的成婚,退婚和亲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姝儿抚摸我胸口的手停住,她目视虚空,那蝶翼般的长睫下,分明掩映着玉石俱焚的暗芒。

那日在我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成泪人的丫头,一觉睡醒后,软弱就不见了。这几日,她比任何时候都镇定,却原来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叹了口气,又仿佛松了口气道:「明日……陪我去趟护国寺吧,我们去……拜拜佛祖。」

「好。」

翌日,我让丫鬟小厮备了果子糕点,又买了香烛纸钱,偕同姝儿乘坐马车,在侯府上百名精锐的护卫下,去了护国寺礼佛。

拜过佛祖,姝儿搀扶我起来后,我咳了会儿,说道:「我有点累了,后厢房休息会儿,吃顿斋饭再回去。厢房……要穆云斋那间房。」

“穆云斋”那间厢房内,姝儿服侍我躺下,关上门出去张罗斋饭后,我借口睡不着,打发走床边侍立的丫鬟,起身,从里面别上门,回来床对面那副如来佛祖壁画前,按了按戒指部位。

旁侧放着书架的那面墙壁缓缓开合。

我走了进去,在墙壁重新缓缓闭合前,拿出怀里的火折子。

仿佛永远下不完的阶梯,终于下到尽头后,已经半个时辰过去。

本就没有多少的体力更是殆尽。

地下阴寒,我咳喘着靠着墙壁无力地坐下。

数百米外,盘膝坐于石台,被儿臂粗的铁链捆缚住手脚的男子看着我,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捆缚住他手脚的镣铐奇迹般地打开。

明明是这座地下牢狱里的囚徒,他却仿佛行走在自家后花园一般,闲庭信步往我走了过来。

白衣胜雪,面容皎洁,宛如神祇。

这就是,十年前,穆老元帅擒获的,南楚国师,南楚日月教教主,玄息。

「地牢阴寒,你怎么下来了?」他俯身将脱力靠坐在地上的我抱起,拾阶而上。

换作以往,我才不可能让他碰我,现在……倒也无所谓了。

「我还以为……你早回南楚了。」毕竟,婚后我们再没有见过。

「我怕离开后,你哪天真的死了,我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他低头浅笑,「反正你不是长寿之相,我也等不了几年。」

「那你也不用一直在地牢坐牢。」从前他还爱到处溜达。

「万一你像今天一样,来见我我又不在怎么办?」他依旧浅笑,「我又不想去你夫君府上,看你们卿卿我我。」

哪有什么卿卿我我?我唇边漫上苦笑。

他瞧着,笑意便浓了,却好心地扯开话题,「你说你们皇帝老儿,若知道我早已摆脱这座牢狱,会恐慌成什么样?对了,穆老头死了没有?这三年,我一直在地牢没出去过,闭塞了视听。」

「穆老元帅去年辞官归隐后,没几个月就去世了。」

「那现在你们大齐的主帅是……」

「我夫君,镇北侯萧虞珹。」我好心提醒他,「穆老元帅能将你擒获,镇北侯同样可以。你低调些也好。」

他抱着我,闲庭信步地走着,仿佛走的很慢,可说话间,已回到了穆云斋厢房内。

将我放在床上,他蹲身,仰望我,「十年前,我在四方邻国叱咤风云,搅得天下大乱,不慎被穆老头擒拿住的时候,你夫君才刚入伍不久,还是穆老头身后的大头兵愣头青。我会怕他?」

「你也说那是十年前。」我叹气,「他早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

他挑眉看我,「侯夫人胳膊肘往外拐,在担心我?」

虽然是阴差阳错,无意之举,五年前,毕竟是我误触这厢房里的机关,进到地牢,被他诓骗,解开他体内封印。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南楚国师,南楚日月教教主,为穆老元帅所擒获,被我大齐君臣视为邪异,“镇压”在护国寺下面的地牢里。

我也后悔害怕,还好他除了每隔几日采一把玉兰花插到我窗台的花瓶里,也没在京城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看着他,「不管怎么说,你为我所救,我不想看到你再入囹圄。」

「你放心。」他笑,「他固然不是十年前的他,我也不是十年前的我。」

我蹙眉。

他叹气,「说吧,既做了人家的夫人,为何又红杏出墙来找我?」

9.

厢房内檀香缭绕,伴着我平缓话说这三年婚姻和眼前困境。

「顾尚书惧怕魏太子的锋芒,镇北侯却不会惧怕。无外乎就是两军交战。圣上会为此劝解一个尚书退婚,却不会为此拂了三军主帅的脸面。我现在与镇北侯和离,他重新向意中人求亲,皆大欢喜。」

玄息单手负在背后,望着佛像,「我是南楚国国师,日月教教主,是世人口中*人如麻的妖魔,却在一间禅房里,听你大爱无私,说着放手成全你夫君,让他重新向你妹妹求亲的话。」

玄息转身笑看我,笑得冰冷又无奈,「云妩,这世上也只有你,敢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也只有你,在我面前说了这样的话,还能好好活着。」

我望着玄息。

「倘若知道镇北侯心有所属,磐石无转移,三年前那天,我必然不会对他送情诗。」

「成婚前夜,你对我说,嫁你你可保我常人之寿时,我更会犹豫。」

「我不大爱无私,相反还自私惜命。」

「我想跟镇北侯和离,不是要放手成全他。而是我知他是世间难得的痴情人,心中既装满了一个人,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我是要放过我自己。」

「我已经因为镇北侯,独守空房郁郁寡欢三年。我不想我所剩不多的宝贵余生,都这样过下去。」

「现在,及时止损还来得及。」

「我虽锁在深闺,身体更不好,可我也向往从前你与我谈古论今,谈及的外面的世界。」

「李白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都想去看一看。」

「余生,做点什么事情不好,我为什么要拖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他难受,我也难受呢!」

「我想还他自由,也还我自己自由。」

玄息笑起来,眸中光芒亮若星辰,「好,但凡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去。你放心,和我在一起,只要我活着,你就死不了。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走遍天下。」

只要他活着,我就死不了,我亦笑了起来。

想起一事。

「你知道生死蛊吗?」我问他。

「当然,那是我们日月教的一种子母蛊术。母蛊虫寄生的宿主若死了,子蛊虫寄生的宿主也会死。」

「那你会解吗?」

玄息笑了,提醒我,「妩儿,我是日月教教主。」

他叫我……妩儿。

我脸颊微微发热。

「找到母蛊虫寄生的宿主,我便可解生死蛊。」他看着我,「谁被下了生死蛊,他?还是她?」

「姝儿。」

「母蛊虫的寄主呢?」

我笑起来,「正在来往京城的路上。」

「魏太子?」他笑。

「你怎么知道?」

「想要跟镇北侯和离,不也为了正在来往京城路上的魏太子,想要求娶的你妹妹吗?」他叹息,低头看我,海藻般的头发有一缕飘摇到我脸上,「什么时候跟镇北侯提和离之事?」

魏太子已在来京的路上,萧虞珹早与我和离,对他和姝儿都好。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可要我同你一起去?」

「啊?不用!」

他笑起来,「我本来想去恶心一下镇北侯的。」

明白他什么意思,我苦笑,「你恶心不了他的……再者,他认出来你是玄息怎么办?」

「我本来就是玄息。」

「……」

「妩儿是在担心我?」

「当然,我们是朋友。」

「只是朋友?」

「是比普通朋友的感情要好一些,算得上……知己吧。」

他无奈叹气,「放心吧。在京城,能认出我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便是被认出,我也无所谓,该恐慌的,是你们皇帝老儿,和满朝文武。」

外面的说话声传来,是姝儿张罗斋饭回来了。

我望着玄息,「用过斋饭,我便回去了。」

与知己一番畅言,我心中愉快。

玄息单手负在背后,含笑看我,「去吧。」

……

萧虞珹傍晚时分才回来侯府。

我没带侍女,孤身一人过去了梅兰苑。

现身的侍卫长,禀报了我萧虞珹在书房。

书房外,我本来想敲门,里面传出对话声。

「魏太子果然扮成侍卫,混在扎牙笃的侍卫队里面!幸好侯爷想到这一层,不然我大齐君臣全都要给他蒙骗!」

萧虞珹冷笑道:「这半年来,我寻遍了天下的奇人异士,甚至遣人深入魏国,将给魏太子生死蛊的那个巫师抓了回来。可得到的结果都是,根源在魏太子身上,除非他与姝儿身在千米之内,他引出体内的母蛊虫,姝儿体内的子蛊虫才会得到感应离开她的身体去找它的母亲,联系他们的生死蛊才解得了。此番他来京城求亲正好。」

「侯爷为了姝小姐大费周章,末将提前恭喜侯爷心想事成!」

萧虞珹淡淡地道:「飞鸽传书驻扎在北魏边境的将士,去魏国联系冒古皇太子。北魏皇帝早年谋了他兄长冒古皇太子的皇位,现在他卧病在床命不久矣,魏太子又离开了王都,正是冒古皇太子夺回政权的好时机,告诉他,我大齐也会暗中派兵助力他。只等姝儿体内的生死蛊一解,即刻起兵!」

「末将遵命!」

「我要的精通迷魂之术的方士找到了吗?」

「淮南传讯已经请到了两名。听说他们曾是日月教教徒,很是精通邪门异术,到时候魏太子不肯引出体内的母蛊虫,也由不得他!」

「好像用不着我为令妹解蛊了。」玄息的笑声在我耳后传来。

何止,魏太子的性命,魏太子的江山,都在萧虞珹的算计之中。

我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转头看玄息,惊道:「你怎么来了?」

侍卫长竟也没察觉他这个闯入者。

「不放心,过来看看。」玄息看着我。

「谁在外面?」书房内的部将喝道。

书房房门霍然被推开,凶神恶煞的络腮胡子看到我一愣后,赶紧下跪请罪,「不知外面的人是侯夫人,末将多有得罪!」

玄息已经现身,我只好听天由命,问询道:「我和侯爷有事相商,将军汇报完公事了吗?或者我稍后再过来?」

「末将已经汇报完了。侯夫人请!」络腮胡子赶紧道。

我点头示意后进去书房。

络腮胡子看了眼随我进去书房的玄息,纳闷离去。

萧虞珹坐在书桌后看着我,深沉目光不可避免也看了看玄息,「阁下也精通解蛊之术?」

显然玄息在书房外对我说的话,萧虞珹听见了。

「略通一二。」玄息回答的很谦虚。

「日月教的人?」

「算是。」玄息浅笑。

萧虞珹给自己斟茶,看起来并不太想理玄息,可也不想理我。

他喜欢姝儿之事,我已尽知。他也懒得再扮演我从前那个温和有礼的夫君。

他看着我,「你说与我有事相商,可是为了姝儿体内的生死蛊?我已知解蛊之法,精通迷魂之术的方士也找好了。」

「我是来与侯爷商量和离之事的。」

他正要喝茶的动作顿住,深沉的目光判研地看着我。

瞥到随我进来的玄息,他目中有些许恍然,深沉的目光柔和下来,「你真有此意?」

「难不成镇北侯觉得妩儿会对你死缠烂打不成?」玄息掸了掸胸前衣服上莫须有的灰尘。

玄息放肆无礼,萧虞珹不怒反笑,「阁下不仅姿容出尘,气度也是无与伦比。是萧某之前眼拙了。」

萧虞珹起身,倒了杯茶递给玄息,「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何方人士,在哪里谋事?」

玄息接过茶,「我叫玄……」

眼看国师大人兼教主大人就要自报家门,我赶紧打断,「这位是南阳县来的玄公子,做绸缎生意,乃侯府布匹衣料的供货商。」

我杜撰的身份确有其人,刚好那位玄老板也是白面书生相。萧虞珹即便私下盘查,一时也不会露出破绽。

萧虞珹看着我,了然淡笑,「看来你们认识已久。这位玄公子,绝代风华,乃我平生之仅见。和离书,我即刻就写。」

玄息皱眉看着萧虞珹,他想要恶心萧虞珹,让萧虞珹觉得他和我早有私情。奈何人家一点都不在乎。

我苦笑。

萧虞珹书写到中途,抬头看我,「你带过来的嫁妆,自然归你所有。婚后三年,我因为内疚着人送去你芙蕖院的所有金玉古玩,你也尽可带走。另外,我名下的田庄铺面,也分出一半补偿你,你看如何?」

我们没有子女,不涉及子女的抚养问题,和离书要写明的,也就是这些财产分割了。

真的走到写和离书这步了,我心神恍惚闷痛,哪里还想发表什么意见?

萧虞珹看了我一眼,埋头,继续写和离书。

他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盖上他的印章,将和离书递给我,「看过没有问题,就签字捺印吧。」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即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尔相离之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念着念着,嗓子哽咽了起来。

我抬起头,隔着朦胧泪影,去看他刀刻斧削般俊美的面庞。

校场上初见他,十里红妆嫁给他,他一身喜服离开洞房,他醉酒苦痛之下,将我认作姝儿抱在怀里亲吻的画面,一一在我脑海中浮现。

「夫君是浔阳人。听说浔阳……爱侣间称呼对方,都是在名字前加个阿字。」我望着萧虞珹,最后唤他夫君,希冀开口:「夫君可以……叫我一声阿妩吗?」

他看着我,决然拒绝,「不行。」

原本就是我的奢望和痴想。

我自嘲一笑,握了笔,在和离书上写下我的名字,摁上指印。

萧虞珹将和离书仔细折好,绝世珍宝一样将其揣于怀中。

他背脊靠向椅背,整个人都是松弛下来的愉悦和快意,深沉的眼眸亦被笑意浸染。

婚后三年,他第一次没有温和缄默,而是带笑看我。

他看了看我,又看向玄息,突然凝眉,「怎么觉得玄公子……似曾相识?」

我心里一紧,玄息笑了道:「不知镇北侯何时见过我?」

「十年前,刚参军不久。」萧虞珹回想着,凝眉看着玄息,微微摇首:「那个人也姓玄,但应该不是你。」

玄息笑而不语。

萧虞珹淡淡笑道:「日月教终究是邪门歪道,玄公子还是不要陷的太深,以免牵连他人。」萧虞珹的目光瞟了瞟我后,已有送客之意。

我与他点头致意,随即示意玄息离开。

10.

「萧虞珹会不会疑心你的身份?」走在回我院子的路上,我心中有些不安。

「他已经起疑,随后应该就会亲自去往护国寺。」玄息淡淡笑着。

「那你赶在他之前,赶紧回去!」我赶紧道。

玄息凝眉看我,「妩儿,你与挚爱之人和离,最是悲伤难过的时候,我今夜怎么会离开?」

他安抚我道:

「镇北侯有今天的权位,靠的可不全是军功。」

「他十六岁就中了进士,原本是寒窗苦读出来的文官,自幼习得的一身武艺也只为强健体魄更好读书。他的理想是做一位清流言官,他日封侯拜相,入主内阁,不想你们皇帝老儿打发了他去军中做文职。他郁郁不得志去往边关的路上,因缘际会救下中了敌军埋伏的穆老头,又智退敌军,你们皇帝老儿将他随便打发,穆老头却极为赏识他,将他如同子侄弟子般地培养,不断安排他在军中历练,带着他征战沙场,直至成为穆老头的左膀右臂,在穆老头告老还乡后接替穆老头掌控三军。」

「这便是镇北侯的过去。镇北侯文韬武略,沉稳内敛,行事谋定而后动。他去护国寺探查了我早已脱离那座牢狱后,绝不会发作。况且现在也不是发作的时候。」

「如今京城,有魏太子化整为零的兵马;还有…… 」他笑而不语,「京城平静的表象之下,已是一片乱局。本来这一切都在镇北侯的掌控之中,没想到出了我这个变数。」

「在他驻军的边关,他还可以拿出全部的实力对付我,我可能会有所忌惮;在京城,天子脚下,他拿出全部的实力对付我,忌惮他的就该是你们皇帝老儿了。」

「我也没在京城乱你们齐国朝纲,祸害你们齐国百姓。我早已脱狱的事,镇北侯会静观其变,按兵不动。」

「镇北侯懂得用兵打仗,也懂得做官。」玄息淡笑看我,「妩儿挑夫婿的眼光倒也不错。」

「他本来,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三年来,几次对我动怒,都是因为我魅惑他亲近他。

玄息认真地看着我,「我也很好。在南楚,我身为国师,权倾朝野。日月教也不是什么邪教,只是下面的人急功近利,修炼邪功禁术以求速成,我懒得约束,久而久之,南楚国的国教日月教,就被四方邻国传成邪教异类了,待我回去南楚,便整顿教务。」

月色下,他认真的容颜恍若观音般静美。

我望着他,我不是不明白他对我的心意,他更是从来就将他的心意宣之于口。

他早已脱狱,却因为我滞留大齐京城整整五年。我嫁人这三年,他更是在地下牢狱作茧自缚。

可是我……

「你命中注定与镇北侯有一段婚姻,当初你执意嫁他,我也不能逆天改命。现在好了。你们终于和离了。」玄息浅笑看我,「妩儿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啊……」我回过神来,说道:「我想喝酒!」

我身体不好,从来没有喝过酒。但现在有玄息保我寿命!

今夜,我与挚爱和离。此后,我还会因为玄息重获新生,脱胎换骨。

或致青春,或庆余生,或悲伤,或喜乐。

喝酒是最适合我现在心情的了!

「好。」玄息看着我,宠溺笑道。

……

「侯夫人,天啦!」

「侯夫人,你的身体怎么能喝酒?」

「侯夫人,这个男人是谁啊?你们深更半夜,月下饮酒,实在是太伤风化了!侯爷知道了还了得?」

侯府的那些下人才不敢劝我,此刻见了鬼一样劝着我的是奶娘和陪嫁过来的四个大丫鬟。

我食指点在唇上,「嘘,告诉你们哦,我已经不是那什么侯夫人了哦!呵呵呵呵呵呵……」

我抓着玄息的衣袖,围着玄息转着圈,扬袖飞舞。

「玄息,我喝了酒,跳不了舞了,我给你唱歌吧?」我笑嘻嘻望着玄息,「好不好?」

「好。」玄息宠溺笑道。

「哦!天啦!」奶娘感觉要晕厥了,「快去煮醒酒茶来,侯夫人醉的不轻!」

「是!」

我哪里醉了?我可清醒的很!

我拉住玄息的衣袖,「她们吵得很,我都不能唱歌了!玄息,你带我上去屋顶,我要在那上面唱歌,我要让侯府的人都听到,我这个不得宠的原侯夫人,不止貌美,还才艺双绝!镇北侯看不上我,是他眼拙!」

「好。」玄息搂了我的腰,将我带至屋顶。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伴奏声响起,是玄息取了我腰间翠玉笛,吹笛给我伴奏。

已近三更,本来侯府中人已经熄灯歇下,我在屋顶的才艺表演,令得整个侯府都变得灯火辉煌起来。

各个院子都站满了人,聚众看着我这位原侯夫人。

瞧对面屋顶上,侍卫长看着我,张大嘴,目瞪口呆的傻样子。

嗯,大家应该还不知道我已经是原侯夫人了吧?只要萧虞珹不管我,便没人敢管我,萧虞珹……现在应该去了护国寺吧?

我尽兴歌唱: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 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 月满西楼

「姐姐……」是姝儿。

她也被我闹醒过了来。

「啊!」奶娘抽气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姝儿扶住晕倒的奶娘,将奶娘交给丫鬟服侍后,她又惊惧地看着我和玄息。

她有些武功,却不到可以飞檐走壁的地步。她着急忙慌地吩咐小厮,「拿梯子过来!」

她爬上屋顶,「姐姐,快下来,这……这人是谁?」

「玄息,我们换个地方再唱歌!」我笑嘻嘻看着玄息。

「好。」玄息揽着我的腰身,浮光掠影一般,时而落在这个屋顶,时而飞到那个屋顶。

满侯府的人眼都看花了。

我尽情欢笑。

玄息带着我落到那棵百年木棉树上的时候,我看到萧虞珹一身夜行衣,回来侯府。

我扯了扯玄息衣袖,示意他不要再带我飞来飞去了。

我看着萧虞珹,从护国寺回来的他,神色肃穆,眸色深沉。

「侯爷!」见他回来,福大管家赶紧迎了上去,「侯夫人喝醉了,和一个男子在侯府屋顶,又唱又闹,不成体统。」

萧虞珹顿步,微微讶异,随即脚步不停,「随她。」

「可侯夫人行事荒谬,与外男牵扯不清,此举有损侯爷颜面。侯夫人从前最是温良谦恭,只怕是中邪了……」

萧虞珹环顾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侯府,「是挺热闹,姝儿想必也醒着。」

他改道,往我的院子行去。

自然不是去看我,是去找我主院旁边小院住着的姝儿。

福大管家不得不缄口止步。

我看着萧虞珹一身夜行衣渐渐淹没在夜色里,莫名其妙笑闹了半晚的我,莫名其妙又哭了起来。

「玄息,我还是喜欢他,怎么办……」

「血肉分离自然会很疼,可伤口总会慢慢愈合、结痂。妩儿,把一切交给时间,交给我。」

11.

翌日醒来时,平日忙碌的四个大丫鬟鲜见的清闲,立在我的床前一脸肃穆地看着我,倒把我吓了一大跳。

她们的神情令我很快回过神来。

想起昨儿个夜里酒醉后的荒唐。屋顶上放纵歌唱的我,被玄息带着侯府屋顶上飞舞的我……

是想换一种活法,可这也……

我翻身脸埋在被子里。

「大小姐你也知道羞啊!」奶娘哀我不幸怒我不争地过来床前,「今早侯府众人纷纷议论大小姐你中邪疯了。说侯爷已与你和离,说是侯爷放出的话。我找福大管家确认了。确实是侯爷亲口说的。一定是昨夜你太荒唐了,和一个外男……扫了侯爷的颜面!」

昨夜确实扫了萧虞珹的颜面。

不知他生没生气,反正我是没脸再面对他。

「洗漱了就回娘家吧。春花、秋月,夏荷、冬雪,你们暂且留在侯府慢慢收拾。」我看着四个大丫鬟,拜托拜托。

洗漱妆点之后,正要出门,奶娘端来一碗血燕,气犹未散,「吃点东西垫了肚子再走吧,自己什么身体自己不清楚,还学人家宿醉!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肚子是有些饿了,我坐下吃起燕窝来。

嗯,除了饿,身体倒也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明明昨夜饮了那么多酒,更在屋顶上受寒吹风。

想必是玄息的功劳。

用过燕窝,奶娘给我系上狐裘,又把手炉拿给我。

我觉得手心温热,一点不冷,倒也还是将手炉抱在怀里。

打开门,寒气袭来,雪花飞舞。

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我与萧虞珹和离离开侯府的这天。

倒不觉得凄凉,反而觉得景致极美。

我望着立在廊轩下,赏看雪花飞舞出了神的姝儿,怔了怔,抱着暖炉过去她身边。

「大小姐。」红粟给我见礼。

姝儿回过神来,看我,「姐姐。」

姝儿亦抱着暖炉,着裘袄披着披风,但立在廊轩看着雪花发呆久了,脸儿冻得通红。

我看了眼红粟挎着的包袱,看姝儿,「你也要回去了?」

姝儿轻轻颦眉,「姐姐既与镇北侯和离,我还住在他的府上做什么?」

脚步声传来,是萧虞珹和小七过了来。

萧虞珹看了眼挎着包袱的红粟,又看着姝儿。

姝儿立在我身侧,低垂着眼。

萧虞珹微微皱眉,这才转目看起我来。

与他目光对视,不禁想起昨夜的荒唐,我自觉无颜,也低垂了目光。

萧虞珹若有笑意道:「我跟你们一起回府,岳父大人那里,我去回禀。」

我抬眼看他,跟他和离之后,反而感觉相处比从前愉悦融洽了。

他还称父亲为岳父大人,自是因为姝儿了。

果然,他微微皱着的目光,又望向了姝儿。

姝儿颦眉,先自离开。

他淡淡地笑了笑,示意我,「走吧。」

侯府外,我和姝儿临上马车前,他看着姝儿,突然问道:「我的佩剑不见了,可是昨晚落在了你屋里?」

他是三军主帅,向来剑不离身,怎会遗忘落下。他说这话,只是为了阐明他昨晚,去过姝儿屋里。

在我面前,挑破他与姝儿的关系。

姝儿脸色煞白地望着他,他眸色深邃望过姝儿后,掀氅上了他那辆马车。

「姐姐……」车厢里,姝儿脸色煞白,不安地抬眼看我。

我握住她的手。

姐妹俩目光交汇,许多事情已经胸中了然。

姝儿颦眉,「姐姐可是因为我,才与镇北侯和离?」

「妩儿。」车帘突然被掀开,玄息皎洁的容颜映入眼中,「秦记的芙蓉糕,你昨晚闹着要吃的。」

玄息将芙蓉糕递给我,温雅笑道:「我可没有强取豪夺,生生排了两个时辰的队买来的。」

放下车帘后,玄息在马背上感叹,「这雪下的真大啊,镇北侯,不介意我蹭坐你的马车吧?」

萧虞珹没理会玄息。

我掀帘往外看去,玄息自行飞入了萧虞珹的马车。

片刻过后,马车里倒也没传出打斗的动静。

我松了口气,放下车帘。

「要吃吗?还是热的。」我将装着芙蓉糕的油纸袋递给姝儿。

姝儿不喜欢吃芙蓉糕,摇了摇头,问我,「姐姐,那人……是谁?」

我抿了一口芙蓉糕,回答她现在问的话,也回答她先前问的话。

「若我再嫁,夫婿一定是他。」

……

萧虞珹与父亲在书房里闭门谈话。

书房外的回廊里,哥哥将姝儿拉到一旁,不时望着玄息,询问姝儿。

姝儿只是摇头。

我百无聊赖地趴着桌子,看着越下越大的雪,问身畔的玄息,「也不知镇北侯和父亲在里面聊什么?」

「还能聊什么?」玄息吹着茶沫笑着,「你父亲知道镇北侯和你和离了,失去了这个乘龙快婿,忧心失望,可镇北侯转而求娶他声名俱损的小女儿,镇北侯还是他家的乘龙快婿,你父亲心情起伏,喜怒参半,半推半就,也就应下了。」

玄息话落,书房的门打开,言笑晏晏出来的父亲和萧虞珹,果然还是翁婿的模样。

父亲望向我身畔的玄息,萧虞珹不知与父亲说了什么,父亲并没过来,翁婿俩往哥哥和姝儿那边去了。

突然刮起大风,萧虞珹身上的黑氅翻飞,姝儿肩后的长发也飞到脸前遮住了眼睛。

萧虞珹伸手,将她脸前的长发撩到耳后,唤未婚妻的她:「阿姝。」

我签和离书前,希冀他唤我一声阿妩,他斩铁截铁拒绝,不行。

才与父亲说定亲事,他即唤姝儿阿姝。

萧虞珹望着姝儿,深邃黑眸里盛满了柔情,「三日之后,我来提亲。」

姝儿眸色复杂地望着萧虞珹。

哥哥望了望姝儿,又望了望我,问父亲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替他解答,父亲送萧虞珹离开,姝儿靠在廊柱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加了糖,很甜。」玄息将一杯牛乳茶递给我。

我收回目光,抿了一口,果然很甜。

隔着牛乳茶缭绕的热气,我和玄息相视一笑。

……

「玄息!」

丝毫不会武功的我,掷过去的雪球在玄息脸上爆开。

我下意识拔腿跑掉,玄息却不来追,我喊他,「玄息,你也拿雪球打我呀!」

玄息看着我,眉眼里都是笑意,「我怎么舍得?」

可老是我打他,这样玩起来怎么能有意思嘛!我可是人生第一次玩雪,一点都不尽兴!

我院子里那些侍女,又不敢跟我打雪仗,偷觑我和玄息的眼神更是怪怪的,八成觉得她们的大小姐,侯府的下堂妻近来疯了!

和离回来娘家这两日,父亲来我院子里好几次,都见我和玄息在疯闹,他不知为何又不敢面对玄息,只当玄息不存在,口里也是嚷嚷着我疯了的话,往往才来我的院子就离开。

哥哥这两日不见人影,姝儿倒是每日待在我的院子里,看我和玄息疯闹。

我笑看趴在栏杆上看着我和玄息的姝儿,「跟姐姐玩雪呀,你以前可是最活泼好动的了。」

姝儿促狭笑道:「准姐夫在这里,我可不敢跟姐姐打雪仗。」

「准姐夫?」玄息笑,「这个称呼有趣。」

姝儿笑,「姐姐可说了,她若再嫁,夫婿一定是你。」

尚有四五丈远距离的玄息,瞬移到我面前,握着我的双臂,低头看我,「妩儿,你真说过这话?」

「如果……如果再嫁的话。」

玄息笑叹着将我拥入怀中。

大雪飞舞的上空,突然有什么东西亮响。

「那是……烟花吗?」我不确定地问。

玄息笑出声,「那是魏国的信号弹,许是知道了镇北侯明日要来云府提亲,魏太子坐不住了。」

姝儿凝眉看着半空消逝的信号弹。

随着信号弹的消逝,厮*声、爆炸声,从远处不真切地传来。

哥哥携带着宝剑过来我的院子,然后是父亲跌跌撞撞地跑来,嚷嚷着,「兵变了,外头全是乔装的魏人,见人就*!」

蓦然看到玄息,父亲仿佛比看到兵变的魏太子还惧怕。

那日在萧虞珹书房撞见的那个凶神恶煞的络腮胡子现身,与父亲抱拳道:「大人莫怕,侯爷令在府上护卫的,全是跟他上阵*过敌的将士!」

一个魏国武者飞檐走壁在远处屋顶上叫道:「齐国御史云大人,太子殿下有令,交出你家二小姐,不然,今日血洗你御史府!」

「你爷爷的,侯爷坐镇京中,你魏人还敢跑到我大齐京城撒野!看爷爷不削了你!」络腮胡子提刀飞上屋顶,迎战而去。

「睿王串谋裕王,勾结禁军、皇城司、巡防营和魏太子,逼宫圣上。镇北侯忙着勤王平叛。他留守云府的兵力虽都是精锐,魏太子却铁了心集中火力攻打这里。云府接下来有一场持久战要打。天色不早了,你们用了晚膳,早些歇息吧。」玄息对我和姝儿道。

「睿王裕王谋反……你……你说的都是真的?」父亲讷讷地看着玄息。

玄息难得的解释,「我的人马,探听到的消息就是这样的。我掐指一算,天马星冲撞紫薇星空,也主皇子谋反,帝星陨落。」

「帝星陨落?」父亲大骇,抱拳,「还请大人拨乱反正,指点迷津!」

「干我屁事。」玄息单手负在背后,遥看暗下来的星空,「齐人囚禁我十年,我不火烧皇宫,施之瘟疫,已是受护国寺佛法感化,加之妩儿软了我的心肠。」

玄息凝眉觑着父亲,「拨乱反正的有镇北侯。此次勤王平叛之后,镇北侯可能就是镇北王。他日……」玄息笑起来,「天机不可泄露,御史大人想高升,只需抱紧镇北侯的大腿就行了。至于我嘛,虽在另一方权倾朝野,可毕竟不是你齐国人,提携不了御史大人。」

「父亲,这人到底是谁?」哥哥震骇望着玄息。

父亲道:「镇北侯说是那位。让我不要惹他。」

「哪位?」哥哥一脸懵。

「就是那位。」父亲看哥哥,「不说是为了你好。」

……

是夜,外面炮火连天,家中也是金戈厮*之声。

玄息嫌魏太子和萧虞珹双方人马拼*的烦,在我的院子外布置了一个阵法,来的人闯入无门。

父亲和哥哥震惊地看着玄息。

玄息自去我隔壁的房间休息。

姝儿与我同宿一床。

「你是不是也很好奇玄息的身份?」我问她。

「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对姐姐好的人。」姝儿抱着我的手臂,轻笑,「姐姐跟他在一起,也很轻松开心。」

「那你呢,你喜欢萧虞珹吗?」我看她。

姝儿沉默。

她没说喜欢,可也没说不喜欢。

我心中明白了。

顿了顿,对她说道:「待京中太平了,我便要和玄息离开了。」

虽已释怀对萧虞珹的感情,可我还是不想余生在大齐京城,看着他与我妹妹夫妻恩爱,白首到老。

况且我也与玄息约定,以梦为马,走遍天涯。

姝儿笑道:「姐姐,你活成了我羡慕的样子。」

我看了看她,我又何尝不羡慕萧虞珹真心爱她?

「姐姐。」姝儿问我,「还记得苏姨娘么?」

「嗯。」

父亲从前一直养在外面的外室。母亲去世后,我们三兄妹年幼需要人照顾,家中内务也需要人操持,父亲便把苏姨娘和她生的一对龙凤胎光明正大地接到家中,让她执掌中馈,甚至动了扶她为继室的心思。外祖家颇有微词,祖母也嫌弃苏姨娘出身不好,父亲才作罢。

那位苏姨娘进了家门后,当着父亲的面,待我们三兄妹极好。背转身却没少让我们吃苦头。那几年,最年幼的姝儿每晚都跑来跟我挤一个被窝,说是怕半夜惊醒,床边爬上毒蛇蜘蛛。可我房间里也有,我们抱作一团,缩在床角看着地板上滑行的毒蛇,已是少年的哥哥推开我们房门,拿着剑对着地板一通乱砍。

嫡子的他,其实被苏姨娘暗害的更阴毒。

姝儿还小,我和哥哥筹谋计划了好久,才在父亲面前揭开了苏姨娘的真面目。苏姨娘被父亲发卖,庶弟庶妹被送去庄子教养,我从此学着管家,不懂的就讨教祖母。

「姐姐在,我才有安全感,姐姐离开了,我怎么办?」姝儿抱住我,不舍痛哭。

我亦眼中含泪,却笑着安慰她,「傻丫头,从此往后,你有镇北侯爱护照顾,他可比我更让你有安全感。」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是玄息在隔壁吹我的笛子。

两军交战,他缠绵悱恻的笛音显得尤为不适宜。

我却扬唇笑了起来。

羡慕别人做什么?

我自有我唾手可得的幸福。

我亦自有想照顾我一生一世的人。

……

我离开京城的那天,是来年正月十六。

闹过元宵,别过家人。

大雪已融,阳光明媚。京中乱象也平,魏太子沦为阶下囚。睿王裕王伏诛,圣上复位,却已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下达了传位宸王的诏书后,就龙驭宾天。

宸王即位,颁发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加封镇北侯萧虞珹为镇北王。

我和玄息刚行到城郊,镇北王的大军就浩浩荡荡地追*了上来。

行到跟前,王袍蟒带黑氅翻飞的镇北王萧虞珹勒马,深沉黑眸望着玄息,对身后部将道:「南楚国师,南楚日月教教主玄息,擅自脱狱,复仇的对象穆老元帅已故,遂报复本王,惑我原配,与我和离。御史云大人心生惭愧,特将次女再许嫁于我。今日南楚国师挟持云大人嫡长女潜逃,本王特奉圣上口谕,前来追捕!」

我透过车窗看着萧虞珹,忍不住发笑。

我随玄息离开,心里也隐忧会牵连云家。他一番话即将云家撇了个干净。

「*!」

萧虞珹扬手。

他身后部将得令,避开玄息和马车上的我,一窝蜂往车驾后的随从砍*了过去,却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玄息勒着缰绳,笑了道:「你们齐人,就是喜欢做戏。」

「做戏当然要做足全套。」萧虞珹拔剑,淡淡笑看玄息,「来吧,国师大人!」

玄息无奈,手按上腰间玉带,抽出来抖索开,却原来是一柄软剑。

两人飞身离马,凭空打斗了起来。

不会武功的我,竟看出惺惺相惜的味道来。

两人难舍难分时,萧虞珹收了招式,玄息来不及撤回招式,软剑刺中了萧虞珹的手臂。

两人落回各自的马上。

玄息叹息,「单论武艺,我技不如人。」

萧虞珹笑道,「国师大人也没用旁门左道。」

「王爷!」见萧虞珹受伤,小七策马过来。

萧虞珹捂住流血的伤口,对放下了兵器的部将道:「本王技不如人,追捕南楚国师失利,即刻回京复命。」

「谢谢。」我望着萧虞珹,说道。

萧虞珹笑看我,「我也要谢谢你。不然,以阿姝的性情,永远也不可能嫁给我。」

玄息挑眉,「明日镇北王即要大婚,这受了伤,不会影响你跟王妃洞房花烛吧?」

萧虞珹朗然大笑,「怎么可能?」

我看着萧虞珹,唤道:「妹夫。」

他怔了怔,笑道:「姨姐。」

我望着他,「永别了。」

他对我点了点头。

镇北王的大军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离去。

玄息的随从只受了点皮肉伤,整队后,准备启程。

我从马车上下来,笑道:「玄息,我想骑马。」

玄息从坐骑上下来,将我扶到马上。

从来都是看别人骑马,我从来没有骑过,学着别人骑马的样子,我握缰夹腹,马儿突然扬蹄狂奔,我惊叫一声就要跌下马来时,玄息飞身上马,拥住我,勒住缰绳,笑叹道:「别心急,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我嗯声欲耐心地学。

「妩儿,第一站,想去哪里?」玄息在我身后问我。

我想了想,「南楚吧。」

我笑起来,「南楚的风光,南楚日月教是什么样子,我……想去看一看。」

好半天,玄息才欢愉地笑道:「好。」

(正文完)

【云姝番外】

1.

知道姐姐姐夫真的“相敬如宾”,是在姐姐和姐夫成婚一年后。

祖母病故料理后事的那些日子,姐姐一直住在娘家,我们姐妹每晚睡在一起。

姐姐将要回侯府的头晚,躺在床上神思不属,万籁俱寂中,耳畔响起她幽幽的声音,「姝儿你相信吗?成婚一年了,你姐夫还没有和我圆房。洞房花烛夜,他揭开我盖头就走了,此后再没有来过我房里。」

我的瞌睡都被姐姐的话惊掉了。

姐姐是京城三大美人之首,品貌才情家室都堪称姐夫的良配,姐夫待她也格外不同,总是温和有礼。

作为云家的女婿,姐夫敬重父亲,关照初入仕途的哥哥,对我尤其照顾。父亲和哥哥时常看着活泼跳脱的我直皱眉头,可姐夫的眼里,永远都是笑意和宠溺。

我实在惊愕完美无缺的姐夫,背地里竟是这样冷落姐姐。

翌日,我心不在焉地扔着飞镖,姐夫走过来气笑道:「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可我那天并不想请教他也不想练习,我琢磨着,给他讲起话本子上的故事。

前朝汉明帝很爱容嫔,可是汉明帝的后宫有家室背景深厚的皇后和四妃,前朝有位高权重的外戚,势力盘根错节,汉明帝为了不让容嫔成为众矢之的,刻意疏远冷淡容嫔。可他忘了后院是拜高踩低的地方,容嫔失宠,后妃无所顾忌地打压她,甚至寻常宫女太监都敢欺辱她……

姐夫听着我口里的故事,深邃的目光久久看着我。

姐夫不知为何冷落姐姐,与姐姐生疏隔阂,但他人品端方,当是明白,无宠的女人,哪怕她是当家主母,也难以信服下人,会为人所诟病吧?

果然,不久后,听姐姐身边的丫鬟说起,姐夫在京城的时候,隔几日会去姐姐房里。

我便以为他们像寻常夫妻一样,甚至比寻常夫妻还要恩爱有加——姐夫连妾侍通房都没有,不是么?

惊疑他们夫妻恩爱,是听姐夫梅兰苑的侍卫无意中说起,不得姐夫允准,外人不得进来梅兰苑。姐姐第一次进来梅兰苑,还被守门的侍卫阻挡。联想起自捡红粟手绢,我翻墙误入这里开始,我在梅兰苑的畅通无阻,和心心念念爱不释手的兵器库的几样兵器,都被姐夫恰巧送给了我。我凝眉离开,再没有踏足那里。甚至连侯府都很少再去。

那时也只疑心姐夫喜欢我,随即就排斥掉那个想法,只是后来与他相处,有意避嫌。

直到姐夫……萧虞珹亲口对我告白,我才算知道了他们婚姻的真相。

在魏国,将我从魏太子手里救走的当晚,身上最后的金疮药也丢给了魏太子的他,采了草药疗伤。我胸侧和后腰也有几处不碍事的刀伤,隐痛流血。他要脱我衣服给我上药,我怎么也不肯,纠缠间他覆上我的唇狠狠吻我。我惊骇的连反抗都忘了,回过神来歇斯底里地推他踢他,本就重伤的他被我推倒在地,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好久才从地上坐起,口中涌出大口鲜血。

我又恼他又怕他死了,惊惶地立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不替自己治伤,染血的眸子痛楚地看着我,「云姝!婚前你送到我手上的那封藏头情诗,被雨水淋湿了,我以为是你写的!我以为是你喜欢我所以写信给我!我去御史府想要求娶的人是你!我以为手持玉笛的你是云妩!」

2.

姐姐,你问我喜欢萧虞珹吗?哪怕你已与他和离,哪怕你身边已有了待你如珠似宝的男子,我还是没有勇气坦白。

坦白我对姐夫,对萧虞珹,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冷若冰霜,我喜欢上了他。

我对谢君豪早已无爱,只悔恨爱恋他一场;魏太子疯批变态,我更是从来都不喜欢他。

那时被萧虞珹告白,我只觉得惊惶恼恨。那时我谁也不爱,又是怎么心里慢慢有他的呢?

也许是他在给我告白后,就昏厥了过去,我怕他死了,拿着他先前捣碎的草药去给他上药。

脱了他的衣服,他满身的旧伤新伤,身上几乎没有巴掌大一块完好的肌肤。旧伤,是他征战十年,敌军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是为国捐躯,英雄丹心。我崇拜敬畏;新伤,却是带着二十八个将士就深入魏国王宫,将我救出的代价。

与魏太子的婚礼上,他带着将士从天而将的那刻,我脑海里什么都没想,只是惊喜。喜极而泣。是姐夫。我大齐三军主帅,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来救我。姐夫,姐夫,是一直就对我们云家,对我那么好的姐夫,来救他的小姨子。

直到被他表白的那刻,我方知,他不是来救他的小姨子。

他原来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来救他爱的女子。

他的情意,我惊惶,更因为姐姐你而恼恨他唯恐避之不及,可是,我骗不了我自己,我也是……感动甚至是震动的。

我敬慕英雄,也感动他千里奔袭来救我的情意。

我给他上了药,在他悠悠醒转来拉我的手时,我退避三舍。

那间草屋,我与他隔着最远的距离,背向而卧。

离开魏国国土的一路,只有一匹马,我不得不与他同乘一骑。

他的汗血宝马墨云的马鞍上,他拥着我迎风前行,被他裹在他风氅里的我,呼吸里都是他身上的味道。

不同于谢君豪身上熏蒸的,软绵绵的杜若香气;也不是魏太子身上,粗犷的草原上的味道。他身上的味道,温暖而又阳刚,草药也没掩盖住的伤口的血腥味,让我想到沙场*伐,浴血拼*……

「伤口发炎发烧了吗?」他的手掌突然抚上我的额头。

我没有发烧,我只是……被他拥在怀里,突然就滚烫了脸。

我伤的轻什么事都没有,当晚重伤的他,却伤口发炎全身滚烫。

还在魏国的国土,他在还有意识的时候,带着墨云和我去到一处隐秘的山洞藏身,以防魏太子再带人追上来。

才进了山洞里面,他就倒了下去。

我给他采了消炎的药,也不敢生火,将草药捣成汁液,和了清水进去。他人事不省药喂不进去,我犹豫很久,还是喝了口药水,凑近他的唇,给他渡到口中。

我离开时,后脑勺却被他箍住,他反客为主,加深了那个吻。我也不敢再去推打本就重伤的他,只能任他予与予求。

他终于放开我时,我脸颊滚烫凝眉看他,冷淡道:「你醒了。」

他脸色苍白,却又滚烫流着热汗,看着我笑道:「醒了一会儿,看你看着药水神色艰难,想看看你要怎么喂我。」

想起从前他被我缠着给我讲述过的他们行军打仗的故事,受伤流血是家常便饭,比现在伤的更重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有时候伤口发炎又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他忍一晚也就没事了。

我将装着药水的竹筒放在他面前,在离他数丈远的地方坐下,将采摘的野果丢了几个过去。

魏国的边境,暗*和诱*了十几个哨卫兵之后,还是被魏国守关的将领察觉,又是一场殊死之战。好在僵持不下时,小七带着援军赶到。

我们终于安全。

马车里,再次重伤的他,彻底晕了过去。

小七看着他身上几十处刀伤剑伤,以及好几处深可见骨险些致命的伤口,哭了出来。

连军医都凝重摇头,说他活下来的把握没有三成。

官驿里,小七求我去守着他陪伴他。

我内心恐慌忧急一团乱麻,面上却是无动于衷。

小七愤怒喊道:「他千里奔袭,深入魏国王宫,九死一生是为了谁?他连昏迷中都在喊你的名字啊姝小姐!」

我终究还是守在了他的床前。

他昏昏沉沉睡的很不好,不知做着些什么梦,可呓语的无不是我的名字:云姝,姝儿……

我没有哭,只是泪流满面。

小七见我流泪,总算不再气愤。

「姝小姐你知道吗,将军成婚三年,至今未跟夫人圆房。他只是听了你的话,在京城时隔几日会去夫人房里。却只是做给外人看,不让外人诟病夫人。他只喜欢你,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心里震了震,随即抹了把泪水。

情深如斯又如何,他终究是姐姐的丈夫。

他喜欢我时,我爱恋别人。

我终于对他动心时,他早已阴差阳错娶了姐姐。

他跟我终究是情深缘浅,有缘无分。

3.

他在官驿昏迷的第四天。

我趴在他床边睡着。

梦里狼群在追逐我,一会儿又是魏太子的宠妃拿马鞭打我,恍惚间魏太子将我逼到床角,对我笑道:「云姝,你用得到你的人也得不到你的心哄骗我拖延了我那么久,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我不会再放过你!」

姐姐问过我,魏太子有没有……欺负过我,是的,我说他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令桀骜的他每每在最后关头止住,暴躁地叫来其他女人泄谷欠,在我面前就上演活春宫。可是除了最后一步,他该做的,早就做了。他每晚搂着我睡觉,我就像他的禁脔。真的进没进去又有什么区别?

可我还是本能地推拒他!

不要!

不要!

不要!

我在梦里推打着魏太子,演变成在现实里推打着萧虞珹。

「云姝!」他叫我。

听到他的声音,我慢慢清醒过来。

他不知何时苏醒,见我梦魇,伸臂揽我入怀。被碰触,我只将他当做梦里的魏太子,推他挡他,他胸前的伤口涔出血来,仿佛是我推打的。

我脸色惨淡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他目光幽深看我。

大约能想象到我做了什么噩梦,又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噩梦。

「别怕,以后我都在。」

他将我拥入怀中,拢在我背后的手掌,却捏握成拳。

后来,我每一次梦魇时,他果真出现在我床边。

哪怕回了京城,回了家里。

他原来每一晚都在我的室外。

我好怕姐姐你知道他和我之间的事,好恼恨他对我用情至深,更恼恨自己在这段走钢丝般危险的感情里越陷越深。

我每天都处在崩溃的边缘,日渐消瘦。

倒是有他在,渐渐不再梦见魏王宫魏太子。

4.

白云苍狗,世事难料。

我竟将是他的新娘。

还有几日我们即将成婚,他来接我去猎场狩猎。

「去吧。」姐姐对我笑道后,随即张口,咬住玄息喂给她吃的桂圆。

猎场里,我拉弓射一只麋鹿。

半年来深居简出,体力和箭法都不复以往,又有些神思不属,射出去的箭矢距离麋鹿还有丈远距离。

麋鹿受惊逃跑。

他过来我身后,未婚夫的他,握住我的手,手把手教授我。

拉弓,放箭。

箭矢正中逃跑的麋鹿的脖颈。

他又教了我一些射箭的要领。

我再放箭时,渐渐有所斩获。

野猪,狼,獐子。我欢喜起来,策马追着猎物。

他看着我重绽笑颜,脸上亦是露出笑容。

策马跟上我,他拉弓射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随行的部将们亦是各觅猎物。

场面越发地欢腾热闹。

欢闹到极致时,部将们不知不觉四散开来,树林里只余查看被他射落到树干上的大雁的,他和我。

「阿姝。」他深邃的目光离开大雁,落到我脸上。

与他目光对视,前一刻还笑觑大雁的我,笑容散失。

不是从前对他的冷若冰霜,只是不知如何应对变换了身份的,未来夫婿。

他很快就教了我如何应对,揽我在怀,低头亲吻。

不再像往次他亲吻我我惊惶推拒他,这一次,我鼓起勇气,抱住他,回应他。

他深邃的目光看着我,随即情潮涌动,勒住我的腰肢,发了狠似地吻咬我。

来狩猎时,我们各坐一骑。

返程时,我们一起坐在他汗血宝马墨云的马鞍上。

「阿姝。」他拥着我,唤我。

「嗯。」

「阿姝。」他笑着又唤我。

我回头看他。

他低头,在我脸颊一啄。

出猎场时,他勒马看着不远处马球场上如火如荼的战况。

他朗朗笑道,「阿姝,你可知我有多喜欢你?」

啊,我也是。

我望着他刀刻斧削般的俊朗面容,笑了起来。

遥想当年姐姐来马球场接打马球的我,返程路上姐姐央我给他递情诗结识了他。

姐姐,不知你们和离,是放彼此自由,还是因为玄息或者我。

不管怎样,姐姐,谢谢你。

愿你无论如何,比我更加安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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